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中的母女關系解讀

[摘" 要] 蘭西·雀朵洛的心理分析研究顯示，女兒的個體成長總是會受到女兒和母親外在和內在的關系的影響。喬伊斯著名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中有三組典型的母女關系，分別是《伊芙琳》中男權社會犧牲品的伊芙琳和母親、《寄宿公寓》中淺薄無知的波莉和穆尼夫人，以及《母親》中強勢冷漠的凱瑟琳和卡尼太太。這些母親一方面受到當時社會父權制文化的規訓，另一方面又依照父權社會的規則標準去培養女兒，這些人物形象映射了女性群體成長的艱辛，對當下女性追求自我成長和脫離對原生家庭的依賴具有啟示性作用。

[關鍵詞] 雀朵洛" 《伊芙琳》 《寄宿公寓》 《母親》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46-04

詹姆斯·喬伊斯是愛爾蘭文學巨匠，以其深邃的筆觸和獨特的藝術視角，在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的作品以獨特的意識流手法，將人物的內心世界刻畫得入木三分，不僅為后現代文學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為世界文壇帶來了深遠的影響。《都柏林人》是喬伊斯關注都柏林生活的第一部作品，共收錄了15篇短篇小說，其中真實地描繪了19—20世紀之交都柏林女性生活的真實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故事都呈現了都柏林的一個方面，即在道德、政治或精神方面表現出這個城市的癱瘓現狀。大部分《都柏林人》的故事中，女性角色并不突出，更明顯的是，都柏林的女性都在等待男人的青睞，并以被壓迫者的身份受苦。

母女關系是人類最親密的關系之一。蘭西·雀朵洛是美國社會學家和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學家，《母職的再生產：精神分析和性別社會學》（1978年）一書中，雀朵洛闡述了她對母女關系的重要見解，以及她對母性精神的分析評價。該書中，雀朵洛勾畫出女性關系模式的復雜畫卷，尤其對母女關系進行了深刻而獨到的剖析。女孩在成長的不同階段，母女關系呈現出差異。在前俄狄浦斯時期，女孩相較男孩，對母親的關注更為深切。這種緊密的聯系促使母女之間在情感和身份上完成分離與個性化的過程，但這也可能導致女兒在成長過程中過度依賴母親。隨著女兒的成長，母女關系又呈現出新的特征。對女兒，母親更傾向于將其視為自身的某種延續，這種傾向使母女之間缺乏清晰的自我界限，使女兒往往對母親既充滿愛意又抱有不滿。這種矛盾心理不僅影響著女兒的成長，更在她們成為母親后，對下一代的母女關系產生深遠的影響。1996年，《母職的再生產：精神分析和性別社會學》被《當代社會學》選為過去25年最具影響力的十大書籍之一。

《都柏林人》所描繪的一個由男性主導的世界中，母女關系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柏林的母親們參與了男性話語權力的構建，極大影響著與她們情感紐帶最深的女兒。雀朵洛對母女關系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為喬伊斯《都柏林人》中母親和女兒之間存在的問題提供重要線索。盡管從表面來看，《都柏林人》中的母親似乎是慈愛的，但在母親以愛的名義之下隱藏著另外的一面：有的母親給女兒帶來巨大的身體和精神負擔，女兒被迫在家庭生活中替代母親的角色；有的母親和女兒合謀把一個男人帶進她們的婚姻陷阱，這標志著女性的價值僅僅是婚姻市場上的商品；有的女兒被剝奪了話語權，成為母親和一群男人之間權力博弈的一張王牌，雙方都想占得上風，結果卻一無所獲。都柏林的母親不但自己受到父權社會的約束而被壓迫和付出，并且父權制度的持續性內化讓她們無意識地以此教養約束子女，尤其是和她們情感紐帶最近的女兒。

一、瘋癲的母親和軟弱的女兒

小說《伊芙琳》中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主人公伊芙琳過著悲慘的生活，母親因為過度操勞瑣碎的婚后生活而發瘋死去，臨終前卻將操持家庭的重任托付給她，自此伊芙琳將自己困在了對母親的承諾中。《母職的再生產》中，雀朵洛指出父權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切斷了女性與社會的聯系，把她們的身心禁錮于家庭之內，迫使她們遵守“男主外女主內”這樣一種不合理的社會分工。由于女性共有的生理體驗：懷孕、分娩等，以及女性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等社會角色共有的心理體驗，在強大的男權文化中，存在著一個被壓抑、遮蔽，甚至被抹殺的女性傳統。伊芙琳的母親生前勤勞付出，默默承受了丈夫的無情責罵與傷害，她是家庭中情感的維系者與勞動的擔當者。她為了家庭的幸福，不惜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履行了社會所賦予的責任，然而在長期重壓之下得不到關懷和解脫，漸漸走向瘋狂，最終悲慘離世。可悲的是，伊芙琳的母親一生都在默默付出，卻從未得到丈夫的尊重與關愛，還要飽受丈夫的暴戾和情緒的失控。盡管她深知自己的命運多舛，卻依然選擇讓女兒代替自己，繼續為這個家付出與勞作。

母親的叮囑持續控制活著的女兒。伊芙琳向母親承諾盡她所能讓這個家維持現狀，她以犧牲自己的欲望為代價實現了母親的愿望。就像一個活著的母親有能力限制她女兒的行動一樣，伊芙琳死去的母親要求她做一個被囚禁的女兒，伊芙琳答應了母親，使她不得不做著毫無希望的苦差事。她需要辛苦工作養家糊口，還要保證兩個孩子上學和吃穿，對她這樣一個十九歲的女孩來說，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由于缺乏關心和保護，她身心俱疲。盡管如此，被恐懼麻痹的伊芙琳仍然對她現在的苦差事和折磨進行合理化心理建設。就在她即將與愛人一起探索新生活的時候，她深深沉浸在回憶過去的甜蜜場景中，她注意到父親最近變老了，她回憶起他是如何給她拿來烤面包和茶，在爐邊給她讀故事，以及在前幾年，他如何模仿她母親，在家庭郊游時戴上她母親的帽子，逗孩子們笑，她似乎已經忘記了父親的暴力威脅。父權思想主導了這個故事，它凍結了父親給伊芙琳現在帶來的痛苦和過去把她的母親逼瘋的事實。

就要與愛人一同離開奔向新生活之際，伊芙琳猶豫了，對新生活的向往始終未戰勝對母親的承諾。父權制和教會似乎在伊芙琳的腦海中融合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讓她成為一個沮喪的、被剝奪了自由的年輕女子，她夢想著逃離單調麻木的生活，卻在關鍵時刻無能為力，無法采取行動。這是父權制下的女性經常面臨的現實，面對離開的真實可能性，伊芙琳在對未知的恐懼中屈服于對已知和熟悉的安全感。父權制的社會制度幾乎牢固地存在于每一個家庭之中，婚姻或許只能使她從一個牢籠進入到另一個牢籠，走與留的生活可能并無太大差別，唯一的變化不過是暴君由父親變成了丈夫而已。瘋了的母親讓伊芙琳內心隱隱感受到了作為女性的命運，軟弱的個性讓她無法奪回自身的主體性而去探索幸福的生活。

二、果敢的母親和默契的女兒

和伊芙琳行動前的猶豫躊躇不同，《寄宿公寓》中的穆尼太太和波莉是有勇有謀的母女組合，兩人步步為營，順利促成了波莉和房客多倫先生的婚事。穆尼太太是一個肉店老板的女兒，她心思縝密、堅定果敢，辦起事來穩扎穩打；女兒波莉容貌姣好，看似天真，實則心思縝密。波伏瓦指出：“女兒既是母親的替身，又是母親的女兒。母親對她的女兒充滿了過分的慈愛和敵意：她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孩子身上，作為對自己命運的一種報復。”簡而言之，女兒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母親的另一個自我，母親希望通過女兒來實現自己未曾達成的夢想與期待。雀朵洛同樣觀察到母女之間那種獨特的“共生感”。她指出，由于母親與女兒共享相同的性別身份和類似的成長經歷，因此在履行母職的過程中，母親更傾向于將女兒視為自我的延伸，試圖將自己的意愿和期望投射到女兒身上，按照自己的理想來塑造她的成長軌跡。穆尼先生酗酒賭博，并且家暴穆尼太太，盛怒之下，穆尼太太找來了牧師作證，兩人正式分居。穆尼太太自己婚姻的不幸和悲慘的遭遇并沒有使她擺脫心理上對男性的依賴，反而一心想為女兒謀得一樁體面的婚事。

作為母親，穆尼太太對女兒的工作和婚姻有著明確的規劃和安排。起初穆尼太太將波莉送往谷物商的辦事處練習成為打字員，更重要的是這個環境便于找到合適的女婿，但是當她得知一個聲名狼藉的家伙總是伺機與波莉聊天后，穆尼太太的如意算盤打翻了，果斷將波莉帶回寄宿公寓。穆尼太太放任波莉和公寓的年輕人來往，心里知道和女兒調情的年輕人僅僅只是女兒的消遣。而當“薪水可觀”“有一筆不小的存款”的多倫先生出現時，穆尼太太終于等來了理想中適合的女婿。與伊芙琳在行動前的猶豫不同，波莉用自己的身體編織了一張浪漫的陷阱網，母親和自己所生長的社會的習俗風氣都無聲地告訴了她該怎樣去行動。波莉對多倫先生百般體貼，對其有意無意地誘惑，穆尼太太的持續沉默意味著母親和女兒沒有公開透露，而是心照不宣地犯下了同謀罪。此時的多倫先生就像砧板上的肉，只等穆尼太太處理過后，端上與波莉結婚的盤子，達成母女二人的期盼。

然而，這場謀劃來的婚姻所帶來的后果可想而知。本質上多倫先生對波莉毫無戀愛的甜蜜感，和她在一起只不過想享受一點露水情緣，并且他嫌棄她舉止粗俗，家庭聲名狼藉。出于輿論的壓力才不得不認下這門婚事，他打心底里認為一旦結婚自己也就完蛋了。《都柏林人》所刻畫的一系列人物中，無論是少年時對愛情那份初生的憧憬，青年時那份熱烈的追求，還是成年后對愛情的深深渴望，人們最終所面對的往往都是失落與挫敗。而一旦踏入婚姻的殿堂，就如同被套上了另一重枷鎖，除了社會本身所施加的種種束縛與限制，婚姻生活也給都柏林人帶來了難以看見的希望與未來。因此可以預見的是，一段沒有愛的婚姻注定像一個牢籠而以悲劇收尾，母親穆尼太太婚姻的不幸很可能再次在波莉身上上演。而以婚姻作為女性謀求幸福的跳板注定會妨礙更多女性的成長和獨立，且父權盛行的都柏林環境勢必會加重這種婚姻狀況的惡性循環。

三、強勢的母親和冷漠的女兒

如果說穆尼太太是只懂為女兒謀取婚姻的短視母親，那么《母親》中的卡尼夫人則展現了母親的另一面，喬伊斯在《母親》中為讀者提供了另一種都柏林母親的形象。她是丈夫的好妻子，是對女兒盡職盡責的母親，她給女兒良好的教養，自己也有虔誠的宗教信仰。然而在父權制的都柏林社會中，當她拒絕扮演傳統的女性角色時，作為一股孤立的力量，她最終在反抗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的斗爭中陷入了絕望。強勢的母愛讓女兒只能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造就了女兒內心的麻木冷漠。

正值青春的德夫林小姐在成為卡尼太太前，便不屑與庸俗的年輕人共處，之后因為年齡越來越大才不得已嫁給了卡尼先生。婚后的卡尼太太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精心培養女兒凱瑟琳，為女兒能在音樂會上亮相而做足了準備。卡尼太太花了一大筆錢來裝飾女兒的服裝，但她認為這是值得的，這使她的女兒像商品一樣待價而沽，送更多門票是為了提高她在社區中的地位，而不是為了讓公眾了解她女兒的音樂才能。她格外地關心她的女兒是否受到體面的對待，這些都體現了她的虛榮和控制欲。為了確保凱瑟琳在音樂會演出的利益，這位細心的母親不僅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出的細節中，還設法與組織者簽訂了合同，這不僅保證了女兒的表演能賺到金錢，也成了束縛凱瑟琳的工具。音樂會期間，凱瑟琳的行動受到限制，一開始只能站著和朋友聊天，她的腳被束縛了，只能移動鞋尖，等待媽媽松開她的手。卡尼夫人作為中產階級女性的身份注定了她會失敗，女兒凱瑟琳只是被當作一個任她擺布的玩偶，而不是一個有自己聲音的獨立個體，強勢的母親壓制住了女兒內心的聲音，凱瑟琳在母親的反復要求下徹底失去了自身的主體性，對母親爭取權利的過程冷眼旁觀。

在音樂會的籌備階段，負責人霍羅漢先生雖然忙里忙外，但一事無成，最終還是卡尼太太挑起了大梁，安排好一切。在卡尼太太為沒有拿到應有的演出費而爭論時，更容易掌握話語權的卡尼先生卻一言不發，任由卡尼太太與主辦方斡旋。雀朵洛提及，母親那無所不能的愛與認同始終與女兒如影隨形。在這種深深的依賴與共生關系中，父親的角色悄然轉變，成了自由的代名詞。因此，女兒往往傾向尋求父親的幫助，期待他成為那個能引領自己逐漸遠離母親影響的人。然而，凱瑟琳的父親卻沒有提出任何意見，面對妻子的強勢，卡尼先生并沒有肩負起父親的責任，他一直沉默，這種冷漠讓凱瑟琳面對強勢的母親只能處于失聲狀態，無法從親人處得到情感上的支持。強勢的愛阻礙了凱瑟琳的成長，凱瑟琳對母親敢怒而不敢言，父親的冷漠失職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強勢又導致凱瑟琳只能隱匿自己內心真正對音樂的熱愛，任憑母親與主辦方較勁，內心壓抑著想要去表演的欲望，聽憑母親的安排。

四、結語

每個女人都是母親的女兒，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談道：“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母女關系深刻影響著女性身份的建構，母親對女兒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在研究母女關系的過程中，雀朵洛也觀察到有時盡管女兒可能對母親心生反感，但她同時也會感受到一種源自母親的潛在吸引力，這種矛盾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母女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喬伊斯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中描繪了麻痹的社會環境下形形色色的母女關系：在伊芙琳母女身上，瘋狂的母親使女兒成為自己的替代品；在穆尼太太母女身上則是果敢與默契的心照不宣；而在卡尼母女身上則表現為強勢之下的被迫冷漠。這些母女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羈絆形象映射了雀朵洛關于女性成長的研究，加之父權制社會對于女性生存空間有意無意地擠壓，加劇了母親對女兒的規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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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韓玉婉，河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