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倍佳,廣東普寧人,2003年生,2021級本科在讀,此前未發表過任何作品。
只有到了終結的時候(一場愛情的終結,一個生命的終結,一個時代的終結),過去的時間才突然以一個整體的面目出現,而且形狀清晰而完整。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1
一個周末,我從我爸手上收到了她送的書:《漢武帝傳》。她是這樣解釋她送書的緣由的:她要搬家,覺得不方便帶走于是留給了我。我不信她的說法。這本書的封面是硬質的,精裝,扉頁上寫著她的名字,字跡清秀。我在白天抓緊寫完作業,用三個晚修的工夫把它看完了。我喜歡這本書。
彩虹路兩旁坐落著兩排顏色單調的自建房,窗戶外邊的鐵框亮閃閃明晃晃的,保護著里頭體面或不體面的人家。樓宇間的間隔由一條條窄巷填充,除了上下班,這里只有貓會有動靜。
在公雞啼叫以前,挖掘機、打樁機就已迫不及待叫囂,率先打破了寂靜。沒過一個小時,天還蒙蒙亮,身穿形制相似的工作服的男人女人們紛紛下了樓。
滴—咯吱—砰,相似的聲音與畫面在每一條巷子里上演:刷卡解開門禁,拉開門,門關上。
男人女人們像大課間的孩童一樣,有的單人獨行,有的三五成群,分布在道路各處。金黃色的陽光像橘子汁灑在他們背上、肩上、發上,讓他們顯得熠熠生輝。
再過一小時,小學生和幼兒園的孩童們會嘟著嘴、苦著臉出現—他們剛被媽媽從美夢中和被窩里拉起。在一個個異想天開的請假理由都被無情拒絕后,他們半瞇著眼,無精打采,坐上媽媽的電動車后座,抱上媽媽的腰,再次進入夢鄉。
每個人的衣服上都沾著或多或少的灰塵,這些灰塵撣不掉,洗不去。那是見過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場景,和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一樣令人難忘。
我坐在店鋪的門檻石上,心里想著這些,緩解等她時內心的激動與緊張。她是黃河的姐姐。黃河是我的玩伴,比我小三歲。她和我同齡。
我和她多久沒見了?記不清了。
現在八點半,我坐在這里有三個小時了。約定的時間越近,我越是不安。她會來嗎?會不會她忘了?會不會她出事了來不了?要去她家問問嗎?不,還是算了,會打擾到她。
我穿著一雙不會露出腳趾的運動鞋。一會該怎么和她打招呼呢?直呼其名?不,這樣顯得生疏。喊她昵稱?不,這樣顯得太曖昧。我凝神沉思間,面前的環衛工人一不小心把地面的灰塵掃向了我,我一邊連連嗆聲,一邊擺著手示意沒關系。
2
一天晚上,晚風宜人,夜色也迷人,我醉得暈乎乎的,趴在欄桿上,望著月亮。舍友們看我望得入神,望得忘我,不禁狐疑,把我圍起來,質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靈機一動,道出了我不久前的一個臆想,編出了一個關于青梅竹馬的故事,他們信以為真。
自那以后,為了讓謊言更加真切—真假參半的謊言是最難辨別的—我接連拋出屬于她的真實的細節:湖南人;選課是物生地;在全市重點高中;和我打小就認識,我們青梅竹馬。除了最后一條,其他都是真的。他們的驚訝與恭維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為此沾沾自喜。
但偶爾,到夜里,眾人都睡了,無人和我做伴,孤苦伶仃的我趴在欄桿上仰望,她成了月亮的模樣。
久而久之,我感到自己真的喜歡上她了。
如果她真是我的青梅竹馬就好了。我時常會這樣想。每一次想起,我的臉上就泛起微笑。也許在另一個平行世界,她會牽起我的手,說要和我一起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我始終沒法克服站在她面前時內心的怯弱與恐懼。我沒有和她打過招呼,自然也沒在她面前喚過她的名字。這避免了我的窘態:一喊她的名字我就意亂神迷,激動得難以自已。
3
到底什么是愛情?
我好想知道。
如果愛情以我的退縮為象征,那么我的愛情來得也太頻繁了;如果愛情以我的進取為象征,那么我的愛情連個苗頭怕是也沒有。不管它是什么,我的愛情啊,請你到來吧。
在我的身邊,我的同學們,或真或假,他們常常說他們對愛情喪失了信心。我甘愿做浪漫主義的守墓人,即使其實我不明白什么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嘛,那肯定很浪漫了。
一群不知道愛情是什么卻又不相信愛情的人,真是有趣極了。
“你相信愛情嗎?”
“不相信。”
“那你又怎么能給它下一個論斷呢?在你否定愛情之前,你需要相信愛情的存在。所有的否定都需要有存在做憑依。你得先讓它存在。”
我有個富二代的朋友,他是個情場老手,也是個耳機發燒友。他說:“女朋友和耳機一樣。”一方面他愛各式各樣的耳機,并發自內心欣賞它們;另一方面當新意過去,他會無情地將之拋棄。但他拋棄的方式是把它們保存好,放在裝飾得極為用心的展示柜里。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以十分驕傲的神態指著展示柜里千姿百態的耳機們。好像他是最富有的人。
但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愛情。
愛情應當是微藍色的。微藍色是語言中最溫柔的色彩。
4
我們家的房子有五層樓,我們家住在五樓最大的那間,她住在三樓靠樓梯的一間。
租戶(包括我們自己)回家有兩條路,一條路通過樓宇間的窄巷,那里有扇要刷卡才能進的智能門;另一條則穿過一道側門,得從我們家在樓下的商鋪經過,人來人往十分吵鬧。一般而言,每個租戶從側門走過時我媽都要念叨一番:“為什么沒帶門卡?”面對慣犯,我媽語氣會變得稍嚴厲些:“怎么又沒帶門卡!”但我媽那副和善的面容實在難以讓人警醒。
我們正吃著飯,她邁著輕盈的步伐進來了。地面光潔嶄新,干凈得即使是有潔癖的人也會滿意。我媽剛拖過地,拖把被倒掛在廁所一角,正滴答滴答地瀝出水。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
她試圖穿過側門。到門邊望了望,單車和電動車扎堆停在那,她寸步難行。她只好折返去走正門。
“你考了多少分?”我聽見我爸問她。
“什么?”
“中考分數,多少分?”
她念出一個高出我一大截的分數,這分數注定我們會去到兩個差距懸殊的高中。我低頭盯著自己裸露在空氣里的丑陋的腳趾。
全程我除了極快地看了她一眼,一直都低著頭。我記得那天太陽很大,我穿了一雙令我羞恥的拖鞋。
每當我自以為作出了一番成就,自卑感有所好轉時,她總會悄然出現,告訴我:你算不了什么。一直以來,我都仰望著她,像仰望月亮一樣。當我感到自己丟失了在世界上的位置時,我就雙手合十,口中反復喃喃自語。我記不清到底念的是她的名字還是月亮的名字。
而她竟然和我說話了。
“你認識×××嗎?”她問,說了我一個初中同學的名字。
“認識。”
她“嗯”一聲,走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又很高興我和她的聯系又多了一點。像是受了敕令的大臣,懷著無以言表的榮譽與責任感,我徹底下定決心要把我的愛獻給她。那天以后,她的形象開始遍布我的生活。
我無心上課,本來就沒什么滋味的課程在我眼里愈加無趣。我向來沒什么追求與目標,如今她來了,那么一切都可以為她讓步。作業潦草解決,或者干脆不寫。老師們對我怒其不爭,卻無可奈何。我的歷史老師兼班主任,她和藹可親的圓臉因為我在課上頻繁的神游而變得慍怒,她按捺住破口大罵讓我在同學面前顏面掃地的沖動,耐下心花一個晚上的時間聽我天真的愛戀與幻想。我抹著淚訴說我的困惑,她微笑,把紙巾遞給我。她什么也沒說,我卻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那晚我把她抽屜里的紙巾都用完了。
一放假,我就迫不及待回家,為了不錯過她回家的時機。我坐在門檻石上,眼巴巴留意著任何她可能出現的地方。按我媽的說法:活生生像個乞丐。沒錯,我就是個乞丐,但我乞討的是人世間最令人動容的東西—微藍色的愛情。
她沒帶門卡,走的是側門。當她出現時,我的心跳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她看不見我似的,背著書包徑直上了樓,留給我一根隨她的肩膀抖動而擺來擺去的馬尾。我覺得懊悔:為什么剛剛沒和她打個招呼?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怨言:為什么她不和我打招呼?
這小小的怨言像一把被拉開了保險的槍,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在我的心里開火。
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和我姐住一間。她睡上鋪,我睡下鋪。當我渴望自由時,我會登上天臺。天臺寂寥,空闊,有種在泥里的番茄和韭菜,在晾衣桿上隨風飄搖的帶著洗衣粉味道的衣服,遠處的燈火,還有樓底下的眾生和頭頂的明月……我不覺得孤單,但會想她。
樓下,散出團團昏黃的路燈站在行道樹旁,像是衛士;父親破爛的面包車反射出的銀光默默無言;防盜框冷冰冰地和我對視;野貓發出嬰兒一樣的哭喊與呢喃。
如此寂靜。
下樓回家,父母和姐姐都睡了,只有客廳的燈還亮著。熱過一遍的飯菜被小心蓋好擺在餐桌上。我揭開蓋子,飯菜還熱氣騰騰的。從廚房拿了筷子,我兩手捧著飯碗,大顆大顆的淚不爭氣地落下。我擤了擤鼻子,用力抹掉眼淚,發誓不再愛她了,發誓要好好學習。既然我愛的人不愛我了,那我就不要讓任何愛我的人失望。
我是個幸福的小孩。我爸和我媽,他們做到了在他們的認知中所能做到的一切。是的,在認知之外,他們常常會缺席、犯錯,以致傷害我。但這不能怪他們。他們做得夠好了。生活如此。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
5
一切本該平常如水。水很好,我的姓就帶了水,我喜歡我的姓。沒有比這樣更好的生活了。像這樣平常如水,就好了。
但真正的生活往往不如人愿。
我看見我媽催她爸交房租。好幾回。后來一切都發生得那么順理成章,我高一時,她搬走了。
那個正午,比我大三歲的姐姐裝模作樣嘆了一聲氣。
那一刻我有痛罵我姐的沖動,仿佛這就能讓我對自己曾經的膽怯感到好受些。我終究沒有罵。我只是沉默著,像平常無數次沉默一樣。我瞥了她一眼就連忙收回視線。沒來由的,我好想哭。
她背著行囊,拖著行李箱,在正午的金光下仿佛一個就此從故鄉遠走的游子。她要游到哪里去?我問我爸。他說她要隨她爸搬到離這里100米不到的另一家人的自建房里。我去看了,那棟自建房比我們的稍矮一些,除此之外,沒什么分別。租金便宜些。
我好想撂下碗筷沖向她,在她和她爸驚訝的目光下,給她一個擁抱。我想說我喜歡她,想問她能不能和我在一起,想問她能不能不走。
我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看著我的雙腳。
6
她搬離我們家沒多久,準確說是收到她書后的第十六天,同時也是我的關于青梅竹馬的臆想出現的第十天,我迫切希望我的幻想成為現實。我不再甘心只是毫無意義地空想與編織。我想和她成為貨真價實的青梅竹馬。我要約她出來,哪怕只是聊一聊也好。
我姐有她的聯系方式。在對我姐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財后,我姐替我轉達了對她的邀約。
“我作業還沒寫完。”
我姐說她是這樣回的。我不死心,拿過手機來看,上面果然是那句話。我趴在桌子上,撇著嘴,耷拉著臉。
“明天,周六,我們家樓下。如果那時有空,請你來一趟。”
我要我姐發給她。她說她發了,我沒去核實,我的那股氣已經泄了下來。
我無精打采待到晚上,直到母親一再催促才機械地拿了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我脫光了躺在亮堂的地上,花灑噴出的水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精神漸漸回歸。
洗過澡,我萎靡地躺在床上。腦子里她拒絕的話語反復回蕩著。我難以入睡。我睜著眼為自己悲慘的性格與命運而憂傷。
摩托車呼嘯而過,跑車的引擎聲震天響地,小車駛過減速帶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不知哪家的野貓又像嬰兒樣哭喊……我和宇宙都睡了。
…………
她在道路的正中間,仰著頭,在為天空拍寫真照。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仿佛碰見的只是一個路人。再回頭時,她已經走遠。她的馬尾辮在陽光下有節奏地左右晃動,宛如彈奏著我的身體。我的淚水遲遲沒有落下,在眼眶停滯,我等著它和空氣一起遠走高飛而不是和混凝土攪在一起。
她不比天空好看?她就是比天空好看。
于是對著她的背影,我比了個拍照的手勢,瞇起左眼觀察光影與色彩,反復調整角度,像一個貨真價實的攝影師。太陽為她打光,懸在眼眶的淚水為她打上濾鏡,患了近視的右眼則為這幅攝影作品畫龍點睛:極致的朦朧。
咔嚓,我說。
…………
我吃著午飯,她躲著雨回家。拿了一把很大的彩虹色直傘,我追了出去,理由是“吃飽了出去走走”。為了掩飾慌張與焦急,最初幾步走得很慢,像一個真的“吃飽了去散步的人”,等到走到拐角,確信父母已經看不到我時,我望著那個在雨中小跑的女孩—她離我很遠了—忙不迭加快了步伐。
…………
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滴—我解開門禁,拉開門踏進去,沒走幾步,預想中的關門聲沒有出現,我詫異地轉頭看去:她一只手撐著門,另一只手伸向我,面帶笑意,兩邊的酒窩像海綿一樣陷進去。
“好久不見。”
我任眼淚落下。
“好久不見。”
…………
叮咚叮咚,乒乒乓乓—這是什么聲音?我醒過來,愣了幾秒,才分辨出是有地方在施工。這里永遠都在建造與修補,由那些穿著工作服的人。
之前的畫面是一場場夢?還是真切發生過,在另一個世界?我無法確定。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她會牽起我的手,說要和我一起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我的性格不會這樣別扭,可以像個正常的少年,無畏,勇于嘗試。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不再有一模一樣的工廠、一模一樣的工人,那里的工廠是彩色的,煙囪冒出的煙也是彩色的。
7
周六到了。是時候了。
昨晚(準確說是今早)我沒有一刻睡著,滿腦子都是她和我們的曾經(另一個世界的曾經)。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活像個浴著火迫切要將其撲滅的火人。五點沒到,我終于放棄拋下她獨自入眠的努力。我做不到。
認認真真洗了臉,刮了胡子,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激動的心慢慢平靜。
窗外天還黑著,但隱約可見一點光亮了。我走下樓,一步一步,不緊不慢。樓道燈的按鈕被安在樓梯口,我一一按亮樓道的燈,沒多久,它們會再次熄滅,等候下一個點亮它的人。同樣的路,我走過,她走過,還有許多人也走過。我下到門禁前。
我推開門,外面灰蒙蒙的。我閉著眼,憑借記憶,直走十步,左拐,到了“我家樓下”。途中踢到了一團軟肉一樣的東西,似乎還有體溫。是只貓。三花貓。它叫了一聲,溜走了。我也叫了一聲。我和它沒什么分別。
坐在門檻石上,把頭伏在膝蓋上,我累了。我不想見她了。
樓房遮蔽,我看不到日出,只能看到身邊一點點變亮,變白,變透。
滴—門開了。砰—門關了。大人們走出狹窄的巷子,到大路上(僅容一輛轎車通過的大路),他們臉上不露聲色,穿著工作服,去到同樣的地方。
她來了。她喊我起身,要我跟上她。
天色陰沉,小雨淅淅,像玻璃一樣在到處都是水坑和積水的地面上跳躍。路燈發出螢火一樣的燈光,照亮了她柔順的長發和長發間雪白的脖頸。我始終有意無意落后她一步。她察覺到了,嘴角微微揚起,沒說什么。
雨停了。
我悲哀地望向她的背影,再也壓抑不住積蓄已久的寂寞與渴望,我大聲喊了她的名字。她仿佛沒聽出我的激動一樣,回過頭,神色輕松,等候我的下文。她的眼睛里仿佛藏著一道彩虹,美輪美奐。我著了迷。
“快看彩虹。”我指向她背后的天空,視線卻牢牢釘在她的眼睛上。她眼中的顏色不斷變換,比彩虹還要好看。她的嘴一點點張大,最后吐成一個音:哇!
那道虛幻縹緲的彩虹,逐漸凝實,變成一條巨大的掛了燈帶的拱橋。它的兩端踩在道路兩旁的自建房上,它的拱頂連接著天空。天空清澈如洗,一塵不染。林立的工廠冒出的銀灰色的煙環抱著彩虹的閃亮的雙腳。
天穹之下,一些早早下了班的工人在互相提醒下將目光從手機投向天穹,他們的灰頭土面被鍍上一層金輝,閃閃發亮。
這到底是什么?一座直通天國的橋梁?上帝宣示和平的信物?
“雨是沒有理由的。”我低聲說,以為她不會聽到。
“彩虹也是沒有理由的。”她頭也不回說。應該是她說的。
我張開雙臂,呈擁抱狀。
我知道,我不可能只是仰望著彩虹,彩虹也不可能只是被仰望著。我知道,這些下了班的人回到家中,關上門,脫下工作服,會露出勞累過后輕松的喜悅。我知道,這道彩虹不會帶走任何人身上的灰塵。畢竟,沒有灰塵,就沒有彩虹。
我知道,這拱立在自建樓之上的彩虹將會以一種狂風的姿態席卷每個人的荒野,在帶來清新的希望的同時,也把脆弱的陰暗一掃而空。我知道,我未做完的夢依然會繼續做下去。
我的生活如那本她送的書,封面精致,扉頁被他人刻下痕跡,余下的內容寡淡。
但生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