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校勘應注意的幾個問題

摘 要：古籍校勘是為了恢復古籍的本來面貌，而校勘過程中的幾個問題將影響我們所認定的“本來”。本文由文本的古今異語出發，強調尊重宋元古本，從古本異文而牽涉古書文字的生成，再從注疏文本的多層次、復雜來源提出尊重疏文，多逆測作者、注者、疏者甚至刊刻者之意，溯源致誤可能性，審慎校勘。

關鍵詞：古籍校勘 古今異語 古本 注疏 致誤可能性

古籍校勘是為了恢復古籍的本來面貌，但“本來”不易確定，走向“本來”的路途中則有可探討者在。筆者近年來閱讀、責編過幾本古籍（宋明儒居多），就此寫出淺見，略述古籍整理校勘中值得注意的幾個問題，貽笑于方家。

一、古今異語

整理古籍，有底本、有校本，發現異文易，決定取舍——改字、出異文校或忽略——則頗需斟酌一二。首先是古今異語。語言是發展的，當時的口語，放在今日可能就不大讀得懂了，甚者誤會、歧義，致使判斷失誤，不當改而改。

如宋儒程子這句：

終日乾乾，大小大事卻只是“忠信所以進德”為實下手處，“修辭立其誠”為實修業處。

大小大事，或有改為“大事小事”的。我們往往以今日之語先入為主，覺得“大小大事”不通。《近思錄》該條下茅星來注：“大小大事，宋時方言，猶云多少大事也。”宋人當日口中的“大小”，即今天說的“多少”，或多或少之意，則程子此句渙然冰釋，萬不可校改了。

書面語的古今異語，多是由于我們不了解通假而產生誤會。如《宋元學案》卷十六《伊川學案》附錄：

謝良佐往見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對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是有此理，賢卻發得太早在。”伊川直是會鍛煉。說了又道：“恰好著工夫也。”

在，今人或疑為衍文，或從后，均誤。乍看“賢卻發得太早在”，今人頓感突兀，古人實未必。《書·立政》“是罔顯在厥世”，宋趙與時《賓退錄》言：“臨漢石經，與今文不同者殊多。……‘是罔顯哉厥世’，今‘哉’作‘在’。”《淮南子·道應訓》“吾猶未能之在”，或以為“語不可曉”“義不可通”，于省吾《新證》言：“‘在’‘哉’，古字通。”

古今異語還涉及字義的使用頻率，某字的本義或常用義，后世不用或少用，易引起誤會。如宋趙順孫《四書纂疏》疏文有真德秀引昔人言：

燕雀處堂，母子相安，自以為樂也，突如棟焚，而怡然不知禍之將及。

“突如棟焚”似通，復核真德秀《大學衍義》卷三十一，則作“突決棟焚”。再進一步復核真德秀所言“昔人”，可知此句源出《三國志·吳書·張嚴程闞薛傳》裴注引《漢晉春秋》薛珝語，作“突決棟焚”。“如”耶，“決”耶？突，煙囪也；棟，屋之正梁；突決棟焚，突決、棟焚對舉，意為煙囪裂開，正梁焚毀。現代漢語中，“突”字“煙囪”義幾乎不用，多作“突然”解，故“突如棟焚”讀來不覺違和；而由文獻溯源，“突如棟焚”已然不通，“如”當校改為“決”。

二、尊重古本

以上所舉古今異語數例，從更本源上說是要求我們尊重古本。當古書進入刻本時代，文本的統一性和穩定性增強，宋元本有些異文甚至僅見于某本，現存的同時或后來各本均無，尤為珍貴，不宜輕改。

如《四書集編·大學》引述朱子語：

學問須以《大學》為先，次《孟子》，次《論語》，次《中庸》。

明成化本《朱子語類》作：

學問須以《大學》為先，次《論語》，次《孟子》，次《中庸》。

那到底先讀《論語》還是《孟子》？朱子曾明確說：

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依朱子義理，當先《論語》后《孟子》，《四書集編》先《孟子》后《論語》之序似不妥，當校改？然《集編》文字實淵源有自，與今存朝鮮古寫徽州本《朱子語類》文字同，由此異文，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朱子語錄初期更為口語化的消息，以及后世在重編重刻語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義理規范。故此處不當改文，宜出異文校，以示慎重。此例是可溯源的異文。

又如《孟子·梁惠王下》“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通行朱注（宋當涂郡齋本、南圖宋本、滬圖元本、魯圖元本、明經廠本、清康熙武英殿覆元本、清嘉慶潢川吳氏校刊本等現存諸本《四書章句集注》）：

害仁者，兇暴淫虐，滅絕天理，故謂之賊。害義者，顛倒錯亂，傷敗彝倫，故謂之殘。

趙順孫《四書纂疏》元刊本的朱注文字獨異：

害仁、害義均是滅絕天理，然害仁則本心喪失已甚，害義則人事虧損必多。

《纂疏》疏文引輔廣曰：

賊之為害深，殘之為害淺。兇暴淫虐，指發于中者而言；顛倒錯繆，指見于事者而言。

據朱子注訓體例，通行文字更恰當；據疏文，似輔廣甚至趙順孫所見，即今通行文字。那么，此處元刊本異文源于何處？這是一個大疑問，已難查考。后來《通志堂經解》重刊《四書纂疏》，大概發現此處文字不甚妥當，直接按通行文字校改，實現了文本“統一”。朱子多次改訂《集注》，筆者臆測這或許是某次改訂的文字遺留。這或許是極珍貴的一條異文資料，不可改文，宜出異文校。此例是無可溯源的異文。

三、充分考慮注疏

上文提及“文本統一”，這是古籍整理中強大的潛意識，往往對校勘造成重大破壞。古書，尤其是經典，其文本是多層次的、層累的。以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為例，經文是學庸論孟，注文是程朱等宋儒文字。在《章句集注》經典化過程中，朱子后學對經注再行疏解，有《四書集編》《四書纂疏》《四書通》等，逮明更有《四書大全》，這些注疏型著作有經、注、疏三個層次，尤其注、疏又包含多樣的文獻來源，在纂輯過程中還牽涉注疏者對原始文獻的理解和改動。這是書的維度，如果再加上版本的維度，那么關于《四書》經注疏的文獻將汗牛充棟。校勘如此龐雜的注疏型著作，一則應“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二則應多逆測作者、注者、疏者之意，充分考慮注疏，萬不可執著于文本統一。孟子有言：“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姑舉一例說明。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孟子序說》引程子語，從現存文獻看，宋元以來即有兩個版本：

①仲尼只說一個仁義，孟子開口便說仁義。

②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

今人整理本或有將底本“義”改為“字”，以為①孔孟都說“仁義”，語義重復；②文從字順，符合一般認知：孔子思想以《論語》為準，《論語》說仁，未及義，故此處不當作“義”，當作“字”。

溯源文獻，原程子語在“仲尼只說一個仁義”后有小字夾注“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夾注語出《周易》十翼之《說卦》。這里如何理解呢？我們逆測程朱當時的學術氛圍，讀書人相信孔子刪訂六經，作《周易》十翼，所以“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被認為是孔子的話。“仲尼只說一個仁義”得到了落實，其意為孔子僅止于《周易》此處說仁義；而“孟子開口便說仁義”，則是指孟子鋪陳發皇仁義之說。這種理解下，“義”不當改為“字”。

另一方面，確實存在著一種由“義”到“字”的傾向。從《四書章句集注》文本看，明正統經廠本這種官本還是作“義”，而清康熙武英殿覆元本、四庫本、嘉慶潢川吳氏校刊本均定作“字”。由此微小角度大膽推測，孔子與六經似有疏離的趨勢。在這種語境下，一般來說，作“字”亦不誤，無需校改，出異文校即可。

如果是注疏型文本，如趙順孫《四書纂疏》，元本作“義”，而清康熙年間《通志堂經解》本作“字”，在《纂疏》語境下，“字”“義”兩可呢，還是可確定為某字？經、注、疏三個層次，義理邏輯必須能暢通貫徹。我們來看趙順孫疏文：“蓋夫子只說一個立人之道曰仁義而已。”正以《周易·說卦》解二程語。這里就要充分考慮疏文，回到作疏者的語境，尊重他所確定的文本“義”，應從元本而不從《通志堂經解》本。

所以說，不執著于文本統一，在現實的古籍整理中即意味著不強行固定文本，應充分考慮文本生成的學術語境，給予現存文本浮動彈性。正如書籍是那么繁多繽紛，我們也應允許書中的文字有更多可能性。

四、溯源致誤可能性

前文提到，應多逆測作者、注者、疏者之意，他們的改字可能出于有意，涉及對文本義理的理解。其實，還有一種文本變動，它是無意識的，或是撰著者的魯魚，或為刊刻者的手民。這種情況，我們要注意溯源致誤可能性。

元本《四書纂疏》疏文引朱子語錄：

若是那紾兄之臂、逾東家底，便是絕滅天理。

《通志堂經解》本“底”作“墻”：

若是那紾兄之臂、逾東家墻，便是絕滅天理。

此語源出《孟子·告子下》“紾兄之臂而奪之食，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通志堂經解》本文字，文義上尚可接受。當然，如果我們更加審慎、嚴謹，不妨用溯源致誤可能性來驗證一下。“底”“墻”二字音、形均相距甚遠，臨近也未見此二字，它們之間是如何致誤的呢？此邏輯關節無法打通，這時我們尋求回到文本來源。這條疏文，趙順孫是明引朱子語錄，我們查成化本《朱子語類》：

若紾兄之臂、逾東家墻底，便是絕滅天理。

如以《語類》他校，則是脫一“墻”字。此脫字的致誤可能性遠大于“墻”訛為“底”。此處校勘記，可列出《通志堂經解》本改字，再據《語類》補“墻”字。

五、結語

本文由古今異語而強調尊重宋元古本，從古本異文而牽涉古書文字的生成，再從注疏文本的多層次、復雜來源而提出尊重疏文，多逆測作者、注者、疏者甚至刊刻者之意，從容于他們的讀書氛圍中，平心靜氣溯源某字如何致誤，是有意識的改字還是無意識的，是形近還是音近訛誤，是脫、是衍、是倒等。

一部古籍整理作品的出版，一定程度上是點校者與編輯共同校勘的結果。筆者從事古籍編輯工作，略知其中甘苦。其實，改正一字之誤，或列出一字異文，是極微小之事，不足為外人道，更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而仍要談談古籍校勘應注意的幾個問題，無非是書生意氣，“迂遠而闊于事情”罷了。

（作者單位系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