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現代知識分子普遍處于認同缺失的身份困境中,深刻懷疑主體,自發疏遠他者。英國文論家托尼·本尼特繼承馬克思對知識分子身份的準確判定,提出了“實踐型”知識分子觀。他強調這一群體的實踐屬性,破除了知識分子與其他勞動者之間無必要存在的壁壘,逆向進行了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再建構。
[關 鍵 詞] 托尼·本尼特;知識分子;身份認同
一、現代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困境
不同的社會在各自的現代化發展進程中,往往會陷入相似的現代性困境。這些整體性困境又自然流落到不同的社會群體中間,被其中作為成員的個體所吸收,使他們顯現出焦慮和迷惘的情緒,極大地動搖了自我的身份認同。而知識分子,不管是整個群體還是單個個體,都處于這樣的尷尬狀態。他們有時既不能直接介入社會,又不能快速融入大眾,這與知識分子在誕生之始所承擔的需求背道而馳,從根本上削弱了其存在的意義。他們的身份不僅不完全被他者認同,連自我也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雖然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能夠被稱為“知識分子”的個體或群體很早就已經出現,但實際上直至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Dreyfus Affair)的發生,“Intellectual”這個身份概念才被確定下來,知識分子對社會和大眾的特殊作用由此引起廣泛關注。1894年,法國軍官德雷福斯被指控犯有叛國罪。雖然證據并不充分,但仍被判處終身監禁。1898年,在已知德雷福斯與案件無關后,法國軍方依然選擇袒護真正的罪犯,宣布其無罪以掩飾自身的巨大失誤。著名作家左拉即刻寫了一封公開信《我控訴!》,對這種無視法律規范和道德正義的行為進行猛烈抨擊。這封公開信發表后,產生了極強的影響,被贊譽為真正的“知識分子宣言”(Manifestedes intellectuels)。眾多學者、作家、記者和新聞評論員等隨之參與到這個事件中,自覺展開了各自的行動,他們或寫作、或演說、或宣傳,形成了浩大的聲勢。“Intellectual”的形象在公眾視野里逐漸明晰,他們所承擔的職責在社會分工中也被固定下來。依托于自身的專業學識,他們既可以是面向政府的批評家,也可以是教育大眾的啟蒙者。知識分子從而擁有了雙重身份,這使得他們在社會體系的運作中扮演著獨特的重要角色。學術界對知識分子反向的關注和研究也越來越多,并提出了各色學說,但基本上都沒有脫離以觀念活動介入社會和民眾這一基礎定義。
從對這一歷史起點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雙重身份是知識分子天然擁有的。然而,這一特質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卻逐漸失去了本身的效力,知識分子從個體到整體都陷入同一困窘之中。知識分子并沒有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及時轉向,他們的兩大功能都被否定,其社會地位正經歷著殘酷的衰退。在很大程度上,這一變化要歸因于他們對身份認同的缺失。身份認同問題是現代性社會的一大癥結。雖然當下社會交往的媒介增多、頻次提高,但交往的深度卻急速降低,凸顯出異化和虛質化的特征。雖然這是一個普遍性問題,卻在知識分子中體現得尤為徹底。這是因為知識分子往往過分強調批判性,也許是職能所趨,他們總懷揣著否定和懷疑的態度看待一切,包括他們自己。因此,他們很有可能不認同其他知識分子、不認同整個群體、不認同大眾與社會,這致使相對主義、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的無故滋生和蔓延,甚至從多重意義上都可以消解他們本身。
首先,知識分子內部并不集中,經常出現分歧,不同的專業研究側重點不同,知識分子往往會互相爭奪話語權,表現為理論場域的互相爭斗,以期論證自己的專業性勝利。但這樣的勝利是虛假且暫時的,在下一個公共事務或社會議題中,又會展開新一輪言語性的爭奪。尤其是在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中,理論知識迅速更迭,對知識分子自身能力的考驗越來越重。知識場中的一次勝利已經沒有太大意義,在時間流速中,知識本身的有效性都已經引起質疑,產生了對人文社科領域的總體性認同危機。因此,他們施予社會的力量是綿軟的、分散的,甚至有可能是相互沖突的,這樣的力量很少能落實到實踐活動中,社會和民眾更獲取不到實際利益。其次,知識分子因為具有批判和教育的功能,會和大眾產生較強的距離感。部分知識分子以掌握豐富的專業知識為傲,把自我歸類為少數派精英,對自己產生較高的期許并對未來產生過于理想化的愿景。因此,他們往往普遍缺乏投身于實踐活動的基本意識和具體機會,遠離現實生活和普通民眾。最后,知識分子因為自己的批判功能對社會也采取審視態度,自己處于社會中卻過分地想要將自己分離出來。他們缺乏社會真正所需要的公共精神,遠離了具體事務的處理,只進行形而上的表達。人們常說言必行、行必果,但現代知識分子卻無法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他們往往擁有許多關于“知”的涵養,但是在“行”上卻非常模糊。知識分子推崇言語建構,對實踐行為的動機很模糊;知識分子不太關注具體事務,對實踐的途徑很模糊;知識分子輕視實踐的作用力,對實踐行為的效果很模糊。知識就是力量,但在現代化社會中,更加看重的是它轉換成功后產生的實際效益。現代化政府機關內部緊密協作、實踐力強,合理地忽視一切感性的理論批評,知識分子不再擁有直接介入社會的巨大能量。這樣的身份認同困境使得知識分子處于三重隔絕的狀態:個體與個體、個體與大眾、個體與社會均聯系得十分不緊密。
這一問題復雜卻亟須解決,而密鑰則在于將批判性特征進行轉化,培養實踐型知識分子,而這也正是托尼·本尼特所倡導的文化策略的關鍵所在。
二、“實踐型”知識分子觀
英國學者托尼·本尼特是當代西方文化研究的關鍵人物之一,其提出的文化治理思想頗具新意,繼承并發展了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于1978年提出的治理術(governmentality)。福柯的社會學理論在他的新歷史觀下形成,有別于傳統的整體性史觀,其更關注社會變化表征下的權力流動和話語霸權。在他的“考古”下,福柯更早地發現了知識分子的困窘,并展開了相關分析。福柯發現進行批評活動只是知識分子眾多表達方式中的一種,但卻被誤認為是知識分子的唯一職能。甚至很多時候,知識分子本身也將自己局限于批評者這一功能性身份中,但實際上,專業性知識是其他所有理性話語的存在前提,是集中權力被妥善分配與安置的預設條件。歸根結底,假若知識不存在于管理機制中,或者沒有被知識分子特地進行有序的排列與組建,那么文化體系也將變得懸浮,政府中相關的專業機構(如文化局、博物館和圖書館等)將失去政治意義,無法使權力進一步在大眾之中擴散出去。因此,知識絕不只是各方論戰、互相批評的理論武器,而應該是進行文化治理的實踐工具。知識分子也應該認同自己的身份不只是一個批評家,還是能夠高效介入社會運作和民眾管理的實踐者。托尼·本尼特十分認可這一點,他說:“我接受了福柯學說中關于政府和專業技術之間的關系的觀點,用以認定文化管理人員履行職責的廣大范圍,文化管理人員的身份是以文化資源配置為目標的政府計劃的參與者,而參與配置文化資源是文化管理人員以其身份服務社會的途徑。”他在此基礎上強力宣揚了知識及知識分子都具有但被忽略的實踐性,他認為知識分子應該由敘述主體轉為實踐主體。
托尼·本尼特這一想法的誕生不僅受到了福柯的影響,更是源于他自己堅守的馬克思主義立場。托尼·本尼特的研究經歷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在進行文化研究之前,他主攻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分析。在前期,他就已經深切意識到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困境。托尼·本尼特在對相關文學理論、文學流派和文學社團進行梳理后,發現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都陷入了一個共同的本質主義的陷阱中。他們很少進行具體的文學批評活動,對大眾進行的文學實踐探索也不屑一顧。不同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學者為了爭取話語權,往往采用各種論證方法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性,而不考慮具體的實踐效果,反而受到了很大的局限。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西奧多·阿多諾曾經說過:“絕對意義上的物化預先設定了知識水平的進步為其要素之一。它已經全力準備好要將思想意識整個吞食。批判的智力無力面對這樣的挑戰,只要它把自己局限于自我滿足的沉思之中。”阿多諾意識到問題所在,但卻將其主要歸因于現代化發展的機制問題,忽略了知識分子本身對自己身份的錯誤認知,以及對知識的錯誤理解。托尼·本尼特則不同,他意識到這實際上還是由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的偏離。一方面,他們不再堅守客觀唯物主義,遠離實踐,自我削減了真正介入社會的途徑和能力;另一方面,他們故步自封,堅持批評者的身份定位,拉開了與民眾之間的距離。
因此,托尼·本尼特提出了在文論領域的一個重要思想——反本質主義文學觀。通過這一點,他強調了知識分子在文論界由于身份認同的錯位而帶來的消極影響。而托尼·本尼特在后期的文化研究階段也將這一點繼續發散,認為在文化治理領域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并且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法。他認為應該重新建構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重新培養知識分子的文化歸屬。知識分子應轉為“實踐型”,而不再是薩義德等人的“為批評而批評”的類型。他將社會歷史看作一個整體的文本,大眾在進行閱讀活動時往往受到眾多“構型”因素的影響,而知識分子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種。在這樣的視角下,知識分子變成了運動著的紐帶,自上而下地在系統中發揮自己的作用,但又上通下達。知識分子可以在多種多樣的“閱讀活動”中實現自己的身份認同。當然,有實踐就會有相對應的實踐成果。托尼·本尼特主張將文化政策視為知識分子實踐成果的具體體現,將文化政策施行效果的好壞視為實踐能力的評判標準。他將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和專業能力擺在了一個更適中的位置上,也使得他們產出的想法和策略更具現實可操作性。知識分子的自我身份認同既不會高得偏離實際,也不會被化為虛無。托尼·本尼特也在進行文化政策上的思考,他是澳大利亞政府所聘用的專業學者,從這一點來說,他也是一位實至名歸的“實踐型”知識分子,他實踐了自己的理論。在國內外學界,有部分學者批判他的知識分子觀過于單薄,相關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也不夠完整,但在筆者看來,也許這正是他刻意回避理論的自證怪圈,投身真正實踐活動的體現。
三、知識分子身份認同再建構的現代性意義
每一個個體都永遠脫離不開社會,而要在社會中生存,除了要“認識自己”,還要讓別人認識你。認識行為的動作指向正是每個人的社會身份,而社會價值的高低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社會身份認同程度的高低。首先,個體應該擁有較徹底的自我身份認同,認可自己在社會系統中的位置和功能。其次,個體應該收獲較高程度的群體身份認同,較好地融入一個社會小群體,彰顯自己的專業性功能。最后,個體應該得到一定程度的社會普遍認同,作為其介入社會的總體性反饋。這三種基本的身份認同凝結在一起,構成了個體在社會生存的精神來源。
然而,在現代化進程中,身份認同感的來源和歸所都不再穩定,哪怕是被普遍認同為社會價值較高的知識分子群體亦是如此。現代性要求社會各個行業、各個層面盡可能專業化、精細化,從而進行高效運轉,這導致知識分子內部不斷被分化。一方面,他們會由于自身專業知識的不契合而無法介入社會,降低了社會和自我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即使專業相符,他們也很難對一個問題產生一致的看法和見解,轉而進行言語攻擊與理論互搏,群體認同感大幅降低,因此知識分子很容易集體陷入“現代性迷失”之中,急需進行身份認同的再建構。而要解決身份認同難題不能只停留在對自我內心世界的探尋,還需要將自身重新投入各種社會實踐中去。
在這一點上,托尼·本尼特的“實踐型”知識分子觀具有很強的現實性意義。他直接將身份認同感的來源確定為實踐,將評判社會價值高低的標準轉變為實踐效果的好壞。他們不應再進行不間斷的理論自證,而應該積極進行實踐上的創新。只要思想能夠發揮實際效用,相關個體就能夠具有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知識分子的傳統定義,和馬克思賦予知識分子的身份相通,都把知識分子看作一群擁有理論能力、實踐能力和革命能力的腦力勞動者,這無疑粉碎了知識分子與其他勞動群體之間的間隔。既然任何個體都有可能通過具體實踐彰顯自己的專業知識,介入社會與大眾,自然也就不存在身份認同上的缺失,這無疑可以算是為現代性社會提供的一種靈活的人才機制。更進一步來說,知識分子群體會因為完整的身份認同而生成更加強烈的公共精神屬性,擺脫個體孤獨感和圈層斷裂感,對社會體系產生積極的反作用力,建構更良好的社會秩序。在實踐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將具體知識轉化為切實的內在經驗,既可以投射于社會,又可以實踐自身理想,從內向外,再由外向內地實現高頻次的自我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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