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細(xì)微處見雕琢

書籍：《第一爐香》

作者：張愛玲

《第一爐香》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收錄于小說集《傾城之戀》。小說描繪了殖民地時期香港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刻畫了葛薇龍在愛情中彷徨卑微的形象，普通女子的悲劇命運(yùn)與社會生存現(xiàn)狀交織，呈現(xiàn)蒼涼之美。

張愛玲的小說深入挖掘人性，對感情幽微的刻畫尤其入木三分，愛情、親情、友情的博弈與對峙是不動聲色的刀光劍影。其小說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特征，借由對女性悲劇命運(yùn)的成因分析，進(jìn)一步剖析社會、文化、歷史、人性。

張愛玲文筆奇譎，冷言妙語道世情，善用比喻、通感，喻體天馬行空，文風(fēng)奇麗、蒼涼、深刻、典雅。讀她的文章猶如愛麗絲掉入兔子洞，墜入一個悲歡離合情感洶涌、人性博弈明槍暗刀的世界。

第一爐香

（節(jié)選）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里的燈光也消失了。

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后說道：“姑娘仔細(xì)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伙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lán)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lán)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扎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里的九節(jié)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并不認(rèn)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里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臺盤！

小丫頭通報進(jìn)去，梁太太倒躊躇了一下。她對于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xì)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jī)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fèi)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于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jì)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lán)瓷盤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么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間里去罷。夜里餓了，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里直到天亮不斷人的。”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里樂聲悠揚(yáng)，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打開了皮箱，預(yù)備把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里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

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lán)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diào)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里，便細(xì)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并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第一爐香》每每提及梁宅，都將之描摹成太平山上鬼宅般飄忽又魔幻的存在，例如“這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又如“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梁宅的不和諧、詭譎，這里按著梁太太的秩序運(yùn)轉(zhuǎn)，人心叵測、陰氣森森。

睇、睨都是表示“看”的動詞，梁太太的兩個侍女以此命名，暗示她們都是她的耳目，且察言觀色，看著她的眼色行事。人如其名，她們倆初見薇龍時都是驕傲睥睨的目光，不把薇龍放在眼里。

這是薇龍第二次造訪梁宅，心境已逐漸轉(zhuǎn)變。第一次仍只是想著借錢完成學(xué)業(yè)，這一次嫌棄陳媽的這個細(xì)節(jié)，代表了她逐漸認(rèn)同梁太太的交際花圈子。

梁太太與薇龍雖是姑侄，對她卻全是生意人的算計，既想培養(yǎng)薇龍作為交際花、拉攏權(quán)貴，又由不得薇龍搶了自己的風(fēng)頭。僅要不要讓薇龍加入宴席的這一番考量，就充分體現(xiàn)梁太太的老謀深算、處心積慮。

表面上是描寫植物，實則描寫梁宅環(huán)境與這里復(fù)雜的人心。探頭探腦、不懷好意的仙人掌描寫后緊接著睨兒的出場，為后文睨兒背叛薇龍埋下伏筆。

睨兒和梁太太一般，交際花式手段圓滑，明明梁太太席上有不少年輕女子，但為了向薇龍解釋得好聽，假意說都是老年人聚會，是關(guān)心薇龍所以讓她好好歇息。

環(huán)境描寫襯托心情，梁宅的描寫一貫是迷幻、飄忽的，薇龍逐漸沉溺于奢靡的環(huán)境中。

梁太太準(zhǔn)備周到，要把她如花瓶般裝點起來。與薇龍出場時穿著中學(xué)制服的清純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通感，把聽覺的音樂與視覺的服裝聯(lián)系起來，以服裝真實的觸感、溫度來傳達(dá)音樂給人的感受，比喻新奇而生動。

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夢境，把各種元素都雜糅在一起，快節(jié)奏、激越、多變、迷幻。薇龍在梁宅住下的第一晚，雖未親身參與宴席，卻在夢中暗暗參與，造成了她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

她在夢中都忘不了想“看看”的欲望，為后文鋪墊，她終究是無法僅僅“看看”，逐漸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