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紅高粱家族》充滿對生命的探索與歌頌,與尼采的酒神精神相呼應,肯定了人最原始的生命意識。紅高粱酒的精神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勇猛和血性之中,激發著人們不屈不撓的生命意志。本文從紅高粱意象、反叛理性、狂歡化敘事三個維度對小說中的酒神精神進行分析。
[關鍵詞]《紅高粱家族》" 酒神精神" "生命意識" "狂歡敘事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2-0039-04
一、引言
尼采是19世紀德國著名的哲學家,以獨特的哲學思想和對傳統道德價值的批判而聞名。尼采將酒神精神視為其哲學思想的核心,在《悲劇的誕生》中對酒神精神做出詮釋:“肯定生命,哪怕是在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 。”[1]酒神精神是一種迷狂、非理性的精神現象,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的酒神慶典。酒神慶典是古希臘人為了紀念狄俄尼索斯而舉行的盛大狂歡活動,通常伴隨著飲酒、歌舞和狂歡,體現了古希臘人對生命力和自然力的崇拜,其熱烈氛圍是酒神精神的典型表現。在這種超越了日常生活限制的情境中,人們試圖尋找并體驗生命的原始沖動。尼采的酒神精神是對理性的反叛,象征著對個體束縛的擺脫和對傳統觀念的打破,其實質是熱愛生命,肯定生命。與蘇格拉底提倡理性、知識、科學相反,尼采通過對非理性的釋放以及對自身欲望的肯定來達到對個體生命的肯定。
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尼采的酒神精神主要體現在對生命意識的強調、對理性的反叛以及狂歡化的敘事手法上。
二、《紅高粱家族》中的酒神崇拜
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運用了大量富含色彩的語言描繪生命力旺盛、罔顧道德準則、盡情釋放生命本真意識的高密東北鄉。雖然莫言從未在公共場合表示他的寫作是受到尼采的影響,但是他十分熱愛魯迅,根據自己數十年的閱讀經驗和寫作經歷,在《鎖孔里的房間》一書中列出了包括魯迅的《鑄劍》在內的10部對他產生極大影響的小說。莫言曾說,一個好的短篇小說,應該是一個作家成熟后的產物,他從魯迅的文章里學習到許多知識[2]。魯迅早些年對尼采很感興趣,晚年也表達了對尼采的看法。所以,即使莫言的創作沒有直接受到尼采的影響,但也受到了間接影響。尼采酒神哲學中對生命和欲望的肯定,不怕困難與苦難、勇于破壞和創造、在痛苦中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等思想,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都有所呈現。
《紅高粱家族》展示個體在痛苦與喜悅交織的情境下,達到了一種充滿幸福感的狂熱狀態,體現出尼采酒神精神的實質;作品中的幾位女性角色在面臨死亡時,展現出一種超越生死的生命力,也與尼采的酒神悲劇觀相契合,傳達出莫言對生命本質的深刻理解,體現出他對尼采哲學思想的借鑒與融合。
1.紅高粱意象
《紅高粱家族》以紅高粱這一主要意象的反復出現締造出一個盛大狂歡的酒神世界。紅高粱作為反復出現的意象,本身就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
首先,高粱色彩艷麗,充滿生命的熱情,在莫言的書中更多的是以“觀察者”“陪伴者”的身份出現。“在不知不覺中,連綿的霧氣中開始出現空隙,一串串被露水打得濕透的高粱,在霧氣散去的地方,帶著憂郁的目光凝視著我的父親。而父親,同樣以一種虔誠的態度回望著它們。他突然領悟到,這些高粱不僅是植物,更是擁有生命的實體。它們扎根于肥沃的土壤,沐浴著陽光和月光,享受著雨水的滋養,仿佛能感知天地間的奧秘。通過高粱的顏色,父親推測,太陽已經將地平線染成了一抹凄涼的紅色,盡管它被高粱遮擋,無法直接看到。”紅高粱的明麗紅色象征著活力和熱情,明亮色彩的運用在視覺上給人以強烈的沖擊,傳遞出勃勃生機和不屈不撓的生命力。《紅高粱家族》中,紅高粱與高密東北鄉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它們的生長、成熟與衰敗與鄉人的生活歷程相呼應,共同構成一個充滿生命力的生態系統。作品中多次提到紅高粱的形態,它那挺拔的莖稈、飽滿的穗子和隨風搖曳的姿態,都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令人產生情感共鳴。紅高粱的生命力象征著高密東北鄉人堅韌不拔、生生不息的精神,它們見證了鄉人的悲歡離合、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也反映了鄉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系。高粱的深紅色穗頭在泥濘的黃泥水中高高舉起,堅韌不拔,向天空發出呼喚。當太陽升起,光芒灑在廣闊的水面上,整個世界便被異常豐富、異常絢麗的色彩所填滿。高粱的穗頭象征著人類的頭顱,即便在苦難中,人類也要勇敢地抬起頭顱,向蒼天發出怒吼,不向悲慘的命運低頭。
其次,紅高粱是高密東北鄉人的衣食父母,紅高粱釀造的紅高粱酒塑造了高密東北鄉人敢愛敢恨、豪邁灑脫的性格,“暗紅色的高粱頭顱擎在渾濁的黃水里,頑強地向蒼天呼吁”[3]。當陽光灑向遼闊的水面,天地間便被絢麗多彩、壯觀無比的景色所充滿。這正是“我”所向往的境界,一個人類理想與美的理想交匯的極致之地。這種景象不僅令人心曠神怡,更激發了高密東北鄉人對自然之美和人生理想的無限向往。紅高粱酒更是奶奶得以維生的根本。紅高粱作為谷物糧食,在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不僅是食物的來源,也是農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中國人對土地的依賴和對豐收的渴望。
最后,作品濃墨重彩于酒的書寫,凸顯了酒神精神在高密東北鄉的呈現。酒神精神代表著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由的追求和對生命力的頌揚,這與高密東北鄉人的性格和生活態度相契合。高粱酒的精神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勇猛和血性之中,激發著人們不屈不撓的生命意志。在高密東北鄉,人們通過暢飲紅高粱酒來釋放情感,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解脫。高粱酒的釀造過程,如同高密東北鄉人的生活歷程,充滿挑戰與困難,卻依然能釀出香醇的佳釀,展現出生命的堅忍與美好。酒后,爺爺勇敢地殺死了利用權勢強娶奶奶的單家父子,而奶奶則用酒為亡夫“消毒”,這些行為都與高粱酒的精神相契合。爺爺在醉酒后大膽地公開他與奶奶的禁忌愛情,鐵板會的神秘祭酒儀式,以及奶奶利用酒味裝瘋以欺騙日本侵略者,都是高粱酒精神的具體體現。羅漢大爺的精魂和血液融入高粱酒中,當戴鳳蓮、余占鰲和冷支隊長喝下這摻雜了鮮血的高粱酒時,他們不僅是在紀念英雄,也是在繼承民族精神。爺爺與冷支隊長在伏擊日本車隊前共飲高粱酒,展現了他們的英勇和豪邁。在呈現尼采的酒神精神時,莫言刻意賦予酒生命原動力的指定意義,將之作為詩一般沉醉、升騰、勃發的象征,并巧妙地融入中國元素,使其與種族內涵不可分割,從而達到酒與人、生命意識與中國式酒神精神境態暗喻的統一[4]。
2.反叛理性
尼采在其著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出了酒神狄奧尼索斯與太陽神阿波羅對立的概念。狄奧尼索斯象征著非理性、情感、生命本能以及自然的狂野力量,它關聯著個體原始沖動的釋放和與宇宙的融合。而阿波羅則代表理性、秩序、和諧與光明,強調形式美、結構規范和理想狀態的維護。狄奧尼索斯象征著生命的豐盈與肉體的活力,它通過一種沉醉的狀態引發情感的激增,使得理性的束縛被釋放,感性得以充分展現。酒神精神所映射的,正是在非理性狀態下生命之美的體現。
莫言在作品中側重于刻畫人的內心欲望和非理性的意志的重要性。尼采的“上帝已死”和“重估一切價值”的觀點是他對基督教文化和科學理性的反抗,同樣,莫言的文學創作和藝術精神也體現出他對傳統儒家文化和理性秩序的反叛。莫言的作品常常挑戰傳統觀念,強調個體經驗和情感的自由表達,這與尼采提倡的生命肯定和價值重估有著相似之處。莫言以其獨特的文學視角,倡導一種更為自由和本真的生命體驗。《紅高粱家族》中,爺爺奶奶的故事釋放和張揚了人的生命欲望。莫言用飽含高粱酒醇厚香氣的筆觸,展示了人性中那些最根本、最本能的生命驅動、渴求與力量。每個人物身上都展現出一種“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等原始而強悍的生命力。他們遵循生命的本能,聽從內心的召喚,挑戰傳統禮法和理性規則。
莫言通過作品深刻探討了生命本能和欲望的力量,旨在追求一種更接近生命本真的存在狀態,探索人類內在的真實自我。在傳統社會的框架內,奶奶理應恪守道德禮教,忠誠地侍奉單二少爺,抑制自己的原始欲望,度過缺乏情感和色彩的后半生。但奶奶選擇追隨內心最真摯的渴望,展現了生命的熱烈與活力。這一行為反映了酒神精神對人的生命本能和欲望的尊重。在莫言的作品中,酒可以是一種釋放生命中非理性要素的媒介。在創作過程中,莫言傾向于遵循生命的自然法則,鼓勵個體釋放情感,勇于表達真實的自我。
莫言深刻書寫原始欲望,挑戰傳統理性,作品《紅高粱家族》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高漲的酒神精神。莫言的創作風格,不僅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內涵,也為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藝術精神和探索路徑。通過莫言的筆觸,我們看到了人性中最原始、最真實的部分,也感受到了生命的頑強和不屈。
3.狂歡敘事
巴赫金提出的“狂歡化”概念在美學領域占有一席之地。這種敘事風格追求一種放縱與熱烈的體驗,將狂歡節的無拘無束精神融入文學創作之中,以此打破常規與傳統。尼采則視酒神精神為一種情緒的極致發泄,象征著一種擺脫傳統束縛,回歸生命原始狀態的生存體驗,展現了人類內心深處的本能與欲望。
《紅高粱家族》中,莫言構筑了一個自成一體的高密東北鄉,為他筆下的人物提供了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高密東北鄉粗獷的背景與精致的上層社會規范和禮儀格格不入,謙遜和寬容不再是被推崇的美德,生存成為唯一的主題,也是人物行動的首要原則。“高密東北鄉”是一個遠離現實秩序中心的邊緣世界,統治者的權力和傳統道德在這里失去了束縛人心的規約力量,人和人之間的尊卑等級也在笑謔的言語中瓦解消散,人們親昵接觸,沒有隔膜,語言粗魯卻親密無間[5]。
莫言的文學作品以獨特的廣場狂歡式語言風格著稱,被形容為“江河橫溢、泥沙俱下”。在莫言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文學創作中,農民的口語得到真實而生動的再現,特別是那些質樸無華的農民語言,包括咒罵、詛咒和粗俗的言辭,展現出農村生活的原貌和農民直率質樸的性格。在莫言的小說中,語言自身有一種訴說的沖動,總是爭先恐后、滔滔不絕地噴薄而出。莫言將民間口語引入作品,粗鄙的語言挾風帶雨,撲面而至。莫言的小說表面上雜亂無章,語言風格自由奔放,給人一種隨意拼湊的感覺。其實這種看似無序的語言正是作者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結果,巧妙地融入了其獨特的狂歡化敘述風格,與那些追求純凈、優美、古典抒情的傳統小說語言截然不同。莫言的小說語言生動、直接、粗獷,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和野性美,打破了傳統文學語言的束縛,以一種更加自由、奔放的方式表達人物的情感和思想。
《紅高粱家族》中,故事線始終被個性化的“原始”直白的民間口語所貫穿,讀者能感受到強烈的鄉土氣息。然而,語言的多樣性和粗獷性恰恰體現了巴赫金所提倡的“語言雜多的佳境”,《紅高粱家族》豐富的語言表現形式,揭示了高密東北鄉人生活的多面性和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傳遞出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強烈情感和崇高精神。小說中隨處可見的粗俗的民間口語、咒罵、戲仿、諷刺等種種不拘形跡的廣場語言,正是人們用來表達他們對狂歡化世界的感受最便捷的方式。如我奶奶臨終前的吶喊:“天,什么叫貞節?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這樣的語言具有雙重性質:一方面,它擁有破壞的力量,能夠顛覆傳統和常規;另一方面,它又具備建設性,能夠構建起小說中人物的生活空間。在作品中偏離常規的生活場景里,語言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度,各種方言和俗語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喧囂而放縱的狂歡氛圍。正是在這樣的文本世界中,人們找到了理想的精神家園。
三、結語
在莫言的筆下,酒神精神的引導為我們創造了一個更為深奧的充滿生命力的世界。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歡樂頌歌,喚醒了人類最本真、最純凈的精神世界,激發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展現了人性中最純粹、最美好的部分。熾熱的生命力與活力得到充分顯露,現代人能盡情釋放自己性格中最本真的部分。《紅高粱家族》通過描繪生命原始欲望的沖動與釋放,彰顯了酒神精神,既為中國文學帶來獨特的醉境之美和本能之美,也為文學的表達和探索提供了新的視野和深度。
參考文獻
[1] 王晉生.論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
[2] 孫雅娟.酒神精神與悲劇觀:論莫言小說與尼采美學思想的契合[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21.
[3] 李占偉,WANG Baili.論莫言小說身體敘事的古典美學傾向[J].粵海風,2022(2).
[4] 田苗.論《紅高粱家族》意象的生命意識與酒神精神[J].名作欣賞,2015(35).
[5] 鄧芳.從生命意識到酒神精神——論《紅高粱家族》在文學史上的獨特價值[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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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鐘嘉宜,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