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亦頔,云南大理人,1991年生,云南省作協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增刊)》《湖南文學》《美文》《紅豆》《椰城》《大觀·東京文學》《鹿鳴》等刊發表散文、小說。
她好像發現了水下古城的秘密。她至死也不能說。
鰓
她進了潛店,名字是零海拔。完全不對,盡管這個高原湖泊的最大深度接近兩百米,但即便墜入湖底,海拔也不會低于一千米。
湖,眼前的湖是一尊深窄的異形器,她迫切想要跳進去,像原料,也像殘渣。
她問,感冒能不能下水?
老板說,咳嗽可以,鼻塞不行。
她動用自己貧乏的常識,咳嗽,大抵是肺出了問題,鼻塞,好像被堵住的不止是鼻腔,還有耳道。
潛水教練的身體正好把門擋住了,天轉陰,他的影子像是一片黑云,他的手在動,搖晃,抬升,指向自己的耳朵:耳壓失衡,上浮。
她打斷,是確定可以下到水下古城吧?
教練說,反正多少都能看到一些東西。
她背上笨重的氣罐,那是她裸露在外的肺,入水之后,它是鰓。
湖,像是活著,有復雜的面部表情,被月光長久地冷涼地照射遠多于陽光,所以它的臉膛被曬傷成菘藍色;下頷與脖頸之間有明顯分界或斷層,它與灘岸相連的肌皮是赭黃色的,直白卻安全。
現在,她大約是站在湖泊喉嚨的位置,水浪作聲,喉腔發癢,她咽了一口唾沫。一滴雨點子打在她的潛鏡上。她說,下雨了。她的意思是,要不就算了,不去了。教練說,地上和水下不是一個地方。
從背后看,像是某種并不新奇的“謀殺”,教練把她的頭按到水里,一分鐘之內,她需要親手謀殺自己在數十年里積攢的人類的本能。她的臉被平鋪在水面上,鼻子是倒置的山丘,嘴是錯位的洞穴。山丘沉默,她的鼻子死了,洞穴搐動,她的嘴再也不能發出任何簡短或復雜的音節。只有間歇的、循環的,氣泡與水的碰撞聲,它們是圓的,空心的。她覺得這些無法擺脫的聲音讓人羞恥,它們連貫而去,留下一條長長的透明的黏液,讓她想到那種陸地上的低等生物,蝸牛。她應會被大多數的水生物蔑視,它們不屑于與她并身游走。而在幾分鐘前,她甚至赧然于生而為人即將給他者帶來無端恐懼。恐懼持有權的分配從來都是隨機的,她的一只手始終按在二級呼吸頭上,另一只手伸向了下頜角的內側,如果人類的身體上重新長出魚鰓,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會徹底改變。她的指甲不短,她摳著自己的皮肉,她記得父母嫻熟的殺魚手法,他們用拇指頂開魚的鰓蓋,把魚鰓完整地摳出來。彌漫的,擁有形狀的血紅色,是空氣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漂染劑。現在,她看到水下空間擠壓的、無法退避的藻綠色,像羈留在每一條被宰殺的瀕死的魚眼珠中的最后影像。
當然,她沒有忘記,她的目的地是水下古城。更深處有人類遺落的生命痕跡,它無聲地重申這片水域真正的歸屬權,這讓人安心。她隔著軟組織摸到了自己的鰓,她透過劣質的潛鏡看到了水下古城的鰓,密集的、高矮站立的水草,是倒向同一個方向的發絲,是排列整齊的鰓絲,而水中不會有風,植物們詭異的群體行為更像是一場超越生存本能的盛大的意識性活動。
貼合在肢體上的潛水服在收緊,她有些發冷,她卡在一個巨大活物的喉管上,她會在每分每秒都在進行的氣體交換中被推落到更幽邃的胸腔。她的視線狠狠纏繞著那些擺動的綠色鰓絲,似乎能延緩她下墜的速度,于是,她看到了人類的遺跡。在水的偽飾下,它們艷黃的外表是一朵朵不規則的花,可能曾經完好地插在某個少女骷髏的發間;沉綠的體色似乎在暗示某些古老的青銅器已經在流動的空間里被悄然肢解。其實,它們只是方便面的袋子,上面印著剖開一半的熟雞蛋和鹽焗的雞腿;它們還是鞋帶已經朽壞的膠鞋,僵硬的鞋舌,還有水晶塑料鞋跟。這一片古城的年齡不會超過四十歲(如果它也能稱為“古城”的話),它是時間的焊接點,像肺與鰓的關系,隱秘而迥異。也有人說,那是流傳在湖區的算不上深微的往事,幾十年前,水下無頭無尾的石埂子清晰可辨,有人涉水過去,卻在盡頭處看到陡然伸向湖淵的石階。當石埂子被淹沒,她在水下看到今人們帶著橡膠或塑料材質的足跡,無異于一個考古者在遺址中刨出了今人留下的垃圾堆,會驚喜,更會沮喪。
情緒起伏,就像任由水中的暗流穿過身體,她在右前方看到教練的臉。他被擠壓在潛鏡背后的五官有些扭曲,他的手像一只丟進開水里的塑料瓶,快速彎卷、萎縮,向身軀的主體靠攏,他異常艱難地把手指伸向鼻墊,反復擠壓。她不確定,教練是否需要援助,但是他的眼白,真實地變成了綠色,在迷霧一樣混亂的流體中漸漸沉沒。她感覺背上BCD的充排氣閥被人捏住了,顆粒狀的聲音像泥沙一樣堵住了耳道,在顱腦深處有撕裂的疼痛,濕漉漉,白茫茫。只有在水的領地之外才會感受到潮濕,只有在光的勢力范圍內才會一片空白。她回到了水面,教練拿下氣閥,他的嘴一直在動,而她什么都聽不到,只有機械性的點頭。直到五分鐘后,她才知道發生了什么。教練重述了一次她的蠢笨和無知:操作不當,中耳氣壓失衡引起眩暈。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她忽然想起在一本書上看過,魚類的鰓經過漫長的進化,成了我們人類的中耳。
感冒不能下水,潛水店老板說得沒錯。
鰭
一條魚因為鰭而暴露了自己。
青墨色的尾鰭卷擺進深闊的草叢中,像人闔上了眼皮,而她,確實是緊閉著雙眼被牽引到這個位置的。她對規誡的無視讓她喪失了游動的資格,她的腳蹼被留在潛水店,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個繩扣,她沒有像預想的那樣長出胸鰭腹鰭和背鰭,她的退化被迫中止。
在光和水的交界處,呼吸也變得呆滯,當人的瞳孔對光的感應變得遲鈍,所有形態的光都只是一張紙巾,被輕飄飄地拋在水面上,薄薄的,白白的,被浸濕,被吞沒,被溶解。有破碎的紙屑掉落在礁石的顴骨上,水藻的額頭上腳趾上。現在,她無法對一條直抵面門游過來的魚視而不見。銀白,不足兩寸,它的眼睛膨大而麻木,像完全喪失了視覺,它會不會沖向她的鼻翼,在與黑色的軟膠的碰撞中暈厥?它擦著她的右耳過去了,它看到了她,她確定,它是假白魚,她在潛水店滾動播放的潛水照片中見過它,它甚至沒有名字,它不是撫仙湖里的土著魚。某個雷電交加的夏夜,它們在慌亂中越過界魚石,混進了馬魚群,它們是外來者,它們是假的。想著幾十分鐘前幻燈片上招搖醒目的紅色標題“我們在水下能看到什么”,她有些想笑,好像潛到湖底,就是為了看假的東西,“假”的魚。好了,作為一個水下的外來者,她與湖中的外來魚錯身而過,它和她都在小心翼翼地偽裝,漫不經心地戳穿。
如果有一張能在水下說話的嘴,那條魚大概也會笑出聲音。它挺直的、銀灰色的尾鰭像一把銹鈍的剪刀,在水中剪出帶著毛刺的缺口。她的手指伸向缺口,擴大,撕裂,看到色彩愈發濃郁的水域,視覺上的黏稠感讓水草和藻類變成了叢林,而她,似乎是漂浮在叢林的上空。她穿著潛水鞋,她的下肢總是會不自覺地垂下來,她用一種怪異的姿勢逡巡著,如林間閃躲的鰭,越過前面的陡坡,她會看到真正的鰭,水下古城暴露的鰭。
六七歲的她抬起頭,上空那種帶著侵略性而又無法抓取的藍讓人有冷意和饑餓感。如果她是鳥,她會飛去視野邊緣的那幾棵柿子樹上,啄破柿子的皮,讓橘色的汁液滴在地上,是甜的,也是太陽新鮮的血液。或者,就暫時立在土坯的墻頭上,等著被院場里哪一聲笑罵驚走。她不是怕他們,她只是覺得年長的人類的酒醉話太無聊了。她真的不怕他們,要不然她也不敢飛到堂屋前的石臺坎上,明目張膽地撿吃地上的苞谷籽。她甚至看到檐下木柱上那顆生銹的釘子上掛著一個細頸巨腹的葫蘆。她知道,葫蘆肚子里也裝著苞谷籽,不過是用來吆豬的。漏了風的院墻,破了肚的葫蘆,木構的門窗褪色,干癟的苞谷籽撒了一地,她看到被柱子踩在腳下的柱礎,鼓型的石墩,粗糙而生動。她沒有戴潛水手套,她的手實實在在摸在了石墩上,當然,它比記憶和幻境里的那個要考究得多,它的身上鏨刻著寶珠和靈芝,應該是仿造了中原時興的紋樣,盡管本地工匠的手法還有些生疏。
她不動了,她在找倒塌的聲音,腐爛的痕跡,幸好,她看到一塊六邊形的殘磚。足夠了。形似緞帶的水草在無形的柱子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是幽綠的新漆,還有石磚,被嚴絲合縫地安放在水中,當泥沙、木石被替代,透明的房舍和院墻開始了永無止境的建蓋,或許消逝是對抗時間的另一種方式。
她的左手被拉扯了一下,很顯然,教練的耐心已經耗盡,她被迅速帶離,就像數百年前那些在驚愕和懵然中被命運斥逐的村民。縣志說,清乾隆年間地震,撫仙湖沿岸村落盡陷湖底,后來的人總是良善的,他們說,只有空空的房舍、田地和街衢沉入水中,再無其他,他們甚至對自己散布的傳說深信不疑。他們說,昔日湖岸有城,一仙人喬裝成叫花子在城中乞討,得一對老夫婦施舍。仙人臨走時叮囑,若縣衙門前石獅眼睛發紅,就速速離去。某日,老人果見獅眼滲血,急慌呼喊鄉鄰,吆著家中僅有的一頭豬往城外山上跑去。湖水追咬著人群,回頭,城池已是一片汪洋。老夫婦累極,索性扔了手中吆豬的干葫蘆,生死由天罷。不想,湖水竟停在了豬和人歇腳的地方,鄉民大幸,篤定這只豬是神物,能鎮海安瀾。
故城被淹沒,湖沼被重塑,苞谷籽與葫蘆壁的撞擊聲,嚓嚓嚓,嚓嚓嚓,脆脆地跳響在傳說的腋窩里。
后來呢?沒有后來,后來的事在熱鬧又寡淡的岸上,前頭的事在寂寂而熱烈水下,它們是錯亂的鏡像。她漂浮在一片水下房址的上方,像鏡子本身。不止是她,凡是每一個游到這里的,手和腳已經開始退化的人,都會覺得自己是一面薄薄的鏡子,看見或者被看見,所有倒置的虛像。
原來,一條魚暴露在水中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一個人暴露在空闃而莫測的時間里才應該心驚膽寒。
教練的手,半握著吊在她的左側,好像有東西要遞給她。她想起潛水的廣告冊頁,贈送特色紀念品一份。她伸出自己的鰭,不,是手,盡管指縫間像是發生了輕微的粘連,她盡量讓手掌凹起來,伺守在另一只手的下方。須爪開合,她的手上多了兩只螺螄殼,白的,有瘤突。無論如何,它們真的來自水下,或者是解體的墻,或者是坍塌的貝丘。她的手指越來越笨拙,螺殼在掌中艱難翻轉。她看到,沒有尾的殼,可能還有更多,從不遠處被拋扔過來。隔著綠色的水,有靠坐在石頭上的人,他用銅錐撬開了螺螄的屁股,送到嘴里嗦了一下。
那張饜足的臉在笑,她知道,那是好幾千年前的表情。
脊
當人的脊柱不再用來支撐而只作為連接,那么她離一條真正的魚已經不遠了。
她在下潛,退化還在繼續。她的身子是扁的,但笨重,像一枚生銹的錢幣,被扔到遠離岸邊的水面上,然后旋擺著沉下去。銅綠的體色是水中凹陷的孔洞,或者是窺看的眼。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安和好奇中對望。
教練伸出大拇指,向下指了三次,她想做“ok”的手勢,可能是緊張,用了拇指和中指,看起來更像是拙劣的模仿,像一只孔雀高高地揚起頭,始終是她身為陸地生物念念不忘的習性。潛水電腦表上的數值在跳動,她的頭向下,尾向上,而膝蓋卻不自覺地彎曲,像跪姿,也像一條畸形的魚。她在掉落,她的終點是一片茶垢色的水草床,水體裸露的皮膚變得干凈、危險。大多數生物像鹽粒一樣溶化在下降的過程中,無色,但有味道。而當湖床頭上的毛發越來越短,當陽光抵達這里的路程越來越長,每條魚都隱隱有了思想。否則,她怎么可能看到一尾石頭魚低低地游過去,在平整的底棲硅藻上,像爬行;它的鱗斑駁雜亂,是生了薄苔的石壁,它的眼睛向上凸起,像蠅。它確知她的存在,而她卻不知道。它背身上聳立的硬鰭里藏著幾根細細的脊骨,它和它的同類是世上最小的脊椎動物,也最短命,有始無終的進化讓它們徹底喪失了登陸的可能,它們匍匐在水下,拼死守護著弱者的地位,笨拙又清醒。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她尾隨著緩慢爬行的魚,游向了真正的水下古城,誰能保證,它不是從某一塊古老城磚上剝落的字符。
她再一次落入那種無法回避的奇異聲響里,這泛濫的聲音占據了視覺和觸覺原有的位置,像影碟卡帶,有夏夜無處不在的蚊蟲在手背上留下的怪癢,除此之外,只有聲音。呼吸和水,她的體內有休眠的巨獸,它的鼻翼扇動,眼半闔,吐著大小不一的氣泡。她不敢發出絲毫的響動,害怕它被驚醒,而靜默,又只會讓呼吸更加突兀。在愈發短促的呼吸聲中,她用身體包裹著狂躁的不明生物,在不斷翻攪起的灰白泥沙中趔趄而行。在沒有對手的纏斗中,她有種錯覺,身下肥厚的藻群變得稀疏,身后像潮水一樣追逐的水草正在慢慢退卻,她看到,方形排列的石塊向前延伸,像長長的脊骨。
她想,是不是應該停下來,找一塊石頭,坐著,就像那個撬吃螺螄的人;但是,坐,這個稍顯陌生的姿勢讓她慌亂,明明就是剛才,她還坐在椅子上穿潛水鞋。她彎身,倒退著用臀部去尋找一塊合適的石頭,她想給自己粗長的身體選定一個支點,但她始終沒有完成那個闊別了半個多小時的動作。她只能軟稀稀地趴著,甚至要用手扒著礁石上粗糲的突起,她的不遠處就是規整的石脊,原本,她可以用人的腳掌踩在上面。
教練在斜上方取景,他頻頻按下快門,他橘色黑邊的腳蹼在交替擺動,越來越快,彎曲的,圓長的,像莫測的天體。借助不明的光源,她看到石脊上出現流動的光斑,它們是漸漸擴開的皴裂,暴露出金亮的血管,血管像河網一樣覆蓋在萎黃的石骨上,血流所到,脊骨生肉。水下古城的身體開始微微抖動,在漫長又短暫的慵眠之后,它的肉體在脊骨的支撐下安然坐立,所有平面的,散落的構件被喚醒,被重新招募。那是一種無聲而宏壯的時間行動。整齊鋪放的巨石變成數十米的,立面的城墻,深埋在淤泥中的條石回到原來位置,層層堆疊向上,是通往天際的祭臺。朽爛的碩木恢復了記憶中的樣貌,它們被用來擎架宮室的殿頂。還有一直存活的魚蝦、水藻、蠕蟲,它們在扁平交錯的石面上停留,它們還記得,這是街道。
或可當作是一個每天都在重復的幻境,她只是剛好遇到了。她在游,又像是在爬行,比石頭魚僵硬得多,她想去“城”里看看。城門正在重建,綠色的夯土墻開始膨脹,石墻的齒縫間有尚未嚼碎的食物,陶片、白膏泥還有斷尾的螺螄殼。對于人而言,腳下的絕對不能算作是路,盡管高低錯落的石塊在水生物的視覺體系中處于同一個平面,有縱向的平衡,但,這里的參照基準不再是土地,而是充斥在整個空間里的水,所以,她只能以一條魚的形態游進去。她好像看到云狀的路在下面延伸了一小段,又悄無聲息地沒入更深處;或者說是石頭的云騰空去了,在水下,越深的地方越接近它們的天空。還有像霧氣一樣彌散在高處的建筑,一叢一叢的,沒有根,像驟然冒出來的野菌。它們的身子因長年浸泡在水中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它們冷硬的皮膚在萎縮,皮下青筋凸起,彼此相連,交叉,拼合,像魚體上重新長出來的鱗片。所以,她會看到披著綠鱗的獸首、神像、闕樓,石獸抬起了頭,神像睜開了眼,闕樓上的燈亮了。
所有不存在的路好像都只有一個終點。她的胸腹緊貼在光滑的石坡上,她的上方有巨物即將墜落。它是一座短檐的高大建筑,它的脊長長的,像沒有頭尾的骨架。在脊骨的中央有交叉的木條和刻著云雷紋的博風板,高高的柱頭上掛著牛首,中空洞洞的眼睛望向主殿前的高臺。她蜷著身子繞著土臺轉了一圈,見銅鼓,從她的角度,她能看清鼓的胴部:首尾向上的舟船,四個頭戴羽冠的人在劃槳,他們的脊背彎成了弓,他們頭上的羽毛順風飛動,還有無數面目模糊的鸕鶿和魚蝦,被鋸齒形的水紋托起,依附在圓弧線框的船身上。船在動,一切像是在征服,而真實發生過的一切又在此刻真實地發生在水下。是時間造成的恐慌。
她又一次感覺到潛水服貼著皮肉有些發冷,雙腳開始抽搐。怎么可能,魚沒有潛水服,只有魚鱗。魚的腿腳是多余的,它們沒有脊,它們不能直立行走。
毫無預兆,她聽到一聲悶響。如果是有人在擊打鼓面,她會聞到生銹金屬特有的味道,像嘴唇上裂口流了血,像舌尖舔了深秋里咸澀的風。但是,只有聲音,準確地說,是教練手中的拍攝器掉在了不遠處的石板上。現在與過去的強行拉扯和撞擊像小小的扣環,嗒的一聲修復了她斷裂的線型記憶,銅鼓,好像和昨天在博物館里見到的完全一樣。
除了沒有邊際的石脊,眼前再無其他。
可能這是一個體驗項目,在水下古城的脊背上步行。她橫斜著寄身在水和石頭的夾層中,茫然看向教練。
教練左手向下,食指和中指交替擺動,他的意思是,站起來,用腳走。
頜
你太緊張了。這是她回到地面后聽到的第一句以空氣為介質傳播的話。
教練說,你的左手一直按在二級頭呼吸器上。
她從嘴里取下咬嘴,牙槽上的軟膠是紅色的,像殘留的口紅印。
十分鐘前,她發現了水下古城的秘密,她習慣性地張開了嘴,她想出聲,瞬間失能的頜骨和咬肌溫柔地釋放了口中緊咬的呼吸器。她無法呼吸,她緊閉雙眼,像在等待某種裁決,直到備用呼吸器被塞進她的嘴里。她的雙腳停止擺動,她的耳膜有壓迫的劇痛,她的潛鏡里泛起水霧,但她好像只記得一個動作,緊緊按著呼吸器。現在,水里如果有第三雙眼睛,會看到黃色的二級頭呼吸器與她連為一體,像器官,無頜魚吸盤形的圓口,它沒有鰓,沒有鰭,沒有脊,它甚至無法自主捕食。
魚的進化最先長出了頜,人的退化最后失去了頜,而一只沒有頜骨(或者說是頜骨喪失功能)的生物,應該變成化石躺在博物館里。
就是在她見到那尊石像之后,斷崖式的退化開始了。
她離開水下古城,因為所有被驅逐的幻象,她對真實抱有更深刻的好感,她短暫地恢復了人類應有的智力。她在湖床側下方的凹地里看到從淤泥中伸出來的綠色手指,它們是水域深處的植物,但它們齊齊地指著水面的方向,也像動機不明的提醒,告訴她,回去吧。
可是,她已經是一條魚了,除了大腦。她撣開水草,幾近完美的偽裝,保留人類的思想,混跡在魚群中。她擺動四肢,輕輕呼出氣泡,就像回家。她在自己的身體上捕獲想象的樂趣。
她確定,黑綠的水中站著一個直挺挺的人。他的頭上戴著圓冠,交領袍服的兩襟上有凸起的回形紋。他雙眼圓睜,她不確定他的須髯中是否埋著一張嘴,他也無法自證,他只是一尊紅砂石人。在水下古城的邊緣,他閉嘴,咽下所有的秘密;他張口,抖露所有的謊言。所以,它最好沒有放置舌頭的口腔,最好沒有控制口腔開合的頜骨。
一尾幼體的麥穗魚吸附在石人的下頜上,像從皮肉里擠迸出來的,赤白的頜骨。
在潛水店歸還潛水服時,她說出了看到的秘密。她的邏輯是,如果生死的界限是身體形態的改變,那么先前說過的“至死”之類的極端定語都在離開水面的一刻失效了。
也許是她的敘述還不夠生動,只有一兩個正在看安全須知的人轉過身來看了她。她的教練正在導出照片,沒有抬頭。
五分鐘后,她的手機連續震動。她點開每一張圖片,是狀如瑪雅金字塔的神壇,石板上模糊的人面,鏨刻著日和月符號的殘磚。
教練說,這些都是剛剛我們下潛看到的。
她說,我沒見過,但真的見到了一個石人,站在水底下。
教練笑笑,哦,那是隔壁潛水店放的。
摘下泳鏡,她大概看清了教練的長相,四十多歲,嘴角兩側有凹下的木偶紋,像提線,連接著下頜的骨塊。
她重新進化成了人,比起空氣,她更需要適應的是人的規則。
至于她,像不像你或者我,睜著人的眼睛,忚忚地看向身體左側這條交叉擺尾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