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萊娜的創傷與療愈

[摘" 要] 從文學敘事中的創傷與療愈的角度來看，“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萊娜的成長歷程主要是由創傷與療愈聯系起來的，這種書寫方式對讀者理解人物與作品內涵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將分別從母女關系的失衡、自我的否定和迷失、男性救贖的泡沫、讀者的質疑與遺忘四個角度分析埃萊娜的創傷體驗，并從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女性書寫、與他者的和解與主體性的確定這兩個角度探究埃萊娜的創傷療愈。每個人都有創傷記憶，因此對創傷與療愈的研究本身就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與人文關懷，埃萊娜的故事一方面可以讓人們在痛苦中依然飽含希望，并有足夠的力量去抵御創傷，逐步抵達理想的彼岸；另一方面也會讓人們進一步思考社會中的不合理，并以否定的姿態去抵抗這些不合理現象。

[關鍵詞] “那不勒斯四部曲”" 創傷" 療愈" 女性書寫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70-04

“那不勒斯四部曲”廣受讀者的好評，目前學界對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母女關系、地緣政治等內容討論得較多，但以創傷和療愈的角度切入的研究很少，“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萊娜穿越了殘酷的現實困境，最終抵達了理想的彼岸，在此期間她經歷著種種創傷，不斷地自我懷疑，但又不斷地以抵抗者的姿態思考女性的處境，并為此付出行動。本文將探討埃萊娜的創傷與療愈，并進一步探索這種書寫方式的存在意義。

一、埃萊娜的創傷

創傷一般指的是由外界因素造成的身心損傷，文學文本中的創傷書寫并不少見，它既包括了宏大的災難性創傷，如戰爭、災荒給人類帶來的身心創傷，也包括了部分群體或個體所遭遇的創傷。埃萊娜的女性身份讓她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中屢屢受傷，施暴者有男性也有其他女性。童年時，她一直活在母親和莉拉的陰影下，青春期又受到了男性的騷擾，她努力地尋求自身的意義，接受教育然后出書，但婚姻生活又讓她意識到女性發展的道路背負著沉重的現實壓力。女性“出于生理天性和性格特點，她們的體驗注定比男性更幽微更深入，她們的付出、割舍也注定比男性更艱難、更沉重”[1]。除了性別創傷和家庭創傷，作為作家，她又必須面對讀者的質疑與遺忘，她經常感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活在他者的光芒下，成功會讓她覺得僥幸，失敗則讓她感到自卑與痛苦。

1.母女關系的失衡

母親往往是女兒成長道路上的引導者，并預示著女兒的未來。然而埃萊娜與母親的關系是失衡的，在埃萊娜眼里，母親性格粗暴、瘸著一條腿，這讓埃萊娜無法接受母親的身份，她害怕成為像母親一樣的人，青春發育期和孕期，女性的身體都會發生變化，埃萊娜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些變化，并恐懼自己也會慢慢變成一個瘸腿的女人。她否定母親，不愿意給女兒取母親的名字，但她在精神上又需要一位母親，于是她的老師奧利維耶羅成了她精神上的母親之一，老師鼓勵她繼續受教育，行為上更像她成長道路上的引導者。埃萊娜的婆婆、知識女性阿黛爾也是她精神上的母親，阿黛爾舉止高雅，有強大的社交能力和艾塔羅家族為她帶來的權力，這位精神強大的女性也吸引了埃萊娜，她認為阿黛爾比自己的母親更像一個母親，于是她按照阿黛爾的審美打扮自己，并嫁給了阿黛爾的兒子彼得羅，成了艾塔羅家族的一員。

埃萊娜的母親因為瘸腿而深感自卑，面對女兒的成功，她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覺得女兒讓她成了那不勒斯最成功的母親，但另一方面她又嫉妒女兒的幸福。女兒的成功更凸顯了她的黯淡，這讓她對女兒說出了“你太走運了，你配不上那個可憐的小伙子”等充滿敵意的話。母愛在傳統的文學作品中往往被神圣化，母親往往扮演著圣母、天使一般的角色，但母愛在極端環境下會發生扭曲，這會導致母親既深愛自己的孩子，又嫉妒自己的孩子。這種扭曲復雜的心理讓埃萊娜與母親之間無法形成一種健康的母女關系，埃萊娜也無法察覺母親對自己的愛，于是她選擇了否定母親并加速逃離母親。

2.自我的否定與迷失

莉拉是埃萊娜的摯友，她們互為鏡像。在埃萊娜眼里，莉拉是她的天才女友，莉拉早熟早慧，能迅速洞察人心和規則，她極具破壞力和創造力，并且她忠于自己、直面欲望；而埃萊娜會討好別人，會對自己撒謊，會自卑，即使取得了優秀的成績，她也會想如果莉拉仍在讀書的話能輕而易舉地取得這些成就，自己的所有努力都無法追上莉拉。

埃萊娜一方面欣賞莉拉，在莉拉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但另一方面，她也深刻地意識到自我仿佛被吞噬了。因此有一段時間她會回避、遠離莉拉，然而這種遠離并沒有讓埃萊娜真的獲得主體性，因為沒有莉拉，她也會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黯淡，即使莉拉不在身邊，她依然會想如果是莉拉的話會怎么做。

這種主體性的缺失并非憑空產生的，埃萊娜的母親粗暴地對待她，經常否定她。大部分人際關系并不堅固，往往會受到時間、利益等因素的沖擊，而母愛對大部分人來說是確定的、永恒的，而埃萊娜并沒有感到母愛的堅固性，反而經常在攻擊中自我懷疑。莉拉對她的感情同樣也很復雜，她們的友誼無疑是真摯的，然而莉拉無法繼續受教育，而天分和美貌又讓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崇拜，這種自信與自卑的雜糅，讓她既希望埃萊娜能堅定地走上自己未能走的道路，又讓她面對日益成長的埃萊娜暗含嫉妒，她不斷地提醒埃萊娜自己比她優秀，比她更有魅力。埃萊娜看見尼諾與莉拉在一起后，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敗，莉拉和尼諾才是一類人，而自己是平庸的那類人。除此之外，埃萊娜并沒有正視自己的成就，她把自己的成就歸功于他人，認為莉拉有相同的條件一定會比她更成功。埃萊娜的欲望也被壓抑或被替代，寫完小說后，她更在意的是莉拉的態度，如果莉拉否定了她，她會非常失落，這一切都讓她難以建立真正的自我與自信。

3.男性救贖的泡沫

《灰姑娘》的故事中，辛德瑞拉穿上水晶鞋后贏得了王子的愛，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而“那不勒斯四部曲”則以冰冷尖銳的現實戳破了童話故事中男性救贖的泡沫。埃萊娜的男友們中具有救贖性質的主要有兩位——彼得羅和尼諾。彼得羅來自高貴的家族，有豐富的學識，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埃萊娜與彼得羅的結合像極了灰姑娘與王子的結合，埃萊娜確實靠婚姻與出版第一部作品完成了階級跨越，從門房的女兒變成了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然而生活并不像童話一樣完美，埃萊娜并不愛彼得羅，婚姻更加大了兩人之間的嫌隙。產后的她也逐漸疲于帶孩子，婚姻不再帶來幸福，它變成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牢籠，表面上埃萊娜無比幸運，但實際上她又從書房退回了廚房。她的女性意識已經覺醒了，但這種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一路努力，并不只是為了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然而彼得羅并沒有意識到她的精神需求，他受過高等教育，是大家眼中真正的紳士，但他沒有真正地支持妻子的事業。埃萊娜困于生活的囚籠之中，這也暗示著男性救贖的第一次失敗。

這時候尼諾出現了，尼諾是埃萊娜少女時期暗戀的對象，他風趣幽默、學識淵博、瀟灑帥氣，令埃萊娜心動不已。尼諾讓埃萊娜體驗過強烈愛情沖擊下的忐忑、幸福、痛苦、自卑等心理，同時他又是攜帶著知識文化的拯救者，他們的婚外情將埃萊娜從廚房中拯救了出來。然而尼諾四處留情，起初埃萊娜認為尼諾對眾多女性的愛代表著他對優雅美麗、智慧勤奮的女性的認可，而自己與自己的孩子會成為尼諾眼中最特殊、最重要的人。埃萊娜在與尼諾的感情中反復自我欺騙，深層的原因是尼諾是她心中的理想自我，正如伊思霍普所說：“愛欲并非對他者的愛，而是自愛，是自我欺騙。”[2]尼諾能夠自如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并且才華橫溢，代表了埃萊娜心中的理想自我。她意識到原來自己才是那個才華橫溢的青年，當她的第二本書受到編輯的熱烈贊揚的時候，她在精神上已經不需要尼諾了。尼諾與肥胖的中年保姆偷情的事讓她徹底意識到尼諾控制不了情欲，與動物無異。

兩次男性救贖的粉碎都揭示著女性依靠男性完成自我成長與和解的不可靠性，婚姻讓埃萊娜從書房退回廚房，看似真命天子的尼諾又四處留情，愛情神話被進一步粉碎。

4.讀者的質疑與遺忘

埃萊娜的第一部作品一方面讓她獲得了大量的關注，但另一方面也讓她被大眾謾罵和羞辱，她以女性視角描寫性體驗，有批評家稱其為充滿野心的女孩的情色回憶，埃萊娜面對部分讀者的尖銳批評，結結巴巴地表明自己的書寫意圖，后面書籍的出版和文章的刊發也面臨著相似的境況，埃萊娜在自信和懷疑之間搖擺不定，在獲得最后的成功之前，她經常覺得自己沒有文學天賦，靠的只是婆婆阿黛爾的推薦，很多作品都未能讓讀者滿意。

這種質疑對埃萊娜來說傷害很大，女性如果沒有事業就無法獲得物質和精神的獨立，丈夫、友人、母親這些對埃萊娜來說最親密的人都因為各種原因要么對她的作品不理解要么說它沒有意義，而讀者的質疑也讓埃萊娜覺得羞愧難當。這些質疑雖然一部分是合理的，可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公眾不接受女性談論自己的性體驗，他們認為這是下流的。而埃萊娜困于家庭之后寫出的作品則被批評華而不實，她晚年的作品即使曾經轟動一時也沒能獲得長久的關注，比被質疑更可怕的結果便是被遺忘。

埃萊娜雖然年少成名，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極度自卑，讀者的反應更讓她感到萬分煎熬。婚后生活的勞苦與壓抑讓她的寫作事業雪上加霜。那段時間埃萊娜在頻繁的精神出軌中尋求慰藉，但這也無異于飲鴆止渴，片刻的快樂或許能讓她感到自己還有魅力，但無法真正撫慰她的精神痛苦。

二、創傷的療愈

所幸，埃萊娜并沒有停留在創傷體驗中自暴自棄，她努力讀書，參與各種文化、政治活動，發表屬于女性的聲音，她不斷地意識到女性在社會中的邊緣位置是不合理的，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束縛也是不合理的，女性有權利參與社會事務，走出母親與妻子的身份。除此以外，她通過書寫不僅減輕了創傷感，還獲得了真正的自信，她逐步意識到自我的穩定性，她不再是那個被排斥在天才、精英之外的局外人了，她的自我變得強大后，也與母親、友人達成了和解。

1.對抗傳統的力量——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女性書寫

埃萊娜的故鄉那不勒斯的男權力量極其強大，在這里，女性只能是妻子、情人和母親，女性的“事業”就是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做太太，丈夫則可以隨意打罵妻子，這反而被視為愛的表現。埃萊娜受過的教育和接觸過的女權主義者讓她意識到這一切并不對，女性不應該只承擔家庭角色，追求事業不應只是男性的特權。埃萊娜的獨立之路靠的是知識，“我強迫自己更新知識，了解時事，至少在剛開始，我的目的是想出風頭。長期以來，我都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可以學習的，包括政治熱情”。這種對學習的自信讓埃萊娜收獲頗多，她用各種知識充實大腦，剛開始她覺得自己在重復別人的觀點，但之前學的知識讓她擁有深入生活本質的能力，她從事寫作事業，勇敢地追逐愛情，并打破了傳統思想對女性的束縛。

“創傷書寫是受創者與創傷記憶的一種抗爭，是創傷修復的關鍵途徑。”[3]埃萊娜以女性書寫的方式撫平自己的創傷，她回憶自己被多納托誘騙的經歷，這種痛苦體驗得到了其他女性的支持與認同，當她的體驗不再孤單，創傷就會慢慢褪去。后面莉拉的消失也讓她感到痛苦，但她完成《友誼》這本小說以后，莉拉和她的友誼就以作品的形式實現了永存。而小說中另一本有名字的書是莉拉的《藍色仙女》，這兩本小說都是兩人共同完成的，這似乎在說明“費蘭特筆下的女性主體正是以寫作的方式注視彼此，抵達彼此，最終一起完成了永恒存在，實現夢想，完成救贖”[4]。

2.自我與他者的相處之道——與他者的和解與主體性的確定

母親在臨死之際終于與埃萊娜達成了和解，她的遺言是：“我相信你。”母親對孩子的相信會讓孩子充滿力量，形成一種強有力的暗示，讓孩子相信自己不會被任何事情所摧毀。愛讓兩人最終和解，以往埃萊娜很害怕自己變得和母親一樣瘸腿，母親也對自己的瘸腿避而不談，這是要強和自卑的表現，但當母親開始談起她瘸腿的原因時，這意味著她已經沒有那么在乎了，兩人敞開心扉，都完成了對自我的和解。埃萊娜也刻意瘸腿走路，將母親的印記留在自己身上，她在母親死后戴上了手鐲，這和瘸腿走路一樣意味著對母親的依戀，而馬爾切洛拿走她的手鐲時，她并沒有驚慌失措，這意味著她的心理已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獨立的成人了。

長久以來，埃萊娜都活在莉拉的陰影下，但在地震中莉拉驚恐地依賴著她，讓她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精神更穩定的人。這種主體性的確立讓埃萊娜無須躲避莉拉，她肯定自己，也肯定莉拉對她的幫助，她已經很強大了，無須因為別人的批評影響自己，也無須對別人的幫扶羞愧。尼諾和彼得羅都是知識分子，都有埃萊娜所向往的才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埃萊娜不僅發現了男性救贖的欺騙性，也逐漸明白自己身上就有那種才智，她無須依賴任何人。對讀者的批評，埃萊娜首先是擺脫了對部分讀者的討好，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對讀者說“不”，不應該迎合他們。其次就是靠自己對生活經驗的積累和把握，她有了很多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和與此匹配的表達能力，她與阿黛爾撕破臉，這讓她的寫作事業備受阻撓，但當她寫出一部足夠優秀的作品后，這種關系扭轉了，編輯對她的充分肯定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卓越的才華和判斷力，她可以描述各種她想要描述的東西。這種對自我的掌控力讓埃萊娜建立了充分的主體性。

三、結語

埃萊娜的女性身份讓她承受了很多不公與欺侮，然而埃萊娜并沒有忘記反抗，她不斷地努力，直到有一天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對莉拉來說也是“天才女友”，而那個時候她已經強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她一路奮進是為了最終成就自己。

埃萊娜的成長歷程既蘊含著獨特的個體體驗，又有普遍性的意義。女性被邊緣化的處境、女性之間微妙而又感人的情感關系、原生家庭的創傷、事業型女性的坎坷歷程都在書中有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每個人身上都有創傷，對很多人而言創傷是無法言說或不便言說的。文學作品中的創傷敘事則以獨特的形式進入讀者的心靈深處，喚起他們以往的創傷回憶。埃萊娜的創傷與療愈的書寫一方面會給讀者帶來強大的精神動力，即無論在哪種處境中，依然要嘗試突圍與建構，不要沉溺于創傷經歷，而是要學會自我療愈；另一方面也會讓讀者反思日常生活的不合理之處，這種憂患意識傳達著文學對世界的意義——人要不斷思考如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參考文獻

[1] 張舒.當代文學女性創傷敘事的三個維度[J].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21（2）.

[2] 丁林棚.自我、社會與人文：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小說的文化解讀[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3] 魯陽.阿特伍德《盲刺客》中的創傷書寫與倫理取向[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20.

[4] 朱世霞.恐懼、身體、救贖：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女性主義地理學解讀[D].武漢：武漢大學.2019.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熊子玲，江西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