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玫瑰園中的影子》是英國作家D.H.勞倫斯著名短篇小說之一。勞倫斯以精煉的筆觸與深刻的社會洞察力,描繪了一個既現實又充滿矛盾的社會圖景,真實反映了20世紀初英國社會的復雜面貌。他將目光聚焦于男性與女性的婚姻關系,細致刻畫了人物的創傷經歷對個體生活的影響,進而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中階級分化與人性異化的社會現狀。本文以愛情婚姻、社會階級性與一戰帶給小說中人物的創傷為切入點,探討了人物在心理與身體層面的創傷表現,以及他們是如何尋求自我治愈的。
[關鍵詞] 《玫瑰園中的影子》" D.H.勞倫斯" 創傷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42-04
D.H.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小說家、評論家、詩人和畫家,代表作有《兒子與情人》《彩虹》《戀愛中的女人》等。他出生于工人階級家庭,父親是一名礦工,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這樣的家庭構成不僅塑造了他的個性,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文學創作方向。勞倫斯的許多作品都聚焦男女之間的關系描寫與階級意識的揭露,故事情節也通常是一位處于下層階級的男性與上層階級女性的結合,這種不平等的關系不僅揭示了深層的社會矛盾,也預示著人物命運的悲劇性走向。
“‘創傷’一詞源自希臘,本意是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其當代核心內涵是:它是人對自然災難和戰爭、種族大屠殺、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應,影響受創主體的幻覺、夢境、思想和行為,產生遺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態情感,使受創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和集體文化身份。”[1]小說中,妻子、丈夫和阿契爾這三個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來自愛情或婚姻、社會階層以及戰爭帶來的創傷,并給他們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疤。在朱迪恩·赫爾曼看來,“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許多癥狀,可歸納為三個主要類別:‘過度警覺’是持續不斷地預期將面臨危險;‘記憶侵擾’是受創時刻的傷痛記憶縈繞不去;‘禁閉畏縮’則反映出屈服放棄后的麻木反應”[2]。小說中的人物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了以上三種受創的癥狀。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瓦解、精神上的痛苦和肉體上不可逆的殘疾,都給個人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在這樣的創傷下,尋求自我救贖亦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無論是否能從中走出,這些傷痛都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心中。
一、創傷的成因
1. 愛情和婚姻因素
愛情和婚姻是導致小說中人物悲劇命運的一個直接因素。縱觀整個20世紀初的英國,婚姻話題時刻影響著每個未婚女性的生活,甚至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一個女人一生的命運。“在勞倫斯的筆下,女人并不邪惡,甚至很善很好,但卻永遠是服從者。勞倫斯熱衷于向讀者展示的‘真正的女人’,就是毫無保留地讓自己被限定為他者的人。”[3]小說中,妻子與舊情人阿契爾的愛情雖有夫妻之實,卻沒有在牧師面前宣誓正式確立婚姻關系,這就導致妻子在得知阿契爾的死訊后,處境變得更加被動。沒有一紙婚約,只是一廂情愿,身為女性在資本主義社會工業革命下的境況是舉步維艱的,是處在邊緣的他者。妻子與丈夫雖是合法的夫妻關系,但對妻子來說,這段婚姻如牢籠一般控制了她的人身自由。
妻子是小說中最重要的角色,她家世優良,美麗與知性并存,若再有一段良緣更是錦上添花之事。可惜,與阿契爾的愛情給妻子帶來了不可言狀的心病。妻子在二十九歲的年紀遇到了牧師的兒子阿契爾,他是一位年輕有為的少尉軍官,兩人雖兩情相悅訂了婚,卻很少人知道這件事,兩人的關系無法得到證實,這也是導致兩人愛情走向失敗的間接原因。后因阿契爾參戰離開,妻子反遭拋棄,一段全身心傾注的感情付諸東流,在那個年代,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給妻子帶來的創傷是延續性的。在男性掌握經濟命脈的社會中,他們擁有絕對的地位與權威,女性只是依附于男性的附屬品,所以對于阿契爾來說,在前途面前,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可以隨時棄之。在這段關系中,“男性是女性精神與欲望的引領者,女性則是男性欲望的自我獻祭者”[4],阿契爾作為妻子的心靈寄托,在剎那間消失不見,最后只留她一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成為男性決定的服從者、愛情創傷的受害者。
2.社會階級因素
在資本主義社會工業革命的進程中,階級矛盾與沖突日益加劇,其影響深入每個人的心靈。小說中,階級性體現最明顯的當屬丈夫這個角色。丈夫是下層階級的一名普通電工,而妻子卻是來自上流社會的富家女,兩人之間的階級差別也是兩人產生矛盾和沖突的主要原因。小說開頭,早上丈夫醒來對妻子說:“像今天這樣的早晨,躺在床上真像躺在墳墓里!”[5]外人帶著偏見的目光與話語:“她才不會嫁給一個比自己矮小的男人呢,這個人哪兒都配不上她……”[5]這“寥寥數筆便揭示出了在資本主義工業化進程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極度冷漠,以及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蔑視和不尊重,即使在婚姻中也毫無例外”[6]。由此可見,丈夫與妻子結婚,看似實現了階級的跨越,實則是假象,他的一舉一動仍然顯露著他與妻子的不同與差距。這也是由個人的習慣所致,是“由沉積于個人身體內的一系列歷史關系所構成,是客觀而共同的社會規則、團體價值的內化,它以下意識而持久的方式體現在個體行動者身上,體現為具有文化特色的思維、知覺和行動”[7]。這些根深蒂固的習慣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行為習慣和處事風格的天差地別也注定了兩人婚姻的不幸。相反,妻子與阿契爾同處上層階級,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妻子使用規范語言,昔日的戀人談吐文明,他們才是貴族社會的一對絕佳配偶。正因如此,妻子才會對逝去的美好愛情更加痛心疾首、念念不忘。
妻子與丈夫出身的不同為兩人日后產生隔閡埋下隱患。另一方面,因為工業革命的發展使人淪為機器的奴仆。丈夫整日在礦井下埋頭苦干,而妻子卻每天悠閑自得、無所事事,這樣的差異,使他們之間缺乏必要的精神交流,也缺少相互理解和支持的紐帶,這些都注定了人物最終的悲劇命運。
3.戰爭因素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一場浩劫,給人類造成了巨大的物質和精神傷害。在這部小說中,戰爭雖然不是貫穿小說的主線,卻是導致人物悲劇命運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隱形因素。
不得不提的是,參與戰爭的退伍軍人大部分都難以重新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找到順心的工作,很多傷殘退伍軍人的生活都陷入了異常困難的境地。而“其中一項遭受戰爭蹂躪而幻滅的假象是:參戰是男人的至高榮譽。連續暴露在戰場壕溝之中,處于極端恐懼的狀態之下,使得面臨精神崩潰的軍人數目大增”[8]。阿契爾在政府的號召下,前往非洲作戰,沒想到卻讓自己成了動蕩年代的犧牲品。戰爭帶給人們創傷,它使參戰者遭受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折磨,讓美麗的玫瑰園蒙上了灰沉沉的烏云,將相愛之人分離。
二、創傷的表現
1. 心理層面
精神層面的創傷主要體現在小說中的妻子和丈夫身上。雖然心理變化不易被外人發現,但影響卻是最致命的。對妻子來說,與阿契爾美好戀情的結束,使她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致。妻子時刻受到愛情創傷的影響,她不想被眾人知曉那次失敗的訂婚,然后被人唾棄。可是在美好過往的驅使下,她還是重走了玫瑰園,如小偷一般在記憶的花園中游走,熟悉的花瓣、逐漸變紅的面頰,都在訴說著她對初戀的念念不忘。據凱茜·卡魯斯所說,創傷“是在其經歷或接受中構成的:事件在當時沒有被完全吸納或經歷,只有在事件經歷者的反復回想中,它才被延遲性吸納或經歷。遭受創傷,恰恰是被一個形象或事件占據腦海”[8]。妻子一直被兩人的甜蜜過往與阿契爾的完美形象占據了心靈,才會在分離之后更加感傷悲痛,無法擺脫刻骨銘心的記憶的侵擾,日常生活也變得不似平常。“創傷最初是發生在個體身上的,每個個體對創傷的體驗和感受不同,也就會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它。有的人選擇沉默,希望新的現實生活可以覆蓋創傷經歷、讓自己完全康復。”[9]所以最后妻子在與丈夫的對話時變得愈發沉默,她擺脫不了舊戀情的創傷,在吐露實情后,她不想再與丈夫有任何交流,“充滿仇恨和侮辱的長時間的沉默……又是長時間的沉默”[5],多次出現的無聲場景,便是妻子在放棄掙扎后的麻木反應,同樣,丈夫的沉默亦是對兩人無法逾越的界限的無可奈何。
丈夫因為出身于底層社會,所以即便與貴族小姐結婚,依舊擺脫不了出身帶來的習慣,這是過去的苦難生活對丈夫造成的影響,貧窮與低賤的自我認知潛藏在內心深處,時刻侵擾著丈夫的日常生活。小說從一開始就展示了丈夫對外貌的關注,這也暗示了他內心世界的匱乏和心理上的自卑。他借著象征財富的手表向同伴炫耀,以此得到外人的恭維,提高自己的身價與地位,在丈夫身上,似乎只有外在的富麗堂皇才能完全掩蓋內心的頹垣斷壁。
2.身體層面
戰爭使一個英俊優雅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過度警覺的精神病人。“受創者可能感受到強烈的情緒,卻對事件沒有清楚的記憶;或可能記得事件的每一個細節,卻無任何情緒反應;也可能察覺到自己一直處在警醒和暴躁不安的狀態,卻不知何以如此”[2],阿契爾便是這般。他在安靜祥和的玫瑰園突發奇想,“‘我得馬上離開,’他說,‘貓頭鷹快要回來了’”[5]。炮火與死亡的記憶使他即便遠離戰場也依然保持警惕,總是覺得將要面臨危險,變得過度警覺,說的話也是不著邊際,讓聽者迷惑不解。除此之外,身體上的疾病也讓阿契爾無法如正常人一般行動自如,縱使之前是一位有教養的紳士,此時的他已與先前大不一樣,不停顫抖的雙手、近似失明的雙眼與失憶的大腦,都是戰爭留在他身上的痕跡,無法抹去,是不可逆的創傷。
三、創傷的治愈
1. 人物自身的拯救行動
在赫爾曼看來,復原的過程包括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安全感的建立;第二個階段是回顧與哀悼;第三個階段是重建與正常生活的聯系”[2],事實上,每個受創者的復原過程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創傷治愈的結果是因人而異的。對妻子來說,她的確經歷了這三個階段的復原。妻子選擇回避過去難忘又傷心的戀情,開啟了新的生活,為自己打造了一處安全地帶,她在房東面前假裝自己擁有幸福和諧的婚姻。可惜這段婚姻終究無法填補妻子內心的空缺,她無法遺忘逝去的愛情,坐在玫瑰園中回憶、哀傷,當她將所有的秘密全盤托出時,精神也得到了解脫。丈夫離去,妻子從創傷的記憶中回到現實,雖知懷念過去是無用的,但妻子成功走出創傷、重建社會關系仍舊需要時間。
小說的最后,丈夫選擇直面與妻子的隔閡,不管是粗魯的質問還是蠻橫的行為,他都想要與妻子坦誠相待,幫她解決困擾,無奈真相浮出水面,彼此的信任也隨之坍塌。丈夫一廂情愿的執著最終也化為泡影,兩人在沉默中分離。這實則也是治愈創傷的行為,丈夫大膽地邁出了這一步,他想要拯救泥潭中的妻子和他們已經若即若離的婚姻。盡管最后不歡而散,但這個結果對于兩人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阿契爾自我拯救的方式是受外界迫使的,當戰場上的硝煙散去后,他回到了這片平靜的土地,卻發現自己對戰爭的記憶依然深刻,那些瞬間的熱血和犧牲仍歷歷在目。身處在和平地區,卻獨自一人暗自神傷。為了正常的生活,他不得不節省開支,奔波于各場官司之間,維護自身的利益,努力地融入社會,堅強地活著。
2.現實社會的創傷恢復
勞倫斯作品中的創傷書寫與治愈引發了人們對文明和戰爭的反思,他深刻描繪了資本主義工業革命發展過程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與本性的喪失。愛情、婚姻、社會階級差別帶給小說中妻子、丈夫和阿契爾的創傷,如今也隨處可見。無論是愛情的分離還是婚姻的悲劇都會給人的心靈和身體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經濟發展帶來的虛榮心與拜金主義也會使人性異化,使人變得愈加功利,最后釀成大錯。這些不易外露的創傷在旁觀者看來或許不值一提,而對于局中人來說卻是致命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巨大傷害是毋庸贅述的。勞倫斯向讀者展示了戰爭給人帶來的恐懼、無助以及揮之不去的虛無感。“創傷既是與死亡的遭遇,也是不斷幸免于難的經歷”[10],所以,對每一個受創的個體來說,他們更需要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傷痛,用樂觀的態度積極面對,逐漸走出陰影,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和意義。歸根結底,創傷作為一種較為普遍的情感或身體經歷,一定要究其根源,努力探尋創傷的治愈之法。
四、結語
勞倫斯“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宗教、教育及工業化對人性的異化過程,來批判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對人性的異化”[11],他的批判不僅是對個人經歷的反思,更是一種對整個時代背景的審視,讓人們認識到在資本主義驅動下的工業革命浪潮中,愛情與婚姻逐漸失去了昔日的美好,社會階級分化也日漸加劇,而戰爭則成了一場無休止的苦難循環。在這樣一個充滿創傷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淪為受害者,然而誰又應該是負責任的一方?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遠與異化,婚姻悲劇的發生以及心理和身體上的創傷,都不同程度地決定了人物的悲劇命運,也同時再現了當時社會人們面對創傷時的無助。因此,“關心創傷及其再現,不僅是對人類生存狀況的了解,也是重新揭開過去的傷口,審視那曾經的傷痛,并完成心理重建的過程”[10]。治愈創傷是一場心靈的康復之旅,需要勇氣、耐心以及智慧去治愈那些無法忘懷的傷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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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王曉娟,牡丹江師范學院,研究方向為英國文學。
劉清明,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基金項目:牡丹江師范學院2023年科技創新一般項目(編號:KJCX2023-076MDJ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