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法修改中的重整制度

特約主持人：王欣新（湘潭大學特聘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主持人語：《企業破產法》的修訂已提上我國立法日程，破產重整制度的健全完善也成為破產法理論界和實務界關注的熱點與重點。該制度自2006年立法確立以來，在保障債權人利益、調整企業債務結構，尤其是挽救困境企業等方面發揮了積極的作用，但在實施中也出現了一些理解與操作方面的問題。為此，本期學報（法學版）以《企業破產法》修改為背景，圍繞破產重整制度、困境企業拯救這一主題，組織了三篇專題論文。《破產法修改中的重整制度》一文，就重整制度實施中存在的一些突出問題逐一展開分析，并結合我國國情提出了針對性的修改建議。《企業破產前困境拯救機制的法理闡釋與體系構建》一文，對于包括預重整在內的各項破產前拯救機制的邏輯理路進行了梳理，就具體的手段、載體和支撐基礎進行了體系構建。《論我國破產重整計劃中信托方案的司法審查》一文，針對以信托方式完成債務清理和重整計劃執行的合理性進行了分析，并明確了對此進行司法審查的基本原則和審查要點。這三篇論文分別從破產重整程序啟動之前、啟動中與后期執行的前中后全維度進行研究，通過規范理論構建、司法文本分析和國內外案例分析，對《企業破產法》的修訂尤其是破產重整制度的完善，提出了較為成熟的建議，以期對我國困境企業拯救、《企業破產法》的修訂發揮積極的作用。

內容摘要：破產法規定的重整程序在司法實踐中發揮挽救重要企業作用的同時，也逐步顯現出其存在的制度不足與缺陷，需進行修訂。法院受理債權人提出的清算申請后，應允許其他債權人申請轉換重整程序。債務人申請破產清算后，仍有權申請轉換重整程序。法院對重整申請應進行識別審查，對明顯不具有挽救價值和可能者應不予受理。重整計劃提交期限應適當延長，以應對投資人招聘難等困境。要強化管理人的信息披露義務，并建立爭議解決、責任追究等制度。因無法列示窮盡法律上和實踐中的不同權益組別，法律對重整計劃表決分組的規定應為指導性。權益不因重整計劃受到不利影響的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不參與表決。法院對重整計劃的正常批準或強制批準，都必須審查并保障反對組別及同意組別中反對者個人享有的法定清償權利。至少應有一個債權人組表決通過重整計劃，法院方可強制批準。強制批準重整計劃應設有聽證及異議救濟程序。立法應限制重整計劃二次表決的間隔期間。二次表決前，可以協商調整原表決通過組別的清償權利，但應保障受不利影響組別均享有表決權。破產法應對于未及時申報債權之債權人，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依同類債權清償條件向債務人行使權利，予以嚴格限制。立法應在因法律政策調整、市場情況變化等導致重整計劃無法執行時，設置計劃變更制度。

關鍵詞：企業破產法；重整制度；轉換重整申請權；管理人信息披露義務；重整計劃變更制度

中圖分類號：D922.291.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76（2024）03-0012-13

DOI：10.19563/j.cnki.sdfx.2024.03.002

對重整制度的健全與完善，是《企業破產法》修改的重要內容之一。本文對重整制度在立法和實施中存在的問題進行研究探討，并提出修改意見。因所涉問題點較多，不再受束于體系完整，僅就關鍵問題著筆，希望能夠拋磚引玉，得到同仁們的關注，并共同為破產法的修改完善提供寶貴的意見。

一、重整申請程序的完善

在破產法的修改中要注重對當事人重整申請權的保護。依重整申請提出的時間，可以將其分為初始申請權與轉換申請權。前者是指引發破產程序啟動之最初重整申請，后者是指在破產清算申請受理后提出的轉換為重整程序的后續申請。司法實踐中的問題主要是特定情況下保護債權人與債務人的轉換重整申請權。

（一）債權人的轉換重整申請權

《企業破產法》第70條規定：“債務人或者債權人可以依照本法規定，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請對債務人進行重整。債權人申請對債務人進行破產清算的，在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宣告債務人破產前，債務人或者出資額占債務人注冊資本十分之一以上的出資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重整。”據此，債權人可以直接向法院申請對債務人進行破產重整，即行使初始申請權。但是，在法院受理某一（些）債權人提出破產清算申請后、法院宣告債務人破產之前，其他債權人是否仍可向法院提出對債務人進行重整的后續轉換申請，該條并沒有作出規定。有觀點認為，按照上述規定，在法院受理了債權人提出的破產清算申請后，其他債權人即不再享有轉換重整程序的申請權。實踐中也已出現過這種案例，有的法院以此為由拒絕受理債權人的重整轉換申請。有的管理人提出，只有管理人有權代表債務人企業決定是否提出轉換重整申請，其他人包括債權人無權提出重整轉換申請，甚至公開反對當事人申請轉換重整程序。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是對立法本意的誤解，或者有意曲解。

首先，《企業破產法》第70條規定確立債務人、出資人重整申請權的本意或目的之一，即是要確立在法院受理相關債權人的破產清算申請、管理人已然接管債務人企業后，在債務人及其股東已對企業原有權利受到實質性限制乃至禁止的情形之下，為倡導重整制度的適用，仍允許債務人及其出資人排除破產管理人的干預，以自己的名義來獨立申請債務人重整。破產管理人并沒有代表債務人提出破產重整申請的職權。該條的立法本意，本不涉及債權人在此種情形下有無重整轉換申請權問題，更沒有要限制或者剝奪在此情形之下其他債權人的申請轉換破產重整之權利。

其次，該觀點忽視了破產案件中的債權人系多數人，而每個債權人均為獨立的民事主體，其享有的各項破產申請權應允許各自獨立行使。在同一時點或時段上，各個債權人對于債務人應適用何種破產程序存在分歧意見的現象往往普遍存在。每個債權人均有表達自己意志、依法申請其所選擇的破產程序之權利，并不能因為其他債權人行使了破產清算申請權就導致自身享有的轉換重整申請權喪失。不同債權人的破產申請權是獨立且可并行行使的，這與債務人作為單一民事主體行使破產申請權是不同的。在某一特定時點，債務人所申請的破產程序的性質必然是單一且確定的。前述觀點漠視了不同債權人各自獨立的破產申請權，不能因某一債權人行使了清算申請權就剝奪了其他債權人之重整申請權。若依其觀點，一個破產案件中有100個債權人，只要其中一個債權人哪怕是債權金額最小者，率先提出了清算申請，并被法院所受理，那其他99個債權人即便都同意破產重整，也不能允許提出轉換破產重整之申請。如此理解顯然既不合理又不符合破產法規定之本意，更違背了破產重整程序挽救債務人之立法宗旨，甚至可能會為個別債權人或其他人、機構欺詐性地剝奪其他債權人的破產重整申請權，掠奪債務人財產提供可乘之機。

鑒于該條規定客觀上文義表述不夠清晰，可能產生誤解或曲解，故筆者建議，在《企業破產法》的修改中應增加相關規定明確若債權人申請對債務人進行破產清算，在人民法院受理其破產清算申請后、宣告債務人破產之前，其他債權人仍可以向法院申請轉換破產重整程序。①""①參見王欣新：《破產法》（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95、296頁。

（二）債務人的轉換重整申請權

《企業破產法》第70條的規定使債務人的后續重整申請權發生爭議。有觀點認為，在法院受理了債務人提出的破產清算申請之后、宣告債務人破產之前，債務人不得改變其申請主張，再向法院提出轉換破產重整程序的申請。筆者認為，這種觀點也是不妥的。

第一，債務人提出初始清算申請時，是基于案件受理前的情況對申請程序性質做出的選擇。而在法院受理破產清算申請后，原有情況可能會發生變化，使企業具有了挽救價值和重整成功的可能性。如債務人與原不支持重整的主要債權人進行協商，得到其對重整的支持；原找不到投資人，現在找到了戰略投資人，愿投資挽救債務人；債務人經營事業的市場發生較大變化，其財產價值、營運價值發生較大幅度的增值；等等。不允許債務人在情況發生變化時隨之申請轉換重整程序、挽救企業，既無法律依據也非正當理由。

第二，重整制度設立的目的，就是為了拯救具有挽救價值和希望的企業，只要不違背法律的明確規定，不損害其他利害關系人的權益，就應當支持有挽救希望的企業進行重整。以債務人提出清算申請后就不得改變觀點為由，禁止其提出轉換重整程序的申請，是違背破產法立法宗旨的，而且不符合國家多次強調的重視企業拯救的原則。

二、重整企業的識別審查

在《企業破產法》的修訂中，要汲取已經在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破產法司法解釋和相關司法文件中，作出的為實踐證明是正確和必要的規定，尤其是不具有司法效力的文件中的規定，如《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破產審判紀要》）《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民商事審判紀要》）等文件中的規定。《企業破產法》第71條規定，“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重整申請符合本法規定的”，應當予以受理。但立法中對法院審查受理重整申請的具體標準卻沒有規定，導致實踐中執法標準寬嚴不一。為解決這一問題，《破產審判紀要》第14條對申請重整企業的識別審查作出規定：“破產重整的對象應當是具有挽救價值和可能的困境企業；對于僵尸企業，應通過破產清算，果斷實現市場出清。人民法院在審查重整申請時，根據債務人的資產狀況、技術工藝、生產銷售、行業前景等因素，能夠認定債務人明顯不具備重整價值以及拯救可能性的，應裁定不予受理。”筆者認為，在破產法的修訂中，應當增加對申請重整企業識別審查的規定。

為此，首先要明確，當事人提出的重整申請，法院需對其識別審查，即進行必要的實質審查，不能無識別受理。曾有學者提出，法院只要接到重整申請都應受理，而在同時存在多種性質的破產程序申請時，要優先受理重整申請。筆者認為，這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是不妥的。對不具備條件的企業啟動重整程序，不僅無助于挽救債務人，而且會使債權人尤其是擔保債權人的受償權利被中止行使，耗費債務人財產，并且延誤清算的受償時間，導致司法與社會資源的浪費，損害各方利害關系人的正當權益。破產重整案件在受理審查上適用的原則，有別于破產清算案件，破產清算案件原則上適用立案登記制，而破產重整案件應由法院進行實質審查。①""①參見王欣新：《立案登記制與破產案件受理機制改革》，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10期，第42頁。其次，重整企業應具有挽救價值和挽救可能，即具有重整價值。為此要審查債務人的相關資產狀況、生產技術工藝、銷售狀況、所在行業的前景等經營方面的判斷因素，進而判定企業是否具有重整的經濟價值和營運價值。債務人挽救價值的實現，不僅使其免于被清算退出市場，使職工不失業，更重要的是有利于更好地維護債權人的權益。任何破產程序包括重整程序，其首要目標都是要保障債權人的清償利益，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其他社會目標。

受理重整申請，應確定企業重整價值系高于其清算價值以及為破產重整而增加的相關費用、時間等成本。企業存在之價值，系作為一個能夠持續提供社會需要的商品與服務并能夠從中獲得利潤的社會生命體，即企業的營運價值。若不具備上述條件之企業，往往只剩下已經無生命力的資產價值，后者又往往只會隨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貶值，進而應及時予以清算，使其退出市場。比較企業營運價值與清算價值時，①""①企業營運價值指的是企業在財產不經清算并以之為基礎繼續經營時的價值；企業清算價值指企業經清算財產被零散處分的價值之和。參見陸曉燕：《運用法治手段化解產能過剩——論破產重整實踐之市場化完善》，載《法律適用》2016年第11期，第73頁。需特別關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一些無形資產，系依附于企業存在而具有較高價值，但破產清算時則會喪失其價值或可能遭受大幅貶值，如企業商譽與商標、專利權與專有技術以及基于中國特殊市場準入限制而獲得的行政審批資源等，如金融等特殊行業的營業牌照，藥品、軍工生產許可等特殊經營許可。此類無形資產在企業運營中方能維持其價值，而伴隨著企業清算，其價值將趨于零。②""②參見張世君、鄭俠：《破產企業重整價值的法律識別》，載《法律適用》2023年第10期，第65頁。這些資源大多基于行政審批而產生，從政府層面而言不認可因其行政審批資質而產生的利益可以轉讓并獲得相應貨幣對價。但在目前市場中，這些資源可以決定或輔助企業營業與盈利的事實，卻是客觀存在的，也為社會所承認，不以政府、個人意志所轉移。其二，在企業經營過程中所形成的營運生命體系，包括相關技術力量、研發體系、營銷體系、人力資源、客戶資源、上下游企業之業務協助關系等，這些資源通常也會隨著企業的破產清算而消滅或貶值。③""③破產重整價值往往就是伴隨著企業經營而存在的價值。參見[美]小戴維·斯基爾：《債務的世界：美國破產法史》，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7頁。其三，企業的專用設備、基礎設施等，如鐵道專用線、水、電、燃氣等供應系統。一方面其僅具有專門用途或只能在原適用地域內發揮效用，另一方面因其無法轉為通用用途使市場變現受到局限，破產清算時通常可能會有較大幅度貶值。上述這些財產的營運價值與清算價值往往有較大差異，故需要特別予以關注。

對于債務人是否具有挽救價值及挽救可能，往往更多需從商務角度作出判斷。而學理通常認為，法官只作法律判斷、不作商務判斷。④""④參見賀小榮等：《破產管理人與重整制度的探索與完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的理解與適用》（上），載《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13期，第33頁。但在重整申請審查等環節中，法官卻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商務判斷。顯然，要求法官從正向認定某一債務人具有挽救價值和挽救可能是困難的，尤其對于債務人的挽救能否成功問題上，往往具有一定偶然性，加之市場與企業本身也會不斷發生變化，企業的重整挽救甚至可能最終以結果論英雄。故《破產審判紀要》規定，法官系從反向作出判斷，即債務人是否明顯不具備重整價值及拯救可能性，進而作出不受理裁定。這種判斷方向則有利于鼓勵企業積極主動進行重整挽救，為具有重整可能的債務人提供盡可能多的挽救機會，排除司法判斷的中間模糊地帶，減少誤判發生，弱化法官商事判斷風險。對重整企業識別審查時，不應對申請人提交的重整申請及其材料提出超出受理審查必要的要求，附加各種不正當的限制。例如，有的法院要求申請人在申請時提供意向投資人，提交重整資金來源和債務清償方案，提交重整計劃草案，甚至要求提交重整申請押金。這些事項依法本應是在重整程序中進行并完成的工作，法院不能以申請人未提供這些材料作為不受理重整申請的理由。

三、重整計劃的提交期限

重整計劃草案的提交期限，《企業破產法》第79條規定為自人民法院裁定債務人重整之日起六個月內；經債務人或者管理人請求，有正當理由的，人民法院可以裁定延期三個月，即“6+3個月”。考慮到目前的經濟、貿易形勢以及投資人招聘、資產處置等方面存在的困難，為避免因提交時間不足導致重整失敗，或因拖延陷于違法重整狀態，筆者建議適當延長期間，改為“9+3個月”。

對此存在兩方面的反對意見。其一是認為不利于提升世界銀行對我國營商環境的評估得分。破產案件辦理期限是營商環境評估的一個重要方面，多數國家規定的期間是6至9個月，延長法定期間會降低營商環境評估的得分，還可能使重整的成本提高。其二是認為，可以通過設置預重整制度在法律程序外延長期間，解決重整時間不足的問題，不需要再延長法定期限。筆者認為，這些主張是不妥的。

第一，建議立法延長期限是為了消除、減少違法拖延重整期間的現象，增加重整成功的可能性，并非允許或鼓勵消極拖延辦案。法定期間是最長期間，并非實際辦理期間。世界銀行對營商環境指標的評估也是根據實際發生的期間，而非立法的紙面文字規定。再退一步說，立法和營商環境評估的目的究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還是要切實解決實際問題，這個價值取向還是應當有正確的選擇。

第二，預重整無法解決期間不足問題。鑒于預重整的本質是當事人之間自愿進行的庭外重組，預重整的功能之一是“程序銜接”和“效率促進”。①""①胡利玲：《預重整的目的、法律地位與性質——基于對我國預重整地方實踐的反思》，載《東方論壇》2021年第4期，第6頁。因預重整不具有重整程序啟動時的司法強制力，故僅能適用于部分的困境債務人，即具有與債權人進行協商談判時間與空間的債務人。②""②參見王欣新：《建立市場化法治化的預重整制度》，載《政法論叢》2021年第6期，第79頁。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制定的《預重整工作指引（試行）》第3條規定，“具有挽救可能，有能力與主要債權人開展自主談判的企業，可以進行預重整。”③""③重慶破產法庭編：《破產法律文書樣式》，人民法院出版社2022年版，第469頁。“如果債務人的困境已經到了必須依靠破產法中解除保全、中止執行等強制措施才可能生存的程度，就應當直接適用破產重整程序，不能適用預重整。”④""④王欣新：《破產法修改中的新制度建設》，載《法治研究》2022年第4期，第15頁。換言之，預重整不以債務人已經發生破產原因為前提，不是識別和審查重整原因的法外特別機制，更不應成為規避重整期限的制度工具。⑤""⑤參見何心月：《我國破產預重整實踐的現狀與出路》，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第188頁。否則就可能出現為使不符合條件的債務人適用預重整程序并獲得成功，而綁架法院不得不濫用司法強制力的現象。所以，相當一部分債務人是無法適用預重整程序解決重整期間不足問題的，仍然需要延長重整計劃草案的提交期限。

四、管理人的信息披露義務

知情權是當事人行使各項權利的基礎，沒有知情權的保障，其他權利往往是無從實現的。知情權的實現有賴于信息披露義務人的義務履行。管理人是破產案件中最重要的信息披露義務人。但《企業破產法》對管理人信息披露義務的履行以及利害關系人尤其是債權人個人的知情權等權益的保障，缺少明確、具體的規定。雖然《企業破產法》第57條第2款規定，債權表和債權申報材料由管理人保存，供利害關系人查閱，并在“債權人會議”等章節中規定了管理人對債權人會議、債權人委員會的一些信息披露義務。但規定的范圍較為狹窄，且主要是債權人會議等集體機構的知情權，缺失從個人角度保障知情權的規定。此外，對破產（重整）程序中的關鍵文件如資產評估報告、財務審計報告、重整計劃草案等內容，應按照什么程序及時向債權人披露，債權人的知情權具體如何行使、如何保障等也沒有制度規定。由此導致司法實踐中，管理人對信息披露義務的履行存在很多嚴重問題，并集中發生在對債權人個人知情權的保護和重整計劃草案等關鍵信息的披露方面。

一些管理人缺少職業道德與能力，不遵循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真實、及時、完整地進行信息披露。個別管理人甚至以能蒙混過關的最低程度信息披露為行為原則，肆意侵害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的權益。尤其是在企業重整程序中，管理人不向或不及時向債權人等提供完整、真實的資產評估報告、財務審計報告、重整計劃草案等文件。實踐中，在采取“債轉股”“以物抵債”等非現金方式清償債務時，對股價、物價的惡意高估更是屢見不鮮。此外，重整程序中對債權人的清算與重整的清償率通常均是模擬計算產生，而非通過資產實際出售實現，易發生計算錯誤乃至惡意造假的情況。由于沒有正常的信息披露、異議解決和責任追究機制，在實踐中引發了很多爭議，使違法行為很難得到糾正，更無法追究違法者的責任。⑥""⑥針對我國破產信息披露制度存在的問題，應當有針對性地確立重整計劃充分信息披露標準，增加事先主動書面信息披露程序，建立信息披露爭議司法解決機制，健全信息披露問責機制。參見范水蘭：《我國破產重整計劃表決信息披露制度的檢視與完善》，載《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5期，第112-114頁。不僅挫傷了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參與破產程序的積極性，影響破產程序的順利進行，而且也損害了破產法的權威。為解決債權人個人知情權的保護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破產法解釋三》）第10條第1款規定：“單個債權人有權查閱債務人財產狀況報告、債權人會議決議、債權人委員會決議、管理人監督報告等參與破產程序所必需的債務人財務和經營信息資料。管理人無正當理由不予提供的，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作出決定；人民法院應當在五日內作出決定。”這一規定當時是為對標世界銀行的營商環境破產法評價指標所做的必要調整。筆者認為，該規定中確立的原則應當納入《企業破產法》的修訂之中，并應將資產評估報告、財務審計報告等重要文件以列舉規定的方式明確納入披露范圍，同時設立對評估、審計報告的異議處理，對錯誤判定的糾正程序和責任追究制度。

重整計劃草案的披露程序應當納入立法修改范圍內。首先，管理人或者自行管理的債務人必須在債權人會議表決重整計劃草案前，提前一定期間將完整的重整計劃草案告知到債權人、債務人、出資人及其他利害關系人。其次，從實踐情況看，該期間應當不少于十五個不長于三十個工作日。再次，告知重整計劃草案的方式，可以采取信件、傳真、電子郵件或者會議上發放等方式，要確保所有利害關系人及時全文收到，不得刪減重整計劃草案披露內容。這一修改，一方面可以保障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的知情權，另一方面，提前進行必要的信息披露不僅是對利害關系人的尊重，也有助于重整計劃草案的順利表決通過，特別是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債權人對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往往需要提前報送總部批準授權，否則不能及時得到授權就只能投棄權票。

五、債權人對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分組

《企業破產法》第82條規定：“下列各類債權的債權人參加討論重整計劃草案的債權人會議，依照下列債權分類，分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一）對債務人的特定財產享有擔保權的債權；（二）債務人所欠職工的工資和醫療、傷殘補助、撫恤費用，所欠的應當劃入職工個人賬戶的基本養老保險、基本醫療保險費用，以及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支付給職工的補償金；（三）債務人所欠稅款；（四）普通債權。人民法院在必要時可以決定在普通債權組中設小額債權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

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該條對表決分組的規定是強制性規定還是指導性規定，我國應當采取強制性分組還是指導性分組的爭議。要解決表決分組問題，首先要確立分組的原則與標準。“債權分組應當堅持意思自治、公平清償以及利益衡平原則。在對債權進行組別劃分時，堅持‘實質相似’的分組標準，嚴格將債權性質相似、利益訴求一致的債權劃分進同一組別。不同組別中提供的清償方案不能突破債權清償的順位要求，必須嚴格遵守絕對優先原則。”①""①徐陽光、韓玥：《重整計劃中的債權分組規制研究》，載《法治研究》2022年第4期，第27頁。有學者認為，第82條規定的分組屬于強制性分組，②""②參見劉敏、池偉宏：《法院批準重整計劃實務問題研究》，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10期，第85頁。我國立法應當采取強制性分組，法院不得在此規定外再增加新的分組類別。僅從該條規定的文字看，更易給人以接近于強制性規定的印象，但是將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分組理解為強制性規定，是錯誤的、不符合實踐需要的。

立法要對某種分組作出強制性列舉規定，前提是按照分組之目的和標準，其列舉的分組能夠涵蓋實踐中所有可能發生的應分組情況，沒有遺漏，方能保證適用之需要，并證明強制分組規定的可行性與正確性。但《企業破產法》的上述規定顯然未能做到這一點，而從實踐發展的趨勢看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目前，在其他立法中存在許多不同于破產法清償順位分組的規定，需要另行設置單獨的表決組別。例如，《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第55條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破產適用企業破產法的有關規定。但是，破產財產在清償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應當優先清償破產前與農民成員已發生交易但尚未結清的款項。”據此，農民專業合作社與其農民成員間的交易債務應作為最優先清償的債權，而破產法對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分組中沒有涉及此類債權人的組別。《保險法》第91條規定，破產財產在優先清償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的清償順序中，在職工債權之后的第二順序是“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普通破產債權排在第四清償順序，而且《保險法》中未提及物權擔保債權的清償問題，這與破產法規定的清償順位組別也存在較大差異。《商業銀行法》第71條第2款規定：“商業銀行破產清算時，在支付清算費用、所欠職工工資和勞動保險費用后，應當優先支付個人儲蓄存款的本金和利息。”此外，商業銀行可以發行清償順位劣后于其他負債的次級債，作為附屬資本。破產法關于債權人分組表決的列舉規定，未能涵蓋這些債權的清償順位與表決分組。《破產審判紀要》第28條規定：“破產債權的清償原則和順序。對于法律沒有明確規定清償順序的債權，人民法院可以按照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優先于財產性債權、私法債權優先于公法債權、補償性債權優先于懲罰性債權的原則合理確定清償順序。因債務人侵權行為造成的人身損害賠償，可以參照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規定的順序清償，但其中涉及的懲罰性賠償除外。破產財產依照企業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三條規定的順序清償后仍有剩余的，可依次用于清償破產受理前產生的民事懲罰性賠償金、行政罰款、刑事罰金等懲罰性債權。”《破產審判紀要》不屬于司法解釋，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司法實踐中具有重要的指導性意義，其經實踐檢驗證明正確且必要的內容，也應納入破產法修改之中。實踐中已經存在很多與《企業破產法》列舉規定的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組在權利性質、清償順位等方面均有不同的權利人群體，需要設立新的表決組別，而且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還會出現更多的此類需求。

為此，在《企業破產法》的修訂中已形成一致性意見，認為對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列舉分組規定應當是指導性而非強制性的，法院可以根據不同的債權種類設立其他表決組。而原關于普通債權組中可以設小額債權組的規定也就失去指導意義，可交由法院一并裁量決定。同時還應明確規定，不允許濫用分組手段影響對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的正常結果。

六、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與批準

（一）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

1.權益不受重整計劃草案不利影響的債權人和利害關系人不參與表決

《破產法解釋三》第11條第2款規定：“權益因重整計劃草案受到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有權參加表決；權益未受到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參照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三條的規定，不參加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此項規定，對我國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制度產生重大影響，使債權人會議的分組表決制度更為公平、合理，并在相關規定的影響下制約法院對重整計劃草案的強制批準，有利于防止司法權的濫用。

準確地講，權益未受到重整計劃草案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當然包括相應組別），無權參加對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應當是專指權益未受到重整計劃草案不利調整或者影響者。否則就會出現自身權益不受不利影響，卻可以任意濫用表決權決定、影響他人權益實現的不合理情況，而且也與《企業破產法》第83條①""①《企業破產法》第83條規定：“重整計劃不得規定減免債務人欠繳的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二項規定以外的社會保險費用；該項費用的債權人不參加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規定的內容存在不協調。需要強調的是，《破產法解釋三》規定無表決權的是權益未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而不僅是相應組別。實踐中，一些企業的重整計劃規定，對普通債權組中一定數額以下的小額債權予以全額或高比例清償。管理人之所以不按照法律規定在普通債權中設立獨立的小額債權組，而設小額債權的全額清償線，其目的就是以此影響普通債權組在人數方面的表決結果，通過獲得較多清償的小額債權人的同意表決，在人數標準上獲得多數通過。這種做法有利用不當分組影響表決結果之嫌，是不妥的，也與法律規定不符。在《破產法解釋三》規定權益未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無表決權之后，這些獲得全額清償的小額債權人因權益未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而沒有表決權，對上述不當行為可起到制約作用，也避免了對表決分組權的濫用。

所謂權益未受到重整計劃草案不利調整或者影響，應當至少包括四個方面。第一，債權清償數額不受不利影響，即可得到全額清償。第二，清償方式不受不利影響，即原則上為現金清償，除非債權人自愿接受非現金清償。第三，清償時間不被延遲，筆者認為，在較短期間如一二個月左右的時間內清償，可視為及時清償。第四，債權人的其他相關權利不受不利影響，如擔保權等。《企業破產法》第83條僅規定債務清償不得減少清償數額，未能涵蓋債權人的全部清償利益，存在不周之處，應予適當完善。在《企業破產法》的修改中，應當將上述司法解釋的內容完善之后規定到立法中，即增加“權益不受重整計劃草案不利影響的債權人和利害關系人不參與表決的內容。”

2.限定重整計劃草案二次表決的間隔期間

《企業破產法》第87條中規定：“部分表決組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同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協商。該表決組可以在協商后再表決一次。雙方協商的結果不得損害其他表決組的利益。”這一規定為債務人的重整挽救提供了更多的機會，但由于其對兩次表決的間隔期間未作規定，存在嚴重的立法漏洞，導致司法實踐中任意拖延二次表決的現象十分嚴重，甚至出現惡意利用立法漏洞的情況。有的案件拖延二次表決甚至達到數年之久，嚴重損害債權人及相關利害關系人的權益。有的管理人明知重整計劃草案根本不具備債權人會議表決通過的條件，也不在意表決是否能夠通過，只是為了避免超過重整期間，便利用二次表決無間隔期間規定的立法漏洞拖延時間，將粗制濫造乃至缺失要件的重整計劃草案提交表決，并在未獲通過后將重整程序長期擱置，甚至以此要挾債權人做出讓步。

此外，該條并未允許以雙方協商的結果來調整其他表決組的利益，這也限制了以協商來調整重整計劃草案的范圍，可能影響到重整的成功。實踐中，有時對未通過表決組別利益的協商和調整，可能需要聯動調整其他已通過組別的利益，才能使重整計劃草案的修改合理，并可能在二次表決時通過。

為此，筆者認為，在《企業破產法》修訂中應當限定債權人會議兩次表決的最長間隔期間，并調整相關規定，以健全債權人會議對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制度。其一，維持二次表決制度。沿用原《企業破產法》第87條規定，同時，增加規定兩次表決間隔期間的限制，自一次表決未通過的次日起算，不得超過一定期限。對具體期限，有的建議為三十日，有的建議為六十日或更長。建議為三十日者認為，二次表決建立在一次表決的基礎上，只是對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組的利益進行微調，三十日的時間就足夠了。筆者認為，一次表決未能通過，證明雙方存在較大的利益分歧，再次協商調整不僅要做未通過組別的工作，還可能涉及對新出資人的出資調整等問題，三十日的期間過短，六十日較為適宜。如果僅因協商期間不足而使重整失敗，顯然不利于實現設置重整制度的目的。其二，允許協商調整其他已通過表決組的利益。為保障其權益，這些利益受不利調整影響的組別也應當參與協商和二次表決。這樣做將使二次表決協商調整重整計劃草案的余地更大，增加表決通過的可能性。

（二）重整計劃草案的批準

1.重整計劃草案的正常批準

《企業破產法》第86條對債權人會議各表決組均通過重整計劃草案時，法院對重整計劃草案的正常審查批準未規定具體標準，僅籠統地規定符合法律規定的應當裁定批準。這樣的規定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法院對任何事項的批準當然要符合法律規定，如發現有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內容，當然不能批準，這本無需作出規定。沒有具體批準條件的規定，對法院的審查批準沒有任何規范和指導意義，也無法保障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的程序與實體權益。因缺失具體標準，實踐中法院對重整計劃草案的正常審查批準往往流于形式，甚至出現違背法理原則批準重整計劃的情況，而且基本上脫離了當事人及上級法院的監督。

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采取的是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但在其實施過程中可能出現多數人濫用權利而侵害少數人的法定清償利益之現象。所以，即使各表決組均已通過了重整計劃草案，法院也必須對于是否存在損害各表決組中反對者法定清償利益的情況予以認真審查，并對相關問題予以糾正。為彌補破產法的立法疏漏，《破產審判紀要》第17條規定了重整計劃正常批準的審查標準。除一般的合法性要求外，強調法院應當著重審查重整計劃的內容未損害各表決組中反對者之清償利益。其實，這也是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時必須做到的要求。

2.重整計劃草案的強制批準

《企業破產法》第87條規定，債權人會議部分表決組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該草案符合法定條件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申請法院批準重整計劃草案。法院可在部分表決組表決未通過的情形下，強制裁定批準重整計劃草案。在該條第2款中規定了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具體條件。

根據第87條規定，法院僅在債權人會議有部分表決組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情況下，才可以行使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權力。換言之，債權人會議應當有部分表決組表決通過了重整計劃草案，否則不得強制批準。但是，對這一點在第87條規定中表述是不夠明確的。其一，所謂有部分表決組表決未通過，即有部分表決組通過，這個“部分”是指一組還是更多組別表述不明。其二，在債權人會議的表決組中，除債權人組別外，還可能存在出資人表決組，所謂至少有一組表決組表決通過，是否包括出資人組規定不明。此外，在第87條規定中還存在對強制批準條件表述不準確，易造成誤解或曲解的問題。該條第2款第（一）（二）（三）項①""①《企業破產法》第87條第2款規定：“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拒絕再次表決或者再次表決仍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但重整計劃草案符合下列條件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批準重整計劃草案：（一）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一項所列債權就該特定財產將獲得全額清償，其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其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或者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劃草案；（二）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二項、第三項所列債權將獲得全額清償，或者相應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三）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普通債權所獲得的清償比例，不低于其在重整計劃草案被提請批準時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清償比例，或者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中規定的強制批準條件，均存在同一個問題，即“或者”之前的部分，規定在該組表決未通過時，法院強制批準必須符合的條件，如物權擔保債權“就該特定財產將獲得全額清償，其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其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第1項）；職工債權和稅收債權“獲得全額清償”（第2項）；“普通債權所獲得的清償比例，不低于其在重整計劃草案被提請批準時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清償比例”（第3項）等；但是，在“或者”后面又規定，只要“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法院即可強制裁定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給人以完全不用再考慮“或者”之前對通過組別中反對者法定清償利益保護底線規定的印象。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破產審判紀要》第18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審慎適用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七條第二款，不得濫用強制批準權。確需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重整計劃草案除應當符合企業破產法第八十七條第二款規定外，如債權人分多組的，還應當至少有一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且各表決組中反對者能夠獲得的清償利益不低于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利益。”這一規定首先明確，所謂有部分表決組表決未通過，是指至少有一組通過重整計劃草案。其次，所謂部分表決組是專指債權人組別，不包括出資人組別。②""②《破產審判紀要》和《破產法解釋三》中對此的規定存在不同，前者僅包括債權人，而后者還將出資人包括在內。筆者認為，應以僅指債權人組別為當。因為重整企業通常都已經資不抵債，出資人在企業中原則上已經不再具有經濟利益，所以重整計劃對其在企業中的權益往往予以全部清除。《企業破產法》第85條第2款規定：“重整計劃草案涉及出資人權益調整事項的，應當設出資人組，對該事項進行表決。”③""③在《企業破產法》修訂過程中，對此規定賦予出資人表決權存在反對意見。但是，由于出資人權益往往被全部清除，所以單純從經濟利益角度考慮，其表決會對重整計劃草案持反對意見。此外，還可能因出資人對企業已經不可能得到任何經濟利益，而對表決結果持無所謂的態度，表決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情況。所以，如果將出資人組納入是否通過表決的組別統計范圍，是不合理的。再次，紀要中明確規定，各表決組中反對者能夠獲得的清償利益不低于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利益，是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必要條件，有利于防止濫用多數決機制，保障司法的公平與公正。

綜合《破產審判紀要》和《破產法解釋三》中與重整計劃草案審批相關的兩項規定，即至少有一組權益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組別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以及權益未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或者股東不得參加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這便使得法院作出強制批準裁定的條件變得更加嚴格。我國司法實踐中，對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分為擔保債權人組、稅收債權人組、職工債權人組以及普通債權人組幾個組別。此外，破產法規定在普通債權組中可設小額債權組別；對股東權益進行調整時需設出資人組別。因稅收債權人組和職工債權人組的債權具有特殊社會屬性，往往在重整計劃草案中設置為在計劃批準后短期內以現金方式全額清償，故在原則上可以被認定為系其權益未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組別。上述兩個組別因其利益不受不利影響，均會表決同意重整計劃草案。若無上述規定，可使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在形式上符合至少有一組表決通過的條件。而在司法解釋出臺之后，權益沒有受到不利調整或者影響的債權人組別將無表決權，這就使要取得申請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條件，在大多數案件中必須在擔保債權人組、普通債權人組中獲得至少一組的表決同意。因此司法文件的上述規定，有利于在破產重整程序中更好地維護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的權益，制約破產管理人或債務人在重整計劃中納入損害利害關系人權益的內容，防止法院濫用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權力，并更加注重在重整中發揮市場化、法治化商業談判的作用，有利于提升營商環境。在《企業破產法》的修訂中應當納入上述內容。

（三）建立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聽證和救濟程序

為了加強對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監督與制約，管理人或者債務人提出強制批準申請時應當通知所有利害關系人，利害關系人存在反對意見的，法院應當組織債務人、管理人、債務人的出資人、重整投資人以及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表決組的代表、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中的反對者代表等利害關系人進行聽證，以充分保障利害關系人的知情權和異議權。

對強制批準裁定作出后的異議救濟程序存在不同建議，有的主張采取復議方式，有的建議采取上訴方式。復議方式是指當相關利害關系人對法院強制裁定批準重整計劃草案不服時，可以自裁定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上一級人民法院應當在收到復議申請后三十日內作出裁定。復議期間是否停止執行重整計劃，由進行復議的人民法院裁量決定。由于復議不具有必然阻止計劃執行的效力，而一些重整計劃措施一旦實施，可能出現即使認定重整計劃錯誤、不應強制批準也不可逆轉的問題，所以復議法院必須慎重決定是否停止執行的問題。上訴的救濟方式具有使裁定不發生執行力的法律效力，對反對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裁定者的保護力度更大，但是也存在阻止重整程序繼續進行的可能，影響挽救機遇。對上訴方式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執行。目前，主流觀點主張采取復議方式救濟。

七、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補充申報債權的清償

“債權申報是民事債權轉化為破產債權的程序性條件。”①""①韓長印主編：《破產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頁。《企業破產法》第92條第2款規定，在重整程序中，債權人未依法申報債權，在重整計劃的執行期間不得行使權利，但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可以按照重整計劃規定的同類債權的清償條件，向債務人行使清償權利。這一規定對未及時申報債權的債權人予以特別救濟，有利于維護其實體權利，但由于對補充申報債權的清償未規定必要的限制條件，從實踐執行的效果看，卻是利弊皆有，甚至可能出現弊大于利的現象。

規定的合理之處是，申報債權是程序性活動，雖然債權人未申報債權在破產程序中不得行使受償權利，但通常并不因此剝奪其實體權利，也不視為債權人自動放棄債權。②""②參見付翠英：《論破產債權的申報、調查與確認》，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2期，第27頁。即使債權人在清算程序中因未及時申報債權沒有得到清償，也是因為清算程序依法終結的程序性原因，是因債務人的主體資格消滅，使債務因失去義務主體和責任財產不足而不再繼續清償，但該債務在實體權利意義上并沒有被免除。也正因為如此，《企業破產法》第123條第1款規定：“自破產程序依照本法第四十三條第四款或者第一百二十條的規定終結之日起二年內，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按照破產財產分配方案進行追加分配：（一）發現有依照本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二條、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六條規定應當追回的財產的；（二）發現破產人有應當供分配的其他財產的。”據此，在債務人主體消滅后的一定期間內，發現債務人財產時，仍然要按照破產法規定繼續清償債權人，并不因債務人的消滅而歸屬于其出資人。而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債務人作為民事主體繼續存續經營，對依法補充申報的債權原則上仍需履行（超過訴訟時效者除外）。由于補充申報的債權仍屬于重整債權，所以清償時也應受到重整計劃規定的同類債權清償條件的限制，以實現債權人的公平。實踐中出現的弊端在于，這一規定可能會削弱重整程序的挽救功能，且與破產程序的總括性程序特征相悖。①""①參見韓長印、張旭東：《重整程序中未申報債權的清償規則研究》，載《法律適用》2021年第9期，第25頁。設置重整程序的目的之一即為挽救債務人。當債務人完全履行重整計劃之后，又出現預期之外需清償的新債權，如其數額較大，可能會導致債務人再度破產，使已完成的重整程序又歸于失敗。并且這會打破戰略投資人的合理投資預期，迫使其增加投資，加大了企業挽救的不確定法律風險，乃至使投資人因此而對企業重整望之卻步。

債權申報是債權人自行決定事項，體現了債權人自治原則。②""②許德風：《破產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95頁。但在破產司法實踐中，債權人未及時申報債權，除遺忘、延誤、疾病等客觀原因外，還可能是某些人試圖通過此種方式而獲得更多債務清償。因為在協商制定重整計劃時，債務人的清償能力、財產數額包括新投資人的投資數額基本都是確定的，申報的債權尤其是普通債權數額即便再多，也不過是使每筆債權的清償比例有所降低，債務人及其投資人也并不需因申報債權的增多而增加清償，談不攏無非就是重整失敗。但是，如果債權人不在重整程序中及時申報債權，制定重整計劃時就將按照該類債權較低的總額確定相對較高的清償比例。而債權人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要求清償補充申報債權，債務人此時卻不得不按照原設定的較高清償比例而作出額外更多之清償。實踐中，確已出現利用這一規定實現不當得利，損害債務人包括新戰略投資者利益，甚至導致重整失敗的案例。為此，在《企業破產法》修改中，應當對重整計劃執行后補充申報債權的清償設置必要的限制條件。有人建議從實體條件方面進行控制，即規定債權人必須有正當理由未申報債權，才可以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得到補充清償。但這實際上是簡單地將判斷債權人遲延申報債權是否有合理理由，是否仍享有受償權利，無原則地完全交由法院自由裁量，不利于公平保障債權人的正當權益。而且重整計劃是由法院批準的，自然希望重整成功，當確認補充申報債權的受償權利會影響重整成功時，就可能使法院的審查確認受到潛在利益的影響，出現不公正的現象。

筆者認為，為增加規定的可操作性，還可以考慮從法律程序方面也進行規制。在債權申報期滿，通知送達的債權人未申報債權的，管理人可再次送達通知要求其補充申報債權，并告知其未申報債權將失去受償權利的不利法律后果。債權人接到二次通知后仍不申報債權，除因疾病等客觀原因外，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要求清償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在二次通知中還應說明，如債權人因申報債權的證據尚未收集齊備等原因，顧慮申報債權難以獲得確認，可以在申報債權的同時請求暫緩確認債權，以解其后顧之憂。這里的債權人，是指經通知直接送達的已知債權人，對未知債權人的公告送達，則由于公告對債權人的告知和送達效果甚差，如予同樣嚴格限制顯然是不合理的。此外，對補充申報債權者的清償權利要有正確的理解。凡未在破產程序中依法申報債權的，訴訟時效不予中止。故債權人補充申報債權時如超過訴訟時效，其債權不予確認。立法規定債權人在重整計劃執行完畢后可以按照重整計劃規定的同類債權的清償條件行使權利。所謂同等條件既包括清償比例的規定，也包括延期和分期清償、非現金清償等其他限制，并非其補充申報債權獲得確認就立刻可以得到現金清償。

八、重整計劃執行的變更

《企業破產法》第93條規定：“債務人不能執行或者不執行重整計劃的，人民法院經管理人或者利害關系人請求，應當裁定終止重整計劃的執行，并宣告債務人破產。”然而，有時重整計劃或其部分內容會由于政策調整、法律變化或市場變化，如資產重組中置換資產的價格或盈利能力發生了變化，或由于戰略投資者經營及支付能力等情況發生了變化，而無法繼續執行。這些變化雖然會對原重整計劃的執行產生影響，但在部分情況下并不會對債權人的受償權利構成實質性不利影響，或者雖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部分債權人的清償利益，但如因此就“終止重整計劃的執行，并宣告債務人破產”，則對債權人的利益更為不利。所以，在此種情況下應當允許對重整計劃進行可能和必要的變更。①""①參見王欣新：《破產王道——破產法司法文件解讀》，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104頁。

為解決這一問題，在《企業破產法》的修訂中應對重整計劃執行的變更問題作出明確規定。《破產審判紀要》第19條規定：“債務人應嚴格執行重整計劃，但因出現國家政策調整、法律修改變化等特殊情況，導致原重整計劃無法執行的，債務人或管理人可以申請變更重整計劃一次。債權人會議決議同意變更重整計劃的，應自決議通過之日起十日內提請人民法院批準。債權人會議決議不同意或者人民法院不批準變更申請的，人民法院經管理人或者利害關系人請求，應當裁定終止重整計劃的執行，并宣告債務人破產。”第20條規定：“重整計劃變更后的重新表決與裁定批準。人民法院裁定同意變更重整計劃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應當在六個月內提出新的重整計劃。變更后的重整計劃應提交給因重整計劃變更而遭受不利影響的債權人組和出資人組進行表決。表決、申請人民法院批準以及人民法院裁定是否批準的程序與原重整計劃的相同。”紀要的上述規定解決了司法實踐中的一些問題，但在實施中仍有不妥之處，有待完善。

第一，規定的重整計劃變更理由限于出現國家政策調整、法律修改變化等特殊情況，但對于所謂“等特殊情況”包括哪些，紀要沒有規定。從理論上講，立法在列舉范例后使用“等”的省略概念時，“等”前面列舉的情況與后面所省略的情況應在性質與程度上大體相當，否則就將“等”變成了“不等”。但在實踐中，能與國家政策調整、法律修改變化對等權重的其他特殊情況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在實踐中，因國家政策調整、法律修改變化而需要變更重整計劃的情況，雖有但十分少見。而導致重整計劃無法執行的原因，基本上都是由于市場變化、戰略投資者情勢變化、重整企業情況變化等。我國的破產法是市場化的破產法，重整計劃的變更當然應當充分考慮市場化因素。所以，對于重整計劃執行中的變更事由，應當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基礎上進行必要的規范，依法防止變更事由過于寬泛，又要盡可能涵蓋合理事由，如此才能發揮重整計劃執行變更制度的價值。②""②參見司偉：《重整計劃執行變更規則檢視》，載《政治與法律》2024年第2期，第103頁。在破產法的修訂中應當放寬允許變更重整計劃的情況，將正常的市場化變更因素明確包括在內。企業重整的成敗影響的是債權人、債務人等利害關系人的權益，故應將是否變更重整計劃的決定權更多地交由利害關系人決定，即交由債權人會議表決決定。

第二，重整計劃只允許變更一次，限制似過嚴格，應當考慮允許進行二次變更。在司法實踐中，重整計劃的執行期間可能較長，甚至達到十年八年。在執行期間即使是國家政策調整、法律修改變化，也無法保證只會發生一次單方向的變化，不會發生第二次需要變更重整計劃的情況變化，而市場化因素的變化更是如此。對涉及當事人自身權益事項的判斷與選擇，司法權力應當更為尊重當事人意愿。但是，對于申請二次變更重整計劃應予以較為嚴格的限制，避免發生濫用現象。

第三，目前重整計劃的變更程序較為繁復，時間過長（如六個月的重整計劃變更期間），不利于捕捉企業挽救的市場機會。在破產法修改中，應適當簡化重整計劃的變更程序。對于僅需要延長重整計劃執行期限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應當設置簡易快捷程序處理。

第四，明確重整計劃變更的表決機制。根據利益受不利影響者應參與相關事項決定的原則，“在重整計劃執行中已經完全依計劃受償的債權人包括相應組別無權對重整計劃變更進行表決；已經獲得部分清償的債權人應以其持有的剩余債權額進行表決；未獲得清償的債權人以其持有的全部債權額進行表決。已經在原重整計劃中被剝奪全部權利的利害關系人，如完全失去股權的原出資人組，由于不存在因重整計劃變更而遭受新的不利影響，故無權表決。如果原出資人在重整計劃中仍被保留部分或全部權利，且因重整計劃變更而遭受新的不利影響，則有權進行表決。”①""①王欣新：《破產王道——破產法司法文件解讀》，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106頁。

九、結語

《企業破產法》的修訂將使我國的破產法律制度更加完善，促進我國的改革開放，提升營商環境，健全市場經濟體制，為市場經濟主體提供更為有力的法律保障。但法律的修改完善絕非一蹴而就的，每前進一步都可能遇到來自舊觀念、舊文化、舊體制、舊法律以及由此產生的各種沖突利益的阻力，甚至可能出現對明知是錯誤的規定也因某種考慮而不加修正的情況。所以即使是修訂后的法律仍會存在不足，唯希望破產法的修改完善能夠成為常態化、及時化的法律進步渠道，努力使之實現破產法在市場經濟中的歷史使命。

A Study on the Reorganization in the Revision of the Bankruptcy Law of China

WANG Xinxin

Abstract： While the reorganization procedure of the bankruptcy law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rescue of enterprises in judicial practice， it also gradually shows its institutional deficiencies and defects. The court shall conduct an identification review of the reorganization application， and shall not accept the cases if it is obviously not salvage valuable. The deadline for submitting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should be appropriately extended to cope with difficulties in recruiting investors. It is necessary to strengthen the information disclosure obligations of bankruptcy trustees， and establish systems for dispute resolution and accountability. Since it is not possible to list the different groups of rights and interests in law and practice， the provisions of the law on the voting groups of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should be instructive. The court must review and protect the statutory rights of the opposing group and the individual objectors in the consent group for the normal or compulsory approval of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At least one group of creditors must vote to approve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before the court can cram down the plan. Craming down the plan shall be subject to hearing and opposition relief procedures. The legislation should limit the interval between the second vote on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The bankruptcy law should strictly restrict the provisions that allow creditors who fail to declare their claims on time to exercise their rights against the debtor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onditions for repayment of similar claims after the completion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Legislation should set up a plan change system when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reorganization plan cannot be carried out due to legal policy adjustments， changes in market conditions， etc.

Keywords： Enterprise Bankruptcy Law; Reorganization System; the Right of Conversion for Reorganization; Information Disclosure Obligation of the Bankruptcy Trustee; Reorganization Plan Change System

（責任編輯：張盼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