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秀麗集》對唐詩的受容

［摘 要］ 《文華秀麗集》是日本平安時期漢文學發展的重要標志。“月”是《文華秀麗集》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意象，同時也是唐詩中的經典意象。將《文華秀麗集》中出現的“月”作為研究對象，探討日本漢詩與我國唐詩的淵源關系和日本漢詩對我國文學的受容情況。

［關 鍵 詞］ 《文華秀麗集》；唐詩；受容；月；意象

經過奈良時期的漢文化沉淀，至平安朝嵯峨、淳和天皇時期，開始流行唐代近體詩，這在平安初期奉天皇敕命編撰的三部漢詩集中表現得最為突出。［1］其中《文華秀麗集》成書于818年，是日本“勅撰三集”之一，共收錄漢詩148首，按主題分為游覽、宴集、餞別、贈答、詠史等11類。

“月”是唐詩中極為常見的意象，擁有豐富的內涵。與此同時，“月”在《文華秀麗集》的148首詩中出現次數高達53次。本文從餞別、相思、邊塞三個方面的“月”出發，研究《文華秀麗集》對唐詩的受容，以及日本漢詩發展過程中產生的新變。

一、餞別之“月”

在《文華秀麗集》中，餞別詩共10首，其中出現“月”意象的詩有5首。不難看出，在《文華秀麗集》中，“月”表達離別之情的內涵基本不變。根據“月”在詩中表現手法的不同，大致可分為以下兩種：

（一）明月為使

在唐詩中，天邊的一輪明月經常會作為使者，替作者陪伴友人踏上征途。例如，李白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中寫道：“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在《送殷淑三首》中寫道：“白鷺洲前月，天明送客回。”在《文華秀麗集》中，巨勢識人所作的《秋日別友人》顯然繼承了這種用法。

林葉翩翩秋日曛，行人獨向邊山云。

唯余天際孤懸月，萬里流光遠送君。

秋日里，太陽昏暗，樹林中落葉紛紛，友人獨自朝著天邊的青山白云漸行漸遠。作者十分不舍，但又無法隨行，只能寄情于高懸天空的明月，替自己在遙遠的路途中陪伴友人。此時這輪皎潔的明月，既是作者派出陪伴友人的使者，也表達了作者對友人的美好祝愿。

（二）懸想示現：“月”作為想象之境的組成部分

懸想示現是指在文學作品中，作者發揮豐富的想象力，翻空立奇，將描寫的鏡頭由現場轉換到另一個場面，利用時間與空間的騰挪變化訴諸形象化的生動文字，將虛幻的情景播映到眼前，使讀者感覺如身臨其境一般。［2］唐代詩人在創作送別詩時，往往會想象友人在趕路途中的場景，以此表達對友人的關心，這便是采用了懸想示現的手法。

岑參《送蜀郡李掾》的后兩聯便運用了懸想示現的手法造境：“夜宿劍門月，朝行巴水云。江城菊花發，滿道香氛氳。”詩人將鏡頭從二人在宴席上把酒言歡，轉向友人踏上路途的場景：在清冷的月光中投宿劍門關，在滿天白云下行至巴水。江城的菊花應該已經盛開，道路上彌漫著菊花的香氣。此時的“月”便成了想象之景中的一部分。

在《文華秀麗集》中，巨勢識人的《春日餞野柱史奉使存問渤海客》同樣運用了懸想示現的手法。

使乎遠欲事皇皇，芳惜睽離但有觴。

遲日未銷邊路雪，暖煙遍著主人楊。

天涯馬踏浮云影，山里猿啼朗月光。

策騎翩翩何處至，春風千里海西鄉。

詩作的前兩聯寫作者為友人送別的情境：溫暖的夕陽籠罩著楊樹，路邊的積雪尚未完全融化。作者為友人持酒送別。后兩聯寫作者想象友人趕路途中的場景：友人歸心似箭，馬踏浮云，步伐輕快，路過的青山中有猿猴啼叫，月光也格外清朗。作者將對友人的滿腔關懷之情隱藏在這些畫面中，給人以曲折有致、回味悠長之感。而且畫面從送別之地突然跳轉到千里之外，拓寬了整首詩的時間和空間，使詩歌境界更加開闊、悠遠。

在唐朝送別詩中，詩人經常會用“猿啼”襯托分離的苦楚，所以“猿”與“月”時常在送別詩中一同出現。但在唐詩中，猿聲多凄苦。而在這首漢詩中更多地表現出友人歸鄉的喜悅，此時的猿聲就如同吹響的號角，具有表現歸家的喜悅的情感色彩，這或許是“猿”這一意象在傳播到日本的過程中產生的新變。

（三）異域同月

月具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特點，因此，成為唐朝詩人思念友人的情感寄托。例如，王昌齡《送柴侍御》中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李白《送張舍人之江東》中的“吳洲如見月，千里幸相思”。在《文華秀麗集》中，桑原腹赤所作《月夜言離》也使用了這種“異域同月”的手法：作者與友人雖然不在同一個地點，風俗習慣也不盡相同，但共享著同一輪明月。

地勢風牛雖異域，天文月兔尚同光。

思君一似云間影，夜夜相隨到遠鄉。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華秀麗集》中，“月”在餞別詩中出現的頻率較多，幾乎占了一半，而作為唐朝送別詩里的另一位常客——“柳”，在《文華秀麗集》的餞別詩中卻一次也沒有出現，“柳”意象在詩集的其他部分出現過17次，但都失去了送別的寓意。究其原因，主要是中日雙方文化背景的不同。

“柳”之所以能夠成為中華文化中送別的典型意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柳”諧音“留”，發音出自漢語，很容易引起中國人的共鳴，而日本文人雖然用漢語寫漢詩，但讀音仍是日本語。此外，柳樹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隋唐以來，植柳極其普遍。［3］詩人送別時將自己所見寫入詩中，又因為隨手可得，折柳送別便成為一種習俗。日本沒有這樣的文化背景，所以日本文人也就很難將“柳”和送別聯系在一起。

而“月”相對于“柳”而言，極大地打破了時空的限制。從時間上看，即使時隔千年，今人也能從古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詩句中讀懂那份對闔家團圓的期盼；從空間上來說，無論是送行之處，還是趕路途中，抑或是趕赴的目的地，送行之人和被送者看見的是同一輪明月，因此，月打破了文化的限制，即使中日兩國相距甚遠，文化背景也不同，但雙方看見的都是同一輪明月。所以“月”代表送別的意象更容易被日本文人所接受，并運用在自己所創作的漢詩中。

二、相思之“月”

在《文華秀麗集》中艷情類的詩歌共11首，其中涉及“月”這一意象的有8首。由此可見，在《文華秀麗集》中，“月”是表現女子相思的典型意象，并和“樓”“帷帳”“秋風”組合出現。

（一）明月照高樓

在唐朝的閨怨詩中，除了“月”以外，詩人往往還會借助“樓”這一意象表情達意。所以在閨怨詩中，“月”與“樓”時常會一同出現。例如，白居易《燕子樓三首》中的“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文華秀麗集》中出現“月”與“樓”的組合有3處，以巨勢識人《奉和春閨愁》為例，“晚來嫩織機中錦，愁向高樓明月弧”這句話描述了明月照耀著高樓，女主人公在樓中織著布，帶著點點愁怨看向天邊殘月的場景。機中錦的典故出自《晉書》：“竇滔為苻堅秦刺史，后謫龍沙，其妻蘇蕙能文，頗思滔，乃織錦為回文旋圖詩寄之。”后世閨怨詩中，常以“機中錦”表現女子對丈夫的思念。該典故在《文華秀麗集》中共出現3次。

（二）秋風冷明月

秋風拂過，在空曠的深閨中更讓人遍體生涼。風具有“無形、無味”的特點，如女主人公的滿懷愁緒，絲絲縷縷，無處不在。例如，《長信宮》中的“風引漏聲過枕上，月移花影到窗前”，李百藥《妾薄命》中的“團扇秋風起，長門夜月明”。在《文華秀麗集》中，有4首“月”和“秋風”組合的詩出現。以巨勢識人《奉和婕妤怨》為例：

背時同輦愛，翻怨裂紈倩。

孤帳秋風冷，空簾曉月明。

啼顏拭尚濕，愁黛畫難成。

絕妬昭陽近，聞來歌吹聲。

秋風吹動帷帳為畫面增添了一抹動態感的同時，也更凸顯了閨房的空蕩。窗外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床簾上，渲染出凄清的氛圍。

班婕妤失寵后作《怨歌行》，以“團扇”比喻被君王厭棄的妃嬪。后世的閨怨詩中，“團扇”成為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意象。在《文華秀麗集》中“團扇”這一意象也被保留了下來，如“背時同輦愛，翻怨裂紈倩”“團扇含愁詠，秋風怨有余”等。

三、邊塞之“月”

（一）明月來相伴

在陳昭《昭君詞》中，詩人賦予“月”以生命和情感，讓原本作為自然風景的“月”為昭君送行。嵯峨天皇所作的以昭君出塞為題材的《王昭君》與陳昭的《昭君詞》，不管是從內容還是手法上看，都十分相似。

弱歲辭漢闕，含愁入胡關。

天涯千萬里，一去更無還。

沙漠壤蟬鬢，風霜殘玉顏。

唯余長安月，照送幾重山。

這首詩首聯先寫王昭君辭別故鄉，去往匈奴和親，與《昭君詞》中的“垂淚別親賓”“胡關逐望新”相對應；頷聯寫昭君未來的處境：天涯茫茫，這一離去，就再無還鄉的可能，這與《昭君詞》中的“跨鞍今永訣”相對應；頸聯寫大漠艱苦的條件：沙漠的風霜吹亂了王昭君整齊的鬢發，使她那姣好的玉顏逐漸凋殘，這對應了《昭君詞》中的“交河擁塞路，隴首暗沙塵”。二者尾聯更是極為相似。在大漠這個陌生的環境里，只有這輪明月和她一樣來自長安，如同自己的親朋好友一般一路相送，此時的月不僅是渲染孤獨、凄清氛圍的助手，更是王昭君的情感寄托。她有滿腔愁緒，卻無人訴說，只能對著明月自我安慰：哪怕條件艱苦、舉目無親，但還有這輪來自長安的明月陪伴著自己，正如《昭君詞》中的“唯有孤明月，猶能遠送人”。

（二）孤月、胡笳滿關城

盛唐邊塞詩中，“月”與其他意象連用，最常見的就是與城和胡樂的組合。［4］例如，岑參《凱歌》中的“月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面縛出蕃城”，李益《聽曉角》中的“邊霜昨夜墮關榆，吹角當城漢月孤”。月光下高聳的孤城是一場場慘烈戰爭的見證者。詩人以宏大的視角對準孤月下籠罩著的孤城，那種歷史的厚重感迎面而來，在清冷的月光中，還夾雜著將士們的思鄉之苦以及“征戰幾人回”之悲。此時傳來羌笛、胡笳之樂聲，哀怨悠長，其中所蘊含的情感亦愈發濃厚，營造出一番悲切、凄涼的景象。在《文華秀麗集》中，也有一處“孤月胡笳滿關城”的例子：

賦得隴頭秋月明

關城秋夜凈，孤月隴頭團。

水咽人腸絕，蓬飛沙塞寒。

離笳驚山上，旅雁聽云端。

征戎鄉思切，聞猿愁不寬。

關城的秋夜澄澈明凈，一輪圓月孤獨地高懸于天空。戍邊將士們長期駐守邊塞，無法與家人相見，在這微涼的秋夜中，抬頭看見的是一輪代表團圓的圓月，更添悲傷。詩人以圓月照耀著關城開篇，營造出凄冷憂傷的氛圍，同時創造出深遠宏大的境界，下文所有敘事、抒情，都在這樣的基調下展開：水聲嗚咽，令人聞之斷腸，塞外的寒風呼嘯而過，蓬草四處飛揚；笳聲悲壯、哀怨，驚起山中一行和將士們一同客居他鄉的旅雁；可大雁到了秋日，便可南飛，回歸故土，而將士們卻只能在這苦寒的邊地繼續駐守；一念及此處，將士們思鄉之情更濃郁，又聽見凄苦的猿聲不斷，令人愁眉不展。

在唐詩中，猿和雁這一對組合意象，主要奠定了悲傷凄涼的情感基調。嵯峨天皇這首《賦得隴頭秋月明》中“猿與雁”的組合意象，無論從情感內容還是從情感基調來看都與唐詩相一致。另外，胡笳是中國北方少數民族的樂器，在唐代邊塞詩中十分常見，而在日本嵯峨天皇的詩作中出現“胡笳”，也可說明《文華秀麗集》對唐詩的借鑒與認可。

（三）月濕鐵衣寒

在唐代邊塞詩中，月與主人公身邊的器物組合的微觀視角的寫法也時有出現。例如，虞世南《從軍行》中的“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駱賓王《從軍行》中的“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把鏡頭聚焦到主人公身邊，通過描寫主人公周圍的具體環境，以表現其人物形象和心境。在《文華秀麗集》中，小野岑守《奉和先韻》一詩，便是通過清冷的月光照在鐵衣上的畫面呈現，在視覺上給人以清冷之感，一個“濕”字、一個“寒”字，更是從觸覺上展現了詩人所處環境之“寒”。

反復天驕性，元我戎未安。

我行都護道，經陟隴頭難。

水添鞞皷咽，月濕鐺衣寒。

獨提敕賜劍，怒發屢沖冠。

“怒發屢沖冠”一句與駱賓王《于易水送人》中的“壯士發沖冠”相似，與岳飛《滿江紅》中的“怒發沖冠”一句更是極為相似。《滿江紅》創作于《文華秀麗集》之后，卻出現相似度如此之高的句子，究其原因，應是二者有著共同的文化源頭和土壤——唐詩。《于易水送人》的創作時間均早于二者，而且《駱賓王集》在日本奈良前期即已傳入日本。［5］《于易水送人》是駱賓王的名作，岳飛讀過也不足為奇。二者均受到唐詩《于易水送人》的影響，所以相似度極高。

四、結束語

《文華秀麗集》中的“月”意象代表送別的基本含義被保留下來。唐詩中“明月為使”“懸想示現”“異域同月”的表現手法在《文華秀麗集》中也有所體現。“柳”意象不再代表送別，說明唐詩在日本的傳播途中發生了新變。在《文華秀麗集》的艷情詩中受唐詩影響，“月”常與樓、秋風等意象組合。唐代邊塞詩中，對“月”的描寫和使用，同樣對《文華秀麗集》產生了影響。“月”作為單獨意象出現、“月”與“城”“胡樂”結合出現以及“月”與主人公身邊器物相結合的用法，也在《文華秀麗集》中有所體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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