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出生缺陷糾紛審判實務法律問題

本文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這一權威資源平臺，以“不當出生”“錯誤出生”“缺陷出生”為關鍵詞，篩選了自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實施以來關于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的22份裁判文書，并對之進行分析。本文從請求權基礎的確定、歸責原因的認定、因果關系的界定及損害賠償范圍的判定這四個維度展開，以期找尋處理此類糾紛的共識，辨別其差異，從而為解決出生缺陷糾紛提供有效的救濟思路，以便更好地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民法典》的實施、三孩生育政策的調整及公民法律意識的不斷提升，高齡和多產次產婦的數量逐漸增加，這無疑加大了生育的風險。出生缺陷糾紛，是指在醫療診療過程中，醫患雙方因為出生缺陷的子女或胎兒缺陷而引發的一系列法律糾紛。這類糾紛通常表現為孕產婦在診療過程中，醫生并未發現任何異常，但孕產婦最終生下了有嚴重缺陷的嬰兒。

目前，一些法院受理的出生缺陷糾紛案件數量呈現上升趨勢。然而，法院在審理出生缺陷糾紛案件過程中，存在概念界定不相統一、侵權主體與侵權客體難以明確、損害賠償標準不一致等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患者和醫務工作人員依法維護自身權益。因此，為完善我國出生缺陷糾紛處理機制，保障醫患雙方合法權益，本文擬對出生缺陷糾紛在審判實務中的相關法律問題進行分析、探討。

二、請求權基礎的確定

（一）案由

從22份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的案由分布來看，以醫療損害責任糾紛為由提起的侵權案件為17件，占比77.3%；以醫療服務合同糾紛為由提起的違約案件為3件，占比13.6%；為患兒以其健康權被侵害為由提起的侵權案件為2件，占比9.1%。由此可見，缺陷子女的父母多以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或醫療服務合同糾紛為由提起出生缺陷糾紛訴訟。

對于出生缺陷糾紛的案由，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規定，其應屬于違約請求權與侵權請求權的競合。當事人可以選擇提起違約之訴或侵權之訴。

（二）訴訟主體資格

在22份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患方提起訴訟的主體主要包含三類。第一，以缺陷子女父母單獨為訴訟主體的12件，占比54.5%。第二，以缺陷子女父母與缺陷子女共同為訴訟主體的7件，占比31.8%。第三，以缺陷子女單獨為訴訟主體的3件，占比13.6%。由此可見，在審判實務中，法院較明確地承認缺陷子女父母的訴訟主體資格，但對于缺陷子女單獨是否具有訴訟主體資格存疑。

支持缺陷子女父母作為適格主體的理由認為，醫方過錯行為損害的是作為生育主體的缺陷子女父母的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給缺陷子女父母造成了嚴重的經濟壓力與沉重的精神痛苦。不予支持缺陷子女單獨作為適格主體的理由，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當侵權行為發生時，缺陷子女尚未出生，并不具備相應的民事權利能力。另一方面，缺陷子女的缺陷狀態是先天發育而成，與醫方過錯行為之間并無直接因果關系。

（三）侵權客體

在22份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可以看出，法院在裁判案件時，認為醫方侵害的客體是缺陷子女父母的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的案件有17件，占比77.3%；未具體說明受損權利的案件有3件，占比13.6%；認為受損權利是缺陷子女健康權的案件有2件，占比9.1%。由此可見，對于出生缺陷糾紛案件，在《民法典》生效后的審判實務中，比較認同缺陷子女父母被侵害的權利主要為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

裁判文書中存在關于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知情選擇權、知情權與優生優育選擇權等表述不統一的論述，但尚不至于影響對侵權客體的確定。因此，為依法保障缺陷子女父母對生育相關信息的知情權以及選擇是否生育的權利，本文認為將侵權客體統一確定為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更為恰當。

三、歸責原因的認定

根據司法部發布的《醫療損害司法鑒定指南》（以下簡稱《鑒定指南》）中“醫療過錯”的定義，以及法院在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對歸責原因的說理，可以將診療過程中的醫療過錯分為違反告知義務的過錯、違反具體規定的過錯、違反注意義務的過錯三類。

（一）違反告知義務的過錯

《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一十九條規定，醫療機構及醫務人員負有如實向患者及其家屬告知患者病情、醫療措施、醫療風險等情況的義務。首先，醫方應保障以患者理解的方式告知其相關內容。其次，醫方在對孕產婦實施產前檢查、產前診斷過程中，應明確告知其檢查或診斷的項目、流程、結果等。最后，在對高危孕婦進行相應檢查或診斷時，應告知其可能存在的風險及提供進一步診斷的建議。如果醫方未履行或未充分履行告知義務，從而影響缺陷子女父母獲取生育相關信息的知情權及進一步作出是否終止妊娠的選擇，則應認定醫方診療行為存在過錯。

（二）違反具體規定的過錯

醫方的診療行為應符合我國相關法律、法規與技術、操作規范的規定，應符合診療流程。根據《產前診斷技術管理辦法》第十六條、第十七條的規定，一般情形下，由孕產婦自主選擇是否進行產前診斷，但有羊水過多或過少、年齡超過35歲或胎兒發育異常等特殊情形的孕產婦，醫方應建議其進行產前診斷，對胎兒先天性缺陷和遺傳性疾病進行診斷與篩查。

此外，醫療機構及醫務人員在臨床工作中需嚴守十八項醫療質量安全核心制度，在診療過程中應嚴格根據規定書寫并保存相關病歷，按照診療規范詢問患者有無既往病史，對疑難、復雜病例組織會診等診療服務。醫療機構及醫務人員診療、護理行為違反醫療質量安全核心制度，將被法院認定存在診療過錯，判決醫方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三）違反注意義務的過錯

由于醫方診療行為具有較強的專業性，故醫務人員應盡到高度、謹慎地注意義務，即在糾紛發生時的醫療技術條件下，以專業領域內多數醫務人員的認識能力和操作水平來進行衡量。在相同情況下，若醫務人員在診療過程中應注意卻未注意、已注意但因疏忽大意或過于自信造成患者損害的，應認定醫方診療行為因違反注意義務而存在過錯。

需要注意的是，我國少部分地區存在醫療資源分布不均的狀況。因此，法院在進行裁判時應適當遵循合理性、時限性與地域性的原則。同時，由于醫療活動具有極其復雜與較高風險的特征，法院也不能過于加重醫方責任。

四、因果關系與損害后果的界定

（一）損害后果的界定

根據《鑒定指南》規定，損害后果包括死亡，殘疾，病程延長，病情加重或其他損害，錯誤受孕、錯誤出生、錯誤生命，喪失生存機會，喪失康復機會七項。該指南指出，關于“錯誤出生”的損害后果，實質上是指喪失生育（出生）選擇的機會，而非生育（出生）本身。

在22份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患方普遍認為患兒帶有缺陷出生與患兒先天性疾病為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的損害后果。其中，在患方主張患兒先天性疾病為損害后果的情況下，醫方辯稱患兒先天性疾病與醫療過錯行為不具有因果關系，其并非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的損害后果。患兒缺陷出生并非指缺陷子女的出生，而是指喪失出生選擇的機會。然而，在22份司法判決文書中，只有2份判決文書對這一概念進行了釋明。由此可見，將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損害后果界定為患兒缺陷出生并在判決文書中加以詳細釋明尤為重要。

（二）因果關系的界定

出生缺陷糾紛中的因果關系，主要是指醫療過錯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的聯系。界定出生缺陷糾紛中醫療過錯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需要重點明確，在缺陷子女出生前，醫方能否保障缺陷子女父母有選擇是否終止妊娠的機會。在22份案件中，16份判決書認為醫療過錯行為與患兒缺陷出生存在因果關系。因醫方診療過程中存在違反告知義務、注意義務或法律法規具體規定的過錯行為，導致缺陷子女父母在對相關生育信息不知情的情況下，喪失選擇是否終止妊娠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審判實務中法院會認為缺陷子女所患先天性疾病系先天發育所致，與醫療過錯行為并無因果關系。但若因醫方診療過錯行為導致患兒先天性疾病未能及時被發現，缺陷子女父母喪失選擇是否終止妊娠的機會，給缺陷子女父母造成嚴重的經濟損失與精神負擔的，則界定醫療過錯行為與患兒缺陷出生的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五、損害賠償范圍的判定

（一）賠償權利人的判定

在法院判定出生缺陷糾紛案件損害賠償范圍時，需明確賠償權利人是缺陷子女父母還是缺陷子女。在審判實務中，法院普遍認為賠償義務人應賠償缺陷子女因診斷和治療先天性疾病的必要費用，但對于缺陷子女是否屬于賠償權利人仍存在較大的爭議。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一條規定，賠償權利人是指因侵權行為或其他致害原因直接遭受人身損害的受害人及死亡受害人的近親屬。在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醫方過錯行為侵害的是缺陷子女父母的知情權與生育選擇權，而非缺陷子女的權利。因此，法院應判定缺陷子女父母屬于出生缺陷糾紛案件中的賠償權利人。

（二）賠償范圍的判定

《民法典》《解釋》等法律、司法解釋列舉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的法定賠償項目。一般情況下，人身損害賠償案件的范圍應以法定賠償項目為基準，但也應注意到它們并未將其他合理損失絕對排除在人身損害案件賠償范圍之外。因此，法院在進行個案裁決過程中，應充分考慮案件的特殊性，結合案件實際情況進行綜合考量，判定是否支持患者訴求中的合理損失部分。

結語

生育子女關系千家萬戶的幸福與和諧，同時醫療安全事關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長期以來，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由于存在概念不統一、侵權主體與侵權客體難以明確、損害賠償標準不一致等法律問題，對醫患雙方依法維護自身權益產生較大影響。隨著《民法典》的出臺及國家法治水平的提高，在審判實務中，法院對出生缺陷糾紛案件的處理逐漸形成統一的裁判思路。本文通過對審判實務中相關法律問題進行探討，以期能夠更好地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同時對規范醫方診療行為，提高婦幼健康水平，推進健康中國建設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單位：西南醫科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