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次次說起他們。已故的
外祖父母、祖父母和父親
她說那些親人和我們
都是像一粒稻谷一樣在她體內發芽的人
她看著我們日趨飽滿
但同時另一些干癟在刺痛她
她說她想回老家去
守在山頭,田間
她要給那些親人播種另一片家園
她說這話的時候
布谷鳥在拐彎處等著雨
正送春天最后一程
風吹開母親的身體
她所有的親人在那里自由進出
似帶有復仇的恨意和快意
被鞭撻的豈止
枝頭紛紛跌落的玉蘭、桑椹
及腳手架上的民工
窗簾后面
一個中年女人受困于斗室之內
面對一場暴力的雨
她似乎有申訴的意愿
她首先想到了一個詞
“國泰民安”
可雨水高過她體內給出的悲憫
她接著再拋出一個詞組
“愛和自由”。可雨點
更加稠密
像子彈穿膛而過
隨著黃昏的喉結
不經意地滑動
又一個白天被一口口吞下
暮色傾覆而至
有人攜帶人世的贊譽
回到燈火中
有人繼續坐在黑暗中
反芻思想上的風暴
在每一個黑夜真正來臨之前
顯然
烏鴉的警惕
勝過人類的遲鈍
五月的果實確實青澀
那微微上揚的小腦袋
頂著一場又一場豐盈的雨水
多么像當年爬往山頂的你我
盡管警世的碑文
刻在出發的地方
我們還是縱容嘴唇
在時光的杯沿
留下宿醉的惡果
于是,一些面孔
就這樣消失
隨花朵跌落于風光的枝頭
那個被母親追喊的乳名
——“小滿”“小滿”
也已被棄于鬧市
如果可以
我想回到海拔適中的地面
抱緊一株麥穗
同時也抱緊一棵稗子
我一直想寫一首詩
寫你劃開我的身體
用犁耙上的春天
寫靈魂與云層的惺惺相惜
寫被閃電扯去最后一件貼身衣服后
的喃喃自語:
讓我在你的鋒利之上
多停留一會兒吧
我需要這種疼痛
將秩序之外的渴望喚醒
將腐爛的部分深埋
最后,可惜最后
我只能這樣寫:
當我一件件穿上衣服
我快速消失于人間繁華
何其幸運
大地一如既往地仁慈。收留
我們的仇恨和恐懼
并允許我們
以塵埃的身份贖罪;
允許我們
在風雨中繼續沉默
等世交,也等宿敵
來認領彼此的卑微
當說起死亡和重生
我們會心一笑。只有
腐朽才會造就
永恒的虛妄
這個需要通過懺悔
才悟來的真理。我們
秘而不宣
時隔三十年
她準確無誤地喊出了我的乳名
用黑瘦的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
像抓牢一個護身符
她向我細述她的病情
“九年了,已經做了手術九年了,
我以為不會轉移了”
她抹淚,掀起上衣
右胸處的疤觸目驚心
我別過臉去
旁邊的那口水塘
記憶中曾是一個菜園
當年才嫁過來的她
挎著一個籃子,哼著花鼓調
仿佛把一生的山水都種在菜地里
這個把煙火熏在骨頭上的女人
如今腰身如秸稈
她在風中的傾斜
我用再多的方言也扶不正
人群已經散開
你仍埋伏于一面鏡中
掏出生活的內臟,投擲給
頭頂上盤旋的鷹。再虛擬一個夢境
在夢境的深淵里
徒手練習跌落與攀緣
將一叢叢荊棘,當作
王冠上的玫瑰
在鏡子的背面細數憂傷
——那些插入指尖的刺
哦,這虛妄的憂傷
它對外部世界始終保持的
那份警惕,讓你在每一朵花
開得崩潰之時。確認
童話已隨冬日葬于棺木
而你體內那場捂了半輩子的雨
正扶住靈柩
緩緩走入春天
十八歲時
她攜兩腮緋紅
交出一朵花的童貞
陸續得到七張嘴巴里伸出的小手
四十八歲時
她交出溝壑縱橫的額頭
在那些溝里種糧食、種炊煙、種孫輩喜歡的
星星
得到兩袖露水的旋渦
六十八歲時
她交出混濁的雙目
一只盯住堂屋下跑動的風
一只望向兒女討生活的遠方
得到比一口枯井還空蕩的緘默
八十八歲時
她一下得到許多
比如癡呆癥的眷顧
比如那副棺木隨時為她
敞開的懷抱
她干枯的身子卻在門縫里閃躲
好像為再也不能向塵世交出什么
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