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菜市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并非因為我仰仗它謀生,而是我與生俱來的饞。普通人一天只睡一場覺,飯倒少不得三餐。與其說人活一口氣,不如說人活一口食。立在這世上,恐怕沒有哪件事比吃更頻繁了。
一個家,廚房是核心地帶。怎么吃,在于人的口味。吃什么,自然得去菜市場。我喜歡逛菜市場,即使不買,光是轉幾個圈,也心滿意足。如果有意氣相投的人相伴一側,不緊不慢地流連在各個菜攤前,那簡直是一天中最大的享受。菜市場看上去鬧哄哄的,但真正沉浸其間的人,總能透過雞毛蒜皮亂飛的表象,觸摸到內里那股活色生香的煙火氣。
我雖在浙江梁弄的菜市場以擺攤為生,但盡興地逛菜市場的次數寥寥可數。每次回老家江蘇如皋,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陪爸媽去菜市場。被圍墻大門規劃出的室內菜市場千篇一律,沒什么吸引力,自產自銷云集的露天菜市場才有意思。老家菜市場花樣多,內容豐富,不是蔬菜水果一統江山,幾乎什么都有。
“香大芋,白大芋,煮了吃到我家去。”蘇中平原長大的孩子,個個會說這個兒歌。芋頭有好幾個品種,唯香大芋是芋中精品。香、粉、細膩、不麻嘴。現挖的香大芋煮紅燒肉、燒紅燒雞,如皋土話講“打嘴不丟”。香大芋的腦頭——主干上最大的那個,刨細絲,剁碎,摻點面粉,加幾個雞蛋,捏成小圓子下油鍋炸,外脆內軟,唇齒留香。
平原地區沒有筍,有帶筍字的瓜——筍瓜。這東西家家戶戶都種,皮實,易活,給它一個落腳的地方,土壤松一點、肥一點,它馬上伸出觸手貼地四處爬。開花啦,坐果啦,果實見風長,一天一個樣。不能由著它長老了,在皮上掐一掐,冒水了,顯出一個淺淺的指甲印,好!摘下來吧。筍瓜清炒,脆脆的,若有若無的甜香。若是切幾片肥瘦相宜的豬肉提攜一下,那就再好不過了。
洋荷有怪味。從中醫的角度看,有怪味的植物自帶藥效,順氣,比如香椿、芫荽。洋荷用鹽漬一漬,是清爽的佐粥小菜。去年回老家,多年的好朋友碰了個面,聚餐,吃了一道洋荷炒肉,香!
還有嫩蘿卜纓子,焯水,涼拌,油鹽調味,加一把磨碎的熟芝麻,就是一道地道的如皋小菜。
賣薄荷的老頭自得地介紹:我的薄荷是新的。老薄荷開花,新薄荷不開花,這么個區別。老家那兒的薄荷葉子三角形,像貓耳朵。薄荷葉用來泡水喝,有潤喉解暑之效。攤雞蛋餅時把蔥末換成薄荷葉,風味無限。還可以做薄荷面醬:一碗面糊糊,一勺熟油,擱些鹽粒子,放點切細的薄荷葉子,上飯鍋蒸。
端午前后,會有很多賣箬(ruò)子的老頭老太太。這東西野生的,河港里多不勝數,出點力氣,無本起利。西皋市場大門外,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頭半夜從鄉下蹬著自行車趕到如皋城里來賣箬子,自行車的后座,掛著兩只沉甸甸的、裝滿箬子的大竹筐。箬子可以煮米粥,粥湯綠瑩瑩,飄著粽子的清香。
肉渣是老肉聯廠的好吃。大而厚的圓餅子,結結實實,不用錘子起子根本撬不動半分。壓成肉渣的,其實是最不值錢的下腳料,肥皮、淋巴、碎肉、豬奶頭,偶爾還翹著一撮長長的豬毛。但饞嘴的我越嚼越香,一點都不覺得惡心。
搟面是本事,一般人不會。和面、揉面、壓面、切面,一個環節脫了節,面條就走了樣。機器打面勝在速度,但不如手搟面勁道彈牙。不過現在愿意搟面條的人不多了,菜市場里買面條的攤位不斷有人光顧。
西皋市場賣涼粉的商販,每天下午要到一個叫“老虎灶”的地方沖涼粉。幾十只褐色大口瓦盆排成兩排,盆底一坨白色的蠶豆粉,商販一手一茶壺滾燙的開水,一手一根三四十厘米長的圓木棍,倒水的同時不停攪動,盆中的蠶豆粉與開水充分融合,慢慢凝固。第二天早上,只要把瓦盆倒扣在桌上,拍一拍,就卸出一個盆狀的涼粉墩子,刨成絲,論碗賣。
和媽媽一起逛菜市場時,媽媽總是一邊走一邊問:這個要吃嗎?那個要吃嗎?你想吃什么……盡管我自己也做媽媽了,但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我似乎又回到了少時,重新變成了那個被媽媽悉心寵愛的孩子。人在親情里,永遠不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