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責任豁免的事件檢視與完善建議

我國司法責任制文件存在錯案認定的標準規定不一、追責程序迥異、免責情形雷同等問題。法官問責主要適用于刑事訴訟程序和內部行政紀律處分程序，啟動追責程序易受到社會輿論壓力的影響或被其他相關部門介入。在問責過程中，責任豁免的保護機制難以發揮作用。法律位階不高、責任豁免事由形同虛設、追責范圍擴大化是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存在的主要問題。對此，相關部門應從立法和實踐兩方面完善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包括提升法律位階、細化認識豁免事由、注重程序保障等。

一、我國法官責任豁免的實證考察

（一）法官責任豁免的文本考察

我國在司法責任制上采用地方試點、中央推廣的方式，逐漸確立以錯案責任追究為主的司法責任制，并建立了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地方層面，地方各級法院在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制定了相應的司法責任制文件，其錯案認定標準較相似，主要為故意或重大過失裁判錯誤造成嚴重后果。雖追責、確責主體不同，但免責事由相似，涉及理解偏差、出現新證據、當事人因素、法律法規修訂等。中央層面，相關部門制定了《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試行）》（以下簡稱《責任追究辦法（試行）》）、《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若干意見》）等文件，明確了故意或重大過失違法裁判造成嚴重后果為錯案標準，并細化了追責程序。

（二）法官責任豁免的實踐考察

刑事訴訟程序是法官問責的主要程序。以多個法官辦案責任追究典型案例進行說明，莫某軍、劉某山、馬某芝、李某禮、王某榮、王某、李某娟等通過刑事訴訟程序進行問責，莫某軍、劉某山、馬某芝、李某禮經過審判被認定為不構成犯罪，王某榮經過刑事審判被判定為玩忽職守罪，王某及李某娟通過內部紀律處分程序進行追責。

玩忽職守、濫用職權及裁判錯誤是法官被追責的主要事由。如，法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是否將涉嫌犯罪的材料移送公安機關，處理減刑假釋的程序是否符合相關規定，案件審理的程序是否合法合規以及是否造成了不良的社會影響等。但是，司法問責程序易受社會輿論壓力的影響或被其他權力部門介入。從莫某軍、劉某山等法官被追責的案件中，可以窺見當事人上訪、其他相關部門過問、政法委督辦對司法問責程序的啟動具有重要影響。

二、我國法官責任豁免制度的不足

（一）法律淵源的效力位階不高

規定法官責任豁免制度的文件多為人民法院內部制定的文件，效力位階不高。地方層面以省級人民法院制定的文件為主要形式，中央層面的《責任追究辦法（試行）》以及《若干意見》均屬于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司法責任制文件。這些文件屬于規范性文件，僅對法院系統內部有約束力，對法院以外的其他權力部門不具有約束力，但監督和追責法官的部門不僅限于法院。在莫某某、劉某某、馬某某的案件中，追責主體以檢察機關為主，在其他案件中追責也會受相關部門的影響。法院制定的司法責任制文件對這些相關部門不具有約束力，無法形成對法官的保護，導致法官權益易被侵犯和忽視。

（二）豁免事由趨向裁判結果中心主義

法官責任豁免來源于法官責任追究，屬于一體兩面的關系。有一段時間，錯案認定標準被彌漫著“一個案件只能有唯一正確的判決”的結果導向主義。受錯案認定標準的影響，法官責任豁免事由也呈現結果導向的趨勢。即在判斷法官是否應承擔責任時，更加注重判決結果是否符合唯一正確的標準，而不是考慮法官在審判過程中是否最大限度地履行了其職責。這種傾向可能導致法官在實際判決中過于謹慎，從而影響司法公正。

（三）責任豁免缺乏正當程序保障

法官責任豁免既是實體性權利，也是程序性權利。如果缺乏健全合理的追責程序作為保障，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則難以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一方面，我國暫時沒有專門的法律規定法官追責。對法官追責的相關規定散見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以下簡稱《法官法》），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責任追究辦法（試行）》《若干意見》以及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制定的司法責任制文件。《法官法》第十一條第二款規定法官“非因法定事由、非經法定程序，不被調離、免職、降職、辭退或者處分”，但這一規定并非程序上的規定。

另一方面，錯案責任追究還帶有明顯的行政化趨向，法官追責呈現出重實體輕程序、重懲罰輕保障的思想。追責程序較為簡單，追求暴風驟雨式的處置效果。法官處于被動追責地位，其權利缺乏程序保障。錯案追責易受到行政力量的干預，程序不公開。司法責任制文件關于法官權益的規定相對簡單、缺乏程序保障。在實踐中，法官參與的空間有限，決定權主要掌握在法院院長或者審判委員會手中，追責主體和當事法官未能獲得平等地位。

例如，2018年12月，安某、賈某某向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四川省高院）駐院紀檢組書面檢舉，反映負責其二人案件的承辦法官違反廉潔紀律，收受巨額賄賂，并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存在違反工作紀律、私自變更承辦法官、不遵守回避制度等問題。四川省高院駐院紀檢組經過認真調查核實，于2019年1月25日公布核查結論：舉報法官收受賄賂的信息來源經查不屬實，“操縱案件分配”“不遵守回避制度”的情況不屬實。四川省高院黨組決定將該案移送四川省法官協會法官權益保障委員會處理，追究舉報人的法律責任，并為法官澄清正名。相關部門制定處置方案，于2019年4月28日約談舉報人，澄清相關法官未收受巨額賄賂，并對二人擾亂秩序、誣告法官的行為進行訓誡警告。安某、賈某某悔過并進行書面道歉。承辦法官接受道歉并感謝四川省高院的澄清。該案例反映了在處理法官責任豁免案件時，相關人員應通過正當程序保障法官權益。四川省高院和駐院紀檢組的調查和反饋核查了不實指控，保護了法官的名譽。

三、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存在不足的原因

（一）對法官追責與責任豁免的認識不全

法官責任豁免制度旨在為法官提供職業權利保障，避免法官在行使審判權的過程中受到各種非法干預和報復，助力法官能夠依法公正作出判決。法官責任豁免與法官責任追究都是法官責任制的應有之義，其最終目的均是合理使用審判權，實現司法公正。如果偏重前者而忽視后者，則會提高法官職業風險，導致法官在行使審判權時有所顧忌。一旦案件被發回重審、改判或引起較大的社會負面輿論，易出現多部門追責、隨意追責等情況。這種“權責失衡”的尷尬將法官置于較大的職業風險中，既損害法官的權益，也易影響法官審判權的行使。

（二）法官定位不清

司法職業有自身的規律和特點，法官在發現案件事實與適用法律的過程中充滿不確定性。法官并非案件的親歷者，只能根據證據去發現、還原案件事實。裁判也并不是簡單的三段論式邏輯推演，不同的法官對案件事實、證據材料有不同的分析與判斷，對法律文本的內涵可能出現不同的解釋和理解，有可能導致對同一個事實的法律適用出現不同的裁判結果。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對錯案標準和豁免事由的結果主義傾向要求法官在案件審理中只能有一個唯一正確的判決，對司法職業的特殊性未能給予足夠的關照。少部分法官為了規避風險，只能將更多的案件請示匯報或采取無原則調解等方式了解案件，從而影響訴訟效率、降低案件質量，這與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設計目的背道而馳。

四、法官責任豁免制度的完善建議

（一）提升法律規范效力位階

當前，完善我國法官責任豁免制度重點之一是提升法律規范效力位階，以立法的形式明確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內容，為法官責任豁免的司法實踐提供法律上的依據和支撐。《法官法》是規定各項法官制度的基本法律，其基本職能之一是為法官職業保障提供法律依據。因此，在《法官法》加入法官責任豁免的相關規定，對于這一制度建設能夠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為法官責任豁免制度建設提供具體的法律依據和指導。

（二）改變表述方式

在法律規定的具體形式方面，正面列舉不得作為錯案進行追責的案件類型的方式。對此，立法機關在《法官法》增加法官責任豁免相關規定的同時，應避免采取具體列明豁免事由的方式，并改為一般性地概括規定的方式。在條文內容方面，立法機關應致力于解決結果主義傾向不足的問題，避免過度關注案件審判結果，應更加注重法官行為本身，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減少錯案認定模糊造成的亂象。

（三）明確法官的刑事責任豁免權

刑事訴訟程序追責是較普通的追責方式，但對法官職業生涯的影響較嚴重。因此，相關部門啟動該程序時應當慎之又慎。司法實踐中，對于重大過失這一主觀標準的判斷并不容易，應賦予我國法官刑事責任豁免權，以抵御其他權力對法官審判行為的不當干涉。法官的刑事責任豁免，是指如果法官違反《刑法》，必須先提出針對法官的彈劾程序，在法官職務被免除前不得對法官進行刑事追訴。為了盡量避免刑事訴訟追責程序對法官造成負面影響，我國應賦予法官程序性刑事責任豁免權，將法官被罷免作為追究刑事責任的前提條件。

結語

法官責任豁免既是實體性權利，也是程序性權利。我國法官責任豁免制度的完善不僅是立法層面的問題，還是司法實踐中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當前，法律位階不高、豁免事由結果導向、程序保障不足等問題，導致法官在審判過程中難以真正實現獨立。對此，立法機關應通過提升法律規范效力位階、改進豁免事由的表述方式、明確刑事責任豁免權等措施，建立健全的法官責任豁免制度，確保法官能夠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實現司法公正，保障司法權威，從而有效保護法官權益，維護司法公正，促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

（作者單位：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