雨刮器擦去玻璃上的水滴,你看著窗外流動的克萊因藍,剝去大海,汽車尾燈,遠行客,繁復而臃腫的外殼,讓他們顯露詞語的真身。此時,云降落在褪色的小鎮,深陷于你某段回憶之中,他們想起了什么,將自己撞碎,如一個個水汪汪的圓形,連成模糊的長句子。
盤山道上,干枯的洋槐花,正在招手。一個急轉彎,把你未能擺脫慣性的影子,拋下山崖。深淵里的求救和吶喊,借由一群斷尾的烏鴉,飛上來,把天空裝進古老而殘破的叫聲里。烏云層層,黎明的淺白,正在你的身后安睡,汽車如同標點,在冗長的公路尋找著,哪里適合安放逗號和句號。
旅途過于漫長,一切危險和迷人,被發動機不息的噪音所概括。車停了下來,你撐開黑色的傘,將水洼里的倒影折碎。車燈前,雨開始有了形狀和目的,新的疑竇,逐漸產生。一首詩落在紙上,而街巷有著什么也沒失去的空。
海島的照片
潮水翻涌,你在朦朧的畫面里起身,帶著融化般的猶疑,等候落日撒下由光織成的網。魚躍起,以千次計的弧線,替你說出漂泊的宿命。
這是世界上第一個黃昏,又或許是最后一個,所有邊緣漸漸消失,摘下眼前的厚玻璃,作為無法具體的背影,不斷遠去。海鳥將消息傳遞過來,像昨夜,你捏癟一個空鋁罐,為房間的空白做注腳。
沙灘上,樹枝寫下的名字,回憶起孩子稚嫩的手和光滑的雨靴。他們親手打造的城堡,經受一遍遍沖刷,直到被泡沫全部帶走,作為從前,你在沙漠中偶見的虛影。
你開始觀察那些岸上的貝殼。綠色的藤壺,像冒著蒸汽的船笛,他們拋錨在此,替一些水手和漁夫,承擔漩渦般的厄運。直到將尚待破譯的潮汐和礁石,帶回耳邊,取景器里,你把這些畫面,成功地復制了一遍。由光組成的一切,已然不同,海島憂郁的藍調,變為烈酒上漂浮的薄荷,而現在,你又將它,摁在無數個先行寫下的詞語里,那是一封多年前的信,才剛剛讀懂。
觀鏡記
你整夜不睡,佇立在一面鏡子前,終于找到那些用以拼湊鏡像的實體。你眨了眨眼看著,漆黑的瞳仁不斷放大。然后,沒有緣由地走向院落,遇上一朵顫動的桃枝。你快步回到鏡子前,揮了揮手。無意間瞥見窗外,被落日上釉的山林,飛出一群鳥的剪影。
你繼而梳理了一下寥落的兩鬢,忽然想起記憶中,那場促人分別的大雪,和在大雪里消失的名字。哦,這么多場實驗,在逐步證明你開始對著鏡子飲酒,讀書,倒頭睡去。演繹平常的一日,想找到復雜的動作,更為美麗而奇特的對應物。月亮、蜘蛛巢,噤音的水仙花,接連地,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直到你對著鏡子,寫下了一首詩,它忽然崩裂開來,只留下,這么一個龐然的舊世界。你仍想,拾起它明亮的碎片,卻真切地看到,那些景象逐個翻身,露出不成行的詞語,有人彷徨而驚愕地,將筆放下。
無法復述
這個夜晚,你拿出在記憶深處折疊的紙張,用月光的溫度熨平,找到上面最為重要的一句話。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樹木依照裂痕蔓延的方式,倒立生長,枯葉聚集一處,像顏色均等的馬賽克,一切正返回秋天。
你注意到段落的空缺,和語言的未完成性,轉而想起,與這句話有關。夏夜的風鈴在搖動。螢火蟲成堆出沒,試圖恢復它被翻譯以前的樣子。
你無視所有后果,想讓這句話重現,它卡在嗓子里,在遺忘和想起的邊緣,如同課本上偶然瞧見的生僻字。你更加費力,像是要把它,從空白的肺葉里吐出。你確信,它曾存在于,某個無法追溯的瞬間,而線索是,忽然想要向誰告別。
你打開門,看著紛擾的街市,在夕陽的醞釀下。發出酒的氣味。落單的孩子,正等待著母親歸來。攤販老板猛錘一條魚,同顧客商量賣價。
有一個背影,在人群之中借著你的眨眼,閃身而過。你忽然不再想說。有什么代替了,一句話的在場。
深夜辭
為了證明你的熟睡,微風吹過榕樹,模仿不斷拉長的鼾聲。雨腳起伏,在耳蝸的鼓面,代替沉重的胸膛。你在此刻遁人夢境,又同時輾轉起身,披著衣服,朝樓下走去。
窗外的一切,讓你誤把落地窗,當成一面鏡子。此時,漆黑的樓群正受描摹,你聽到鴉群遷徙,在枯木枝上掉落孤單的羽毛。而廢棄的鐵軌,回到過去,列車穿過山洞,車燈為森林辟出小路,精靈和獵人,將在下一秒出現。
你明白,五官微弱地抖動,將影響結局。而枕頭和被褥的褶皺,又數次改寫著他們的來歷。目的地已被抹除。你在此我與彼我間,反復掙扎,終于越發接近真相。為了你的熟睡,黑夜旁征博引,在至暗處孿生一個滿腹心緒的人,憑欄久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