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1991年生,山東惠民人。201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理學博士,同年入職中國地震局第一監測中心。此文系作者小說處女作。
一
初次見到小花時,它對我并不友好。也許看出我這個外人來此目的不純,它有意將我劃進了“敵對勢力”的范圍。它甚至猜測出我不過是來此打短工,待不了多少時日,就更沒有討好的必要了。我屬新人乍到,只好主動。可不管我如何挑逗它,拿著貓糧和零食勾引它,它都不為所動,頗有文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骨氣。
小花是糧站收養的一只流浪貓,屬于街頭巷尾、鄉野村落最常見的貍花貓品種,沒有摻雜任何“高貴”的血統。“小花”這個名字聽起來柔情似水,可它卻是一只徹頭徹尾的公貓,而且看上去有些兇猛,不好接近。它個頭不大,身長四五十公分,深褐色與淺灰色條紋相間,從嘴巴到脖子掛著一撮白毛,鼻子一側長有一小塊黑毛。白色胡須彎曲下垂,眼睛凜然有神,頭頂三條黑色條紋,一副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讓人看了不免心生寒意。
聽糧站的余姐說,小花不過三四歲的年紀,正值壯年,是糧站郭站長在路邊撿回來的。小花剛來的時候比巴掌還要小,是郭站長用貓輔食和牛奶喂大的。這些食物價格昂貴,一般人不舍得買,也不舍得吃,遑論喂貓!好在那時小花個頭小,飯量也小,吃不了多少東西。等它稍微大些,敞開了吃的時候,昂貴的貓輔食和牛奶換成了平價的貓糧和不花錢的涼水。口味一換,小花看不上這些嗟來之食,毅然決然要自力更生—它那時已經完全具備了捕食能力。
糧站不止小花一只貓,還有一只肥胖的橘貓,一只黑白花的奶牛貓,一只秋田犬,后來不知從何處又買來了一只血統純正的英短藍貓。至此,糧站成了“四貓一狗”的天下。
“四貓一狗”的格局并非一成不變,不過,我在糧站的那些日子,就是這樣的一副生態。
以人類所定義的時間來計數的話,橘貓年齡最大,足足有七八歲,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不爭不搶,天冷了在避風的墻角曬太陽,天熱了躺在樹蔭下納涼,餓了就蹲守在廚房門口,叫上幾嗓子,除此外,極少能看到它邁動步子的身影,也難怪它體型肥胖。最小的當屬藍貓,尚不足倆月,剛剛斷奶,是糧站最值錢的動物,身價甚至高于秋田犬。秋田犬與小花年齡相仿,二者在一起長大,但關系不好。秋田犬小時候沒少受小花欺負,至今鼻頭上仍留有傷疤,長大后的秋田犬即便比小花大了不止十倍體形,可當它看到小花伸出爪子,仍然忍不住本能地躲避開。
糧站的動物中唯獨奶牛貓是母的,喚作“小黑”,兩歲多點的樣子。不用觀察它屁股上是否懸掛有兩顆醒目的蛋蛋,單看它秀氣的長相就能猜出七八分來—這就是一只母貓。
小黑愛干凈,打滾時只會找水泥地面,極少在泥土地上玩耍,打完滾后第一件事就是舔舐毛發。在小黑的打理下,它身體長有白毛的地方纖塵不染,長有黑毛處烏黑發亮,人看了都羨慕。小黑天生長有一副令人憐惜的表情,它即便不主動找你撒嬌,當你看到它的時候,總忍不住想俯身撫摸幾下,這時它會奶聲奶氣地沖你“喵”上幾聲,讓你更加愛不釋手。
稱它們為“看家護院”的能手,倒不如稱其為供人逗樂的寵物,只要它們稍微擺出一副萌姿憨態,搖搖尾巴撒撒嬌,便會有人忍不住湊上來。即便它們冷漠不語,盆里也會有吃不完的貓糧狗糧,斷然不會餓著。當它們飲足吃飽后,就會守在有人的宿舍或者辦公室門口,等人出門第一時間受“臨幸”。
不過小花是個例外。它從不刻意討好人類,也許是不屑于討好人類,而且它極少在廚房門口搖尾乞憐,或是在貓糧盆里大快朵頤。它的使命不在于此,不像橘貓它們那樣一日多餐混吃等死,或者在人類的愛撫中找些存在感。生命可以短暫,但生活絕不能無趣枯燥,小花喜歡找點“野味”打打牙祭,以替代貓糧滋味的平淡。
糧站最不缺的就是糧食,即便糧食全都囤在了倉庫里,可地上難免落有些許糧食顆粒,吸引不少麻雀前來啄食。小花常藏匿于花壇中,伺機而動,直勾勾地盯著啄食的麻雀,有時一盯就是十多分鐘,直到麻雀向它走近些,再走近些。待麻雀進入小花的勢力范圍,當它有了十足的把握,這才展開行動。它弓起身子,左右扭動屁股,四肢輕輕踩地,活動下爪子,因激動而搖擺的尾巴暫且停下,兩眼目視前方,寒光凜凜,連眨都不眨一下,瞅準時機,瞬間躍了出去,動作敏捷,將剛剛飛離地面的麻雀硬生生地拽了下來,緊緊地按壓在地。再一看,麻雀已經進了它的嘴里,正拼命地搖動翅膀,企圖逃脫。小花死死地將它咬住,任由其掙扎,直到麻雀耗盡了力氣,放棄掙扎,小花這才松口。此刻麻雀已成了半死不活的狀態。小花在地上擺弄一番,給它逃生的時間和希望,卻沒給它逃生的機會,直到它徹底喪失了飛翔的能力。小花再次將麻雀銜在口中,一臉輕松,雄赳赳氣昂昂地邁步于糧站大院,一副大獲全勝的模樣。
除麻雀外,糧站最不缺的就是耗子,也最怕耗子,出現一只意味著可能有一窩,一窩又一窩,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每到豐收季節,它們會大搖大擺地在糧站各處角落安營扎寨,耗子藥、粘鼠板、撲鼠籠、老鼠夾雖有效果,可吃過幾次教訓后,耗子就學精了,刻意避開這些東西,冷不丁地出現在人的眼前,“呲溜”一下逃竄,像是專門在人面前耀武揚威似的,可謂囂張至極。
藍貓肩負不起捕鼠的重擔,一是它年紀小,巴掌大小的體形,和耗子差不多,在耗子面前沒有任何威懾力可言。二來它打小嬌貴,吃的都是高價貓糧和零食,稍微降低飲食標準它就不停叫喚,叫得人心軟,要讓它生吃耗子茹毛飲血,簡直癡心妄想。體形碩大的橘貓,常年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它能否跳躍都令人懷疑。它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又像是一位功成身退的元勛,捕捉耗子早已不是它分內的事了,它只需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動動嘴。秋田犬活潑頑皮,可是狗拿耗子這事它做不出。它俊朗的外貌是以犧牲掉一部分智商作代價的,它不可能捉到耗子,總是慢了半拍,即便是一只半死不活的受傷耗子,也極易在它眼皮子底下溜走。
唯有小黑能為小花分憂解愁。小黑也算得上是一只捕鼠能手,但它捕鼠不像是出于動物的本能,而是用來邀功的手段,這一點與小花大不相同。小花每次捕到耗子后,不在乎旁邊是否有人,只顧自娛自樂,從不討別人歡心。
小黑不一樣。它會銜著耗子到處跑,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湊,直到被人發現才松嘴。見到一線生機的耗子拖著受傷的殘軀艱難逃走,沒走兩步又被小黑咬住,發出“吱吱”的慘叫聲。如果這一幕成功地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小黑會不斷重復這一動作,繼續演示它捕鼠的全過程,像是在向人證明它捕鼠的不易,任何稱贊和獎勵都是應得的。在小黑演示的間隙,小花嘴里的耗子早已下肚。小花飽食一餐后,舔舔爪子,擦擦嘴,洗洗臉,回味一番滋味,然后繼續巡邏去了。
小花性格孤僻,幾乎不與其他動物來往。它看不上橘貓一天到晚慵懶怠惰,不思進取,只知道吃吃喝喝,深陷于低級趣味中;它看不上小黑四處邀功請賞,天天跟在人屁股后面,溜須拍馬,簡直丟盡了同類的臉;它也看不上藍貓一天天上躥下跳,幼稚無腦,活力沒有釋放到“正道”上來。至于秋田犬,更是它的手下敗將,只知道擺出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對糧站沒有任何貢獻。秋田犬這種外來物種只適合做陪伴的寵物,論起看門的本領來,它比中華大地上常見的土狗遜色得多!
內心充實意志堅強的小花不稀罕人類的愛撫,自然不用擺出一副矯揉造作之態。萬事由己不由人,求人不如求己,它心里清楚這一點,那就更無需依仗人類奢望點什么了。它藐視一切討好人類的行為!不過它并不排斥與人類交往,不過交流的時間、地點、內容得由它說了算。
小花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向往自由的本性烙刻在它的基因里。以糧站為中心,以若干公里為半徑,或以糧站為起點,以若干公里為路程,到處都有它流浪的足跡,它可以很輕易找到你,你卻不容易找到它。不過在收糧的忙季,你時常能在糧站看到它巡查的影子,它肩負責任,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玩耍,什么時候該工作。在收糧最忙的那一陣子,它的工作不比我們輕松,白天它得巡邏,晚上還得巡視,全天24小時閑不住,時常能看到它打哈欠的模樣,這時,殘缺的牙齒就露了出來。
小花的門牙掉了一顆,聽說是打架的結果,這為它丑陋的容貌又增添了幾分可憐,看上去就像它鼻子下不對稱的小黑胡子那樣別扭。可它絲毫不掩飾,時常邪魅一笑,露出它那殘缺的牙齒,像是在警示別人:“我可是一個不好惹的主兒,想要安全,就得離我遠點。”在小花看來,這不是殘缺,而是戰斗的功勛章。它是糧站的守護者,時刻保持警惕,準備迎接一切來犯之敵。
二
糧管所原是糧食局在各鄉鎮下轄的事業單位,后來隨著糧食局機構改革,糧管所完成了企業改制,成了名字中帶有公司字樣的企業。糧油的放開,外加農業稅的取消,糧管所地位不再。曾經輝煌無比的糧管所只保留了糧食收購的基本功能,并不斷受到私人經營的沖擊,曾經的香餑餑一下子被打翻在地。窮鄉僻壤,天天和一群農民打交道,天天看護、倒騰一倉倉玉米小麥,誰能堅持得了?但糧管所畢竟屬于國企編制,盡管不再吃香,依然是旱澇保收的鐵飯碗。
大家沿襲了傳統的叫法,將這一處囤有糧食的大院稱為“糧站”,將這里的負責人稱為“站長”。自糧站地位下降,發揮的效應和作用降低后,職工待遇減少,不少人成了下崗工人,留在糧站的人也僅僅是有一份糊口的工作。
我是區糧食局一員小會計,機緣巧合來到沙河鎮糧站,前后共兩次,累積時間不足一個月。第一次來糧站是作為會計被抽調,去各個糧站對賬,期間在沙河鎮糧站待了一周多。糧站郭站長不幸被查,他在“等價糧”中套取差價,壓低糧食等級,按照低等糧收購,即便化驗結果達到高等糧標準,他也不把差價補給老百姓,而是裝進了自己腰包。此外,郭站長還貪污了不少“升溢糧”,將本屬于國家應該登記入賬的糧食隱瞞私賣,侵吞糧款,幾個收糧季下來,積少成多,數量頗為可觀。郭站長除了正常工資外,腰包里裝有不少農民兄弟的血汗錢,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他被查處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如果不是因為貪污糧款,我與郭站長說不定能成為不錯的朋友。我與他見面次數不多,可是一見如故,話里話外十分投緣,也許是因他兼任了糧站會計的事務,與我業務相關,交流起來相對容易。當然,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方便做假賬。郭站長相貌憨厚,言語和善,見誰都客客氣氣,沒有架子,身上流露出鄰家老大爺的親切,但他又比普通農民講究些,大多數時間衣衫整潔,衣服可以破舊,但絕不臟。胡子剃得干凈,頭發修剪整齊。
我與郭站長的接觸主要集中在賬目上,偶爾也聊點其他內容,可以在三言兩語中感受到他的為人和處事風格。調查清楚后,他被帶離糧站,留下了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還有他喜歡的幾只貓和一條狗。至于我,還要完成一些細節工作,多留了些日子。
郭站長被帶走了,可那幾只不通人性的畜生從不會因他被帶走而惋惜,它們依舊老樣子,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它們更不會清楚,它們吃吃喝喝的錢里面就有郭站長貪污的贓款。
郭站長離開后,飼養貓狗的接力棒傳到了余姐手上,她自然不會自掏腰包像供祖宗那樣供養這群家伙,只能保證它們有吃有喝,但不保證飲食水平,于是,小黑它們曾經的豐衣足食便成了“清湯寡水”。
余姐對于糧站這些小動物熱情不足,只是需要它們存在,需要它們抓耗子、看大門,需要它們為糧站增添點生活氣息。至于喜愛那就更談不上了,這群貓狗在余姐眼里只有利用價值,而無觀賞價值。想來也是,能管它們吃飽喝足,能為它們提供遮風擋雨的住處,這樣的生活條件不知比在外流浪的動物強了多少倍,它們又怎敢奢求別的呢!余姐作為它們的“衣食父母”,盡管沒有表露出絲毫對它們的喜愛之意,但橘貓和秋田犬它們依然唯余姐馬首是瞻,不遺余力地討她歡心,這也正是小花最看不慣的地方。
三
寬闊的場地,充裕的食物……糧站成了流浪貓的天堂,但極少有流浪貓能夠留下來。橘貓的來源不可考,它不像是自小在外的流浪貓,它不怕人,人靠近了不知道躲避,反而躺在地上亮出肚皮,乞求人的撫摸。它更像是迷路回不了家的笨貓,尋到此處,死皮賴臉留在糧站,只為得到一個生活有保障的“編制”,從此舍不得走了。
小花是郭站長在垃圾堆里撿來的。郭站長發現它的時候,小花枯瘦如柴,不停地在臭氣烘烘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那時的小花體型瘦小,生活經驗也不豐富,沒有自主捕食的能力,能夠活下來全憑人們的“食物浪費”。
可小花從不覺得這是人類的“恩賜”,只認為這是它努力尋覓的結果,它對于高大陌生的人類抱有最原始的敵意。郭站長發現它后,叫了幾次都招呼不到手里來,每當靠近它的時候,它會呲牙,發出輕輕的吼聲,毛發豎立,像是要嚇退來犯之敵,郭站長一把擄了過來,帶回了糧站。
伴隨著小花的長大,它對人類的敵意有所減弱,但并未完全消除。你可以撫摸它,可以挑逗它,但要看它的心情。它心情好時,在你腿邊繞兩圈蹭幾下算是賞賜。它心情不好時,任憑你怎么叫喚,它都不會搭理你,甚至不會扭頭看你一眼。
小花的生活隨心所欲,它將糧站視作自己的地盤,將自己視作糧站的主人。因而即便見有人來,它也極少躲閃,好像應該躲閃的是人,而不是作為主人的它。
自小花來后,糧站再無流浪貓留下來。小黑是郭站長在街邊抱養來的家貓。養貓人心善,不忍將一窩嗷嗷待哺的小貓溺死或者丟棄于垃圾桶,于是在路邊尋找同樣心善的有緣人收養。郭站長就這樣領養了小黑。
秋田犬和藍貓則是郭站長花大價錢買來的,他或許想提高一下糧站動物們的身價。郭站長的一系列作為,令同樣喜愛小動物的我頗為贊賞,雖然他有經濟問題,但他仍不失為一位喜狗愛貓人士。
郭站長的離開并未對小花產生多大影響,小花既不會因他曾經將自己從垃圾堆里拯救出來而感恩戴德,也不會因他離開而難過得茶飯不思。我想走近它,填補郭站長離開后留在它心里的空白,可它依然故我,對我愛搭不理。我的關注點很快不再放在它身上。
或許是我低估了動物的感情。某天深夜,我正在郭站長原來的辦公室對賬,聽到門外幾聲貓叫,打開門一看,居然是小花!我剛要熱情地將它請進來,它瞧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頓時明白了,它不是來找我的。它看到屋子里燈火通明,回來找它原來的主人。他們也許曾在這間辦公室里有過不少溫馨的時刻,留下不少幸福的回憶,可時過境遷,它的主人早已沒了陪它逗樂的心思,能不能見面還得兩說呢!
四
我初來糧站是陽春三月,正值貓的發情期,晚間不時傳來似嬰兒般的哭叫,如泣如訴,凄慘無比。白天院子里不少外來貓,它們鬼鬼祟祟,不是沖著吃食來的,是沖著小黑來的。不要說小黑面容俊俏,體態妖嬈,即使它相貌丑陋,只要它是只母貓,屁股后面就不乏追求者。這些精蟲上腦的公貓們為了爭奪它而打架,白天打,晚上也打,甚至打得更厲害。小花在戰斗一開始就加入其中,只是我不確定它的目的,如果它對小黑感興趣,那它們的孩子早就該生出來了。橘貓老態龍鐘,也許對傳宗接代喪失了興趣,可小花春秋鼎盛,正值壯年,為何沒能近水樓臺先得月?
問題多半出在小花身上,它要對小黑的不孕負首要責任。小花自己對小黑不感興趣,同時也不讓其他貓得逞。這大概是出于動物的領地意識,即絕不允許其他動物侵占自己的地盤,包括地盤上的一切。如果被入侵了怎么辦?用拳頭解決問題,哪怕拳頭不夠硬,也總得上去試一試才知道。
小花并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暴力愛好者,不會一味地挑釁或斗毆,而是“先禮后兵”。見到外來貓,小花會先弓著身子,雙目怒視,低聲怒吼,做好戰斗的準備,但并不急于率先伸出爪子。如果對方被它威懾到悻悻離去,那么這場戰斗就可以避免,否則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小花先是三腳著地,昂首挺胸,一只爪子往前試探,稍作試探后又迅速撤回。試探多次,估測出對方實力,做到心中有數,正式的戰斗便打響了!小花后腿撐地,躍身站起,讓自己盡可能看上去高大威猛些,然后飛快上前,左右出拳,拳拳打在對方腦袋上,速度快得只能看到疊影。有些外來貓客場作戰,本就心虛,架不住小花這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很快落荒而逃。可有些對手也不是吃素的,它們體格稍微大些,不懼小花的尖牙利爪,有時會反客為主,躍到小花身上,把它摁在腳下。小花想翻身,試圖掙脫,大貓死死咬住它的后頸脖,讓它動彈不得。但小花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求饒”二字,即便被大貓踩在臟兮兮的地上,即便臉與地面“親密接觸”,它毫不在乎,反正天生一張丑臉,再難看又能難看到哪里去呢?等對方放松警惕,小花迅速從對手爪下溜走,在不遠處抖擻一下精神,檢查一番傷口,重整旗鼓,拿出主場作戰的氣勢,面露兇光,準備下一次的沖鋒。
戰斗最后往往以入侵者被驅離告終。小花精神抖擻,意氣風發,收斂起怒氣和兇光,繼續在糧站四處轉悠。它像是一個王者,得意洋洋地檢閱這片浴血奮戰后的領地。
當然,戰斗總得付出代價,打掉牙齒就是證據之一。此外,它的后頸脖處掉了不少毛,多數是被大貓咬掉的。有一次,它的耳朵被別的貓撓破了,流了不少血,我瞧它可憐,專門從家里帶來碘伏和酒精,想要給它殺菌消毒。小花死活不入我的手,好不容易將其騙到手,可它在我手底下一點都不老實,時刻想要掙脫出去,害得我浪費了不少藥水,還沒能涂到傷口上去。
一怒之下,我懶得管它,由它自生自滅。從我手里掙脫的那一刻,它似乎露出來得意的笑,像是在說:“別看我受傷了,那只貓傷得比我還嚴重,你要是看到它的模樣,就知道它可比我慘多了!”
糧站平安無事,院子里的橘貓、小黑它們未受到任何欺負,小花也就沒了心事,換作一副輕松愉悅的神情,繼續流浪去了。
五
我第二次來糧站時,夏收正酣,這次我在糧站待了將近半個月。自郭站長被帶走后,糧站少了一個得力主將,收糧繁忙的時候,人員捉襟見肘。新來的會計剛剛大學畢業,業務還不熟練,書本知識應用在實際工作中尚需一段時日,于是我再次被派下來幫忙。從早上糧站開門,一直忙到傍晚太陽落山,甚至忙到深夜,經常連晚飯都顧不上吃。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周多后,終于可以松口氣,我又有了閑暇時在糧站大院里遛狗逗貓的心情。
時隔三個月,我再次見到了小花。它看上去變化不小,瘦得不像樣子,依然不聽我召喚。
一次不行,那就兩次、三次……終于,我將小花逮到手里,拿出一副醫生的架勢,想給它看看病。我從它的腦門摸下去,摸到后頸脖,摸到后背脊梁骨,摸到腚,摸到尾巴……除了骨頭和皮毛,我幾乎沒摸到什么肉。
它一點都不溫順,時刻反抗著,想從我手里掙脫出去。可惜它已經不是三個月前的小花了,沒有那么大的力氣了,但一臉的兇相仍在,不過只要我不與它對視,它便威懾不到我。
我將小花的暴瘦歸咎于營養不良,于是痛下血本,買了幾盒魚肉罐頭。它嗅著味道而來,可是吃了沒幾口就劇烈咳嗽起來,說什么也不肯吃了,開啟的罐頭只好便宜了橘貓和小黑它們了。這樣下去可不行,本已枯瘦如柴的小花顯然撐不了多久,我于是向余姐求助。
余姐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要白費力氣,它不怎么吃東西了。”
“它怎么了?幾個月不見,怎么瘦成了這副模樣?”
“它離家出走過好長一段時間,有兩個多月,天曉得它在外面經歷了什么!前段日子開始收糧的時候我才又看到它,瘦得不行,嘴巴不停流口水,像是病了。”
聽余姐這么一說,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花來。它嘴巴依然在流口水,嘴角的毛被口水粘住,風干后硬邦邦的。身體沒了力氣,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像是喝醉了一樣。
或許小花在外面玩得太瘋,養成了不好好吃東西的壞習慣,我找了一間庫房把它關起來。庫房很久沒有開過,一股霉味,沒有窗戶,只有屋門上沾有灰塵污漬的黢黑的玻璃能夠勉強透些光進去。庫房面積不大,十來個平方,里面存放的都是一些廢舊桌椅板凳和閑置的電線電纜,這些東西占據了不少空間,留給小花的活動區域僅有尺寸之地。
我將閑散的東西歸置好,找來一個破舊的海綿墊子,盡可能讓小花有一個舒適的窩,又把貓糧和水端進來,讓它在里面休息。
小花誤解了我的善意,將我視作把它關進暗無天日集中營的殘暴法西斯,沒給我好臉色。它來到門口,試圖逃脫,我將小花強行擄進去,又快速退出來,把門閂插上。我伏在門玻璃上,里面漆黑一片,看不到小花的影子。我在門外學了幾聲貓叫,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隔了一天的功夫,我聽不到庫房里任何聲響,懷疑它死在了里頭。
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口,故意開了一點門縫。隨著門縫越開越大,一個黑影驟然間從腳邊躍過,是小花!小花步伐突然矯健起來,一點都不像病重的樣子。當它逃竄到十幾米開外的安全地帶后,才又恢復了蹣跚的病態,可它眼睛依然有神,不屑地望了望這扇禁閉的木門,又得意地瞅了瞅目瞪口呆的我,像是在警告:“不自由,毋寧死。”我不忍將它再關進去,只好任其大搖大擺地離開。
屋子里一股難聞的貓尿味,還有兩坨不成型的薄屎,這是小花的“杰作”。貓糧沒怎么見少,水倒是少了很多,估計大部分蒸發掉了。
萬般無奈之下,我再次向余姐求助,希望能想出挽救小花的辦法來。
“小花就那樣了,身體出了毛病,吃不下東西,我之前還以為它死在了外面。上次它離開糧站的時候,我見它老是咳嗽,沒想到過了兩個多月,咳嗽一直不見好,估計是內傷,不好治。它老在外面跑,誰知道它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你不用放在心上,貓有九條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要是死了—那就死了唄,一只流浪貓而已,沒什么大不了!”
余姐不覺得是什么大事,也沒有將小花的病情放在心上,對它的生死看得很淡。我想余姐可能是心疼醫藥費,我早就聽說給寵物看病花費不菲,不亞于給人看病。我這時念起郭站長的好來,要是他在就好了,看到小花這副可憐模樣,他肯定會生惻隱之心。
我這人心軟,見不得小花受苦,決定帶它就醫。
我將它裝在紙箱子里,放在車筐中,紙箱子與車筐大小相仿,小花比紙箱子小不了多少,蜷縮在里面。它很不老實,一個勁兒地試圖鉆出來,我只好單手騎車,另一只手死死壓住紙箱子,加快速度,來到最近的寵物醫院。
進了醫院,小花極不配合,不但想撓醫生,還想咬人家一口,幸虧醫生帶了橡膠手套,不然還真被它咬出傷口來。我只好一邊為小花開脫,說它害怕生人,情緒容易浮動,一邊安撫小花,希望它能聽話一些,哪怕只有短短的幾十秒鐘!終于,醫生強行掰開了小花的口腔,拿著探照燈在里面照了幾下。看畢,醫生有了一個初步判斷,說喉嚨里可能有腫瘤,有些腫大的地方阻礙了它進食。
“那怎么辦?”
“這只是我的推測,具體的病癥還得進一步檢查。”
“都有哪些檢查?”
“先得抽血,再做個彩超,如果真是腫瘤的話,免不了開刀動手術。”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寵物醫院,不但不懂行價,而且對治療方案一無所知,不承想用在人身上的那一套居然可以套用在動物身上。
“動手術?怎么動手術?”
醫生對我的疑問頗有不屑,反問道:“還能怎么動手術?和人一樣,先麻醉,再開刀,將腫瘤切掉,再縫合上。”
“這就完事了?動完手術它就能好起來?”
醫生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以一種無關痛癢的語氣說道:“那不一定,這么多去醫院做腫瘤手術的病人,他們難道都能痊愈?具體病情具體分析,放在動物身上也是一樣。”
“那得多少錢?”
醫生不語,可能看不慣我這種把金錢看得重于愛寵生命的人。我想向她解釋,小花并非我的愛寵,血統也不高貴,只是一只容貌丑陋人見人棄的流浪貓,但我忍住了,那樣一來,她會認為我在為自己開脫,就更看不起我了。
她打開電腦,沖我招招手,讓我看上面的價目表,看完后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花了大價錢,小花受了罪,我破了財,到頭來不一定治得好,那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心里這么算計著,最后決定放棄治療。我本就與小花非親非故,主要的是我沒錢為自己的善良買單。
醫生看出了我的窘迫,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客套話,沒有繼續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這樣正好,我臉皮薄,正愁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開溜。小花可能看出我囊中羞澀,不想給我添麻煩,也可能是它不想在人類面前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它從操作臺上跳了下來,乖乖地鉆進紙箱子里,沖我“喵”了幾聲,暗示我快點回家,無需在此花費一筆冤枉錢。它用不著任何人可憐,它可是個“王”,怎能輕易向平凡而普通的人類搖尾乞憐呢?
在金錢與生命的天平上,可憐巴巴的收入使我不得不向金錢一側傾斜。我心一橫,索性不管它了,反正它也沒拿我當朋友,我們不過萍水相逢。我抱起紙箱,悄無聲息地帶著它逃離了寵物醫院。
回到糧站,小花再也憋不住了,還未等我自行車停穩,它著急忙慌地從紙箱里探出頭來,一躍而下,摔了個跟頭,發出一聲慘叫。它的身體狀況影響到了它對平衡的掌控,可它不喜歡待在狹小、密閉、幽暗的紙箱里,寧可摔斷腿也得跳出來。小花趔趄前行,終于逃離了我的視線。我很失望,它非但沒能理解我的苦心,還對我提高了警惕,枉費我對它的苦心。
六
當天深夜,我在糧站的辦公室整理賬目,門口窸窣作響,是爪子撓門縫的聲音。我湊近一看,居然是小花,它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我趕緊打開房門,像是迎接貴客一樣把它迎了進來,這還不夠,我又拆了一盒魚肉罐頭,放在它跟前。它湊近了,伸出舌頭舔了兩口,辛苦地咽下,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止不住。我找了張紙給它擦掉,可沒多久,新的口水又下來了,同時帶有一股酸臭難聞的味道。我硬著頭皮再次上前擦拭,可這次它躲開了,沖門口走去。它晃晃悠悠走到門口,伸長了脖子,拼命地咳嗽,四肢無處安放,與空氣搏斗,痛苦得嗷嗷叫。它掙扎了好一陣子,像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咳嗽聲越來越小,最終平復下來。它扭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依然是初次見面時的邪魅一笑,只是如今多了不少涎液。
我再也沒有對賬的心思了,滿腦子都是小花痛苦的模樣。我得想個法子來安撫內心的愧疚之情,就算沒錢去寵物醫院開刀動手術,我總能給小花喂點消炎藥減輕痛苦吧?既然治療人的那一套方案多數可以用在動物身上,我想喂它吃點阿莫西林或者羅紅霉素應該沒事吧?反正死馬當成活馬醫,劑量小些,看看效果再說,這樣一來,我也不算沒有幫過它,也不是沒有為拯救它而付出過努力。
第二天,消炎藥被我找出來了,我卻沒能找尋到小花的蹤跡。第三天,第四天……直到我離開糧站,我始終沒能再見到它。我問余姐:“小花哪里去了?”
“不知道哪兒去了,可能又離家出走了?也可能死了。管它干嗎!”
我見余姐對小花有些不耐煩,便沒再追問下去。她對小花的感情停留在多它一只不多、少它一只不少上面,還不如我這個臨時借調的短工感情深。
借調結束,離開糧站后,我心里清楚,這輩子都不會再與小花相遇了。我曾想象過,在下一個街角的路口,它會不會出現?在臭氣烘烘的垃圾堆旁,它會不會出現?da2f0c8d3f724d0a544986827a453d47它是不是又去打架了?或許在貓群里能看到它的影子……這些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罷了。它刻意躲著我們,不想在糧站茍延殘喘,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看到它病懨懨的一副慘相,不想放下它的偶像包袱。它也許找到了一個遮風擋雨沒人的角落,蜷縮著身子,靜待命運的鐘聲敲響,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如果不幸,它還得與病魔抗爭一陣子,拿出平時與流浪貓爭奪地盤打架的陣勢。可病魔不比流浪貓,無論小花如何辛苦,如何頑強,最后都難逃敗下陣來的結局。行動不便,無法自主覓食,又得不到任何施舍,只能在饑寒交迫中撐一分鐘算一分鐘,撐一秒算一秒,最后在萬般無奈中死去。最終被人掃到垃圾堆中,與各種垃圾一同焚化。
很久后的一天清晨,我還在睡夢中,隱約聽到窗外傳來幾聲貓叫。我趕緊起身,在我拉開窗簾的那一刻,窗臺上的小貓“噌”的一聲跳下,飛快逃竄。那是一只貍花貓,看身影倒是有幾分小花的模樣,但它絕不是小花。我的住處離糧站幾十里路,小花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它大概是死了,在這顆蔚藍星球上已經找不出任何它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