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合同的射幸性探究

不同于日常生活中訂立的以確定性事件為目的的合同，保險合同的履行建立在事故發生的不確定性基礎上。保險合同的射幸性原則在我國的立法中沒有明文規定，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以下簡稱《保險法》）第二條中有所體現，因此違背了保險合同的射幸性，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會面臨保險公司拒賠的法律后果。本文以一起特殊的保險拒賠案件為例，客觀分析保險公司是否應當對投保人因與陌生人裸聊而遭受敲詐后轉賬的行為進行賠付，同時結合案情對保險合同的射幸性進行探究。

一、案情簡述

2021年7月15日凌晨2時，甲在用手機軟件裸聊過程中，手機被植入病毒。隨后，對方以向其家人發送裸聊視頻為由要挾甲向指定賬戶轉賬，甲因害怕裸聊事情敗露，按對方的要求多次向指定賬戶轉入資金。凌晨4時許，甲向乙保險公司投保個人賬戶資金安全保險。7月16日凌晨，甲因前一天凌晨的裸聊視頻再次受到威脅，7月16日0：06至0：33，甲按對方要求向某網絡平臺進行借款，并通過多種方式向對方賬戶轉賬。7月16日11：30，甲向公安局報案。隨后，甲向乙保險公司申請理賠但未通過。

一審法院認為，保險合同具有射幸屬性，保險人僅對合同約定的可能發生的事故及其造成的財產損失承擔賠償保險金的責任。甲在7月15日凌晨2時左右受到不法分子的敲詐勒索，對甲造成的犯罪事實已然發生。由于甲未及時報案，并主動向對方支付了敲詐金額，已造成損失，在對方的犯罪行為未終止前，繼續損失的必然性顯著增強，這不符合保險事故偶然性和保險金支付的不確定性的要求。故，甲不能據此要求乙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

甲稱其購買保險的目的是由于手機被控制，為了保障因手機原因造成的銀行卡資金損失。但本案中所涉損失系甲主動支付，與其手機被控制無直接關系，且該損失與投保前已經發生的行為存在關聯。因此，一審法院判決駁回甲全部的訴訟請求。之后，甲上訴，二審法院審理后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裸聊遭脅迫轉賬是否屬于

保險理賠的范圍

（一）合同約定的保險責任范圍

乙保險公司的《個人賬戶資金安全保險條款》第四條約定，在保險期間，由于下列原因造成被保險人的個人賬戶資金損失，保險人按約賠付：“第一，被保險人的個人賬戶因被他人盜刷、盜用、復制；第二，被保險人在被脅迫的狀態下，將個人賬戶交給他人使用，或將個人賬戶的賬號及密碼透露給他人。”條款特別約定中載明，被保險人名下在中國大陸境內經中國人民銀行批準的金融機構開設的銀行卡賬戶，包括被保險人名下的銀行卡（借記卡、信用卡主卡、已保險人為持卡人的信用卡附屬卡）、銀行網絡賬戶、銀行手機賬戶。

（二）投保人轉賬行為的界定

甲認為在裸聊后自己的手機被不法分子植入了病毒，因此，手機里涉及財產的賬號存在風險。對此，法院可以認定甲手機中涉及財產的賬號屬于被保險人名下的銀行網絡賬戶。但甲所遭受的損失并非其受脅迫后將銀行賬號及其密碼等告知不法分子，或者其賬戶被不法分子盜刷、盜用、復制等情況所致。甲受到的威脅可以通過報警來遏制他人犯罪行為的發生，其賬戶受損是其按對方要求，自行操作相關賬戶以及向網絡平臺借款后再向不法分子轉賬所致，故不符合保險責任的字面內容。

由于保險合同屬于格式條款，格式條款的解釋不能僅以字面意思為主，還需結合案情再做進一步的擴大或者限縮解釋。因此，甲受脅迫后向犯罪嫌疑人轉賬的行為是否屬于保險責任還有待進一步解釋。但是，在該案中，法院駁回甲的訴訟請求的關鍵在于，甲購買保險后受到的敲詐勒索是否屬于保險合同生效后發生的保險事故。

（三）犯罪行為橫跨保險合同生效節點的認定

甲是在7月15日凌晨2時左右與網友裸聊后遭到脅迫轉賬。甲自述認為敲詐勒索結束，但擔心自己手機因中病毒而導致賬戶資金不安全，故凌晨4時許向保險公司進行投保，該保險于次日凌晨生效。7月16日凌晨，甲稱再次受到威脅，于0：06至0：33通過多種方式向指定賬戶轉賬。甲認為這是一起新的敲詐勒索行為，與7月15日的敲詐勒索沒有關聯。因此，后一次的敲詐勒索行為是否屬于保險合同生效后發生的保險事故，是判斷保險公司是否需要賠付的關鍵。

對此，一審法院、二審法院皆認為甲后一次經歷的敲詐勒索均系甲投保前所遭受的敲詐勒索的持續行為，與投保前所遭受的敲詐勒索存在關聯，系同一犯罪嫌疑人所為。犯罪嫌疑人對甲的敲詐勒索犯罪行為具有連續性，雖然每一次的敲詐勒索可認定為一個犯罪行為，但均因犯罪嫌疑人以甲裸聊視頻要挾，故保險合同生效后的敲詐勒索不屬于新的犯罪行為，而是保險合同生效前敲詐勒索行為的延續。

此外，在甲因裸聊被敲詐勒索的情況下，后續遭受敲詐勒索的概率較高，繼續出現損失的必然性顯著增加。從投保人甲的主觀心態，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從而通過購買保險來降低風險。在此情況下，如若將保險合同生效后的敲詐勒索行為認定為保險事故，這不僅違反了保險合同的射幸性，還會加重保險公司的負擔。因此，甲后續遭受的敲詐勒索行為應當被認定為保險合同生效前發生的事故，不屬于保險合同的理賠范圍。

三、結合案情探析保險合同的射幸性

（一）射幸合同的定義與特性

射幸合同是指在締約時不能確定法律效果的合同。附條件合同、附期限合同與射幸合同相似，但射幸合同是成立即生效，合同的內容已經確定。多數情況下，合同約定事件發生的概率較低，且事件的發生與人為參與度的關系不大。射幸合同在表面上呈現出不對等的對價，如在購買彩票時可能出現僅用兩元便中五百萬元的情形。但是，實質上射幸合同嚴格貫徹等價有償原則，此原則體現在機會或者風險上的均衡，并不在于投入與回報的等價，投入的對價是合同所追求結果的可能性或者機會。因此，從表面上看，簽訂射幸合同的雙方在履行義務方面存在不均衡，但實質上雙方是貫徹等價有償原則。

（二）保險合同的射幸性

《保險法》第二條規定：“本法所稱保險，是指投保人根據合同約定，向保險人支付保險費，保險人對于合同約定的可能發生的事故因其發生所造成的財產損失承擔賠償保險金責任，或者當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或者達到合同約定的年齡、期限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的商業保險行為。”因此，雖然我國的立法中沒有明文規定保險合同的射幸性，但按照《保險法》第二條的表述，其反映了保險合同的射幸性。

保險人是否履行給付義務或賠償義務，取決于保險的事故是否發生，而保險事故的發生存在不確定性，導致保險人的賠付責任同樣具有不確定性的特點。因此，保險合同符合在簽訂時不能確定合同法律效果的射幸合同之特性。同時，保險合同雙方對合同義務的履行體現出不對等。即投保人用少量保費獲得高額的保險理賠款，或若未出險則會失去所有保費。然而，保費對價的是取得保險金或理賠款的可能性，加上保險本就是將保費形成資金池，從而分散、轉移個體的風險。因此，實質上的保險合同仍然嚴格貫徹等價有償原則，這也是射幸合同所具有的特性。

（三）違反保險合同射幸性的法律后果

保險事故的發生具有不確定性的特點，如果危險已經發生并造成損失，那么投保人對已經發生的損害不得加以承保。因此，可以推斷出，違反射幸性原則時，保險合同應屬無效，具體表現為保險人不承擔保險金的給付義務。

上述案件中，保險合同所約定的保險事故在保險合同生效前已經發生，保險合同所指向的危險已經確定。如若允許投保人在風險已經確定的情況下投保，投保人的合同對價就不再是可能性或機會，而是確切的賠付，投保人僅需支付少量保費，就必然能獲取高額的保險金。這將導致損失由普通投保者負擔，完全違背了保險的制度功能。因此，違反射幸性原則的保險合同屬無效，保險公司對此拒絕賠付合理合法。

（四）保險合同的射幸性與最大誠信原則

最大誠信原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誠實信用原則在《保險法》的特殊體現，是保險合同能夠訂立的基礎。最大誠信原則是指保險合同的當事人在整個保險合同關系中，應恪守誠信，向合同的相對方充分且準確的告知與保險相關的情況。

對于投保人而言，最大誠信原則體現在投保人需向保險人提供費率承保的所有事實。由于保險合同具有射幸性，保險事故的發生及事故的真實情況依賴于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的陳述。如果一方沒有盡最大誠信義務，通過隱瞞真相來獲取另一方的信賴從而達成交易，使確定發生或極大概率發生的致損事件成為保險事故，就違背了保險合同的射幸性。

在本文的案例中，在行為人犯罪行為未終止前，甲繼續損失的必然性顯著增加，而其仍然以具有極大概率發生的事件進行投保。客觀上該致損事件屬于保險合同生效前發生的事件，違背了保險合同的射幸性。主觀上無法排除其有意為之的可能性，因此甲違背了保險合同的最大誠信原則。投保人所繳的保費所構成的資金池是每個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所共有的，任何一個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的惡意行為，會破壞該資金池的穩定，影響的是其他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的利益。

結語

射幸性使得投保人得以在支付一定保險費后，能夠有在未來可能發生的不確定事件中獲得賠償的機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分散和轉移個人風險。保險合同應當具有射幸性，否則投保人將面臨保險合同無效、保險人拒絕賠付的法律后果。如果允許保險人將已經發生的保險事故進行承保，將會違背保險制度初衷，即以大多數投保人的保費形成的資金池，來消化少數投保人偶然遭遇的重大損失。同時，這也容易引發道德風險，讓普遍大眾額外承擔部分小眾所遭受的損失，這亦是對保險最大誠信原則的違背。■

（作者單位：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