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的碎片也是星光熠熠

過年回老家，跟初中同學聚了一次。同學們圍坐著，開始了寒暄。我們已經畢業多年，每個人早已經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彼此相知甚少，所以只能聊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題，很快談話的氛圍就冷了下來。

其中一個女同學為了活躍氣氛，拋出了一個問題，讓我們猜哪個同學回到我們的初中母校成為一名教師，還說我們肯定猜不對。

這個問題成功地激發了在座同學的好奇心，我們逐個說出自以為正確的人名，卻被那個女同學一一否定。這似乎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最后她得意揚揚地說出了“李慶美”這三個字，然后一臉滿足地看著我們臉上出現錯愕的神情。

我們面面相覷，將難以置信的表情寫在臉上。誰也沒有想到李慶美居然會回到村里的中學做教師。畢竟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李慶美就像一只美麗的白天鵝，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高高地揚起脖子，一副“睥睨眾生”的高傲神態，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她自己和其他同學之間豎立起一道高高的圍墻。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個周一清晨升國旗的時候，李慶美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腰板挺直地站在我們的前面，作為學生代表進行國旗下的演講。演講到最后，她總是右手握拳，舉過頭頂，用響亮的聲音帶領下面的同學宣誓。她目光灼灼，眼神堅定。

這是李慶美同學每周的固定節目，因為全校學生中就只有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說普通話，我們都習慣了說方言，聲調以四聲居多，聽起來總感覺像是訓斥的語氣。當我們刻意地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朗讀課文的時候，聽的人總感覺聲音里滿是矯揉造作。可李慶美同學的普通話不僅字正腔圓，還感情飽滿，因此她被校長委以重任，作為學生代表每周在國旗下進行演講。

盡管李慶美同學頗受校長和老師們的青睞，可在女生的小圈子里，她是被刻意孤立的存在。那時，班里的女生都喜歡在大課間手拉著手，站成一排穿過操場去廁所，李慶美卻從來都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

班里的女生都不喜歡她，都覺得她有點傲慢。當別的女生嘻嘻哈哈地用土話聊八卦的時候，她卻不合時宜地說一句普通話插嘴，于是原本嘻嘻哈哈的聊天立刻就不歡而散。

記得有次作文課，要我們寫自己的理想，我們都中規中矩地寫長大后想當一名教師。這樣寫不是為了討老師歡心，而是怕被其他同學笑話。我相信每個同學都有屬于自己的理想，作家、演員、歌星等，只是那時的我們羞于展示自己的理想，寧肯千篇一律，都不愿吐露真實的心聲。李慶美同學就很勇敢，她的理想是成為一名主持人，她甚至夢想有一天可以主持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

語文老師當眾表揚了她的作文，并讓她在課堂上朗讀了一遍。當李慶美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朗讀作文的時候，我們卻在下面偷偷地笑著，有人甚至小聲嘟囔著“癡人說夢”。

我是班里唯一一個和李慶美關系比較好的人，因為她每周的演講稿都是我寫的。我曾出于善意，告訴她班里的同學都不喜歡她平時用普通話聊天，讓她隨大流說方言融入集體。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說自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初中畢業后，李慶美同學是我們那一屆唯一一個考進縣一中的學生。只是她依然我行我素。我們暑假叫她出來聚會，她都不會參加。后來聽說李慶美去了北京讀大學，那時，我們已不再談論她的高傲，甚至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希望她能夠留在北京工作，仿佛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就應該是她的歸宿。

所以，像李慶美這樣驕傲的人怎么會回到農村呢？她的理想不是應該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主持節目嗎？

難怪我們都猜不到是她，在我們心中，她的人生劇本應該是與眾不同、光鮮亮麗的。

我把李慶美同學的人生想象成“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小城市容不下靈魂”的典型故事，即大學畢業后在大城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迫不得已回到故鄉考取教師編制，在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里逐漸擱置少年理想，最終“泯然眾人矣”。

或許，我也想從這個虛構的故事里獲得自信和滿足，畢竟自己通過兢兢業業的學習和工作逃離了農村，留在了城市。

那年，我去縣城新開的商場幫父母采購年貨。開業典禮很熱鬧，舞臺上妝容精致的女主持人說著祝福的話語，然后是勁歌熱舞，我被人群擠來擠去，遠遠看著主持人，覺得她有些面熟。

經過再三確認，我可以肯定在舞臺上主持典禮的女主持人就是李慶美。她穿著禮服，不緊不慢地說著串場詞，盡管現場的音響效果不佳，但是她聲音洪亮，不減當年。

典禮結束后，我上前打招呼。她高興地同我握手，她有商場贊助的美食卡，非要請我到商場的頂樓吃麻辣香鍋。

吃飯的時候，她已卸去妝容，換上了一身寬松的休閑服。我們相談甚歡，我也了解到，之前為她想象的劇本與她真實的人生大相徑庭。

李慶美回村教書并非在城市無法立身，而是為了方便照顧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她現在十分滿意當下的生活，每周能雙休，每年有寒暑假，她有大把的業余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主持工作。如今她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主持人，結婚典禮、開業儀式、文藝匯演都點名請她來主持。

在此之前，我看到“我們終究沒能成為想要的樣子”這樣的句子時總會感傷，但李慶美同學的人生故事告訴我，我們雖然沒能成為想要的樣子，但也必須認真地生活。

一顆掉落泥淖的種子也能開出鮮艷的花朵，人生也是如此。無論生活多糟糕，我們也要勇敢地追逐最初的夢想。即使夢想破碎一地，我們也應該撿起碎片，暗夜無光時，夢想的碎片也是星光熠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