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西北,有這樣一種民歌:它流傳于甘、青、寧、新等多個省區,是中國傳唱區域最廣的民歌;它由漢、回、藏、土、東鄉、保安、撒拉、蒙古、裕固等多個民族共同創造,是參與民族最多的民歌;它情歌居多,傳統嚴禁在村內演唱,卻可獨唱、對歌于萬人集結的花兒會上;它先后入選國家、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是中國文化遺產等級最高的民歌之一……它就是有“西北的天籟,民間的情詩”之譽的“花兒”。

民歌是民眾傳唱的韻文作品。中國傳統講“心之憂矣,我歌且謠”“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民歌是民眾抒情、敘事的重要形式。中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不同地域、民族的民歌資源十分豐富。花兒就是其中的一種。
關于花兒的冠名,按早期研究者張亞雄的說法:“花兒多言情,以花兒比所愛的女人,遂以花兒名歌曲。”也就是說,花兒本是歌詞中男人昵稱女人的用語,后來成為這種民歌的代稱。以花兒指稱女人常見于花兒歌詞中,如“山里的松柏長不大,長大是揳斧把哩。維下的花兒丟不下,丟下是說淡話哩”。歌中的“維”字系“交往”之義,西北方言稱交朋友為“維朋友”。
除了稱名“花兒”,青海一些地區也稱它為“少年”。張亞雄說:“‘花兒’指所鐘愛的女人,‘少年’則指男人們自覺的一種口號。”男人自稱“少年”,與稱女人為“花兒”相對應。在花兒民歌中,“花兒”與“少年”就如同“尕妹”(“尕”是西北方言,意為“小”)與“阿哥”一樣,都是對應出現的稱謂。
花兒以情歌居多,它不能在村子里唱,也不能在長輩和親屬面前唱。正如一首花兒所唱:“花椒樹上你嫑上,你上時樹刺兒扎哩。進了莊子你嫑唱,你唱時老漢們罵哩。”因為花兒只能唱于荒郊野外,民間也稱其為“野曲”。陳賡雅在1936年所寫的《西北視察記》中記錄了青海白馬寺附近禁唱花兒的村規:“無論居民或行人,若在近村唱歌曲者,執打柳鞭一百二十下。”其中的“歌曲”指的就是花兒。
花兒早見于明代人的作品中。明萬歷年間任職河州的高弘曾作《古鄯行吟》:“青柳垂絲夾野塘,農夫村女鋤田忙。輕鞭一揮芳徑去,漫聞花兒斷續長。”這說明當時已經有花兒流行了。
河州,即今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古城,曾是古代軍事和商旅重鎮,自古以來就是連接中原與西域的重要地帶,有西部“旱碼頭”之稱。河州也是回族、土族、藏族、東鄉族、撒拉族、保安族等少數民族的聚居之地。通達的交通和多彩的民族文化為花兒的孕育提供了豐厚的自然條件和文化土壤。
河州也被認為是花兒的主要起源地。有一首花兒唱道:“哎,漫一首花兒了問一句話,花兒的家鄉是阿達(‘阿達’是臨夏方言,意為‘哪兒’)?哎,花兒本是尕俗話,你記下,河州是花兒的老家。”花兒源于河州的說法也見于當地的俗語中:“西安的亂彈,河州的少年。”“亂彈”指的是秦腔,“少年”指的就是花兒。

明代之后,有關花兒的記述多了起來。清代詩人吳鎮作有《我憶臨洮好》組詩,其中就有“花兒繞比興,番女亦風流”之句。清乾隆年間編撰的青海《循化志》中曾錄有一首花兒:“大力加牙壑里過來了,撒拉的艷姑(‘艷姑’在撒拉語中是‘新嫁娘’的意思)哈見了。撒拉的艷姑是好艷姑,艷姑的腳大者壞了。腳大手大你嫑談嫌,走兩步大路是干散(‘干散’是漂亮、伶俐的意思)。”
張亞雄認為,傳統花兒有三個流傳區域:一是河州和狄道(甘肅臨洮)一帶,二是西寧、湟源、巴燕戎(青海化隆)、貴德一帶,三是洮州、岷州一帶。他特別指出:“三個區域的花兒,流傳之廣,以河州花兒為首屈一指。上溯甘、涼、肅一帶,東至隴西一帶,北至寧夏,西至青海邊境,都有河州花兒流行著。”
以河州為中心,花兒經由水路和陸路逐漸傳播開來:經由黃河等水路通道,由筏子客們帶至青海和寧夏;經由絲綢之路、唐蕃古道和茶馬古道等陸路通道,由腳戶和商賈們傳播至新疆、西藏、云貴等地。經由漫長的歷史傳承,花兒成為西北地區多民族共創共享的民歌。
2006年,甘肅的蓮花山花兒會、松鳴巖花兒會、二郎山花兒會、老爺山花兒會和青海的丹麻土族花兒會、七里寺花兒會、瞿曇寺花兒會入選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花兒又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作為地域民歌,花兒的特色突出體現在它的歌詞和曲調上。張亞雄說,花兒有三要素:“第一種是‘句’,第二種是‘令’,第三種是‘調’。”
花兒以情歌為主,這些情歌涉及愛情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大門邊前的綹綹兒地,這種了三年的菜籽。端起飯碗者記起了你,手抖者拿不住筷子”;又如“雀兒蟲兒吃白菜,尕羊羔要吃個水哩。陽世上人多我不愛,一心兒要愛個你哩”;再如“象牙筷子金包頭,想你想到肉里頭。只要連尕妹一炕睡,不怕閻王殿里走”;等等。
花兒也有長篇作品。《馬五哥曲》(也名《馬五哥與尕豆妹》)就是其中的敘事名篇,張亞雄稱它為“西北高原之絕唱,山歌之翹楚”。其大致情節如下:回族青年馬五與尕豆出身貧苦,長大后心生愛慕,并互換記首(定情之物)私定終身。當地惡霸馬七五看上了年輕貌美的尕豆,于是借口給他10歲的兒子尕西木娶妻,將尕豆強娶過去。一個偶然的機會,尕豆與馬五在泉邊相遇,約定深夜在尕豆家相會。約會之時,驚醒了熟睡的小女婿尕西木。為怕事情敗露,二人失手殺死了尕西木。馬七五買通官府,將馬五與尕豆因過失殺人的“花案”判成“命案”,二人被斬首于蘭州華林山。

花兒的句式有多種形式。河州花兒有四句和六句兩種形式,以四句為主。四句式如“蘭州木塔藏里的經,拉卜楞寺上的寶瓶。疼爛了肝花想爛了心,望瞎了一對眼睛”;六句式如“太子山盤頂的龍抬頭,八仙的河,長流水淌上者下了。真名氣的我兩人好,支起風篷,講起的謠言么大了”。洮岷花兒的句式以三句居多,也有四句和八句。
同大多數民歌一樣,賦、比、興手法在花兒中被廣泛使用。“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者也”,如“憐兒過了洮河水,手摸船幫下了淚。越看馬兒越遠了,眼淚花花旋滿了”。“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如“尕妹呀好比清泉的水,喝不上者就—渴死在泉源上哩”;再如“尕妹呀好比白仙桃,摘給阿哥是好—光長者樹尖上了”。“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如“白楊樹的葉葉呀,怎么這樣嫩來?娘老子把你怎生來,模樣子怎么這樣俊來”。
當地人稱花兒的曲調為“令”,有地名令、族名令、形象令、花名令、動物令、職業令等多種形式。地名令如“河州令”“西寧令”“蓮花山令”等,族名令如“撒拉令”“保安令”“東鄉令”“土族令”等,形象令如“大身材令”“大眼睛令”“乖嘴兒令”等,花名令如“白牡丹令”“山丹花令”等,動物令如“尕馬兒令”“喜鵲兒令”等,職業令如“腳戶令”“車戶令”等。據粗略統計,目前被記錄下來的花兒曲令有100多種。
有關花兒的曲令,張亞雄在《花兒集》中有非常精彩的描述:河州“阿哥的肉”這個調子抑揚婉轉,刺激之力極強;“六六兒三”這個調子具有流浪人的情緒;“永紅花”的調子有一種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神氣;“平調”則有慷慨悲歌的氣概;西寧“尕馬兒”這個令有秋風馬嘶、塞上鳴笳之狀,音調甚為悲壯;“尕阿姐”有激昂愉快的風致;“東峽令”則由藏調變出,尖銳細長,音韻悅耳,撩人情愫;岷州調子像哭泣聲,然而旖旎情深,大有紅袖掩涕之狀,稱得上哀艷。
花兒會是以對唱花兒為主要內容的集會。花兒會是今人的叫法,舊時稱之為“歌會”,也有的稱之為“朝山會”“浪山會”。會場一般設置在山上,當地人稱為“山場”,在山場唱花兒稱“唱山”,參加花兒會為“浪山”,“浪”有游玩之意。
花兒會的起源多與宗教活動有關。在傳統社會,人們朝山祀神,許愿還愿,酬唱花兒。娛神之余,也對歌自娛,經久成習,便有了花兒會。張亞雄稱這種轉變為“敬神的意味也就一變而為愛情的追逐”。
甘肅、青海等地的花兒會,從農歷正月中旬至十月底,幾乎月月都有分布;相鄰地區往往錯時舉辦,多集中在農閑的四月、五月和六月。時間短的一兩天,長的五六天;規模小的幾百上千人,大的幾萬至十幾萬人。

歌手是花兒會上的主角。當地人稱優秀的歌手為“唱把式”,他們一般唱功好、記憶力強,更重要的是現場編詞、即興創作的能力高人一籌。在花兒會上,唱把式往往是對唱班組的領導者和組織者,當地人也稱其為“串把式”或“串班長”。一個“串把式”的唱功素養是決定對歌成敗的關鍵,俗語說:“花兒好唱,把式難當。”
張亞雄在《花兒集》中記錄了解放前二郎山花兒會、蓮花山花兒會的一些珍貴資料,使我們今天得以一窺傳統花兒會的面貌。
二郎山花兒會
二郎山花兒會源于明代岷縣的祭神賽會。每年農歷五月,當地有十八湫神出巡的信仰活動。湫神是當地信仰的水神,共18位神靈。這些神靈以驅雹、賜雨、鎮水為主,兼及吉兇、禍福、盈虧等事,被視為“福神”。平時他們分別被供奉在岷縣的村廟里,五月則要全域巡行,活動從初一達于月末。在巡行的路線上,形成了多處以祭祀神靈、祈祝豐收為內容的會場。其中以五月十七日二郎山會場規模最大,人數多時達十余萬。清代《岷州志》中記載了二郎山湫神祭祀的盛況:“是日,萬民賽會,山谷喧闐,巫人衣彩衣,以鏈穿肱,以刃刺臂,或自破其額,假神言以報歲之豐嗇,民皆跪應。”最初,人們唱花兒許愿,歌祝神靈,以保年景豐盈。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祈愿之余,也開始男女對歌,愛情花兒逐漸成為會場的主導。
在二郎山花兒會上,女唱家的裝束很有特點:身穿各色布衣,腰系藍布大帶,足登大紅鞋,全身披掛。女發作高髻,耳際著繁花,髻下橫擎油漆小木牌一面,寬約八九分,代替簪子。木牌兩端垂絲作簪纓,簪纓的色彩也有分別,青年少婦是紅色的,中年及老年女性是藍色的,戴孝的人則是白色的。鞋的樣子也很特別,前端作鉤鐮形,行動起來如兩只小船。據張亞雄考證,二郎山女唱家的裝束,乃是明代中國東南地區的移民帶到甘肅來的。男唱家則手撐藍布大傘,三五成群,于山頂樹蔭處共坐傘下,引吭高歌。一曲唱罷和聲起,“男女對唱協調,或亦相從于花間,不知其所終”;“這天自日出東海一直到金烏墜地,整個的山景,幾乎為歌聲所溶解,成為玫瑰色的酒醉景色”。最后評出優秀的唱手,將紅綾斜掛在他(她)的肩上,稱為“披紅”。

蓮花山花兒會
蓮花山位于甘肅省康樂縣西南部,又名西崆峒,唐代已成佛教名山。人們在朝山之余,間唱花兒,逐漸演變成花兒會場。
每年農歷六月初三至初六,方圓百里的群眾都前往蓮花山,最多時可達數萬人。蓮花山的男唱家一般上身穿白汗衫、青坎肩,腰系五尺余長青布腰帶,下身穿青色褲子,腳穿白絲布襪子、青線麻鞋。除了準備穿戴,加入唱會的人家還要準備白面饅頭、清油及肉菜等物,到時用牲口送到會場去。有錢的人家要備上青稞燒酒,用以犒勞唱手及來賓。會場上圍觀的人們準備紅綠綾布,作為獎品頒給獲獎的唱手。另外,還要準備帳篷、馬匹、雨傘之類的物品。
六月初三下午,趕會的男女都集結在蓮花山上。臨行的時候,當地會舉行盛大的歡送儀式,預祝他們取得勝利。在上山的路途間,他們需要經過重重難關。當歌唱隊經過一個個村莊時,村子里的青年人高唱花兒以馬蓮草繩攔路,歌唱隊需要逐一作答,這被稱為“堵半截”。一般借路人先唱:“尺子要量綠布哩,馬蓮繩繩堵路哩,堵路者有什么緣故哩?”堵路人對唱:“尺子要量綠布哩,馬蓮繩繩堵路哩,堵路者有個說不來處哩!”一問一答,能對上就放過去,對不上來就要被刁難。
六月初四這天,人們敬神上香。一方燒香還愿,一方對唱花兒。此時的情景被張亞雄描述為“口里唱的是花兒,眼里看的是情人”。如果小伙子看上了姑娘,就唱“土黃騾子馱棉花,我連小妹纏緣法。纏得二人緣法到,哥騎白馬妹坐轎”。姑娘并不反感,又見小伙子長得不錯,隨聲唱和:“洮河流水藍又藍,牡丹花紅蜜蜂纏。今日連你換帶子,明日連你換心肝。”一唱一和,兩人越唱距離越近,直至聚于一把傘下,甚或消失在密林深處。

六月初五當天,從早晨至中午是正式對唱的日子。有問則必須有答,答不上來,即為失敗。圍觀的人們高舉紅綠彩布,選出最優秀的唱手,以彩布搭在他(她)的肩上。得彩者視此為極大的榮譽:“既而酒甕雜陳,載飲載唱,一洗終年勞苦的積郁。”
六月初五下午,人們成群結隊在前往紫松山(蓮花山花兒會的最后一站)的路上邊走邊唱。
六月初六日落時分,大家收起帳篷紛紛撤離,蓮花山花兒會宣告結束。
時至今日,作為傳統社會生態下的產物,花兒的依存背景已發生根本的變化,花兒的主要表演空間—花兒會的承辦主體也由民間轉為政府,花兒傳唱的盛況已大不如前。如何保護好這一民族文化的瑰寶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入選國家和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為花兒的保護提供了契機,如何借助這一契機延續花兒的活態傳承,而不是只滿足于錄音、錄像和文字的保護上,才是今天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