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詞集的編集情況至今成謎,但有一點假設似乎可以成立,就是編集的目的主要是為歌唱提供唱本,而非為閱讀提供讀本。因此,樂調就比作者顯得重要?!对浦{集雜曲子》依照詞牌排列,《金奩集》更是將詞牌隸于宮調之下,都沒提到作者?!督饖Y集》共收溫庭筠、韋莊、歐陽炯、張泌、張志和五個人的詞,只總題溫庭筠一人,不過聊作標識而已。后來朱祖謀刻入《彊村叢書》,才在目錄里詞牌的下面一一標出作者,這是后人的思路。慢慢閱讀的需要加強了,作者的重要性才突出。《花間集》在詞集編集方式上其實算新穎的,《尊前集》就有些徘徊,按作者排了,還時不時標出宮調來。但我們發現,《花間集》和《尊前集》詞作標出的作者往往不同,這反映出一直以來的忽視竟把作者漸漸遺忘了。等到為著閱讀的目的編集詞集時,很多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已經變得非常難以確認?,F在所知宋人編輯的四種大型詞集叢編,至少兩種被詬病質量不高,主要原因就是著作權歸屬混亂。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里批評長沙書坊所刻《百家詞》說:“其前數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末亦多有濫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擇也?!眳菐煹馈秴嵌Y部詩話》指出,《琴趣外篇》比《百家詞》更甚,舉了《醉翁琴趣外篇》為例:“歐公小詞間見諸詞集,陳氏《書錄》云:‘一卷,其間多有與《陽春》《花間》相雜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小蹲砦糖偃ね馄?,凡六卷二百余首,所謂鄙褻之語,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前題東坡居士序,近八九語,所云‘散落尊酒間,盛為人所愛尚,猶小技,其上有取焉’者,詞氣卑陋,不類坡作,益可以證詞之偽。”但這樣的現象,卻是詞集編集方式必然會帶來的,不能簡單地相信什么“仇人無名子所為”的傳言。
南唐二主的詞集,同樣是在這個大背景之下進行編集的,雖然編得看起來比較嚴謹,不能盡如人意自是可以想見。今日流傳的《南唐二主詞》,正是出自長沙書坊所刻《百家詞》,陳振孫說:“卷首四闋:《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嘗書之,墨跡在盱江晁氏,題云:先皇御制歌詞,余嘗見之于麥光紙上,作撥鐙書。有晁景迂題字,今不知何在矣。余詞皆重光作。”長沙《百家詞》今已全佚,但《南唐二主詞》仍然留下各種鈔本,如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題)李東陽《南詞》本、康熙五十四年(1715)蕭江聲鈔本等,以及根據鈔本刊刻的萬歷四十八年(1620)呂遠墨華齋刻本、康熙二十八年(1689)侯文燦《十名家詞集》本等,大體可見長沙本的面貌。如王國維的輯本跋文所說:“右《南詞》本《南唐二主詞》,與常熟毛氏所鈔無錫侯氏所刻同出一源(按,王國維這里提到的三個本子都是吳昌綬給他的,據吳氏給王氏的書信說,‘毛氏所鈔’是‘汲古寫定未刻之本’,我沒有查出其下落。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二十四載蕭江聲鈔本‘卷首有汲古閣朱記’,恐怕是今日僅見的毛家《南唐二主詞》舊物,但此本鈔于康熙五十四年,毛扆都下世兩年了),猶是南宋初輯本,殆即《直齋書錄解題》所著錄宋長沙書肆所刊行者也?!蓖鯂S根據編注所引曹勛(曹功顯節度)、孟忠厚(孟郡王)、曾慥(曾端伯)諸人結銜及生平,認為編輯當在高宗“紹興之季”。王仲聞《南唐二主詞》校訂本則認為所附詞話都見于有乾道三年(1167)序的《苕溪漁隱叢話》,則編輯在孝宗時?;蛴谐鋈?,但在南宋初期當無問題。
今傳諸本頗有小異,但大體上相近,通過比對不難窺見長沙本舊貌。陳振孫的說法很容易誤導讀者,王國維就說:“半從真跡編錄,尤為可據?!逼鋵崳@個本子編次無序,收錄雖不多,按照今傳最早的《唐宋名賢百家詞》本計算,中主四首,后主三十三首(如果《望江南》《望江梅》各作兩首算,就是三十五首),也有明顯的誤收。《更漏子·金雀釵》一首,《花間集》為溫庭筠作,這里估計依照《尊前集》歸于后主了。《蝶戀花·遙夜亭皋》一首,編注明言“見《尊前集》”,但又說明“《本事曲》以為山東李冠作”。其實應是李冠,也有別作歐陽修的,但總不該歸給后主。當然其余的也并沒有太多證據懷疑,但總見出書坊編書的潦草粗率,雖在今日已無可替代,卻不能說多么完善。
再看所收詞作,其實大多見于選本,用康熙四十四年(1705)編撰《全唐詩》時所輯李煜詞比對,僅有《更漏子·金雀釵》《子夜歌·尋春須是》和六首《謝新恩》,一共八首未見于《全唐詩》,而《更漏子》則為溫庭筠詞誤收?!蹲右垢琛酚忠姟痘ú荽饩帯?,首二句錄在《全唐詩》逸句中,全詞錄在《御選歷代詩余》?!吨x新恩》六首,據注說出自孟忠厚(孟郡王)家墨跡,雖頗有殘缺,卻算得這個本子最可貴之處了。第一首殘存“金窗力困起還慵”一句,恐是第四首下半闋中的一句,《御選歷代詩余》就是這樣錄在《臨江仙》的詞牌下:“庭空客散人歸后,畫堂半掩珠簾。林風淅淅夜厭厭。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 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窮。金窗力困起還慵。一聲羌笛,驚起醉怡容?!薄稓J定詞譜》于是將之作為上下闋換韻的又一體。但這個本子在上闋下注:“下缺。”《全唐詩》也將其作為逸句錄入,加注“前后兩調各逸其半”,或許更合理,那就仍是兩首。第二首和第六首,都見于《御選歷代詩余》,詞牌也一樣,但因第六首不分片,兩首字數也不同,被置于不同的地方。第三首和第五首,不見于任何選本。這六首《謝新恩》或許《御選歷代詩余》的編者都見過,只是因為第三首和第五首的句子不太完整而被放棄了。令人疑惑的是,《全唐詩》的編者竟忽略了這六首詞。
《全唐詩》輯錄二主詞,共三十八首,《應天長》《望遠行》兩首被歸給了后主,另有中主《浣溪沙·風壓輕云》,后主《漁父》二首、《相見歡·無言獨上》、《長相思·一重山》、《浣溪沙·轉燭飄蓬》,一共六首沒有被這個本子收入。《浣溪沙·風壓輕云》是蘇軾詞,屬誤入?!稘O父》二首,王國維校本說:“彭文勤《五代史注》引《翰府名談》:張文懿家有《春江釣叟圖》,衛賢畫,上有李后主《漁父》詞二首云云?!薄断嘁姎g》傳為名作,但一說為孟昶作。剩下的《長相思·一重山》《浣溪沙·轉燭飄蓬》,以及此外一切署名二主詞的,都只能存疑對待了。
長沙本多以鈔本流傳,一直到萬歷四十八年,我們都不知道有沒有過刻本。今天能夠看到的《南唐二主詞》刻本,最早的就是呂遠墨華齋刻本。經過查檢,這個刻本目前僅上海圖書館有藏,是否還有別的藏本不好斷言。但這個刻本近代以來很有影響,尤其一九三四年趙萬里在北平萊熏閣影印過,起到了更大的作用。上海圖書館藏本僅鈐二印,題詞頁鈐“上海圖書館藏”,目錄頁鈐“王培孫紀念物”。王培孫,名植善,字培蓀,后改培孫。同治十年八月二十六日(1871年10月10日)生于南翔。光緒十九年(1893)中秀才。光緒二十三年春,考入南洋公學(今上海交通大學)師范院。光緒二十六年秋,接辦叔父王維泰創設于大東門內王氏宗祠省園的育材書塾(后改為育材學堂、南洋中學堂、南洋中學),任堂長、校長,大倡新學。一九○五年加入中國同盟會。一九五二年因病重辭去校長職務,將畢生收藏的十萬多冊古籍捐獻國家。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去世,門人葬之蘇州靈巖山麓。這個刻本二○○二年印入《續修四庫全書》,二○一三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單行。但這些影印本都是單色,而且不夠清晰,無法和二○二四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全彩仿真本相比。
刻本末頁有牌記:“萬歷庚申春日壽梓于墨華齋中,虞山呂遠識。”題詞落款同樣是萬歷庚申,刊刻年代很明確。原書板框高189毫米,寬252毫米。計凡題詞二頁,半頁六行,行十二字;目錄二頁、正文十五頁,半頁七行,行十六字。刻書字體并未使用萬歷以來逐漸流行的仿宋體字,而是手寫體。題詞落款“萬歷庚申華朝譚爾進序并書,時年十七”,首頁題“明譚爾進抑之校”,可知譚爾進,字抑之,校訂寫序時年僅十七歲,這篇題詞是他自己手寫的。目錄、正文字體比較軟媚,似非出一人。有個讓人疑惑的地方,這個刻本顯然是譚爾進校呂遠刊,而唐圭璋《南唐二主詞匯箋》則分別列出譚本、呂本,還常常互見異文。尤其在目錄的說明中,提到“呂本于目錄末注云”,除了這個刻本能夠看到的所引《直齋書錄解題》的話外,還有看不到的“虞山呂遠書”。不知唐圭璋所用是否另一印本,如果確實,那目錄、正文就是呂遠手寫的了。
考慮到題詞出自一個十七歲少年之手,又當詞學衰微之際,寫得就算很有見地了。開篇提及“陽羨作《南唐書》”,指宜興人馬令,他在北宋徽宗崇寧四年(1105)完成《南唐書》,頗有影響。譚爾進指出馬令“辭義嚴正,然于二主之文才,未嘗不痛惜焉”,不過引證一個普遍的說法而已。接下來說:“時家國陰陰,如日將暮,二主乃別有一副閑心,寄之詞調,竟以此獲不朽矣?!本褪撬约旱目捶?,雖為文言簡約模糊的調子,卻能透出近似清代詞論家的見解,可見少年聰悟,也就不難理解竟將此任托之如此年輕的一個人了。
他做的校訂,可以通過和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以下稱吳本)的比對見出。目錄吳本也有,次序一致,只是漏了一個“浣溪沙”,但空出了位置,估計是因為底本殘損。另外,“一斛珠”后面的“子夜歌”,呂本從目錄到正文都作“菩薩蠻”;最后一首“浪淘沙令”,呂本都作“浪淘沙”,或為譚爾進校改。呂本增補《搗練子》一首,也補進目錄里。吳本除了“謝新恩”下注“六”字外,其他詞調下并不標識首數,呂本則在每個詞調下都注出“一首”“二首”或“六首”,就很統一了。前面已經提到,呂本目錄之后引了陳氏《書錄解題》,這是很恰當的。
正文大題下,吳本署名“御制歌詞”,呂本無。吳本和呂本在題下、句間及詞后俱有注語,相同者皆應出宋代編輯者之手,只是《臨江仙·櫻桃落盡》一闋后,呂本缺“方是時其心豈不危急”九字。呂本獨有者,應該是譚爾進的校語,但僅有五條?!锻h行》詞末注:“‘不去’,《花間集》作‘欲去’?!薄朵较场ぽ蛰滔沅N》一首,“遠”字下注:“《花間集》作‘還’。”“寄”字下注:“《花間集》作‘倚’?!弊⒁膺@里的《花間集》,指明人溫博的《花間集補》,今傳有萬歷八年(1580)刻本?!杜R江仙·櫻桃落盡》詞末注:“‘珠箔’下缺一字?!兔浴律偃??!薄镀兴_蠻·銅簧韻脆》詞末注:“‘春雨’一作‘睡’?!眳伪揪砟┯指鶕对~林萬選》補了《搗練子》一首和《臨江仙·櫻桃落盡》一闋的異文??偟恼f來,沒有太多的內容。至于正文,吳本訛誤太多,呂本較為精準些。譚爾進畢竟年輕,校訂水平不算太高,材料既不豐富,還有誤校,如“‘珠箔’下缺一字”,其實并不缺。但大體上沒有變亂宋代長沙本的原貌,又是今傳最早的刻本,價值就在于此吧。
長沙本系統在此后還有侯文燦《十名家詞集》本、光緒十三年(1887)金武祥《粟香室叢書》覆刻侯本、光緒二十年(1894)劉繼曾根據呂遠本作的《南唐二主詞箋》,似乎并不罕見。但光緒十七年(1891)詠花館刊朱景行輯《南唐二主詞集》,卻沒有用長沙本,而是輯自《御選歷代詩余》。王國維還留下一個輯錄稿本,應該寫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之前,卻用《全唐詩》作底本,而且明說沒見過長沙本,甚至“求侯本亦稀如星鳳”。這個稿本文物出版社二○一六年、二○二一年兩次印行,還于二○一八年影刻過,流傳較廣,值得略作介紹。稿本將《全唐詩》錄作中主詞的《浣溪沙·風壓輕云》,移入后主詞,但此詞一般認為是蘇軾詞;錄作后主詞的《應天長》《望遠行》,移入中主詞,這是根據《直齋書錄解題》,為大家所公認。后主詞的兩首《搗練子》被刪去,在后面補了賀裳《皺水軒詞筌》所載各增四句成為兩首《鷓鴣天》的偽托之作?!稉v練子》刪去的地方補入《柳枝》,這首見于《全唐詩》第一函第二冊,作《賜宮人慶奴》詩。沈雄《古今詞話》引《客座贅語》(明人顧起元)作《柳枝詞》,但通常都認作是詩。書眉又補《玉樹后庭花》,即《后庭花破子》,見《遺山樂府》,實為元好問詞?!堕L相思》之后補了《更漏子·金雀釵》,這在長沙本《南唐二主詞》中也有,根據《尊前集》錄入,但《花間集》作溫庭筠詞。此后移入《浣溪沙·風壓輕云》,之后《全唐詩》原來的兩首《浣溪沙》,在這里互倒了次序。《喜遷鶯》后書眉補了兩首《謝新恩》,都是長沙本有的,《謝新恩·冉冉秋光》一首沒問題,《謝新恩·尋春須是》一首長沙本詞牌作《子夜歌》,那是正確的。《錦堂春》后《應天長》《望遠行》移入中主詞。兩首《浪淘沙》后補了兩首偽托的《鷓鴣天》。《臨江仙·櫻桃落盡》一首的書眉上,補了《謝新恩·秦樓不見》,是長沙本有的,后注:“右見卓松齡《花間續集》。”這時的王國維是沒有見過長沙本的,根據《全唐詩》進行刪、補,頗有一些問題,排列次序也讓人不得要領,算不上一個好的輯本。王國維自己卻很滿意,在跋里寫道:“侯刻《二主詞》,余未得見。今讀漁洋山人《居易錄》,知僅有中主四首,后主三十三首,則與《全唐詩》闋數相合,此輯固較侯本為備矣。”不久之后,吳昌綬給了王國維他根據彭元瑞舊藏清鈔本《南詞》本鈔出的《南唐二主詞》、今天已不知所終的汲古閣鈔本和侯文燦本,王氏立刻改弦更張,重作了一個輯校本,宣統元年(1909)由沈宗畸刻入《晨風閣叢書》,王國維去世以后羅振玉主持編纂《海寧王忠愨公遺書》,又將此本列為《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的第一種。這才是一個較好的輯校本,但沒有留下手稿,就使那部早些時候的手稿作為珍貴史料廣泛流傳了。
盡管并不盡如人意,長沙本系統的《南唐二主詞》仍是今天閱讀的首選版本,呂遠刻本又是這個系統現存最早的刻本,逐漸得到詞學研究者們的推崇重視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