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如初》是因父親而寫,又不全是因為他。
父親感染新冠后持續低燒,肺部輕微感染,二十多天才痊愈。兩個月后急診入院,住院十多天,出院后才十來天,再次入院,診斷為心衰和肺積水。第二次住院期間,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癥幾乎在一夜之間加重,輸液時我和妻子不得不守在病床兩側,防止他扯掉輸液管。父親不是一般的糊涂,有時連我也不認得了。兩種近乎對抗的病情同時出現在他身上,心衰心臟變形需要靜養,阿爾茨海默癥則讓他像個患多動癥的孩子,一刻也不肯安靜,常常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不論是在醫院,還是在我家里,父親說得最多的兩個字是“回家”。縣城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對他的身體不利。叔叔也希望他回去。我接受了醫生和叔叔的建議,將父親送回了老家的村子。
也許是熟悉的環境影響,也許是因為母親悉心照料,父親的狀況有所好轉,先前他一度喪失了吞咽功能,全賴流質食物,回村后他像往常一樣端起了飯碗,能夠正常用餐了。但照樣好動,幾乎沒有什么休止,每次都是疲憊至極,才會睡上幾個小時。我隔三差五回村,父親見了我,有時會喊我的乳名,有時我喊他,他絲毫沒有反應,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以前在縣城時,他隔不了幾天就會問起我的兩個弟弟,問起他的孫子孫女,回村后幾乎誰都不問了。他越來越沉默,有時整天不說一句話,即便說話,也是單音節詞,詞里潛藏的意思,全靠我們去猜謎。母親有時故意同他大聲說話,父親只是咧開嘴笑,間或說一句話也是混沌不清,母親翻譯出來的意思,我聽得出并不是父親的原意,但他們就那么說話。
我在父親的床邊擺了張小床,在村子里的晚上,我就同父親睡在一個房間。父親幾乎每個晚上都不安靜,不到凌晨三四點鐘不睡,即便上了床,也是起起坐坐,難得有消停的時候。我每半小時設置一次鬧鐘,我怕父親爬起來會摔跤,又怕他掀掉被子會凍著。有幾個晚上,父親時不時喊一聲我大弟弟的乳名,他同我大弟弟一起生活的時間,比同我在一起更長,大概是平時喊慣了,對他的第二個兒子形成了某種依賴。親情就是這樣,不只是血脈相連,更多是長時間陪伴,是時光撫摸形成的包漿,是時光培育出來的珍珠。
父親年輕時就有點結巴,但至少能完整表達自己的意思。有時他只說了上半句,就收住了,我了解他的習慣,大多數時候能夠清楚地知道他想說什么。患病后,他變得口齒不清,大概也因此不愿說話了。他慢慢關閉自己的門窗,似乎在以這種方式同我們保持距離。陪伴父親的日子,眼看著他的身體一點點虛弱下去,我卻無能為力。他同我們的距離在一點點地拉開,殘酷地拉開。
作為兒子,我對父親的了解并不多,很多時候自以為很了解他,但捫心自問,父親這一輩子都在想些什么,追求什么,子女未必真的知道。能夠看見的都是表象,藏在內心深處的,父親也不會隨便示人,更何況父親是個木訥、不善于表達的人。我不止一次萌生過以父親為原型來創作小說的想法,這對我來說是個大難題,每次都望而卻步。如何去探究父親的內心,其中的復雜、幽微可想而知,根本沒有捷徑可走。當我構思這個小說時,我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么。作為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父親,他的內心顯然不同于尋常時刻,我根據他的只字片言來推斷,根據他的動作和表情來猜想,得出來的結論非常模糊,難以確認。我所做的這一切無疑盲人摸象。父親有時會默默地盯著我,他的目光仿佛一支利箭,足以貫穿我的身體,直指我的靈魂。
父親引發了我創作這個小說,但并非以父親為原型。我同朋友們聊天時了解到,身患阿爾茨海默癥的病人不在少數,這個小說是寫給那些遭此不幸的父親母親的。在護理父親的過程中,我深知對待他們要有足夠的耐心,父親有時會像個倔強的孩子似的,抗拒我照顧他。我也理解了母親同父親說的那些廢話,并非多余,而是有著非凡的意義。那些聽起來百無一用的廢話,恰恰是對他們最為妥帖的安撫,是治愈心靈的良藥。
我擷取了三個片斷來架構小說,三個片斷構成三組人物關系,小說中的那個父親李德厚貫穿始終。這樣輕巧的結構和短小的篇幅,只能是對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一次淺表觸摸,一種并不高明的隱喻。近些年的創作,我試圖一步步朝自己的內心逼近,這種冒險的嘗試帶給自己的更多是緊張和敏感,越接近內心越怯弱。創作《昨日如初》的伊始,我想過放棄,但后來還是說服自己,把它完成了。內心的力量在生長,我鼓勵自己。我多么希望是這樣,蓬勃的力量有如波濤,一浪一浪起伏不斷,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