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亦北,本名王亦,1994年生,居成都大邑。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作。作品見于《四川文學》《草原》《朔方》《西部》《青年作家》《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
1
早上八點二十,轉運床就在我的病床旁等著了。推轉運床的是一個干瘦的老漢,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看著我小聲嘟囔了一句“孩子生下來不曉得有多瘦”,便左腿一松,右邊胯骨緊傍著床,把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了那張藍色的轉運床上。轉運床四個滑輪在地板上胡亂地撲騰了幾下,很快又安安靜靜地站穩。家屬托著我的腰把我從病床上扶下來,幾乎同時,他伸出手站到了我的面前。
“等一下。”我用兩只手往上捧著肚子,肚子里,是和我同呼吸共心跳三十四周加五天的寶寶。就在今天,我們將會見面。為了今天,我在家里的床上苦熬了四個月,又在醫院的病床上苦熬了一個月。他會是一個健康的寶寶嗎?會嗎?在今天以前,我曾無數次想象過他(她)的樣子,最好皮膚白一點,嘴唇薄一點,眼睛大一點,鼻子挺一點,耳垂厚一點,千萬不能有痣……我調動所有的好奇,不過是期望可以用一個具體的形象驅走隨時都會從頭頂砸下來的那把刀子—我能見到他(她)的吧?
孕十三周,醫生嚴肅地告訴我需要臥床靜養。“吃飯呢?”“也在床上。”“那去廁所呢?”“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是不要下床。”“是不是只要靜臥,寶寶就可以平安和我們見面?”“也許有用,也許沒用。只能看運氣。”“一點辦法也沒有?”醫生搖了搖頭,“放輕松,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那一剎,如同大雨過境,我滿身霧氣地走進雨里,既看不到終點,也找不到遮雨的屋檐,除了繼續走下去,別無選擇。在命運的陰影里,時間是一分一秒在捱的,那感覺像是在走夜路,四野茫茫,天地混沌,你手里的火把早已燃盡,你赤腳穿行在荊棘的叢林,所有的感覺都被疼痛浸透,你不知道天什么時候會亮,也不知道天到底會不會亮。那是你的荊棘叢,沒有人能夠替你走完。
洗手間貼著長條的白瓷磚,墻面的鏡子上,還似有若無地保留著水滴經過時歪歪扭扭的殘跡。在這個白得叫人六神無主的狹窄空間里,鏡子是唯一的出口。在一百五十多天的臥床生活后期,我每去一次洗手間都堪比一次八百米跑。心跳加速,腿腳綿軟,肚子發緊發硬,還有深不見底的恐懼。我一次又一次經過深淵,一次又一次后退著從懸崖挪回地面。鏡子里的女人早已剪成了短發,虛浮的臉,看不出喜悅,也看不出哀傷。“盡量不要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從夏天到冬天,她用盡全力去成為一棵植物,最后一次站在這面鏡子前,她本來是想笑的,結果,淚珠還是率先滾下了臉頰。
2
在長長的走廊上,滑輪經過地板發出嘶嘶的低吼聲。我躺在轉運床上,從一顆燈下游到另一顆燈下,眼睛里的霧靄在慢慢散去。長久地在一個房間里待著,日子在燈光里打轉,容易產生一種漂在海上的錯覺。我總想靠岸,也只想靠岸。岸,長的短的,虛的實的,鄭重的潦草的……我想象過無數種靠岸的方式,我從海浪上躍身而起,輕盈地回到地面,如果陽光好的話,我一定會瘋狂地跳圈,狂奔,抱住經過的每一個人吱哇亂叫。在盛大的精神奔突激蕩之后,留下無盡的虛空。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在白色的迷宮里,我不會比一粒白色的塵埃更加醒目。
手術室在另外一棟大樓,從住院部過去,要穿過六條走廊,換乘三次電梯。母親的呼喊聲急焦焦的,像是挨了刀子。我張了張嘴,想應,卻巴巴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轉運床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干瘦老漢手一松,門口等候的護士就把我推進了手術室。身后的兩扇玻璃門靜悄悄地合上了,我還沒來得及看上母親一眼,就被一群醫生和護士圍在了中間。
母親七點不到就在手術室門口等著了。從鄉下家里到市醫院,近六十公里。跟醫生確認好生產的時間以后,我不止一次告訴母親,來不來都行,實在要來,八點半到就行了。入院以后,由于疫情,住院部只出不進,我又行動不便,母親即便到了醫院,也只能隔著鐵門遠遠一瞥。醫院樓梯間沒有凳子,母親和父親靠在墻邊,一會兒站,一會兒蹲,我坐在輪椅上,連和他們對望一眼都要仔細繞過厚重的鐵門,小心攀尋著縫隙才得以實現。“早點回去吧。”“你好好的。”無盡的沉默過后,這兩句話幽靈一般浮出水面。到了手術的時候,見面不過又是把同樣的場景再上演一遍,除了徒增傷感,又有什么意義呢?母親嗯嗯地應著,沒過一會兒,打來視頻說,你爸幾宿幾宿地睡不著……你太苦了,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況,無論如何,都要先保大人……我啞然失笑,只當他們是電視劇看多了,即使有特殊情況,醫院也不會讓他們來做選擇題。萬一呢?母親問。
如果有萬一,也都是命。我隨口敷衍著,借口太困掛斷了視頻。我不慣和人視頻,尤其是母親,她總把一張臉滿當當地塞在屏幕上,烏醬醬的,任由歲月的磋磨和生活的艱辛在你面前成倍地放大,讓你想要忍住心疼都難。那么苦的一張臉,還要假借父親的名義說出自己的焦灼和擔憂,仿佛只有如此,才顯得足夠有分量。這么悲情的事,除了母親,再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會做了。
醫生下了診斷之后,我只告訴母親我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其他的一概省略了。當時,母親滿臉疑惑,見我不愿多說也就沒有繼續追問。然而,幾天后,父親打來電話,說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我們能把具體情況說一說。原來,母親這段時間到處打聽,聽來的消息龐大而繁雜,無一例外都指向了一點—情況萬分危急。她害怕確認更害怕被隱瞞,四處追問后又產生更多讓她心驚膽戰的聯想。她只能求助于父親。等終于親耳聽到了事情的真相,她沒有再說起孩子,開始關心我的吃,或者說,假裝關心我的吃。她問我胖了多少,問我一天吃幾頓,問我還想吃些什么;她說家里養了八只雞,園子里的萵筍長得比胳膊還粗,她說今年的玉米飽滿得很,一掐,汁液就漿滿一臉……所有的話結束過后,她又把這些話重復一遍,再重復一遍。我打開擴音,將電話放在枕邊,頭一偏,就看到陰沉沉的窗外。已經快中午了,這間屋子依然睜不開眼睛似的迷糊著,一股無端的火騰地就從心里躥出來,你能不能少說一點?天天說這些有意思嗎?巨大的安靜,我聽見自己的哭泣聲轟地炸開,世界汪洋一片,我只想淹死在自己的海洋里。
“你太苦了。”這是電話掛掉前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在此之前,母親常掛在嘴邊的是,你多好哇。母親堅定地認定我過得好。在母親的認知里,一個女人有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又在合適的年紀結了婚,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和一個還算賢惠的婆婆,作為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一切,我都恰好擁有了,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呢?這是第一次,她親手推翻了她的論點,用這句最單薄又最幽深的句子對我的生活作了二次鑒定。
住進醫院第三周開始,醫生每天都會拿一份風險告知單來找我。醫生說,三十四周了,這個周數出生的孩子問題不會太大,無非就是身體差一點,一般來說,只要后期的干預跟上,問題不大; 要是繼續保下去,你知道的,一旦出血誰也沒辦法。
我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從這個夏天開始,傾聽類似的論調就成了我的日常。我只是想讓他(她)在我的肚子里呆滿三十五周。三十五周,一個離足月不算太遙遠的周數,一個可能讓他(她)出生以后成長得稍微順利一點的周數。已經十二月份了,每年的這段日子,灰黑的云層總是很厚,又陰郁又沉默,仿佛一年的傷心與失意都累積于此。醫生站在窗邊,面朝著我,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跟自己確認。我盯著墻上那個猶如山石一樣厚重的影子,埋著頭,一粒一粒搬開那些沉重的方塊字,懷著最大的僥幸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好還是再考慮考慮,盡早手術,盡早脫險。”她還在等我回心轉意。
“能幫忙拉上窗簾嗎?”從住進醫院開始,我總想把窗簾拉上,但總會有人來把窗簾拉開,他們的說法是,見見太陽對身體好。事實上,每年從九月開始,陰雨常常大半月大半月地繾綣,甚至我會忍不住懷疑,會不會太陽已經遺忘了這座城市。過度的渴盼催生出的是過度的熱情,只要一出太陽,這座城市的人們就會陷入集體的瘋狂,用文字曬,用圖片曬,用寫生曬……我也不例外,我會拍下所有關于陽光的美好瞬間,在朋友圈保存留念。這是第一次,我不再關心時間,只想逃離這座城市的時間,把自己藏起來。
簽到第四天,我終于癱倒在無可挽回的命運里。從最初的懷疑到確診,不止是我,就連給我孕期建檔的醫生都表示難以置信。那是一位從醫二十余年的中年醫生,她說,她經手了六千余個母親的孕期管理,我是她遇到的第二例。她安慰我的話是,你要相信你們的緣分。從第十三周起,一個不定時炸彈就埋進了我的身體里,我拼了命地往前跑,只是想要成為那個比時間更快過河的人。
kindle和微信讀書,幾乎成了關于如何養護早產兒書籍的陳列區,我認真地做閱讀筆記,記下每一個我認為可能會有用的小方法。那些都不足以帶給我坦然面對未來的勇氣。萬一呢?我無數次預想過,如果出現意外,從住院部到手術臺,最快十分鐘應該能到達。十分鐘,然后呢?是啊,然后呢?還有然后嗎?身體里的冰川轟然炸裂,堅硬的寒冷將瞬間掩埋我,繼而是剜心刺骨的疼。
這個孩子來得意外。本來,我和丈夫認真地探討過丁克的可行性,三年過去了,我們仍然沒有得出一個確切的結果。我也并不確定,將來的某一天,我是不是會渴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我們去買根驗孕棒來測一下吧。”我的身體告訴我,有什么已經悄悄發生了。驗孕棒上的第二條杠似有若無,被風吹散似的四處飄落著,我說不上來是歡喜還是失落,只是把它輕輕地放到了洗漱臺下方的柜子里。第二天,還是一樣的結果。第三天,那條杠更清晰地冒了出來。
五根驗孕棒擺在一起,共同連接起生命的來路。我忽然感覺被什么東西擊中,一會兒往下沉,一會兒往上升,那是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成為一個母親的道路過于遙遠,當我站在那條小徑面前,我還拿不定主意是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命運就先我一步作出了決定。我重新坐回電腦前,繼續完成那篇正在進行中的小說。我假裝不在意,照樣過著和以往一樣的生活。步行一公里去單位,熬點小夜,周末去爬山,或者安排兩三天的短途旅行。在HWPoPgH5d7iv4piyIWFZfg==那段極力克制的日子里,我如同一只變得遲鈍的鳥,絲毫沒有感覺到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轉彎處。醫生讓我把一切交給命運。我坐在她面前的就診椅上,兩只手緊緊地護著腹部,像是在護著一處秘藏。就是在那一刻,我確認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關系。
“就明天吧。”
“我們馬上安排。”
3
手術室里,無影燈白花花地亮著,所有的光軟塌塌的,毫不遮掩地展露出一股無能為力的疲憊感。各式各樣的手術器材冷冽地等在一旁,醫護人員或兩個或三個組成一組,跟流水線上的檢驗員一樣,麻利而迅速地對我進行剖宮產前的各項檢查。
“把褲子脫了。”“雙手抱住膝蓋。”“再抱緊一點。”“別動。”無數的指令箭一樣地從四面聚攏,我吃力地抱住膝蓋,剛閉上眼睛,兩顆淚就約好了似的,徑直鉆進了頭發里,它們在頭皮上撒下一溜尖銳的涼意,便拖著黏稠的尾巴躲遠了。“再抱緊一點。”我掙扎著,整個身子比一只熟透的蝦蜷縮得還要徹底。
比孩子更先抵達的,是疼。長長的麻藥針慢慢地往脊柱里鉆,如螞蟻噬咬的涼意順著脊柱而上,手術室里的鐵器在我身旁復活,它們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疼嗎?”過了一會兒,主刀醫生掐了掐我的肚皮。
“疼。”
“再加點麻藥。”還是細針從骨縫里鉆過的涼意。
“現在呢?”
“還有一點。”
“生孩子嘛,有一點疼很正常,麻藥不能再加了,忍一下。”
我聽見刀子從肚皮上劃過的聲音。一刀,兩刀,三刀……精準,迅速,沒有絲毫猶疑。上一次做乳腺結節手術也是這樣。當時,我躺在手術床上,被尖銳的疼痛刺中,連尖叫聲都帶著逃命的意味。
“你這樣,手術很難進行。”主刀醫生繃緊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噴射出來的憤怒的鋼釘。“我就是疼。好疼好疼。”我小聲央告,仿佛殘破的池塘擋不住晚來風急。“突突。突突。突突。”超聲刀工作的聲音規律而平穩,空曠的手術室里,所有的聲音都躲進洞穴開始冬眠。只有疼還醒著。
查出乳腺結節是七年前。工作的第一年,我按單位慣例去醫院體檢,意外得知兩側乳腺上有兩個不明包塊。我找到醫生,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醫生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避重就輕地安慰道,最好是做個手術,切除了就安全了。做手術?我聽得心驚膽戰,更加篤定自己是得了了不得的病,何況,還是在胸部。我打電話給母親,全程哭腔以至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母親也跟著慌亂不已,好半天才想起遠房的侄女,大概也是這么個情況,據說做了又長長了又做,整個胸部沒剩下一塊好地方,絕不了根的。母親近乎絕望,只好勸我,沒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那兩個結節盤踞在我的身體里,它們開疆拓土,從兩個變成三個,五個,這次手術要取出的是七個。“就算這次取了出來,還是有復發的可能性。你這個年齡嘛,如果不做,懷孕的時候繼續增大,你顧哪一頭?”接診的醫生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細瞇著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
手術結束,我的胸部被纏上了厚厚的紗布,勒得整個上半身又緊又硬,連伸一下手都仿佛在扯面團,得花點力氣才行。就這樣過完第一個星期,等去醫院取了紗布,原先被深黃色的藥液浸染過的皮膚,又被刷上厚厚一層黃色藥液,看上去又土氣又張揚。我站在鏡子面前,第一次目睹了那兩個紅豆大小的十字架。術后的一段時間不宜沾水,大約過了半個月,才敢三兩天簡單沖洗一次,一直到藥水的顏色褪盡,兩邊乳房上花生粒大小的疤痕漸漸隱去,留下一團淺褐色的污跡。那些疼開始從我的身體里撤退,我懷抱著對未來的猶疑,重新打量起一個女人的全部命運。
“乖,你受了太多的苦,馬上,馬上就要結束了。”呼嘯的風聲在往肚子里鉆,我緊閉雙眼,雙手握拳,沉陷在另一個女人直擊靈魂的理解里。直到此刻,我仍然沒有放棄對被理解的渴望。躺在床上的一百五十多天里,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只過冬的螞蟻,我是被放逐到另一個世界的人,我是在黑夜里行走的人,我是背著自己的十字架贖罪的人,我是失去了退路的人……盡管這樣,我還是深切地渴盼會有一個人懂得我,懂得我的無助,懂得我的張皇,懂得我的巨大的喜悅與悲傷。但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那么一個人和你感同身受。我于是緘口不言,把所有的話鎖進了命運的天井里,連同朝外的那扇窗也一并關上了。
“深呼吸,放輕松,用力!”“用力!”“用力!”主刀醫生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在極其富有節奏的鼓點里,吸進來的空氣隨著胸部的起伏沉降到了腹部。她雙手放在我的腹部,把身體的全部力量集中于掌間,用盡全力地往下按。“使勁往外頂!”在另一個世界里,我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猛然一拋,先晃晃悠悠地停在半空,很快,又急速掉到了河底,剩下的,是比一棵水草還要柔軟的身體,它停留在河道里,猶猶疑疑,已經忘記了要如何回到岸上。
“出來了。是個男孩。”孩子細如竊語的哭聲從遙遠的對岸傳來。我緩緩睜開眼睛,像是歷經了一次久睡。我看到一個粉色的小肉團,醫生在他的屁股上輕拍了兩下,接著,江河里有哭聲匯入,整個手術室都有他的聲音回蕩。
“50厘米,2610克。”醫生把孩子抱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把他的身高和體重告訴了我。我看到他毫無方向地揮舞著兩手兩腳,像是對人間的第一次致意。
我還想看看他。我還來不及記住孩子的模樣,他就被緊急送往早產兒觀察室了。空蕩蕩的手術室里,類似抽水泵的聲音在我的腹部響起,幾只手重新在我的腹部忙碌,沒有人告訴我此刻正在發生什么。她們說,不要說話。包括我在內,所有的聲音就迅速藏入地下,消失在漫長的時間里。
4
ICU病房里,除了女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就是女人和嬰孩的哭聲。每個女人都在自己的疼痛里泅渡。醫生說,熬過這兩天就好了。熬得過去嗎?我躺在病床上,變成了一具盛滿疼痛的軀殼。更多的疼從身體的深處往外漫,噬骨鉆心,我無比真切地感到一種生的眩暈和恐懼,好疼啊。
“你只能剖腹產。”從我成為高危孕婦的那一刻,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間的路就只剩下這一條。“不用做順產前的鍛煉準備。”“也不用經歷宮縮。”“打個盹的時間就能見到孩子了。”我安慰自己。事實上,一直有一個我躲在命運的角落里,她告訴我,我怕。我怕腹部被劃開后的殘忍真相,我怕我的身體再次留下一個永遠無法彌合的巨大疤痕,我還怕我從此以后所有的日夜都要浸入妊娠紋茂盛的陰影里。我唯獨沒有想到疼。沒有人跟我說到疼。她們把所有的疼一筆帶過,仿佛那些疼只是短暫地經過。
我試著搖了搖頭,頭還能動,手也能動,齊胸部再往下,我挺腰,抬腿,晃腳,此刻,那些在我意識里不斷重復的畫面始終沒有發生,它們全都冰川一樣靜默著。指尖觸碰到腿部的瞬間,我幾乎是觸電一般猛地縮回了手。那已經不是我的腿了。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堆無用的泥,它們粗糙,綿軟,像是剛從山頂垮下來塌在那里,我對它們無能為力。短暫的驚懼過后,我的手再次返回腿部,我想象著將腿抬高,轉動腳尖,事實上,那雙腿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在那里,所有的感覺全部失靈,只剩下沉重的麻木。
這種麻木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第三天。“本來第二天就該下地活動的,看你實在難受又延了一天。你再不下床,到時候盆腔臟器粘連,尿道感染等一系列并發癥,可不是疼一時半會就能完的。”醫生一一羅列出所有可能出現的后果,用最嚴肅的口吻指使丈夫按照她說的去做。
丈夫躬著腰把我扶起來,我的腿半懸在床邊,猶疑著是左腳先落地還是右腳先落地。兩只腳同時拒絕地面,仿佛地板上鋪滿了玻璃渣子。在醫生面前,所有的遲緩和猶疑都被視同懦弱。我已經成為了一個母親。一個母親,可以柔弱,可以遲鈍,唯獨不可以懦弱。我身體前傾,試探著伸出右腿。那只腳很快地收了回來。還是疼。
“你這樣不行,必須得下地。”那個聲音再一次在耳畔響起,瞬時的顫栗從我的腦袋里一閃而過,無非是疼,反正已經疼得這么狠了,大不了再疼死一回。
在觸碰到地面的那一霎,我的兩條腿毫無防備地一彎,身體迅猛地朝地面下墜。丈夫一個閃身擋在我的面前,于驚慌中一把摟住了我。
“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屋外的走廊照舊鬧哄哄的,嬰孩的啼哭從四面傳來,大多尖細、銳利。丈夫把病床四周的布簾拉上,柔弱的天光隱匿在布簾構建的黑暗之外。我還是哭。不管不顧地哭。我已經失掉在地面獨立行走的能力了。
“說到底,你不也一樣。”恍惚中,我想起了母親。得知我更期待生下一個男孩時,母親曾短暫地解開緊皺的眉眼。她其實打心眼里堅信,不管我嘴上如何不屑,我也繞不過她經歷過的那座大山。我們終究是一樣的人。
5
母親上學只上到小學三年級。在她那個年代,輟學是最無關緊要最不需要理由的,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孩。與完成學業相比,怎么填飽肚子,怎么把地里的莊稼照料好,才是更值得費心的事。在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道路上,母親數十年如一日地行走在她的長夜里。這就是命。她絮語一般,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說給我們。母親也偶有抱怨的時候,她的起始句往往是“要不是為了你們”,“要不是為了你們,這樣的日子我早就不過了。”“要不是為了你們,我怎么會過得如此辛苦。”“要不是為了你們,我也可以自己賺錢自己花,要多瀟灑就有多瀟灑。”母親把她一生所受的不公全部算在了我們頭上。準確地說,是她的兩個女兒頭上。
母親生了三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是浸泡著她深紅的血液來到人間的。在母親的前半生,從她成為父親的妻子時起,命運就對她亮出了兇狠的獠牙。一九九四年的那個夏天,在四川東北部的大山里,霧蒙蒙的天色穿過灰塵斑駁的亮瓦,把整間屋子映照得歪斜而又滄桑。煤油燈站在床邊的抽屜上,豆大的火苗忽隱忽現,屋子里依舊很暗。赤腳的接生婆坐在床沿上,手里握著剛從腳邊的水盆里撈起來的剪刀,細心地數著從刀尖上掉進盆里的水滴。剪刀已經晾干了,接生婆對母親說。
母親呼呼地喘著大氣,身下的草席似乎開始松動。家里就這么一床席子,母親抬了抬腳后跟,更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母親說,她是從前一個晚上開始疼的,所有的疼都集中在她的腹部,比烈火還要滾燙,比石頭還要堅硬,她只想從此昏睡過去,但那些疼纏住了她。她只能在更疼的疼里醒著。
“做女人早晚有這么一遭的。是一個女兒。”接生婆潦草地剪斷了臍帶,把我放到了母親身旁。就這樣,我成為了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母親大出血是在生完我的那個下午。接生婆吃完專為她做的紅糖醪糟蛋,正起身準備返回。“好多的血,跟放水一樣。”是母親哀哀的細語留住了她。她把干稻草鋪在草席上,撒上厚厚一層草木灰,最上面是一塊舊棉布。母親半撐著身體坐起,慢慢地躺到了上面。一個晚上過后,深紅的血液穿透稻草,在凹陷的泥地上淤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母親只是感到暈眩,她的唇已經變成了微白色。血斷斷續續地流了一個月,木床底下長出了一圈白乎乎的毛。
母親說,她以為這輩子就到頭了。沒想到,她活了下來。第三年,母親再次懷孕,到第六個月,一大群人沖進家中,連拖帶扛地帶走了母親。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母親,只剩下一個癟掉的肚子和瑟縮的褲腿,她和父親滿懷的希望徹底落空。又過了三年,母親再次懷孕,生下的還是一個女兒。
在村莊里,一個女兒的到來從來不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
在弟弟出生以前,母親都在張皇地活著。弟弟的出生,讓母親成為了一個完整的女人。那年,母親28歲。打從進入一個女人的角色,母親就穿行在無數女人的影子里,她日復一日地抱緊自己,從結婚時的130斤瘦到90斤。是弟弟讓她找到了屬于她的影子。
“一個女人沒有生出兒子,那她還算什么女人。”母親叨念著這句話,重新回到陽光底下,心滿意足地打量起了后來的人。
“如果,還是一個女孩呢?”我問母親。
這就是命。一個女人的命。母親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說天晴落雨,就像是在說春種秋收,就像是在說起—一棵莊稼。沿著母親命運的河流往上,我看到無數的女人前赴后繼,她們甘愿走進命運,她們甘愿跳進泥沙滾滾的河流,她們甘愿成為這樣一個女人。我只是感到了疼。那一刻,我近乎本能地拒絕一個女人的命運。
6
“結了婚就早點要孩子。”“女人不生孩子叫個啥話。”“至少得生兩個。”“有人才有一切。”……母親振振有詞,電話里、飯桌上、廚房里、窗邊,所有母親在的地方,都回音似的洶涌著不變的箴言。
我沒有想過會回到家鄉工作。畢業那年,我輾轉幾地實習,在又一次深夜加完班回出租屋的路上,昏黃的路燈底下,梧桐樹落下巨大的黑影,濕漉漉的街面倒映出無數破碎的影子,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突然就看不清該往哪里走了。
從上大學起,我就做起了兼職,發過傳單,去餐廳端過盤子,在圖書館做過保潔,還去國學館做過老師……那時,三朋五友混在一起,干啥都帶有幾分探索人生的性質,倒也并未覺得人生艱難。等正兒八經坐在了工位上,一個女大學生,一個女性員工,有沒有能力暫且不論,適不適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女孩子就該去做后勤,就該去端茶倒水,就該在飯局迎來送往。同期入職的男同事,即便綜合條件并不出眾,依然是單位的重點培養對象。業務嘛,自然是男人的事。我仔細梳理出最擅長的事,并將所有的證明材料打印裝訂,對著鏡子練習了三五天,終于鼓足勇氣站到老板面前。才說完第一句,老板就不耐煩地打斷我,女孩子有份工作就行了,我們還不是為了照顧你。
我身體僵直,眼睜睜看著老板起身出門,好似站在巨大的鏡子前。坐在辦公室里的,絕大多數都是女人,她們日復一日地填表、整理材料,被公司里的每一個人使喚,半人高的文件夾從桌面長出來,她們每抬頭一次,歲月的無情與艱深就在她的臉上更深刻一點。我快要看不見她們的臉了。事實是,她們一年又一年地拿著不高的工資,成為了這個單位里最無足輕重的人。“還不是命好。”在談起她們時,最被關注的,無非是她們的老公、孩子,甚至連她們的房子、車子都比她們更值得在意,她們藏在那些影子后面,面目難辨。
恐懼感和羞恥感又一次從我的身體里醒來。“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受這么多罪。”“你出生那會,你奶奶看到是一個女孩,臉一黑掉頭就走。”“因為是個女兒,你奶奶從來沒有給過我一次好臉色。”……那些話咒語一般從母親的嘴里流出來,我在每一個清晨和夜晚發芽,我的全身長滿了葉子,我成為一棵浸透了母親的血和淚的青苔。我無數次地想,如果我是一個男孩,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母親的答案是,女孩就該做女孩的事。
“村子里的××嫁了一戶好人家。”“××的婚姻不好。”“還是××有眼光,結婚就要找那樣的。”……這些“××”無一例外都是女子。從我記事起,母親便從這個話題一路延展而去,仿佛她正行走在一條無盡的鐵軌上。
和母親的爭吵發生在大四。我放假回家,一五一十地把愛情如何開始講給了母親。我沒有想過要瞞著她。這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每當我講一句,母親的兩只眼睛就會關得更嚴實一點。
“我還要怎么說,女孩子耍朋友,吃虧的早晚是自己,你到底斷不斷?”
“你是覺得哪里不好了?”
“喊你斷你就斷,不然,這書別讀了。”
母親的苦難是她的殺手锏,她認定我受到了蠱惑,決意要把我救回來。她從她的少女時代說起,心滿意足地回顧了她短暫的少女史。轉折發生在她成為一個母親以后,準確地說,是在她生下第一個女兒之后。剎那間,她從一個面目白凈的少女成為一個滿臉悲憤的女人。我為母親的命運感到抱歉,一如我為身為一個女孩感到羞恥。
“哭的時候別來找我。”母親一直沒有等到我分手的消息,在又一次的怨懟中,她慌不擇路,被迫從我的生命里后退,和村莊里的女人一樣,漸漸失掉她們的位置。我們已經很難坐在一起了。我們各自退回各自的房間,成為兩具失去語言的木偶。
回到家鄉工作是因為愛情。彼時,我已和男友相戀兩年。一千余公里,隔斷的不只是耳鬢廝磨的纏綿情意,還有無數個瑣碎的白天和夜晚。在我們的愛情里,我們的日夜毫無交集,只剩下一段段語音,一張張圖像,或者潛入深海的無盡沉默。我厭倦了打撈。我渴望愛情里的柴米油鹽,渴望朝夕相處后的相看兩不厭,還渴望,每一次當我征戰歸來會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們有共同的家鄉,回去,無可避免地成為當時的最優解。
等終于有了穩定的工作,剛辦完喜宴,母親就對我說起了孩子,“你該生一個孩子了。”母親是第一個和我說起生孩子的人,她眼巴巴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回聲。
7
我只剩下沉默。一年,兩年,三年……母親越挫越勇,她雙眉緊蹙,擺出一副寧做惡人也要為我好的架勢,她堅定地相信,成為一個母親才是屬于一個女人的光明大道,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我從最初的不置可否到歇斯底里。母親依然是那個母親,她只當女兒過于年輕,還不懂生活的艱難險惡,她都是為了她的女兒好,她隨時準備為孩子犧牲一切。
“我準備去上個環。”在母親又一次以救世主的口吻結束她的演講時,我如是道。準確地說,是我已經放棄了被母親理解的渴望,我甚至懷疑回到家鄉是否是一個明智的決定,物理位置的親近,勢必造成心理上的過度關心、牽絆,要是當時再堅持一陣,就此留在遠方,是否我和母親的關系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否我們就不會一年又一年地疏遠產生隔閡?母親的驚愕難以言表,她先是不解,繼而訕訕地走開了。
生下弟弟以后,母親心滿意足地躺上了手術臺。生下第一個女兒,母親并不認命,村子里的女人也不認命,在生兒子這件事上,她們出奇地執著,出奇地堅韌,完全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她們藏進草垛,藏進豬圈,藏進山梁,藏進被大雪籠罩的荒蕪人間,像一株葦芒一樣活著。
我十八歲過后的一個寒假,母親說,陪我去一趟衛生院吧。那天下午,天空布滿灰黑色的云層,很厚,像是吸滿了水的棉被,隨時都會掉下來。出門的時候,母親走在前面,不一會兒,她停下來,挽住了我的手。等到了衛生院,她又一步一步落到了我的后面。我站在診室門口,看著母親慢慢穿過長長的甬道,光從她的身后漏下來,她單薄得像只一個黑色的影子。
母親常年腰疼,白天疼,夜里疼,雨天疼,晴天也疼。她說,這是安節育環留下的后遺癥。
“就非得要一個兒子?”
“要不是生下了男孩,會有你的今天?”母親的意思是,現在,我們家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因為生下了男孩,她得以在婆家挺直腰桿,父親也一改破罐子破摔的萎靡不振,重新回到一個山區男人的正常軌道—吃苦耐勞,堅韌,無怨無悔。他們還在平原買了房,又重新起了新房,像是切掉一根無用的闌尾一樣從靠天吃飯的山區逃了出來。“兒子”成了她的全部念想。在母親斷斷續續的強調里,我早已分不清到底是父親對于沒有兒子心有不甘,還是母親。
“疼嗎?”母親站在診室門口,遲遲不肯進去。“我哪里知道。”我變得暴躁,這樣的事,明明最該來的是父親。母親沒有想過要父親陪著她,畢竟,這樣的事,要男人家陪著,多難為情。她是怕父親難為情。母親一輩子都在擔心會讓父親難為情。她說,這是一個女人的本分。“出嫁從夫。”“男人比天大。”“一個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她莊重而戰戰兢兢地守著這些古訓,從未有過失禮的時候。母親始終沒有等來父親的肯定,在無數細微的日子里,父親不止一次怒吼道,誰家的女人這樣?這句話從頭到尾都是否定。母親背轉過身,悄悄咽下即將滾落的淚珠,重新一言不發地回到一個女人該在的位置—生兒育女,料理家務,上班種田……鎮上衛生院建筑老舊,設備也陳舊,說是手術室,其實就是一間屋子里放了一張單人鐵床,再用一圈早已泛白的藍色簾子圍起來。
手術持續了很久,走廊上的關門聲此起彼伏,下班時間到了。“真麻煩,全被肉包住了。”醫生毫不客氣地抱怨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母親細著聲音,仿佛是在表達歉意。“沒辦法,實在取不出來,只能硬扯了。”說這些的時候,醫生還是面無表情。
“嗯。嗯。”母親兩只手撐著身體離開了手術臺,出了門,她才一邊小聲哼哼一邊講述了起來。“疼。真疼啊。”那枚小小的金屬已經有了銹跡,一起躺在手術盤里的,還有一團褐色的肉塊。做完手術,醫生喊我們看一下托盤,主要是確認“環”已經被取了出來。我只能假裝沒聽見。母親卻不能當逃兵,她只能成為自己的見證者。
8
我無法確認我能否成為一個好母親,我行走在混沌里,還未完成屬于自己的救贖,我不會愛孩子勝過一切,我做不到委曲求全地犧牲自己去成全孩子,我還有很多的壞情緒,也許有一天,孩子也會成為我情緒的垃圾桶……這對他(她)并不公平。我竭盡所能找來無數的理由,只是為了證明我并不適合成為一個母親。在那么多宏大又具體的理由面前,我并沒有感到哪怕一絲絲興奮,相反,是無盡的心虛、失落、恐懼,那是來自心靈深處的猶疑和搖擺,不安且含糊,脆弱且無助。也許,從始至終,我都愿意成為一個母親。
我還是陷入了對擁有一個孩子的想象。尤其是,當看到迎面走來的稚嫩面孔時,我會忍不住去張望擁有一個孩子后的日常,他(她)的童聲軟語,他(她)的撒嬌調皮,他(她)的可愛至極。還有,我更愿意生下一個男孩。那是屬于我的小小私心。母親說我不過也是和她一樣的人。我當然不愿意承認。如果真生下一個女孩,我不愿她和我一樣,被困在女性的身體里,被忽略,被凝視,被世界待以偏見。丈夫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一個善于投降的人,一個懦弱的人。
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她)的存在是在一個夜晚。從母親處回家的路上,我半躺在副駕上,正對著遠方的城市發呆。那晚的天空很干凈,也清澈,星光從遙遠的天邊落下來,亮閃閃的。忽然,我感覺到肚子里有什么東西游了過去。他(她)的動作輕柔,迅捷,像是魚池里游戲的小魚,他(她)一會兒游到左,一會兒游到右,酣暢地和自己玩了起來。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生怕驚擾了我們的第一次遇見。這樣的美妙大約持續了四五分鐘,他(她)在我的身體里安靜下來,仿佛我剛才的經歷不過是一場美好的錯覺。
“是一個男孩。”當護士把這個消息大聲告訴我的時候,我渾身癱軟,一股得償所愿的滿足感電流一般傳遍我的全身。我安慰自己道,或許,這是對我歷經艱難與苦痛生下孩子的一種獎勵與補償吧。出生時的第一面給了支撐我挺過一次又一次疼痛的勇氣。醫生說,論起來,最快四天能出保溫箱,具體還是要看孩子的情況。我只是聽著,哺乳服的后背已經濕透。回到病房以后,棉質的哺乳服兩三個小時就會全部濕透,換了脫,脫了又換,身體里的疼痛成為此刻最兇險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將我卷進湍急的河流里。
通乳師每隔三四個小時就會來病房看我一次,那是一個中年女人,我在她的面前脫掉上衣,按她的指示擺出最合適的姿勢。她說,你最好坐直,最好兩只手把吸奶器扶著,最好給腳找一個支撐點,最好……她說,每個女人都會經歷這一遭,有啥可害羞的。那時的我,忸怩了半晌,才勉強解開了哺乳衣最上面的兩粒紐扣。
“你這樣不行,還有好多人在等著我呢。”她親自動手,很快就將我衣服上剩余的紐扣全部解開了。今天是第三天,她一來,我就裸著上身快速按她的要求準備好了。在這里,任何的情緒都是一種多余,矯情的人往往叫人生厭。
就是在這個時候,給我清洗傷口的醫生進來了,在她的身后,還跟著一群人。她們魚一樣地擁進這間房里,魚一樣地圍在病床四周,魚一樣地靜默著。通乳師立刻起身,側身站到了床尾。
她們是一群實習醫生。她帶她們進來,只是為了順便向她們演示怎么處理傷口。她們把燈光擠進暗影里,到處都是黑沉沉的夜晚。領頭的醫生熟練地掀開被子,撩開我的衣服。我靜靜地躺著,連一聲微弱的拒絕都沒有。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六個步驟里,她完成了一次極為專業而又全面的操作。從她們的呼吸聲里,我似乎能夠聽見被她們刻意鎖起來的掌聲、歡呼,那是新入職者對前輩發自內心的尊崇和贊嘆。不久以后,她們也會像今天的前輩一樣,領著一群實習醫生,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將她們積攢多年的心得盡數傳播。那是令人心動的時刻。在這美妙的想象里,她們的背影開始搖曳,直到一道白色的木門在她們身后關上,重新把這間屋子還給我。
“你看,你現在做得多標準。”離開病房前,通乳師沒有忘記對我轉頭一笑。我的進步足以讓她高興,她工作了這么多年,我沒有成為她口中的那個例外。一年過后,我才清楚地回味過來,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少女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