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我國的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形成了以“關聯企業”為唯一主體的特色構造,造成因關聯企業概念不明的制度適用難題、關聯企業的社會污名以及無法滿足其他類型企業破產需求的問題。在個人破產試行及《企業破產法》修訂的契機下,實質合并破產的重構應當以“公平正義”為邏輯起點,在厘清“法人人格否認”和實質合并破產的界限之基礎上,從“資產分割理論”的新視角分析,自始不存在資產分割或資產分割失效將導致擬合并實體喪失資產分割功能的庇護,即適用實質合并破產,以此為其他類型主體平等適用該制度提供可能性和理論基礎。在適用主體上,應當選擇“法律實體”的表述,貫徹謹慎適用的原則,以喪失財產獨立性為基礎標準,以債權人整體受益,兼顧信賴利益為合理性標準。
關鍵詞:實質合并破產;資產分割;個人破產
中圖分類號:D922.291.92;D92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76(2024)03-0050-12
DOI:10.19563/j.cnki.sdfx.2024.03.005
一、中國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的構造與反思
實質合并破產(Substantive Consolidation)是一項源自美國的判例法制度,是指在破產程序中將多個實體視為一個破產債務人,前述實體各自的債權人均視為合并后債務人的債權人,合并后實體的所有財產和債務被作為統一的破產財產分配給全部債權人。①""①參見[美]大衛·G.愛潑斯坦、史蒂夫·H.尼克勒斯、詹姆斯·J.懷特:《美國破產法》,韓長印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國內自2007年始,司法實踐中就不斷出現運用實質合并破產制度處理破產案件的典型案例。從我國引入該制度的歷程來看,國內的實質合并破產制度是建立在具有中國特色的“企業法人破產主義”背景之下的。雖然該制度目前尚未在正式立法文件中得以明確,但在相關司法文件、地方性法規以及全國各地的破產實踐中,②""②參見指導案例164號:江蘇蘇醇酒業有限公司及關聯公司實質合并破產重整案,(2018)蘇0324破1號之一;指導案例163號:江蘇省紡織工業(集團)進出口有限公司及其五家子公司實質合并破產重整案,(2017)蘇01破1、6、7、8、9、10號之二;指導案例165號:重慶金江印染有限公司、重慶川江針紡有限公司破產管理人申請實質合并破產清算案,(2015)津法民破字第00001號之六。我國的實質合并破產形成了以“關聯企業”為唯一主體的特色架構,被限縮為“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之所以稱為我國的特色架構,原因在于,縱觀制度源流與域外破產實踐,均沒有限縮該制度主體范圍之意。實質合并破產可追溯至1941年的Sampsell v. Imperical Paper amp; Color Corp案,法院將案涉自然人和企業的財產進行合并處理,開創了合并破產的先河。①""①參見徐陽光:《論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3期,第820頁。此后,該制度主要適用于作為市場主要參加者的企業之間,但實踐中也不乏自然人實質合并破產的范例,②""②See In re Chan, 113 B.R. 427; In re Schupbach Invs., LLC, 2012 Bankr. LEXIS 3806.甚至在特殊情況下,遺產也能進行實質合并破產。③""③See In re Parkway Calabasas, Ltd., 89 B.R. 832.美國學者Robert B. Chapman直言,實質合并破產作為一種公平的補救措施,具有靈活性,具體體現為可以在多個債務人之間或在債務人與非債務人之間適用,也不限于商業實體間適用,其他實體如自然人(包括配偶和非配偶)都可以適用實質合并破產。④""④See Robert B. Chapman, Coverture and Cooperation: The Firm, the Market, and the Substantive Consolidation of Married Debtors, 17 BANKR. DEV. J. 105 (2000).可以說,與我國“企業破產主義”相呼應,我國的實質合并破產則形成了以“關聯企業”為實質合并破產之唯一主體的特色構造。
在破產主體僅為企業法人的“半部破產法”時代,將實質合并破產局限于關聯企業間適用已經捉襟見肘。早在2014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撰寫的《2014年浙江法院企業破產審判報告》中就提出,“與合并破產相關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債務人企業資產與實際控制人個人資產合并處置的問題,目前這方面明確的法律規定也是闕如的。”⑤""⑤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2014年浙江法院企業破產審判報告》,載王欣新、鄭志斌主編:《破產法論壇》(第十一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頁。如今,在個人破產試行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修訂的關鍵節點,有學者指出現有《企業破產法》的適用范圍過窄,未能考慮其他主體破產問題,⑥""⑥參見李曙光:《破產法修改的理論、實踐及疑難問題》,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6期,第78頁。還有學者提出應乘著修法的東風,建立全面的個人破產制度,⑦""⑦參見王欣新:《破產法修改中的新制度建設》,載《法治研究》2022年第4期,第7頁。因此相關破產法制度必須做好應對不同類型破產主體并存的完善與銜接,尤其對于實質合并破產而言,在企業破產和個人破產并存的時代,現有主體范圍的局限性將更加凸顯。
第一,“關聯企業”概念不明導致制度適用困難。但是,縱觀國內外立法,各國并沒有對關聯企業作出統一明確的界定。⑧""⑧英美法系國家最早出現的相關概念是“控股公司”和“附屬公司”,現今使用“公司體系”和“關聯公司”的表達,但上述概念僅限于對經濟現象的描述,不具有法律內容。法國法也沒有對企業聯合體進行準確界定。日本也沒有在實體法層面明確關聯企業的涵義,只在《財務諸表規則》中規定“關系公司是母公司、子公司和關聯公司的統稱”。只有德國股份公司法對“聯屬企業”作出專門規定,以相互結合的企業之間是否存在統一管理作為聯屬企業的判斷標準。我國《企業破產法》也沒有規定“關聯企業”的內涵,⑨""⑨我國法律中對“關聯企業”的相關概念解釋僅有兩處。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收征收管理法實施細則》第51條對《稅收征管法》第36條表述中的關聯企業進行具體解釋,但鑒于破產法與稅收征管法的立法目的不同,不宜直接適用該實施細則中的“關聯企業”概念。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2023年修訂)第265條規定了“關聯關系”的涵義,但這種關系特指企業與其內部成員之間的關系,而關聯企業的形成方式除了企業兼并,還包括企業合同及其他諸如連鎖董事等特殊方式,關聯企業之間既可能是從屬關系,也可能是平等關系,亦不能簡單將《公司法》中的“關聯關系”作為判斷關聯企業的標準。理論界也未形成統一認識,以關聯企業作為該制度的主體要件反而會造成適用困難。
第二,導致關聯企業的公眾污名。實質合并破產是一種矯正破產主體財產混同的非常規破產方式,對于適用該制度的破產主體,往往存在“財務混同”“利益輸送”“人格混同”等負面評價。將關聯企業作為實質合并破產的唯一主體,并將二者進行捆綁表達,無疑會給關聯企業貼上“人格混同”“財產混同”“投資風險高”的標簽,給關聯企業這一本屬中性范疇⑩""⑩參見時建中:《論關聯企業的識別與債權人的法律救濟》,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3年第5期,第58頁。的企業形式造成公眾污名,削弱關聯企業的商業信譽。在破產實踐和研究中,不乏依據關聯企業集團化的運營特征而作出負面評價的情況。如法院裁判時認為,“關聯公司整體經營呈現一定程度的部門化形態,非市場化協作導致集團內部利益界限模糊”①""①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蘇01破20號之一至44號之一民事裁定書。。還有法院裁判認為:“公司是企業法人,具有獨立法人人格,但關聯公司通過股權或協議產生控制關系,在財產、人員、經營等方面高度混同,關聯企業之間獨立人格應當予以否認”②""②參見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2018)滬0117破41、42號民事裁定書。。
第三,無法滿足破產實踐需求。將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局限在關聯企業之間,致使其他類型破產主體在無法完全獨立區分破產責任時,只能轉尋其他制度的救濟。尤其是為解決破產實務中公司財產與實際控制人、股東等個人財產混同的難題,個別法院進行了對個人財產和企業財產作一定程度的“合并處理”的探索嘗試,③""③截至2023年10月10日,從中國裁判文書網、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等渠道搜集到將實際控制人或股東的個人財產或債務與企業資產和債務合并處理的案件16件。上述法院在處理企業資產債務與相關自然人資產債務混同時采用了一種“類實質合并破產”的方式,但皆非實質合并破產的真正實踐,也無法達到與實質合并破產相媲美的統一性和高效性。
二、實質合并破產制度重塑的理論基礎
(一)邏輯起點:公平正義
公平正義的基礎是制度的公平正義。④""④參見徐顯明:《公平正義: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法治的價值追求》,載《法學家》2006年第5期,第17頁。破產法作為市場主體退出市場、清理債權債務關系的社會制度,公平正義是深刻蘊含其中的價值和邏輯起點。實質合并破產的運用以實體具有獨立人格為前提,只有在出現關聯等特殊情形時,才例外進行合并破產,在這個意義上,該制度屬于亞里士多德所言之“矯正的正義”⑤""⑤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局1965年版,第152頁。。這里的“矯正”,是對事實關聯與獨立法律地位相錯位的矯正,不因主體的性質而有別。只要具有破產資格的實體進行分別破產有違公平正義,那么進行實質合并破產作為一種矯正手段即具備正當性。
實質合并破產所要矯正的“不正義”,不因破產實體的性質而有本質區別。雖然不同破產實體在市場中具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但在破產程序中所追求的“正義”是一致的,即公平清理債權債務,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合法權益。首先,對于債權人而言,破產實體間的財產嚴重混同的情況下,實質合并破產可能是債權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其次,對于債務人而言,在破產程序中,尤其是重整環節,進行實質合并能夠有效降低拯救債務人的制度成本,提高破產重整的成功率。不論債務人是企業抑或是自然人,都理應獲得平等的重整挽救的機會。在企業破產和自然人破產并存的前景下,如果繼續將該制度的適用主體限制在關聯企業之間,會面臨關聯企業、非關聯企業和自然人在同等情況下區別對待的問題,顯然是違反平等原則的。除非對于非關聯企業和自然人,也存在一種能夠較好處理財產混同、人格混同、破產欺詐問題的類實質合并破產的制度,使各類主體在相同情況下獲得相似救濟。但這種制度構建成本和消除實質合并破產適用主體限制的成本相比,必然是后者更加符合經濟原則。因此,在實質合并破產適用主體的范圍選擇問題上,應當體現平等的私法精神。
(二)法人人格否認與實質合并破產的厘清
《2018年破產會議紀要》將法人人格嚴重混同列為實質合并破產的首位適用標準,國內不少學者也將公司法上的法人人格否認理論視為實質合并破產的理論基礎,⑥""⑥參見喬中國、樊艷紅、韓松江:《〈破產會議紀要〉后關聯企業實質合并重整研究》,載《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第52頁。或將法人人格否認作為該制度的基礎條件之一,⑦""⑦參見趙惠妙,左常午:《我國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載《法律適用》2022年第4期,第96頁。從理論層面抹殺了合伙企業、自然人等其他破產主體適用該制度的可能,只因其“無法人人格可否認”。實際上,實質合并破產是法官在個案實踐中獨立發展起來的特有制度,并不天然存在以法人人格否認為理論基礎的條件。首先,從實質合并破產的起源來看,破產法院最初依托的是普通法上的欺詐交易規制規則,而并無對公司法人人格進行討論。①""①See Sampsell v. Imperial Paper amp; Color Corp., 313 U.S. 215.其次,從制度發展歷程來看,在數個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域外代表性判例中,法院的關注點多集中在公司之間相互經濟關系的混同程度,在Auto-Train案中雖借用了“法人人格否認”中“另一個自我”因素測試,②""②In re Auto-Train Corp., 9 B.R. 159.但并不拘泥于法人人格的限制。盡管有些法院使用了類似“揭開公司面紗”的表述,但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實質合并破產不關注人為的法律結構,而只是著眼于合并實體的資產。揭開公司面紗也并非實質合并破產的必要條件。③""③See Clark’s Crystal Springs Ranch, LLC v. Gugino (In re Clark), 548 B.R. 246.
之所以存在將法人人格否認視為實質合并破產的理論基礎的觀點,主要是因為部分學者發現了二者之間法律效果的相似性——突破有限責任,但沒有意識到二者之間的重大區別導致前者不可能為后者的理論基礎。法人人格否認是指公司股東濫用法人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制度而有違正義衡平理念時,在具體的法律關系中否認該公司的法人人格,視背后的股東與公司為同一主體,令股東承擔法律責任。④""④頽意治郎『株式舍社法』(有斐閣,2011年)39頁參照。法人人格否認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對法人人格的否認是一種有限的否認、個案的否認;二是處理的是股東和公司之間的關系。雖然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新增了“橫向人格否定”條款,將法人人格否認范圍擴張到同一股東控制的兩個以上公司,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法人人格否認處理范圍的不足,但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并不局限于控股關系,對于通過企業合同、連鎖董事等方式形成關聯關系的企業而言,也可能存在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需要,因此盡管《公司法》中的法人人格否認包括了縱向與橫向的否認,也無法囊括所有可能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企業關系。并且,將法人人格否認視為實質合并破產的理論基礎會產生“公司法理論能否直接適用到破產階段”“突破法人人格有限否認范圍”等理論困境,甚至可能得出“法人人格否認可以取代實質合并破產”的結論。而當我們跳出法人人格否認的桎梏,上述難題將迎刃而解。因此必須認識到,實質合并破產是獨立于法人人格否認的破產法制度。⑤""⑤參見王欣新、周薇:《論中國關聯企業合并破產重整制度之確立》,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科版)》2012年第2期,第53頁;彭插三:《論美國破產法中的實質合并規則》,載《財經理論與實踐》2010年第2期,第124頁。
但法人人格否認并非對實質合并破產的研究毫無意義,后者可以歸類為對“公司漠視”的補救措施,在某些方面可以與法人人格否認相比較。⑥""⑥See In re Owens Corning, 419 F.3d 195.由于二者實際上都產生了突破有限責任的效果,因此法人人格否認的底層法理——禁止權利濫用和誠實信用⑦""⑦參見劉惠明:《日本公司法上的法人人格否認法理及其應用》,載《環球法律評論》2004年第1期,第109頁;郭棟:《法理的概念:反思、證成及其意義》,載《中國法律評論》2019年第3期,第132頁;朱慈蘊:《論公司法人格否認法理的適用要件》,載《中國法學》1998年第5期,第73頁。可以作為實質合并破產的法理基礎。同時,二者在實務中通常用于處理財產混同問題,因此法人人格理論在更為悠久的發展歷史中,依托豐富的司法實踐總結出來的財產混同的具體表現形式或判斷標準可以為法官判斷實質合并破產必要性提供參考。
(三)理論新視角:資產分割理論
實質合并破產的傳統理論依據,主要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安道夫·貝利(Adolph Berle)于1947年提出的企業主體理論(enterprise entity doctrine),認為實質判斷優于形式判斷,更加關注企業經濟層面的整體性,提出了當公司法律事實和經濟事實相沖突時應當以經濟事實為準的主張,為實質合并破產提供了理論基礎。該理論僅能為企業之間的實質合并提供理論基礎,而在擬合并破產的主體為企業和自然人的情況下,難以認為企業和自然人成為經濟層面的同一主體。企業與自然人實質合并破產的例子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并不少見,但缺乏專門的理論支撐,這也是美國評論家將實質合并破產稱為“被忽視的法律角落”(neglected corner of the law)①""①See Berry, Consolidation in Bankruptcy, 50 AM. BANKR. L.J. 343, 371 (1976).的原因,對此,本文認為,以資產分割理論對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理論基礎進行補強,能夠彌補其他類型主體適用該制度的理論空白。
資產分割理論由耶魯法學院漢斯曼(Henry Hansmann)與哈佛法學院的克拉克曼(Reinier Kraakman)提出,該理論將每個自然人在初始狀態下擁有的財產稱為“概括財產”,也可稱為“主財產”,在社會交往過程中概括財產會通過“資產分割”,在概括財產之外形成數個特別財產,如股東從自己的概括財產中分割出一部分用于投資設立公司,這家公司的股份于股東來說就是一份特別財產,與股東個人財產(概括財產)及其他特別財產相區隔;又如在夫妻共同財產制下,兩個自然人基于婚姻關系從各自的概括財產中分割出一部分組成夫妻共同財產,與夫妻個人財產形成特別財產和概括財產的關系。概括財產和特別財產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財產區隔,特別財產甚至可以基于財產獨立性獲得法律實體資格,如公司。通過資產分割,概括財產與特別財產之間具有了財產防御功能,包括主財產防御和特別財產防御,前者即概括財產是否及在何種情形下需要承擔特別財產所負之債;后者即概括財產之債權人是否及在何種情形下能夠追及特別財產。②""②See Hansmann, Henry, Kraakman, Reinier H. amp; Squire, Richard C., Law and the Rise of the Firm, Harvard Law Review, Vol.119, No.5, pp. 1333-1403 (2006).實質合并破產處理的是不同法律實體在破產階段的資產分配問題,將不同實體作為一個單一的經濟單位來處理,③""③See Clark’s Crystal Springs Ranch, LLC v. Gugino (In re Clark), 548 B.R. 246.本質上打破了實體之間的財產獨立性,弱化或者完全取消了整個資金池內的資產分割。④""④See Henry Hansmann, Reinier Kraakman amp; Richard Squire, Law and the Rise of the Firm, 119 HARV. L. REV. 1335 (2006).可以說,實質合并幾乎總是在各實體的債權人之間重新分配財富,⑤""⑤See In re Auto-Train Corp., 9 B.R. 159; Eastgroup Properties v. Southern Motel Assoc., Ltd., 935 F.2d 245.使得擬合并實體喪失資產分割功能的庇護,因此從資產分割理論探究實質合并破產的正當性更契合該制度的本質。在不限制實質合并破產適用主體類型的語境中,如美國實質合并破產通常適用于企業之間、企業和個人之間以及夫妻之間,本文將運用資產分割理論分析上述三種類型主體間的實質合并。
1.企業間、企業與個人間的實質合并破產
根據資產分割理論,企業的資產與投資者的資產相分割,體現為正向資產分割(主財產防御)與反向資產分割(特別財產防御)。前者保護企業資產不受投資者個人債權人的追索,包含優先權(priority)和清算保護(liquidity protection)兩方面的制度安排;后者保護投資者的個人資產不受企業債權人追索,即有限責任。現代經濟社會中法律為促進商事發展提供了許多類型的企業組織,如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等法人組織及合伙企業、個人獨資企業等非法人組織。不同類型的企業財產獨立性程度各不相同,⑥""⑥參見曾思:《資產分割理論下的企業財產獨立性 經濟功能與法律限制》,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5期,第1358頁。但不可否認的是,各種類型的企業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立財產。獨立財產是企業的產生和存續的重要要件。企業的獨立財產是諸位投資者概括財產經過資產分割后匯聚而成的產物,沒有經過資產分割,企業就不可能存在獨立財產,對此,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教授直言:“現代商事企業使用的所有實體形式都表現為資產分割……資產分割是法律實體存在的必要條件。”⑦""⑦See Hansmann, Henry, Kraakman, Reinier H. amp; Squire, Richard C., Law and the Rise of the Firm, Harvard Law Review, Vol.119, No.5, pp. 1333-1403 (2006).
對于企業法人而言,法人財產權是法人得以產生和存在、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的前提和基礎。⑧""⑧參見夏雅麗:《法人財產權法律性質評析》,載《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2001年第3期,第53頁。如有限責任公司體現了強有力的資產分割效果,股東既享有優先權也獲得清算保護。非法人組織的財產獨立性弱于企業法人,但仍然與投資人的個人財產存在一定區隔,如合伙企業財產雖作為合伙企業獨立存續實現其財產權益的物質基礎,對內獨立于各合伙人的個人財產,對外是償還合伙企業債務的第一位物質保障,①""①參見李明華:《論合伙企業的民事權利能力》,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0年第2期,第32頁。但由于合伙企業財產獨立性相對較弱,因此合伙企業只享有優先權,合伙企業的資產優先清償企業債務,而不提供清算保護,合伙人可以隨時提出清算。正常情況下,企業通過資產分割進而獲得獨立財產,經過法定程序獲得民事主體資格,自然會受到資產分割功能的庇護。但當企業實際上并未完成與企業形式相對應的資產分割,便會喪失對應的資產分割功能的庇護。這一邏輯可從公司法中揭開法人面紗得以佐證。原則上,公司具有完全獨立于投資人的獨立財產,因此具有完全主財產防御和強型特別財產防御功能,但當股東濫用公司法人人格和有限責任,本質上是濫用主財產防御,此時應揭開公司面紗,使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即將原本的完全主財產防御降格為虛無主財產防御或弱型主財產防御。②""②參見張永健:《資產分割理論下的法人與非法人組織〈民法總則〉欠缺的視角》,載《中外法學》2018年第1期,第66頁。簡而言之,股東享有有限責任庇護的“對價”便是如實出資并放棄其對該部分財產的所有權,使之成為公司獨立財產。③""③參見朱慈蘊:《公司資本理念與債權人利益保護》,載《政法論壇》2005年第3期,第126頁。同理,與有限責任相對(特別財產防御功能)的主財產防御功能(優先權與清算保護)也應當基于相同對價。可以說,現代商事組織全因法律發揮其或強或弱的資產分割功能,方獲得獨立的法律地位,倘若商事組織的資產不再獨立于投資人的個人資產,即喪失獨立承擔責任的財產基礎,那么所謂自主意志和履約能力將無從談起,更莫論獨立法律地位,在破產階段也難以作為獨立破產主體承擔破產責任。
在不對實質合并破產適用主體類型進行限制的語境中,如美國與企業相關的擬實質合并破產的主體間關系主要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控股關系,既可以是自然人股東和企業,也可以是法人股東和企業;第二種是平等關系,企業之間可能通過簽訂企業合同及其他諸如連鎖董事等特殊方式形成聯結,具體僅可能表現為企業之間。實質合并破產本質是將各合并債務人(consolidated debtor)的財產整合為一個破產財團,用以一并向各合并債務人的所有債權人清償。④""④[美]查爾斯·J.泰步:《美國破產法新論》(上冊),韓長印、何歡、王之洲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頁。在股東與企業的實質合并破產中,當股東資產與企業資產存在嚴重混同或非法資產轉移或資產侵占的情形,意味著股東和企業并未實現資產分割,或是資產分割在后續經營中已不復存在,此時便喪失了獲得資產分割功能庇護的基礎。運用資產分割理論分析企業財產和股東財產的關系不因股東是企業還是自然人而有別,因此該理論既可以用于分析母子公司,也可以適用于自然人股東與公司。在具有平等關系企業間的實質合并破產中,擬合并的企業通常是由同一實際控制人控制,多表現在企業集團內部,擬合并企業具有作為同一實際控制人的特別財產和自身為概括財產的雙重屬性,當企業間資產分割失敗,實際上構成實際控制人的同一特別財產或企業概括財產同一,此時在破產階段突破制度設計上的企業財產獨立性和資產分割功能庇護具有正當性。
2.夫妻間的實質合并破產
自然人之間的實質合并破產在允許自然人破產的國家中并不少見,主要表現為夫妻之間的實質合并。自然人擁有的概括財產是獨立財產最常見的類型,⑤""⑤參見張永健:《資產分割理論下的法人與非法人組織〈民法總則〉欠缺的視角》,載《中外法學》2018年第1期,第62頁。以此作為最主要的責任財產。在夫妻法定共同財產制下,基于婚姻關系,夫妻從各自的概括財產中分割一部分組成夫妻共同財產,雖然夫妻共同體并不具有獨立的人格屬性,但夫妻共同財產因資產分割與夫妻個人財產存在一定區隔,并基于資產區隔而影響夫妻債務類型的判斷,進而影響夫妻債務的責任財產范圍。⑥""⑥參見汪洋:《夫妻債務的基本類型、責任基礎與責任財產———最高人民法院〈夫妻債務解釋〉實體法評析》,載《當代法學》2019年第3期,第50頁。因此資產分割功能在夫妻關系中具體表現為夫妻債務和責任財產的劃分。
破產程序是將破產主體所有財產交由專門機構統一進行分配,以期公平清償債權的概括執行程序。債務人財產是推進破產程序的物質基礎,也是破產債權人得以清償的物質保證。因此界定債務人財產范圍是破產程序的重中之重。一般而言,債務人形式上所擁有的財產均屬于債務人財產。大陸法系國家學者將此稱之為“法定財團”,而將破產管理人實際管理的財產稱為“現有財團”。現有財團和法定財團常常存在出入,或由于破產人欺詐等不正當利益輸送行為,現有財團的范圍小于法定財團,此時就應當由破產管理人行使撤銷權恢復現有財團的應有范圍;或因本屬第三人的財產被納入破產財產,擔保權人行使別除權或抵消權也可使現有財團發生變化。可以說,法定財團和現有財團是應然和實然之關系,破產管理人的義務和權利就是讓現有財團盡可能恢復到法定財團的范圍。這反映了界定破產財產的過程中對實質正義的追求,即應當盡可能使實然的責任財產恢復到應然狀態。在責任財產發生混同的情況下,法人因其本身為擬制人格,可能因喪失獨立財產而有喪失獨立人格之嫌,但自然人的責任財產發生混同時,并不對其自然人人格產生影響,僅產生責任財產共有的后果。在當今的財產責任占主流的時代,尤其是在專門處理財產責任的破產階段,兩個或兩個以上自然人的責任財產共有,意味著他們共同享有一個責任承擔基礎,一人形式上享有的責任財產并非應然責任財產范圍,此時應當揭開形式上相關自然人責任財產間的“面紗”,立足責任財產共有的事實,以共有的責任財產作為承擔責任的基礎。
通常而言,這種責任財產共有并非自然發生,往往基于一定的社會關系,最常見于夫妻關系。夫妻基于共同生活具有長期、穩定的財產性結合關系,因此夫妻關系中的財產包括夫和妻分別享有的個人財產,以及夫妻之間的共同財產,正常情況下三者之間處于相對區隔的狀態,這也是婚姻法學者討論不同類型夫妻債務的責任財產范圍的基礎,如果夫妻個人財產和共同財產不存在間隔,那么也就沒有區分夫妻個人債務和共同債務的必要。財產分離對判斷夫妻債務類型具有重要意義,有學者將“財產分離”和“意志分離”作為夫妻債務類型化的判斷標準。除去特別法之債、雙方表意之債、一方表意且外觀符合日常生活消費這三類無爭議夫妻債務類型,其他爭議夫妻債務類型性質的判斷,需要從“財產分離”層面判斷責任財產范圍。①""①參見申晨:《夫妻債務類型的重構:基于有限責任的引入》,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5期,第122頁。哪怕在“意志分離”層面舉債表意僅限一方,但個人財產和共同財產混同的情況下,也會將其他財產納入責任財產范圍內,這種債務類型區分方式體現的就是“責任財產共有,債務共擔”的底層邏輯。夫妻債務類型判斷肩負著夫妻利益和債權人利益的衡平,在類型判斷過程中需要以夫妻個人財產和共同財產分割情況為重要考量因素,同時又影響著夫妻債務責任財產范圍的確定。因此在資產分割失敗導致責任財產共有的情況下,合并夫妻之間的責任財產只是恢復應然的責任財產范圍,省略了把責任財產“從左口袋裝進右口袋”的形式步驟,以防夫妻間濫用資產分割紅利損害外部債權人利益。
實質合并破產是脫胎于法人人格否認而獨立存在的破產法制度,其法理基礎為企業主體理論和資產分割理論。前者毋庸置疑可以作為企業間實質合并破產的理論基礎;后者處理的是概括財產和特別財產之間的互動問題,不受財產所有者性質的影響,因此可以為自然人和企業的實質合并問題提供理論基礎。同時,資產分割理論不涉及對破產實體主體資格的討論,規避了經濟層面上合并處理實體財產而與實體獨立資格相沖突的問題,與破產階段只處理實體財產問題相契合。資產分割帶來的財產防御功能以完成資產分割為前提,資產分割失敗存在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自始僅存在表面資產分割,實質上并未分割出獨立財產。這種情況下,未完成資產分割自然未形成獨立財產,也不可能獲得資產分割的庇護。第二種情況,在前期資產分割確實存在,但在后續的社會活動中逐漸模糊了財產界限。這種資產分割失效的風險應當分配給資產所有者負擔。因為資產流動相對于外部債權人而言具有隱秘性,因此資產所有者應當負擔厘清自身概括財產和特別財產界限的義務,其也是以最低成本維持資產分割狀態之人,出于懈怠甚至故意導致資產分割失效時,就理應承擔喪失資產分割功能庇護的風險。實質合并破產“幾乎無一例外地在各實體債權人之間重新分配財富”②""②See Eastgroup Properties v. Southern Motel Assoc., Ltd., 935 F.2d 245, 248 (11th Cir.1991).,這是資產分割失效在破產階段的具體表現和后果,不因破產主體性質差異而有所區別。因此,當破產實體的資產分割失效,不論實體的性質是企業還是自然人,進行實質合并破產均具備正當的理論基礎。
三、《企業破產法》修訂下實質合并破產的構建
實質合并作為一項極為重要的破產制度,預計將被納入修訂后的破產法以填充現有的立法空白。①""①參見王欣新:《實質合并破產中聽證與復議的規制研究》,載《法律適用》2022年第8期,第9頁。隨著個人破產制度以及完善其他市場主體退出機制的呼聲愈高,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入法”時應當預留不同類型主體在面臨資產分割失效時平等地獲得實質合并破產救濟的空間。首先要突破“關聯企業”這一主體的局限,將實質合并破產的主體范圍恢復至包括不同類型主體的“法律實體”,既包括自然人和組織在內的一切實體形式,又回避了實質合并破產是否僅限于債務人間適用的爭議,同時與國際破產實踐相銜接。在適用標準上,應當脫離“法人人格混同”標準的桎梏,以普適于不同類型主體的資產分割理論作為理論基礎,回歸財產獨立性這一核心要件,輔之以合理性判斷,實現不同類型主體間實質合并破產的銜接。
(一)破產法修訂下實質合并的主體選擇
在企業破產主義背景下,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局限在關聯企業,面對即將可能到來的多類型主體破產的時代,繼續將實質合并破產主體局限為“關聯企業”將難以滿足破產實踐的需要。因此,若《企業破產法》修訂擬將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納入其中,應當摒棄“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表述,以免抹殺了其他類型主體適用該制度的空間。在企業和個人都具有破產能力的國家,如美國和英國,實質合并破產作為一項公平的補救手段,不僅可以適用于商事實體,還可以適用于自然人。在這些國家的語境中,通常對實質合并破產主體表述為“法律實體”(legal entities)②""②See In re Alico Mining, Inc., 278 B.R. 586; In re Introgen Therapeutics, 429 B.R. 570.“實體”(entities)③""③See In re George Love Farming, LC, 366 B.R. 170; In re Genesis Health Ventures, Inc., 266 B.R. 591; All American Oilfield, LLC v. Cook Inlet Energy LLC (In re Cook Inlet Energy LLC), 2017 Bankr. LEXIS 776.或“債務人”(debtors)④""④See In re Republic Airways Holdings, Inc., 565 B.R. 710.。本文認為采用“法律實體”的表述更佳。首先,法律實體的范圍包括自然人和組織在內的一切實體形式,為未來發展出的新型法律實體預留空間,與“實體”相比強調了法律地位要件,更為精準界定了能進入破產階段的實體范圍。其次,法律實體的表述回避了實質合并破產是否僅限于債務人間適用的爭議問題。通常而言,具有牽連責任的債務人在特殊情況下進行實質合并的正當性是不容置疑的,但實踐中常出現債權人主張將債務人和其他非債務人合并破產的情形,尤其在非法轉移資產、破產欺詐等情形中,擬合并主體往往不存在責任牽連,但財產分配異常不均,與經濟情勢相背,嚴重損害了債權人利益。對此問題,美國破產法院存在兩種不同觀點。許多法院認為,《美國聯邦破產法》不允許債務人與非債務人進行實質合并,⑤""⑤See Helena Chem. Co. v. Circle Land amp; Cattle Corp. (In re Circle Land amp; Cattle Corp.), 213 B.R. 870; In re Lease-A-Fleet, Inc., 1992 U.S. Dist. LEXIS 4954; In re R.H.N. Realty Corp., 84 B.R. 356; In re DRW Property Co., 54 B.R. 489; In re Alpha amp; Omega Realty, Inc., 36 B.R. 416.以防止實質合并破產淪為規避非自愿破產程序的工具。⑥""⑥See In re Case No. 94-50019, 195 B.R. 680; Bracaglia v. Manzo (In re United Stairs Corp.), 176 B.R. 359; Simon v. New Ctr. Hosp.(In re New Ctr. Hosp.), 187 B.R. 560; In re Munford, Inc., 115 B.R. 390; In re Tureaud, 45 B.R. 658; In re Crabtree, 39 B.R. 718; In re 1438 Meridian Place, N. W., Inc., 15 B.R. 89.但美國第三巡回法院在裁判中保留了破產法院將非債務人與債務人合并的可能性。⑦""⑦See In re Owens Corning, 419 F.3d 195.不少法院也不乏將債務人與非債務人實質合并破產的實踐。⑧""⑧See Alexander v. Compton (In re Bonham), 229 F.3d 750; Official Comm. of Unsecured Creditors of HH Liquidation, LLC v. Comvest Grp. Holdings, LLC (In re HH Liquidation, LLC), 571 B.R. 97; In re HH Liquidation, LLC v. Comvest Grp. Holdings, LLC, 2017 Bankr. LEXIS 3408.只不過為了避免損害非債務人的債權人權益,法院在準許此類合并時設置了更為嚴格的證明標準。⑨""⑨See Simon v. ASIMCO Techs., Inc. (In re Am. Camshaft Specialties, Inc.), 410 B.R. 765.作為一個判例法國家,美國的破產法院在處理任何相關實體(債務人或非債務人)的實質合并問題時,可以并且只能根據公平原則完成,①""①See 64. FDIC v. Colonial Realty Co., 966 F.2d 57; In re Munford, Inc., 115 B.R. 390; In re Parkway Calabasas, Ltd., 949 F.2d 1058; In re Luth, 28 B.R. 564; In re Iowa Coal Mining Co., 242 B.R. 661.法官具有強大的自由裁量空間,能夠根據具體案件細節作出符合自由心證的裁決,因此實務中哪怕存在相反的觀點也不會對判例法制度的適用存在致命打擊。然而我國作為成文法國家,需要統一制度適用主體的范圍,以防出現同案不同判的司法亂象。關于能否對非債務人進行實質合并破產的問題尚且存在較大爭議,需要學界結合國內實際情況進行分析判斷,在答案尚且難以統一的情況下,使用“法律實體”的表述比“債務人”更具靈活性。因此,《企業破產法》修訂時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主體宜采“法律實體”這一措辭。
(二)破產法修訂下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標準
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主體從關聯企業擴張到包括自然人在內的法律實體,并不意味著該制度的適用范圍也隨之擴張。在現代社會中,商事企業使用的所有法律形式都表現為資產分割,資產分割是法律實體存在的必要條件。②""②See Hansmann, Henry, Kraakman, Reinier H. amp; Squire, Richard C., Law and the Rise of the Firm, Harvard Law Review, Vol.119, No.5, pp. 1333-1403 (2006).法律對各類法律主體所對應的資產分割安排應當是尊重的,在破產階段表現為單獨破產原則,而實質合并破產忽略法律形式,將不同法律主體的資產納入破產財產范圍內統一清償,突破了法律實體所對應的資產分割功能,是一種“粗暴的司法”(rough justice)補救措施。③""③See Wells Fargo Bank of Texas N.A. v. Sommers (In re Amco Ins.), 444 F.3d 690.不論是從尊重財產獨立性、保護債權人利益抑或是維護法律穩定性和可預測性角度出發,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均應堅持謹慎適用原則。④""④參見彭插三:《論美國破產法中的實質合并規則》,載《財經理論與實踐》2010年第2期,第124頁。
1.基礎標準:喪失財產獨立性
實質合并破產是資產分割失效導致喪失財產防御功能在破產階段的具體表現,資產分割失效意味著財產獨立性的喪失,因此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必須以喪失財產獨立性為基礎標準。與“法人人格混同”相比,以喪失財產獨立性作為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基礎標準更能揭示實質合并的本質。目前國內學界和實踐中將“法人人格混同”作為實質合并破產的主要判斷標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8條規定的法人成立要件,獨立名稱、獨立意思、獨立財產和獨立責任是法人獨立人格的四大要素。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曾出臺《關于審理公司法人人格否認案件的若干意見》,其中第8條列舉了財產混同、業務混同、人事混同和場所混同情形作為綜合認定股東與公司人格高度混同的要素。《全國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將公司獨立意志和獨立財產作為公司人格與股東人格混同的根本判斷標準。有學者揭示法人人格混同實際上就是人格要素的混同,其中獨立財產和獨立意思最為重要。⑤""⑤參見姜婉瑩:《公司法人格否認之人格混同情形司法適用研究》,載《商事法論集》2009年第1期,第289頁。獨立意思被視為法人獨立人格之本質,是法人人格最重要的判斷因素之一,但對于破產階段的實體來說,即使法人缺乏獨立意思,但只要不導致不同實體間財產關聯或責任混同,就不會對破產債權人的利益產生影響,也就沒有必要將不同實體合并破產處理。因為破產階段主要是對市場主體退出市場前債權債務關系的厘清和處理,而不關注實體是否具備獨立意思,法人的獨立意思是市場主體正常運營時,《公司法》等其他部門法應當關注的問題。因此,對于實質合并中關聯主體同一性的判斷應當重點關注獨立財產和獨立責任兩個要素,當實體間財產和責任達到“令人絕望的混同”⑥""⑥See Chemical Bank New York Trust Co. v. Kheel, 369 F.2d 845.,以至于損害債權人利益時,將不同實體進行實質合并破產就具有正當性。其實,不少學者對該制度中的“法人人格混同”要件的理解集中在“財產混同”。如王欣新教授在討論法人人格混同標準時,明確指出實質合并破產的關鍵因素就是資產和債務是否嚴重混同,其他諸如實際控制人是否同一、經營場所是否同一等不過是企業集團的普遍現象,并不能以此作為實質合并破產的充分理由。①""①參見王欣新:《〈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要點解讀》,載《法治研究》2019年第5期,第133頁。胡慶東法官認為,法人意志是否獨立、管理人員是否同一等情況也許會影響公司法意義上的法人人格獨立,但對于實現破產法目的毫無意義,因此實質合并破產的“法人人格混同”的核心在于財產獨立性。②""②參見胡慶東、胡永睿:《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研究》,載上海市法學會編:《上海法學研究》2021年第9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6頁。既然對實質合并破產的“法人人格否認”要件應當從“財產獨立”角度來理解,倒不如直接將判斷標準精確定位為“是否喪失財產獨立性”,而無需上升到法人人格的高度。同時,喪失財產獨立性可能導致法人人格的喪失,而自然人卻不會因為財產混同而喪失人格,因此,以“財產獨立性”為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基礎標準,既精準揭示其矯正實體間財產混同的制度價值,又能普適于不同類型的法律主體。
財產獨立性一直以來都是實質合并破產的核心判斷標準。但此處的財產獨立性并非隸屬于“法人人格混同”項下的財產獨立性判斷,而是基于資產分割理論對概括財產和特別財產間區隔程度是否與其實體形式的責任相適應的判斷,以規避自然人等其他實體具備破產能力但“無人格可混同”之窘迫困境。喪失財產獨立性要件包含兩個方面:第一,擬合并實體間的資產和負債達到“令人絕望的混同”;第二,區分擬合并實體間資產和負債成本過于高昂。這兩個方面互為輔證,分別回應了破產法中公平和效率的基本目的,③""③參見王欣新:《關聯企業的實質合并破產程序》,載《人民司法(應用)》2016年第28期,第4頁。共同證明實質合并破產的正當性。首先,該制度常適用于企業集團和夫妻之間,二者分別基于特殊的商業結構和特殊的倫理關系,出現一定程度的財產混同是再正常不過之事,當財產混同尚可通過適用公司法中的“揭開公司面紗”、衡平居次制度,以及破產法中的撤銷權和無效行為制度等便可以厘清實體間的財產界限時,就無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必要。與上述其他措施相比,實質合并是一種更為徹底的救濟,直接改變了破產案件中財產管理的具體結構,④""④See In re Petters Co., 506 B.R. 784.因此必須謹慎適用,只有當實體間財產混同到“令人絕望”的程度,適用實質合并破產才具有必要性。其次,財產發生混同是可以通過一定手段恢復正常狀態的,但是根據混同的程度需要耗費不同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當擬合并實體之間財產“令人絕望的混同”,通過單個救濟手段逐一恢復應然狀態難度大,且將需要耗費高昂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這些費用作為破產費用優先得到清償,更加減少債權人可供分配的資產總額,甚至可能導致“無產可破”的境地。同時分離成本也是財產混同程度的一種反映,分離成本越高意味著財產混同程度更高。在美國實質破產實踐中不同階段的標志性案例確立的適用標準均不約而同地強調資產區分成本要件。⑤""⑤如Chemical Bank New York Trust Co.v. Knell案中,法院提出“當嚴格區分各個公司的界限難度達到令人絕望的程度,且為此花費的時間成本巨大足以損害債權人利益時,將關聯企業各成員視為一個整體可以最大程度地接近正義”;Vecco Constr. Industries案歸納的七條實質合并的適用標準中,“確立企業的獨立財產和負債的難易程度”是最重要的要素;Augie/Restivo案中第二巡回法院總結出兩條適用標準,第二條就是各實體間債務是否過度混同,以致合并破產能夠提升每一位債權人的清償率。
實務中法律實體間財產喪失獨立性有多樣表現形式,結合美國的判例經驗和我國的司法實踐,考察法律實體間財產獨立性應當重點關注如下方面:①擬合并實體間的資產混合程度,包括但不限于利益的一致性和資產權屬難以明確;②擬合并實體之間是否存在相互擔保的情況;③擬合并實體之間是否存在資產的非正常轉移的情況;④擬合并實體是否共同使用統一的銀行賬戶;⑤擬合并實體之間資源的相互利用。如果擬合并實體均為企業,還應當考察:①是否存在財務管理混同情況,包括但不限于統收統管統支資金、合并財務報表、記賬方式混亂、會計憑證等材料混同使用;②各關聯企業之間的應收、應付賬款的獨立情況;③是否存在關聯企業共同分擔日常開支、管理費用、財務費用和其他相關費用;④是否共同使用同一綜合現金管理系統;⑤子公司股票出售程序是否獨立于母公司。⑥""⑥參見徐陽光:《論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3期,第835頁;肖彬:《實質合并破產規則的立法構建》,載《山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第191頁。以上因素并非關聯實體間財產混同具體表現的全部列舉,在司法實踐中的情況更為紛繁復雜并且層出不窮,但各種具體表現都會導致同一個最終結果——喪失財產獨立性。
2.合理性標準:債權人整體受益,兼顧信賴利益
喪失財產獨立性是實質合并破產的正當性基礎,除此之外,適用該制度還必須從理性出發,并非所有法律實體出現財產嚴重混同時都必須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如果適用該制度所帶來的效益低于分別破產產生的效益,或將導致新的不同類型的利益失衡,那么進行實質合并破產也無法實現公平正義的效果。因此,適用實質合并破產還需要遵循合理性標準,主要包括兩點:第一,債權人的整體利益因實質合并而受益;第二,兼顧債權人交易時的信賴利益。
首先,實質合并制度的目的是在破產階段打破各關聯實體間形式上的獨立地位,將其間業已轉移、隱匿的資產和利益重新歸位,①""①參見曹文兵:《供給側改革背景下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的構建與完善——以16件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案件為分析樣本》,載《理論月刊》2019年第7期,第103-111頁。以此實現破產債權的實質公平,因此,當實質合并后對破產債權的清償大于各實體分別破產后進行的債權人清償,那么適用實質合并才是有效率的、合理的。一般來說,實質合并給債權人整體帶來的效益包括資產合并處置的配套性互補效應、合并重整帶來的集團綜合運營價值的增長,以及免除關聯實體間資產和負債的區分和清理成本而降低的破產費用。而實質合并將不同法律實體的資產合并處理,對于個別債權人,主要是接受資產移轉的法律實體債權人可能會因為實質合并導致清償比率降低。但是擬合并實體的資產取得和分配本身就違背經濟規律,進行實質合并也只不過將其恢復到應然狀態。個別債權人利益受損不會對適用該制度的正當性造成致命打擊,無論其對實體關聯事實是否知情、分別破產的清償利益是否正當,只要其利益損失小于其他受益債權人,那么根據帕累托改進,適用實質合并就是合理的。而對于正當利益確實因適用實質合并而相當于其他多數債權人利益明顯受損的債權人,可以通過引導管理人、多數債權人和少數債權人之間進行充分協商,對其進行合理補償。②""②參見山東省棗莊市中級人民法院課題組、孫英:《關于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問題的調研——以棗莊法院近10年審理的破產案件為分析樣本》,載《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21年第5期,第104頁。
其次,實質合并規則要充分考量債權人的信賴利益。關聯實體在法律地位上平等獨立,其在經濟層面上混同一體的事實可能不為債權人所知。如果債權人是基于對單個企業的信賴而進行交易,或個人債權人在不知債務人與企業關聯關系的基礎上與之交易,此時法院選擇適用實質合并規則將會有減損該制度價值的風險。③""③See In re Augie/Restivo Baking Co., 860 F.2d 515.在美國實質合并的破產實踐中,Auto-Train案將債權人與債務人交易時是否依據單個公司的信用作為實質合并的適用要件之一,以限制實質合并規則的適用范圍。④""④參見徐陽光:《論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3期,第823頁。借鑒上述經驗,我國法院在適用實質合并規則時,應當在個案中考慮債權人的信賴利益,如果適用該規則將導致以單獨實體作為交易信賴基礎的債權人遭受巨大損失,結合該單獨實體的財產、責任混同程度、單獨破產的難度等因素,可決定不予進行實質合并。⑤""⑤參見肖彬:《實質合并破產規則的立法構建》,載《山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第190頁。
四、結語
目前《企業破產法》修訂已進入實質性階段,不少學者主張借助此次修法的契機,將全體自然人納入破產法的調整范圍,⑥""⑥參見王欣新:《破產法修改中的新制度建設》,載《法治研究》2022年第4期,第5頁。或是通過“總-分”結構將個人破產制度嵌入現行破產法。⑦""⑦參見張善斌:《個人破產制度嵌入現行破產法之路徑》,載《法學評論》2022年第3期,第118頁。不論此次破產法修訂選擇直接將個人破產制度納入其中,抑或是后續采用單行法的形式規定個人破產,自然人、非企業法人組織等主體通過破產方式退出市場是健全市場主體退出機制的必要內容。實質合并破產作為厘清喪失財產獨立性主體之責任、實現破產公平與效率的重要制度,亦為企業法人之外的破產主體所需。因此,哪怕此次破產法修訂未規定個人破產,也應當將實質合并破產制度與關聯企業解綁,為其他類型主體適用該制度留出空間。本文重新梳理實質合并破產的制度源流、主體范圍與適用標準,為使該制度更好地普適于不同類型的破產主體之間提出以下幾個方面的主張。
第一,實質合并破產的規制核心是實體之間的關系或行為,而非實體的法律性質。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的誕生是為了矯正破產自然人和破產企業之間的欺詐性財產移轉。不論是美國不限主體范圍的司法實踐,抑或是國內僅針對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法院判決,均將重點落在擬合并主體之間的關系,人格混同、財產混同、喪失獨立性等都是對主體間關系的描述,因此,只要擬合并實體之間具有足夠的聯系,無論實體類型為何,皆可以進行實質合并破產。
第二,資產分割理論可以作為不同類型主體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理論基礎。資產分割理論將概括財產和特別財產,以及特別財產之間的財產區隔程度作為確定責任財產范圍的標準。自始不存在資產分割或資產分割失效將導致擬合并實體喪失資產分割功能的庇護,在破產階段體現為將不同實體的破產財產和破產債務視為“同一實體”(即“未分割”)的債權債務統一處理。
第三,實質合并破產主體應為“法律實體”。在企業和自然人都能同等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前提下,將該制度的主體表述為“法律實體”,一方面,與表述為“實體”相比,強調了法律地位要件,更精準界定了能進入破產程序的實體范圍;另一方面,與表述為“債務人”相比,回避了實質合并破產能否僅限于債務人間適用的紛爭,更具有靈活性。
第四,實質合并破產應以“謹慎適用”為基本原則,以“喪失財產獨立性”為基礎標準,以“債權人整體受益”和“兼顧信賴利益”為合理性標準。實質合并破產影響合并實體的實質權利,應當堅持“謹慎適用”的基本原則。對于不同類型主體,應當以“喪失財產獨立性”為統一基礎標準,而不拘泥于不同類型主體可能產生的諸如公司之間賬簿混同或夫妻之間共同財產和個人財產界限模糊等具體情形。同時以“債權人整體受益”和“兼顧信賴利益”作為合理性標準,通過促進多方協商、進行合理補償等方式平衡各方利益。
Refle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Chinese Substantial Consolidation
WEN Shiyang"TAN Yuetong
Abstract: Chinese substantial consolidation has formed a characteristic structure with “affiliated enterprise” as the only subject, which causes the systematic problem due to the undefined concept of affiliated enterprise, the social stigma of affiliated enterprise, and the problem that cannot meet the bankruptcy needs of other types of enterprises. In the context of personal bankruptcy cases, the reconstruction of substantial consolidation should take “fairness and justice” a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on the basis of clarifying the boundary of “denial of legal personality” and substantial consolidation, from the new perspective of “asset segmentation theory”, since the existence of asset segmentation or the failure of asset segmentation will lead to the loss of the shelter of asset segmentation function of the merged entity, that is, the application of substantial consolidation, so as to provide possibility and theoretical basis for the equal application of substantive consolidation for other types of subjects. In the application subject, the expression of “legal entity” should be selected, the principle of prudent application should be implemented, the loss of property independence should be the basic standard, the creditors’ overall benefit should be taken into account, and the trust interest should be considered as the rationality standard.
Keywords: Substantive Consolidation; Asset Partitioning; Personal Bankruptcy
(責任編輯:趙"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