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三歲那年的暑期,我用圓珠筆在一本筆記本上抄寫下了《紅樓夢》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當時我并沒有與《紅樓夢》這部巨作相遇,我手邊是一本父親的手稿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父親摘抄的經典段落或詩文。當時的情境,我不太記得了,但我確定,十三歲的我被它震撼到了。
也是在這本手稿本上,少年的我逐一遇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牛虻》里的亞瑟等。我在想,文字,或者說文學吧,本就是在我的血管和心臟里流淌著的。那是父親留給我的。
時間過去得太久了。那些與書相伴的日子,早已陪同我的青春一起離開了我,只留下了零碎的記憶和畫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鄉村孩子的精神生活太過于匱乏了,連青春期都是單色的。于是,那些書以及書中的故事,便成了匱乏生命里的救贖,以及對更廣闊世界的向往和探索。
與學校完全脫離后的一段時間里,我被生活吞噬。掙扎在生存和迷茫的漩渦里,我關上了與文字連通的大門,也一并把愛與浪漫、激情和理想鎖在里面。只剩活著,像一條在海里,沒有意識,只是尋找食物的魚。
有一個畫面,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好像是十七歲吧,或者十八歲,這并不重要。這一年我離開家鄉離開母親,去了溫州,在舅媽的早餐攤上做幫手。每天凌晨三點多起來去市場占位置,做繁瑣的清掃工作,等舅媽來了再支起攤位。某一個凌晨,我重復著同樣的工作后,舅媽還沒有來。我蹲在安靜清冷的市場里,街上的燈還沒來得及熄滅,有幾家做夜宵的店鋪還在做掃尾工作。這時,二樓的住宅區憑空響起一首女聲英文歌曲。那個旋律恐怕我這一生都不會忘掉,只第一聲出來我的頭皮就開始發麻,然后跟著手和腳一并麻了,眼淚緊跟著嘩啦啦地淌下來,它們都沒經過我的同意。是卡朋特樂隊的《yesterday once more》。
它像一束光,照進了我混沌窘迫的生活,讓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
我第一次接觸的哲學類書籍是《蘇菲的世界》,可惜相遇得還是太晚了。我開始在文學里尋找除了浪漫愛情之外,更為深邃的、嚴謹的、對生命個體的打量與思索。
我是誰?
蘇菲這樣問,我也這樣問自己。
每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就像生母孕育我并堅定把我留了下來,又因諸多緣由我來到洪村,來到當下的這個家庭,和現在的父親母親相遇。這種與大部分人都不同的生命際遇,于我是更為飽滿豐富微妙的人生體驗。我該如何詮釋,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呢?
我在文學里找到答案,又同樣找到新的問題,樂此不疲。
成年后的某一段時期,基于對鄉村的懷念,我開始慢慢回憶和記錄過往,很好,它們還躺在我的身體里,在我的記憶里。
我忘了說,我的大姐是個作家,她一直鼓勵我寫,并投稿。她說,你敏感而豐富的內心,你獨特的人生經歷,都適合書寫。她還說,你也許比我更適合當一個作家。我知道她的話里更多的是一種情感認同,但我突然有了一種嶄新的熱望,一種用文學去表達與安放的熱望。原生家庭的遺棄和回歸,再生家庭的愛、羈絆與責任。以及我自己人到中年后,回顧以往生命歷程的體驗和感悟,都是有血有肉的,都值得被記錄,被看到。這一路走來的遺憾、殘缺,都成過往,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想用文學去完成自我身份的認同和探索。
于是這篇關于少年時期經歷的那場特大洪水,在一個十三歲少女的記憶里洶涌而來。我對過往的歲月,以及我筆下的文字,都飽含著深情。
這篇處女作之所以投給《星火》,是因為我被它的欄目深深吸引了,“蟬的地下時光”,多棒的表達與意象呀,我幾乎為它熱淚盈眶。我想做一只蛻變與新生的蟬。感謝《星火》,接納我的“第一聲”,在我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當下,它有著非凡的意義。就像是那年,初聽到卡朋特樂隊的《yesterday once more》,有種如夢初醒的振奮,又有一種夢被點燃的勇氣。
文學的大門被重新打開,有束微弱的光投向我,我與它更接近了。
或者說,我一直在它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