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水

王歐雯，1999年生，四川人，目前于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讀研，曾在《星火》等刊發(fā)表短篇小說。

因為不是第一次提著和背著脹滿的背包在街上游蕩，她這回倒有點閑庭漫步的模樣了。上次是一個冬天，她畏畏縮縮找了幾家店端坐幾個小時，也就這么熬過來了，現(xiàn)在夜間暖風習習，包里也大都是些輕薄短袖，其實也就和突發(fā)奇想來個街頭露營差不多呢。

夏季炎熱，陳安娜的頭發(fā)高高束在顱頂，盤腿坐在狹窄的人行道，車燈照過來也無動于衷，T恤牛仔褲讓她看起來還像個學生—她其實也沒畢業(yè)多久，但是眼睛恍然間就和大學時候不一樣了，沒有皺紋，沒有疲態(tài)，她空閑的時候照鏡子探查所以然，也得不出什么結(jié)論。與她合租的幾任室友都放置了落地鏡、床邊鏡之類，她也慢慢習慣有時在加班結(jié)束后的夜晚端詳自己的臉色。

她還記得第一任室友叫露絲，總是一遍一遍強調(diào)“少照鏡子，焦慮都是自己給的，自信的女人越活越年輕”，或者“年紀大了又怎么樣，學生那一套才不招人喜歡，現(xiàn)在流行姐姐風”，然后她會緊接著推銷自家代理的面膜，鏡旁桌柜在一年內(nèi)堆滿的面膜盒和不斷更換的多肉植物，搞得陳安娜煩不勝煩。

在這個大都市行走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英文名，陳安娜沒有，初會面的時候總是免不了解釋。

“陳安娜？這是你的英文名嗎？”

有時候她回答：“不是，不是，我爸爸姓陳，我媽媽姓安，他們都不懂英文。”或者說：“我沒有英文名。”其實效果都差不多，對方都會說：“那你的名字就是安娜了。”

糾結(jié)了一小陣后，她還是起身去了咖啡店，畢竟便利店被服務員“提醒”的概率更大。凌晨的咖啡廳比上一次人要多一點，素色的個體東倒西歪在各個角落，服務員瞧她徑直走過去，連招呼都省去了。紙巾、沙發(fā)、桌子，還有空調(diào)帶來的冷風，他們竟然習慣了在這座城市里的這些東西都和空氣一樣是免費的。她掃了一眼周圍，肯定了大家的公文包里都和她一樣有電腦或者平板的工作本。

可能因為夜間醒著的人格外警惕，旁邊那個因為靠近空調(diào)套著黑夾克的男人嚇了她一跳，定定神才看清他沒有露絲男友那顆標志性的大痣。她又想起了露絲。露絲不僅是她的合租室友，也是她的大學室友，兩人畢業(yè)時簽了同一家小公司，于是順理成章就相約同住了。她們彼此妥協(xié)逐漸接受了縮在二十平米小屋產(chǎn)生的巨大矛盾，接受了對方相異的衛(wèi)生習慣和家具擺放偏好。露絲當然是她的英文名：“我?guī)缀醪桓嬖V我的同事我的真名和住址，我喜歡這個城市大家都‘水過無痕’。”面對公園的鵝卵石和新?lián)Q的琺瑯杯子，露絲都贊嘆過真是“水過無痕”，她也戲稱這是自己少數(shù)在大學專業(yè)課學到的東西。但是沉陷感情的人后來不僅告訴了男友自己的名字，還交代了自己具體的地址，這下分手之后的敲門、蹲守和哭鬧讓兩個人和幾個鄰居都承受不住了。

“你真的和另一個愿意給你買房的男人在一起了？”陳安娜換了工作后，她們一起吃了一頓散伙飯。

“怎么可能，我不是劈腿的人，而且在這個貴得咬人的地盤上嫁有房的有啥錯呀？”后來因為居住地隔得遠，兩個人很久不見面，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個在記憶中遠去的人。

雖然男人找上門的鬧劇只上演了短短一個月，陳安娜很長一段時間在見到長相相似的男人后都心驚肉跳，她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那個白凈瘦弱的男人能在門外露出那么兇狠的眼神。陳安娜安慰自己，其實是不是那個人都沒有所謂，她已經(jīng)比之前強大了太多。但是這幾年，她明顯感受到身體機能的下降，她能背上更重的背包，但是也更容易在流汗時候抽筋，她的同事們的工位上多多少少擺上了鈣片，還有魚肝油。

她把懷里的包放到腳邊，撐著額頭。

兩位小巧的咖啡店員幾乎沒怎么注意分散在角落的東倒西歪的人，上一杯調(diào)好的咖啡的味道就要散去了，但是她們巴不得夜間值班時無人打攪清閑。同事之間相處得夠久，加班費、調(diào)休和租房之類的話題顯然早已搗爛聊了個遍，還好網(wǎng)絡從不斷信息，就這么在深夜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個子更矮、一到深夜就敞開工作服的那個棕色頭發(fā)的員工工齡還不長，她偶爾還會看一眼新來的背著大容量背包的女生—她本來想喚女人的，但是她的裝束休閑寬松得好像附近閑逛的學生，臉看起來又更年長一點—那個女生難得地融入到這些“流浪漢”中間。“流浪漢”算是她取的綽號，一到值夜班這些人（絕大部分是男人）就帶著大小包裹在角落瞌睡。她們見過熬時間的“金表流浪漢”，也見過背睡袋的“常駐流浪漢”，這個月開始同事們暗地里對他們用上了這類稱呼，她竊喜自己的創(chuàng)意被使用。門鈴響了，來了一個黑西裝配運動鞋的男人，他的眼神直勾勾看向咖啡菜單，她們只好站起來準備工作。

“給我來一杯那個什么，最新出的咖啡，對，就是那個。”同伴忙著收銀，棕色頭發(fā)的店員轉(zhuǎn)向調(diào)味臺，很快被新來的男人搞出的動靜吸引，聽聲音，他好像認識之前來的那個女生，偌大的城市，這可真是巧了去。

許勝驚訝出聲不是沒有原因的，有好長一陣子他們家和陳安娜家只隔了兩扇門，不過沒幾年這鄰居又搬了家，他隱約記得是為了陳安娜弟弟妹妹上學。他嘮叨的阿媽曾提過陳安娜考到了這個城市，但是他沒預料到會碰面，何況還是在這家偏僻的連鎖咖啡店。

“安娜！陳安娜！”她一臉茫然抬起了頭。和記憶中相比，快三十的陳安娜和十幾歲的陳安娜看起來區(qū)別不大，頭發(fā)長了些，扎起馬尾，卷發(fā)毛躁。但是她比當年從容了太多，許勝還記得當年她的臉色更倔強，也比同年齡的人成熟些，現(xiàn)在卻顯出一點少女稚態(tài)了，他覺得有一部分人天然就屬于某個年齡。

好像有幾個名字在唇間要呼之欲出了，陳安娜還是喚對了名字：“許勝。許勝，你也在這里，真巧。”許勝聽到第二遍名字時點點頭，順勢在她身邊坐下了。

棕發(fā)店員端著咖啡向他們靠近，她大概聽見他們寒暄了家庭近況，猜測他們是童年好友，也有可能是鄰居—她的前輩店員已經(jīng)對八卦不感興趣，側(cè)著身子撥弄手機—她放好咖啡，看見這個有活力的男子正看著女士腳邊的旅行背包。

“這是準備離家出走了？”許勝想幽默一把，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接話茬。“暫時沒地方住了，不過也沒事。”

許勝被她的斷然坦白打亂思緒，喝了口咖啡試試溫度，“你先買張票回家吧，我還有幾個小時就要趕飛機，出差路過這里，不然我肯定會幫你。”他把滾燙的杯子放下了，接受了對方的直率帶來的微妙氣氛。

陳安娜看著許勝的側(cè)臉，他的頭發(fā)和他的背一樣挺直，這個在她記憶中走路風風火火的男孩更自信了。他要小自己一兩歲，小時候她很自然就拉扯著許勝和弟弟妹妹一起吃飯。他坐在磕破的桌角旁，盯著她手中熱氣騰騰的湯鍋，她看著他的臉就好像透過面部輪廓看到陳舊脫皮的樓梯墻壁。“我說了沒事，放心吧，咱倆見面不容易，等會我送你去機場吧。”

“安娜姐，聽我媽講你這幾年都沒回家，要不還是先回家休息一陣再來闖吧。”她知道他已經(jīng)講得很委婉，已經(jīng)看得出他工作歷練的痕跡了。她透過他的輪廓，好像又逛了一圈童年的樓棟，看見青苔和墻灰，擁擠的油膩廚房，但是對“家”這個詞還是沒有多大想法。她想起來了，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擁有過自己的房間，最開始是為了照顧弟弟住在上鋪，開始發(fā)育以后又搬進了妹妹的房間。在這座城市的幾次合租不知為何，多多少少填補了她對擁有自己房間的渴望，她的腦海中快速閃過了過去室友的名字。

“再看吧，我差不多要在這里安家了。” 她回答道。

“安家了？安娜姐有男人了嗎？”許勝激動地晃了咖啡，“我以前還以為你是女權(quán)、不婚主義什么的，能在這里安家真是不容易，我再點杯咖啡恭喜一下姐。”他聲音大了點，幾個還沒睡熟的“流浪漢”抬起了頭。老城區(qū)狹窄街道的燈光都亮起來了。

陳安娜攔住了許勝的招手，但是那位棕發(fā)店員已經(jīng)走過來了。

“我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這個想法。”她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店員正在津津有味聆聽，她干脆閉上嘴。

“那也得恭喜安娜姐在這里安家，就點我這杯，再多加點牛乳，我這杯還是苦了點。”陳安娜等到店員走遠才繼續(xù)說話。

棕發(fā)店員調(diào)制著咖啡，這種新品比以前的要復雜，她看著配方單，又想起了“女權(quán)主義”，這個詞可是轟轟烈烈火過一陣子吶。她們店員每天見的人太多，也需要太多的話題，她一年半的兼職生涯讓她習慣了給人群分類，就好像在咖啡杯上貼標簽，雖然有時味道會有細微的差異，但標簽總是相同。“貼標簽”，她愈發(fā)覺得那個獨立的姑娘是不折不扣的女權(quán)主義者呢，比如她的中性穿搭和有諸多雀斑的臉頰。她是從小縣城考到這里讀書的，學校訂購的作文雜志上的“主義”“權(quán)利”之類的詞匯總是讓她著迷，課堂上師生卻多談論浮于表面的概念，因此在兼職中她還保留著對客人（特別是“流浪漢”）談話的關(guān)注，多少能聽到一些實在的東西。她知道再過一年，兼職或全職的工作會讓她變得更像自己的同事，犯懶，她知道這也有個詞，叫“虛無主義”。

她側(cè)身望去，兩個人不再談話，看向了窗外，她也朝玻璃窗外看去—奇怪，街上提著行李箱包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朝這家咖啡廳走過來，這是個什么日子？

夜晚不再清凈，門鈴響個不停，一個又一個帶著沉重行李的人擠進了座位。

許勝和陳安娜的談話被打斷，兩個人都感到了輕松。陳安娜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被稱為“女權(quán)主義者”，她知道對方是帶著贊賞，但是這個詞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只能想起第一次被提醒自己的性別時是從弟弟的房間打包衣服、文具出來，然后跟隨媽媽去商店購買胸罩，認真說來，她那時才對性別有了一點認知。她可不敢承受這份稱呼帶來的責任。

但是許勝也并不是空口無憑的，他雖然有些遺忘那醉酒的鄰居父親，但是還記得過去陳安娜亂糟糟的短發(fā)和對路過成年男人警惕的眼神，他也曾想象過成年后陳安娜的中性穿著和淡漠的神情，那和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沒多少區(qū)別。他只是出差路過而已，卻偶遇童年的鄰家姐姐，聽她親口告訴自己她沒了地方住—這樣的情形簡直是把一個責任推到他面前。

又進來了一波不點咖啡的“背包流浪漢”，他們不得不對周邊環(huán)境作出反應了。

他們看著一個個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年輕面孔，看著所剩無幾的空間不斷被塞進箱包（有兩個男子抱著背包坐在了地板上），許勝率先開始詢問，有幾個人搖搖頭縮進沙發(fā)，一個姑娘回答：“大概都是被房東趕出來的。”他們不再細問，但柜臺上的兩個姑娘一起瞧著手機上的新聞放聲聊天：“中介公司倒閉了，今晚上不少房東都在趕人呢！”

“明早出來的人肯定更多！”

先前休憩的人們都已經(jīng)醒了，大家把包裹抱在懷里或者夾在腳中，擔憂地看著越來越少的座位空間。太混亂了，陳安娜想著，還要應付許勝的詢問：“我不是被趕出來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

“先走吧，再晚我也趕不上飛機了，安娜姐我給你買回去的機票吧，我們一起走。”許勝提起了陳安娜的背包，對著柜臺喊：“咖啡不要了！”

童年鄰居的身份好像代表著一種權(quán)利，他的談話、咖啡館的滿員還有陌生店員的聆聽都在鼓動著她的起身，推波她的屈服。她鬼使神差站起來了，攥住自己背包的尼龍繩，想從人滿為患的桌子中間擠出一條縫隙。

店員趕緊放下手機，舉起一只手，“咖啡已經(jīng)做好了！先生，已經(jīng)做好了！”

“錢已經(jīng)結(jié)過了，這杯送您了。”兩人試圖從進來的人流中逆向離去。棕發(fā)店員把那杯咖啡悄悄放到抽屜里（這就好像她一直夢到過的場景），把今晚記憶中的標簽和幻想中的浪漫一起關(guān)在里面。

老城區(qū)的人行道過分狹窄，又連接了好幾個周邊的居民社區(qū)，當有人提著行李箱擦身而過時，他們只能在車道上行走。陳安娜再次聞到了新鮮的空氣，只夾雜了一些被行李箱揚起的灰塵。他們路過一盞盞路燈，好像一雙雙明亮的黃色瞳孔注視著他們卻又毫不在意。

許勝不斷看向手腕（他的手表在燈光下泛著藍光），確保時間還來得及才舒了一口氣：“安娜姐，我們乘公交車去機場，就在前面。”

陳安娜搖搖頭，“許勝，我只是送送你，回去以后代我問好就行。”她發(fā)覺，他對自己名字的反應已經(jīng)不似以往那么靈敏了，她猜測許勝也在外面有了符合他目前身份的稱呼。

“姐，你別有負擔啊，我只是想幫幫你，你回家了大家都開心啊！”許勝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她，球鞋落地都加重了踏聲。他們又側(cè)身躲過兩個行李箱。

她應該怎么回答呢？這個聰明熱情的“弟弟”早就看穿了她在這里的無所依靠。不，他還沒有看穿多少，他不了解她和“家”的含義，在他看來，她和咖啡廳眾多提著行李的人一樣是城市間的浮萍，他無意間抓住了其中一朵，認為自己有送她回水中的義務。她不知道今晚話題怎么固定在了“回家”，她也想過聊聊工作，或者她今晚多次想起的室友露絲，可是話題總是被岔開。話題被他人掌控的想法讓她不寒而栗。

“小勝，我確實在這里安家了，你比小時候……”她夸獎的詞匯還沒蹦出來（后來她想了想，這種詞匯確實不適合她說出口），路過的小區(qū)門口涌出了人潮，一對對、一個個行李輪真像小時候他們倆給螞蟻洞灌水時逃出的蟻群。小區(qū)門口來了一輛小轎車開著遠光燈，正在往社區(qū)里轉(zhuǎn)彎，它把狹小道路上密集的人群從中間分開了，還不斷鳴笛提醒行人避讓。她看見許勝步子邁得更大，已經(jīng)被分在了人群的前方—提著背包的他們不知覺中也混入了有著同一個標簽的人群—遠光燈比路燈亮堂得多，清晰照出了空氣中的塵土，她清楚看到許勝扭頭指著前方不遠的車站，口型好像是讓她趕緊跟上來，那里一輛公交車已經(jīng)停靠在了路邊。

她想大聲呼喚他的名字，讓他一切安心，加速離開的人群中一抹卷發(fā)卻吸引了她的注意。“露絲！”陳安娜不知道怎么就喊出了口。

那個像是露絲的女人一手牽著一個大腿高的小孩，一手提著行李箱，在人群中被推搡著。“露絲！”陳安娜朝她的方向不斷逆行擠去，身邊的人都投來目光，許勝已經(jīng)沖向了公交車門—

“露絲—”她其實根本沒把握那個人是不是露絲，她更沒想過她們之間還剩多少舊誼，但是就好像這個夜晚，露絲扯著陳安娜向下拽，在人潮涌動中加力，終于像是要靠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