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石黑一雄的著作《克拉拉與太陽》是一部聚焦人工智能與人類關系的小說。喬西接受了賽博格提升技術,然而,賽博格技術給喬西帶來的不是生命優化而是使她生命垂危,賽博格技術導致她的身體被拋棄,標志著賽博格式的人機共同體徹底幻滅。但是,石黑一雄并沒有徹底否認人工智能,他試圖為人機共同體的建構另辟蹊徑。于是,陪伴型共情機器人克拉拉被賦予了更多的期待與重任。克拉拉冒著使用功能變弱而被淘汰的風險,仍然堅持將喬西的重生視為自己榮耀和使命,作者描繪了一幅人機共同體的未來美好圖景。
[關鍵詞] 石黑一雄" 《克拉拉與太陽》" 人機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87-04
石黑一雄于2021年3月出版了小說《克拉拉與太陽》。《克拉拉與太陽》代表著這位廣受贊譽的作家自2005年出版《別讓我走》后再次回歸科幻小說創作。小說以人工智能高度發展的未來社會為背景,高度先進的人工智能、復雜而精密的編程和算法,模糊了人與機器人的界限。即使是陪伴和親密關系也不再是人的專利,因為玩具公司制造出了人工智能朋友(Artificial Friend,簡稱AF),它由太陽能驅動,具有非凡的學習能力、觀察力和共情能力,可以陪伴孤獨的孩子度過整個青春期。故事的敘述者克拉拉正是一款AF機器人,石黑一雄試圖通過機器人的視角來觀察、透視、反思人類自身的困境和危機,進而預測人機融合的可能性,試圖勾勒人機共同體的發展脈絡。這樣既深刻又具有普遍性的創作主題,迫使人們思考自己對新興技術未來的焦慮,并直面有關尊嚴、存在和人性本質的深刻問題[1]。從人機關系的歷程來看,人類與機器各具優勢和局限,正因為如此才必須在實踐中形成優勢互補、合作共生的伙伴價值關系[2]。
一、病態賽博格:人機共同體的幻滅
人類在以半機械人的方式改造自己,即通過生物、機械和計算機技術使自身變得更加“優越”,改造后的這種半機械人被稱作“賽博格”。人體與機器的交集可以追溯到數百年來關于人類與技術關系的討論,從法國思想家笛卡爾將人類作為機器的機器隱喻,到當今人工智能時代機器與人類邊界的模糊。在表現形式上,“賽博格”(或“生化人”)的起點是技術從外在、獨立于人的身體到內嵌、生長于人的身體的轉變[3]。以往人們追求外在的變化,通過外力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比如汽車、飛機、電話、互聯網這些發明,讓人類能擁有更快的速度、到達更遠的地方、聽到千里之外的聲音、跨越空間看世界。如今的人工智能時代,人們不再滿足于提高自己適應外部自然的能力,而是專注改善自己的內在能力,不斷突破身體、心理和智力的極限,試圖成為更強大的人。“顯然,后現代階段的觀念性賽博格, 在后人類時代開始普遍化,變為實質性賽博格。”[4]世界上第一個被法律認可的賽博格是全色盲藝術家尼爾·哈比森,他運用生物技術改造了自己的身體。他的大腦中植入了一根類似天線的傳感器,可以將不同顏色轉換成不同聲音。賽博格似乎是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增強自身的明智選擇。
“賽博格技術常與人類增強技術相關聯,是生物醫學、信息工程、認知科學、基因工程、納米新材料等多種技術在人體的綜合應用。”[5]《克拉拉與太陽》中,科學進步使白領逐漸消失,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引發了社會普遍焦慮。面對嚴酷的現實和黯淡的未來,父母會“選擇”為他們的孩子進行一種名為“提升”的高風險基因改造治療,以提高孩子的社會地位和學術前景。人工智能如此有效和準確,似乎優于人類自身的努力。被“提升”的孩子在智力上得到了大大增強,以至于好大學基本只向被“提升”過的學生敞開大門。而未被“提升”的孩子則受到同齡人的排斥和社會的淘汰,就像一粒自生自滅的塵埃,即便再聰明,也無緣上名牌大學。基因改造技術能夠幫助人類增強自身的能力,或許賽博格會越來越普遍,人機共同體的構建似乎也越來越具有現實的土壤。
然而,賽博格式的人機共同體在石黑一雄看來是如此孱弱。“被提升”的女孩喬西身體面臨健康風險,生命危在旦夕,她的病是基因“被提升”的后果。更令人唏噓的是,喬西的姐姐薩爾同樣因為“提升”引發并發癥而死亡。喬西和薩爾的賽博格身體始于人類的欲望,雖然通過“提升”,她們達到了提高智力的目的,但卻失去了健康的身體。事實上,“賽博格技術自身的發展方向及更新換代的周期存在著許多不確定性,其對人類和社會的影響也難以預測,有可能帶來巨大的益處,也有可能帶來極大的風險”[5]。但是,人類在追求變強和完美的過程中,忽視了風險,或者說,人類不懼風險以擁抱“收益”。正如喬西的母親那樣,即便有過失去大女兒的前車之鑒,她仍然堅決選擇為二女兒進行基因“提升”,她說:“我只想給喬西最好的,讓她過上好日子。”[6]
病態的賽博格形態的喬西突出了身體的“物質轉向”。“物質轉向就是放棄對身體肉身性的關注,從而轉向對身體的非人類部分的注意。”[7]石黑一雄展現了一幅人類盲目崇拜技術、追求技術的“物質轉向”圖景,標志著賽博格式的人機共同體徹底幻滅。但是,石黑一雄并沒有完全否認人工智能,他試圖為人機共同體另辟蹊徑。
二、共情機器人:人機共同體的重構
“共情是指個體知覺和理解他人的情緒并做出適當反應的能力。”[8]克拉拉通過自己共情能力和喬西進行交流互動,她不僅可以理解喬西的語言,還可以用恰當的語言并帶著相應的情感回應喬西,成為喬西無話不談的小伙伴。克拉拉這樣的機器人“能夠給予用戶一種與他人在一起的感覺,它們不僅是工具,更是扮演著社會伙伴的重要角色”[9]。近兩年來,各種類型的陪伴型機器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提供的需求和功能也各有特點。有的陪伴型機器人被當作是有用的工具、有趣的玩具或獨一無二的人造寵物,而有的卻承擔著更有尊嚴、更有情感意義的角色。克拉拉則屬于后者,是一款具有敏銳共情能力的情感型陪伴機器人,她對周圍人類的情緒狀態觀察細致、理解深刻,有共情能力,也有交流能力。文學作品中的共情機器人常常具有與人類類似的外表,克拉拉也是,它的短發剪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就像是個法國人,以至于喬西第一次見到克拉拉竟然想請這位AF喝一杯:“嘿,你倆這樣坐在那里不熱嗎?你們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6]除了外表能“以假亂真”之外,每個AF還擁有與人類一樣的名字,并被設置了不同的性格。“機器人的命名、性格、品質、情感,以及在社會交往中獲得的多重社會身份,使它們與人類之間的高墻被打破,機器人逐漸建構起‘類人’的身份,它們有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價值判斷。”[10]AF機器人并不是圈養的動物或植物,“而是一個與人類并肩站在一起,陪伴人類成長的朋友,讓人類的情感很容易被人工智能匹配”[11]。由此,人類與人工智能產生共情,這種共情是基于算法而產生的,可以稱作人工共情。
“人工共情的設計是社交機器人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這是因為要將機器人引入我們的社會,就需要與普通人進行共情互動。”[12]何為人工共情?“從應該之維來看,人工共情是對其對象實施審美體驗、道德回饋和情感滿足的共情給予技術;從事實之維來看,人工共情是信息技術介入人類本質力量的生動觀照。”[13]人類為什么需要共情機器人?“技術使用者的社會性需求,人工共情能使人的社會性需求得到一種特殊的滿足,這也成為它被需要、被發展和被研究的現實目的。”[14]在現代科技的幫助下,人類的情感交流逐漸擺脫了距離限制,遠距離的情感聯系卻使人類感到非常孤獨。人類甚至無法與自己的同類形成依戀關系,這時,就需要一個情感替代物,而人工智能則正是這樣一個工具。對于一個需要陪伴的人來說,共情機器人無疑為他們構建了一個情感需求能夠得到滿足的美好新世界。當今社會,競爭越發激烈,孤獨充斥著孩子的生活,父母陪伴孩子成為一種奢侈行為,而一個具備情感交流功能的機器人似乎可以彌補父母的“缺位”,無疑能給孩子帶來溫暖,滋養孩子的心靈。
“共情行為是通過與人類的社會互動來學習的。”[12]售賣機器人的商店經理對克拉拉的學習能力的贊許溢于言表:“如果要我突出強調她的一個特質,唔,那我一定要說她對觀察和學習的熱愛。她能夠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邊的一切,這種能力真是讓人稱奇。”[6]小說中充滿了克拉拉對周圍人類情緒狀態的細致觀察,尤其是對喬西。在與喬西的相處中,克拉拉細心觀察、深入思考。有一天,喬西被病痛折磨了大半夜,以至于錯過了每天早上與母親的咖啡時間,喬西在吃早餐的過程中一直悶悶不樂。克拉拉讀懂了喬西的孤獨,“如果她沒能陪伴母親喝那杯匆忙的咖啡,她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獨感所滲透,無論有什么別的事情來填充余下的時間”[6]。面對喬西的孤獨,克拉拉認為“最好的做法就是加倍努力地做喬西的好AF,直到陰影散去”[6]。在社會日益原子化的今天,石黑一雄通過塑造克拉拉這一陪伴型機器人,似乎在樂觀地預測未來,模擬的共情機器人將能夠通過解碼人類情感的復雜性與人類建立共情關系,構建人機共同體。
不僅僅是陪伴,克拉拉還將喬西的重生視為自己的榮耀和使命,甚至對自己被丟棄在回收站的命運也坦然面對。這種自我犧牲,閃耀著人工生命崇高的光芒,也是人工生命與人類生命共同體升華到最高境界的體現。反觀克拉拉的母親,在女兒健康狀況迅速惡化時,放棄了挽救喬西,試圖馬上找一個人工智能體成為女兒的替代品。而克拉拉這個本被當作“替身”的人工智能,是唯一一個一直心懷希望、盡最大努力幫助喬西恢復健康的“人”,與喬西的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為了救治喬西,克拉拉像一個孤獨而執著的戰士,策劃并且實施了她天真又瘋狂的計劃。不經意間,克拉拉看到了一個現象:一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流浪漢,第二天卻在陽光下復活了。于是,她開始崇拜太陽的力量,堅信太陽會使喬西重生。而讓太陽能發揮作用,就必須摧毀產生污染的機器——庫廷斯機器。然而,摧毀污染機器需要一種特殊的溶液。這種溶液可以在克拉拉的腦部找到,取出溶液的代價是克拉拉的認知能力會下降,機器人的認知能力降低就意味著會被當作破銅爛鐵被淘汰、被丟棄。但是,克拉拉毫不猶豫地拿出了一部分自己的特殊溶液,犧牲掉了一部分功能,這些犧牲全部來自她的主動選擇,而非來自人類指令。最終,太陽透過喬西床頭百葉窗,包裹住奄奄一息的喬西,喬西似乎被注入了生命的能量,恢復了健康。克拉拉在成為喬西更好的AF的同時,也為自身的存在賦予了高貴的意義,獲得了主體價值,人機共同體得以重構。
三、結語
石黑一雄用一種溫柔而感人的語調,邀請人們觀看被賽博格技術“提升”而失去健康的喬西的故事。在這種痛苦的掙扎中,石黑一雄又給了人們平靜的希望,這種希望充滿著對奇跡的渴望——人工智能朋友克拉拉能夠成功拯救喬西。《克拉拉與太陽》樂觀地預測了一個未來:模擬的移情大腦將能夠解碼人類情感的復雜性,人與智能機器人“在反反復復的調適與磨合中,逐漸向著 ‘人機一體化’和‘人機命運共同體’邁進”[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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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馬郁,廣州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與文化、英語教育研究。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外語學科專項“當代英美機器人小說中的共同體思想研究”(項目編號:GD22WZX01-1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