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和村人”鄭逸梅

近偶見一種“八一三”事變之后創(chuàng)刊的小報，名《文華報》，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創(chuàng)刊，館址在上海勞合路太和大樓二樓。此地在今六合路，近南京東路，屬當年英租界核心區(qū)。

該報創(chuàng)刊號頭版刊有掌故名家鄭逸梅“梅庵雜札”專欄，此外還有人以筆名“養(yǎng)和村人”寫《說海回瀾》，共連載十多天，頗引起筆者注意。首先是標題，仿自報界前輩孫東吳（本名雷，字企淵，又名企遠；1876-1941）的《報海回瀾記》。其次當然是筆名中的“養(yǎng)和村”，令我聯(lián)想起鄭逸梅曾在其自訂年表中有一條：“我遷居勞勃生路養(yǎng)和村，得解散費一千五百元作為頂費，與蔣吟秋、趙芝巖為鄰，朋好稱之為三家村。”養(yǎng)和村即今長壽路一六○弄，此三字是沈恩孚（信卿）所書。查鄭氏日記，他曾致信陸丹林，自稱“長壽養(yǎng)和村人”。一九四九年《永安月刊》（第118期）刊有鄭逸梅《無倫次語》，是一篇集眾多掌故短章為一體的長文。中有一節(jié)調(diào)侃稱：“予居長壽路養(yǎng)和村一號，因自稱‘長壽養(yǎng)和村長’。長者，首也。門牌居首，非長而何！”那《文華報》上撰文的“養(yǎng)和村人”，其本尊是否即鄭氏本人呢？值得探究。

從內(nèi)容上看，《說海回瀾》首篇討論《留芳記》，作者稱其為包天笑所著數(shù)十種說部中“含有歷史性質(zhì)者”的唯一之書，書中人物均以隱射出之，“如吳子佩為吳佩孚，袁凱亭為袁慰亭，錢可訓為錢能訓，良勛臣為良弼，梁公任為梁啟超，岑云階為岑春萱，吳君綬為吳祿貞，張紹希為張勛，陳士美為陳英士，程雪門為程德全，余右錚為于右任，唐兆怡為唐紹儀，伍榮芳為伍廷芳，鈕永惕為鈕永建，孫一仙為孫逸仙，黃克興為黃克強……”此實為當年小說界流行做法，似以《孽海花》為濫觴，而鄭逸梅在《藝林散記》一書第二二四條亦記著：“畢倚虹之《人間地獄》說部，書中人物，頗多隱射，如柯連蓀乃作者自道，蓋諧聲可憐生也。姚嘯秋為包天笑，趙棲梧為姚鹓雛，華稚凰為葉小鳳，蘇玄曼為蘇曼殊，戈微塵為錢芥塵，嚴蘭洲為周南陔，彭蒿洲為龐京周，莊艷芬為張文艷。”兩者十分類似。

嗣后，《說海回瀾》中陸續(xù)談及葉小鳳《古戍寒笳記》、沈東訥《三白桃傳》、嚴獨鶴《人海夢》、冷紅女史《冷紅日記》、何諏《碎琴樓》、趙眠云《雙云記》、天笑生《海上蜃樓》、姚鹓雛《燕蹴箏弦錄》、朱鴛雛《癡鳳血》、徐吁公《雙城女子》、蔣箸超《蝶花劫》和徐枕亞《蘭閨恨》。其中談《雙云記》的那篇（1940年1月6日）提供了可資考證的線索：“予當時曾為之跋，略謂近世撰述者，大抵揣摩世人之心理而為之，甚且陷人于罪惡，墮己之道德，一切不恤，而方且自詡以為能，此所以流而忘返，日益卑下也。”翻閱《雙云記》跋二，為“逸梅鄭際云跋于紙帳銅瓶室”，內(nèi)中果有“撰述者大抵揣摩世人之心理而為之”云云，可證《說海回瀾》確系鄭逸梅手筆。故其自訂年表中將遷居養(yǎng)和村一事系于一九四○年，應(yīng)微調(diào)至一九三九年年底才對。

養(yǎng)和村人評論《人海夢》的那段是難得的嚴獨鶴小說鑒賞文字，文不甚長，姑錄于此：

桐鄉(xiāng)嚴獨鶴，主持《新聞報》附刊筆政十余年，每日撰一“談話”，流利輕快，有珠走玉盤露瀉荷蓋之妙，無論賈豎學子，傖楚雅人，均喜捧誦之，而口碑載道也。獨鶴亦擅為小說家言，集錦小說風行時，輒與浩然、澹庵、大可、卓呆、律西、指嚴、枕亞輩，連篇累牘以為之，顧長篇小說不多作，有之，當推《人海夢》一書，書初刊于《新聲》雜志，后乃刊單本行世，為社會性質(zhì)，每回由吳興錢云鶴作圖，益增興趣，咸陽李壽熙力譽之，謂其“一起敘夢中之夢，如云垂海立，氣象萬千”，藉以“籠罩全局”，“至于紀事狀物，情文相生，閱之忘倦，且無一語矜奇炫異，出乎恒情之外者”。畢幾庵又謂，“《人海夢》間多正論，以憂時之淚，溶入稗官”，蓋著者飽經(jīng)世故，不覺滿腹牢騷，借書中事物，盡行宣泄也。書為白話體，中多雙關(guān)諷刺語，尤具平日所撰“談話”風格，今則孤島困縶，環(huán)境日非，以語妙天下之張子房，為箝口結(jié)舌之秦黔首，《新聞報》端，不復得見滔滔汩汩之“談話”，我儕誦此書聊以慰情歟？

其中李壽熙、畢幾庵，分別為《新聞報》總編輯李浩然和小說家畢倚虹。

《文華報》不知由誰出資創(chuàng)辦，通覽全報，最初幾期的第四版還登有中英文欄目，容有吸引西僑讀者的企愿。但該報時刊時停，錯字頻頻。一九四○年一月十七日，曾在頭版頭條位置刊出“慶翁”撰寫的《我們的改革》，透露：本報“最初系延補白大王鄭逸梅擔負，旋鄭事冗，更聘李阿毛及范佩萸、菊高昆弟，分工合作……”并披露其屢遭挫折的原因：“本報發(fā)刊只有旬余，已經(jīng)經(jīng)過兩次的波折，不可謂非意外的意外，其波折主因，完全受累于印刷所，第一次風折，排印緩滯，每晨耽誤發(fā)報時間，以致失去讀者的信仰，無疑的銷路遂不能振，本報逼不得已忍痛停刊七日，以待印刷所整理，乃于本月五日，重與讀者相見，原期再接再厲，克盡厥職，詎料承印之印刷所，猶之疾病之人，其病已入膏肓，無可救藥，是不特依然延誤發(fā)報時間，抑且于排印技術(shù)上，發(fā)生莫大的恐慌，而其錯誤百出，胡亂拼排，不能遵照編輯方式辦理，實開小型報未有之紀錄。”二月四日，《文華報》第四版又刊“水手啟事”，“茲擔任文華報記者，即日起與各報脫離關(guān)系”，表明報務(wù)自此改由曾淹（筆名水手）主持。然而僅僅維持一個多月，延至三月二十日，《文華報》便戛然而止。

二○一九年，鄭有慧女士編《鄭逸梅遺印集》里收入兩枚“長壽養(yǎng)和村長”自用印，俱為白文，刻印者一為桐鄉(xiāng)傅其倫，西泠印社社員，嘉興市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另一為柳璋，字北野，浙江寧波人，曾問業(yè)于朱大可、胡樸安、胡寄塵諸宿老，為前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半江詩社社長。兩印俱有邊款，后者三面填滿，將其為鄭老刻印緣由，記得尤為詳盡：

乙卯年冬上浣，偕勤孟、曉園同訪逸老于其紙帳銅瓶室，得賞觀其所收藏文物，淚流滿面，恨相見之晚。逸老今年八十一矣，望之如六十許人；其居處在長壽路養(yǎng)和村一號，因自篆為長壽養(yǎng)和村長。歸而破斧為治白文一方以之，并系以一律云：潘王與我疾乘軒，蜀繭剡藤訪許渾。吳下聲名鄭谷口，春申人物李龍門。銅瓶紙帳儲千刺，長壽養(yǎng)和長一村。歸去為君還破斧，好酬青眼到韓閽。乙卯大寒前十日呵凍制。

上述七律，亦可從柳氏《芥藏樓詩抄》里讀及，詩后并附注釋。《詩抄》共收詩千五百余首，書前有鄭老為作弁言，駢四儷六，古雅妥帖。此弁言亦收入《鄭逸梅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