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天日的甲午戰艦

2023年10月19日，國家文物局面向公眾發布了威海甲午沉船遺址的重要考古成果，清代北洋水師的“定遠”“靖遠”“來遠”三艘主力艦相繼被打撈出海重見天日，130年前甲午硝煙中那場驚心動魄的海戰也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

洋務派自造艦船

第一次鴉片戰爭中，西方列強憑借堅船利炮給清軍舊式水師以沉重打擊。堅守前線陣地的林則徐深感英國海軍的強大威力，遂向道光皇帝坦言：英人素來善于游弋海上，船大炮遠，遠甚于綠營水師。他主張仿造或購買列強艦船，以革新水師裝備。然而，這一務實的提議卻被道光皇帝和朝野斥為“一派胡言”。

正當東方雄獅酣睡之際，西方的艦船制造技術卻日新月異，木質帆船逐步被蒸汽鐵甲船所替代。咸豐六年（1856年），英法聯軍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與清軍在天津塘沽一帶交戰，清軍水師完全不敵英美海陸聯軍。此時，南方的清軍水師也正與太平軍水師在長江流域激戰，不堪一擊的清軍水師完全無法抵擋太平軍水師的強烈攻勢。在此背景下，清軍水師意識到加強軍備建設的重要性，清廷朝野內部也圍繞是否要向西方購置艦船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同治初年，太平軍攻陷寧波后，坊間傳言太平天國欲籌銀50萬兩向美國購置新式船炮。此時，朝政局勢也發生著巨大變化。洋務派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洋務運動，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等洋務派權臣決定向西方購置艦船，以充實水師。在總理衙門的首肯下，赴歐洲采購水師艦船的差事交由海關總稅務司署負責。正巧，英籍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正在英國倫敦休假，于是便交由他具體辦理此事。然而，在未與清廷充分溝通的情況下，李泰國不僅擅自追加購船軍費，還與英國海軍上校阿思本私定密約，妄圖將中國海軍置于其一人掌控之下，由此釀成了震驚朝野的“阿思本艦隊事件”。

這一事件的發生，使清廷深切意識到“中國兵權不可假與外人”，萌生了自己設廠造船的想法。為此，曾國藩聘請科技專家徐壽和華蘅芳在安慶內軍械所仿制蒸汽輪船。同治四年（1865年），由中國人試造的第一艘蒸汽輪船“黃鵠”號在江寧（今江蘇南京）正式下水。不久，左宗棠也在杭州仿制蒸汽輪船，并取得了重大技術突破。

隨著國人海防意識的增強及近代軍事工業的快速發展，洋務派開始大力發展近代造船工業，以實現自造艦船的夢想。同治四年（1865年），李鴻章、曾國藩在上海創辦江南制造局；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在福州馬尾創辦船政局；同治十一年（1872年），李鴻章在上海創辦中國第一家近代輪船航運公司—輪船招商局。至中法戰爭爆發前夕，清廷先后自造“惠吉”“操江”“威靖”“海安”“馭遠”“金甌”等艦船。囿于技術原因，除“金甌”號為鋼鐵炮艦外，其余所造艦船均為木殼炮艦或巡洋艦。無論是火炮威力，還是航速里程，均不可與西方鐵甲艦相提并論。

代購艦船屢遭挫折

上文提及，在太平天國戰爭期間，清廷面臨內外交困的危局，遂萌生了向列強購買艦船以組建新式海軍的想法。然而，“阿思本艦隊事件”引發了清廷的強烈不滿。此時，深諳中國官場之道的赫德居中調停。他深知，一支名義上由中國掌管、實則為“中英聯合”的艦隊，必然不會被清廷所接受。在赫德的反復溝通與交涉下，清廷決定遣散阿思本艦隊，所購艦船駛回英國悉數變賣，所得價款歸還中國，但需另付阿思本和其他兵弁的遣散費。一買一賣，清廷無端損失了數十萬兩銀子。

同治十三年（1874年），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國力迅速崛起，并借機入侵臺灣。日本還頻頻染指朝鮮內政，妄圖一舉并吞朝鮮。李鴻章深知中日之間必有一戰，他一方面積極借助俄、英、美等國勢力，企圖牽制日本侵朝；另一方面又委派赫德著手組建新式海軍，以增強巡守海防的力量。精明的赫德深知，此時正是推銷英國軍火的大好時機。不久，赫德將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設計的一種小型軍艦（俗稱“蚊子船”）推銷給李鴻章。當時，因海防事業剛剛起步，清廷尚無充裕資金購買鐵甲艦，加之朝野內部亦缺乏懂得艦船知識的專業人才，李鴻章便聽信了赫德，先后夠買八艘“蚊子船”，并分別命名為“龍驤”“虎威”“飛艇”“策電”“鎮北”“鎮南”“鎮東”“鎮西”。正當清廷因配備“蚊子船”而得意之際，“蚊子船”的弊端也日益凸顯，其最大的問題是炮大船小、頭重腳輕，不僅行駛緩慢，而且反應遲鈍，根本無法出洋追擊敵艦，朝野上下抨擊之聲不絕于耳。

光緒五年（1879年），日本廢除琉球藩屬國地位，改設沖繩縣。礙于海軍力量不足，清廷不敢貿然對日動武。李鴻章認為，海防建設僅靠防守是不行的，況且南北洋濱海數千里，口岸叢雜，不能處處設防，非購置鐵甲艦不可。聽聞清廷欲購買鐵甲艦，赫德便將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設計的另一種新式艦艇—撞擊快船推薦給李鴻章，并夸耀這種快船不但速度快、價格低，而且艦首鑄有撞角，有追趕碰壞鐵甲船的能力。李鴻章再次聽信赫德，向英國選購了兩艘碰撞快船（后命名為“超勇”和“揚威”）。光緒七年（1881年），李鴻章委派提督丁汝昌、管帶林泰曾、副管帶鄧世昌等人親自前往英國接收艦船，借此培養中國人駕駛航船出洋的能力。中國人首次駕駛快船，經大西洋、地中海、蘇伊士運河、印度洋、南海，在繞行半個地球后抵達中國香港。不久，李鴻章委命兩艘艦船直抵天津大沽，任命林泰曾為“超勇”管帶，鄧世昌為“揚威”管帶。雖然“超勇”和“揚威”兩艦有航行速度快、火炮威力大、可撞擊鐵甲艦等優勢，但也存在炮大船輕、船身低矮、適航性差、防護力薄弱等缺陷。事實上，李鴻章對兩艘艦船因尺寸問題而未能搭載魚雷艇也深感不快。在李鴻章看來，魚雷艇才是未來海軍沖鋒陷陣的高效武器，因此對赫德甚為惱怒，認為他是“內西人而外中國”，不可輕信重托。

國人圓夢鐵甲艦

隨著國人艦船知識的日漸豐富以及逐步認清了由洋人代買艦船的種種弊端，清廷決定外購艦船“權自我操”，即由熟悉洋務的中國人自行采辦。在李鴻章的舉薦下，總理衙門委派李鳳苞出任駐德公使，同時指派技術專家徐建寅以參贊名義，協助李鳳苞在歐洲購買鐵甲艦。

駐德期間，李鳳苞和徐建寅先后到訪歐洲80多家工廠，包括德國的基爾海軍基地、英國的樸茨茅斯海軍基地和意大利的地中海造船廠等。他們悉心考察，為訂購中國首艘真正意義上的鐵甲艦做好充分的市場調研。后來，兩人將游歷經過編纂成書，李鳳苞著有《使德日記》，徐建寅著有《歐游雜錄》。尤其是《歐游雜錄》一書，詳細記述了覓購鐵甲艦的經過和當時西方近代工業及科技發展的情況。

經過一番考察，清廷決定向英國求購為奧斯曼土耳其建造的“柏爾來”“奧利恩”兩艦，兩艦排水量均達4870噸，屬于二等鐵甲艦。然而，隨著俄土戰爭的爆發，英國基于中立立場的考慮，不愿開罪俄國，打算公開拍賣這兩艘鐵甲艦。因為急于購買現成品，清廷與英國約定以200萬兩白銀的價格購入。然而即將成交之時，英國政府內部卻產生嚴重分歧，最后拒絕向清廷出售鐵甲艦。

在此情況下，清廷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正在崛起的歐洲工業強國—德國。當時，德國是一個新興的海軍國家，并對中國的軍火市場抱有極大的興趣。為了能夠取得主動權，德國政府熱情邀請李鳳苞和徐建寅參觀德國的伏爾鏗造船廠、西門子公司、克虜伯公司、刷茨考甫魚雷廠、毛瑟槍廠等軍工廠。為表示重視，在參觀基爾海軍基地期間，德國人還邀請兩人登上德國皇室的御用艦“荷恩初良”號。經過多番溝通，清廷決定與德國的伏爾鏗造船廠合作，以遠低于英法兩國的報價購買薩克森級鐵甲艦。光緒七年（1881年），中德雙方簽訂了第一艘鐵甲艦的訂造合同；之后，又與伏爾鏗造船廠簽訂了第二艘鐵甲艦的訂造合同。這兩艘艦船就是聞名于世、被編入北洋水師主力的“定遠”和“鎮遠”鐵甲艦。

威震四海的北洋主力艦

徐建寅在《歐游雜錄》中記述，“定遠”和“鎮遠”兩艦雖購自德國，卻兼具英國和德國鐵甲艦的優點，并按照清廷的軍事需要，對艦船的火力布局進行了調整和優化。徐建寅認為兩艦“似可列于當今遍地球第一等鐵甲艦”。

尤需指出的是，為保證鐵甲艦的質量，同時熟悉兩艦的內部構造，清廷特意安排海軍留學生劉步蟾、魏瀚、陳兆翱、鄭清濂等人遠赴德國駐廠監造。在建造時，兩艦充分汲取了英德最先進的艦船設計理念，摒棄了全船鐵甲保護的一貫設計思路，而是采用300毫米的鋼面鐵甲圍合防護全艦的核心部位。至于艦首和艦尾，僅鋪設了厚度為76毫米的鐵甲板。此外，為了防止艦船水下部分觸礁或戰時遭魚雷攻擊而發生海水倒灌，兩艘鐵甲艦均在龍骨部分分割出154間水密隔艙。值得一提的是，按照李鴻章的要求，在建造兩艦時各加裝了兩艘艦載魚雷艇。

兩艦還在艦首部位配備堅固的撞角，以備在海戰不利時，用于撞擊敵艦。甲午海戰期間，北洋水師就因不敵日艦而采用撞擊對方戰艦的戰術。據傳，在艦船上配置撞角源于埃及人的發明。美國內戰期間，曾出現安置撞角的蒸汽船撞毀木質帆船的成功案例。1866年，意大利和奧匈帝國之間爆發了利薩海戰，奧地利旗艦“斐迪南德”號就以撞角擊沉意大利旗艦。此后，歐洲各國在建造艦船時，大多考慮配置撞角，以實施撞擊戰術。

“定遠”和“鎮遠”兩艘艦船在建造完成后，理應及時交付清廷。然而，隨著中法戰爭的爆發，出于中立立場的考慮，德國拒絕將鐵甲艦駛往中國。此時，李鴻章也擔心費盡心血建造的鐵甲艦落入法國人之手，便暫時同意鐵甲艦滯留德國。光緒十一年（1885年），中法戰爭結束，“定遠”“鎮遠”及之后建造的“濟遠”三艘艦船才駛回中國。三艦艦船駛抵天津大沽，并被編入北洋水師序列。不久，清廷又陸續向德國添購了“致遠”“靖遠”“經遠”“來遠”等巡洋快船，加上在英國訂購的“超勇”“揚威”兩艦，北洋水師終于成軍，成為世人矚目的海上力量。

日本的聯合艦隊

作為一個群島型國家，日本向來重視海防。日本高層深知，無論是并吞朝鮮，還是進軍中國，必然要依靠海軍的力量。為此，日本很早就密謀擴充軍備，加強海軍建設。與此同時，中國積極購置鐵甲艦的消息也傳至日本，引起日本的高度警覺。事實上，囿于財力所限，日本初期僅有三艘3000噸級的鐵甲艦，遠遜于“定遠”和“鎮遠”兩艦。

1886年7月，清廷以巡海操演為名，命令丁汝昌率領的北洋水師與吳安康率領的南洋水師在朝鮮東海岸開展軍事演習。由于旅順軍港尚未完工，李鴻章決定委派“定遠”“鎮遠”“濟遠”等艦船前往日本長崎三菱造船廠進行檢修，并同時展開訪問。8月，北洋水師抵達長崎后，當地市民擠滿了碼頭，面對中國的鐵甲巨艦，日本人既有驚嘆和羨慕，又有強烈的憤懣和敵意。8月15日，部分北洋水師水兵在登岸游玩時，與日本浪人和警察發生沖突，這便是“長崎事件”。

“長崎事件”發生后，日本國內掀起了強烈的反華浪潮。日本深知要打敗中國，必須積極擴充海軍，由此實施了近乎瘋狂的軍備競賽。日本海軍大臣西鄉從道還制定了兩期造艦計劃，決定于1886年發行1700萬日元的海軍公債，督促政府批準建造54艘艦船，其中建成服役的“松島”“嚴島”“橋立”艦就是專門為對付北洋水師“定遠”和“鎮遠”艦所建造的。1888年，西鄉從道又開始募資進行第二輪造艦計劃，原計劃建造大小艦船46艘，實際建造了5艘軍艦，其中含有兩艘巨型巡洋艦。明治天皇在給內閣首相伊藤博文的諭令中，反復強調加強海防“一日不可松懈”。直至甲午海戰前夕，日本聯合艦隊已擁有31艘軍艦、24艘魚雷艇，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在艦船技術上，都已遠超北洋水師。

在甲午海戰中，日本聯合艦隊的“吉野”“浪速”兩艦是北洋水師的勁敵。其中，“吉野”艦在設計時融入了當時最先進的造船技術，艦上裝備有高射速火炮，極大地提高了炮彈的靈敏度。憑借快速機動，“吉野”艦可以迅速穿插于艦隊之中，在海戰中使北洋艦隊腹背受敵。此外，針對北洋水師艦船的優勢，日本多艘艦船專門進行了有針對性的技術改裝與性能優化，增強了日本聯合艦隊的實戰功效。

打撈甲午沉船

甲午海戰失敗后，北洋水師的部分艦船被日軍俘獲并編入日本海軍，而大多數艦船則沉沒于茫茫大海之下。

“定遠”艦屢遭日艦襲擊，但依舊堅不可摧。最后，在劉公島保衛戰中，“定遠”艦原本想突圍，但因遭魚雷擊中艦體進水過多，而被迫擱淺至劉公島東南海域，北洋水師不得已將“定遠”艦充當海上浮動炮臺使用。隨著戰況日益惡化，為防止“定遠”艦落入日軍之手，北洋水師決定自毀其艦，管帶劉步蟾也自盡殉國。占領劉公島后，日本將“定遠”艦殘存艦體進行破壞性拆除，并將橫桁及船殼板等大量艦材運回日本，后修筑成“定遠館”以供炫耀。

“鎮遠”艦則被日軍俘獲，代理艦長楊用霖同樣選擇自盡殉國。此后，“鎮遠”艦被編入日本海軍，并參加了1904年的日俄海戰。1915年，艦船退役，艦體被拆解，鐵錨被放置在日本東京上野公園，供日軍炫耀戰績。抗戰勝利后，中國將鐵錨追回，現收藏于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之中。

甲午海戰時，為保護“定遠”艦，“致遠”艦管帶鄧世昌下令撞向日軍“吉野”艦，后因被魚雷擊中而沉沒，鄧世昌也壯烈犧牲。在管帶林永升的帶領下，“經遠”艦全船官兵不畏強敵，戰斗至船沉而壯烈殉國，書寫了可歌可泣的愛國精神。北洋水師其他各艦則或沉或被俘，命運不一。

2014年，在國家文物局的統一部署下，甲午戰爭沉艦水下考古工作拉開帷幕。經過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在黃海北部陸續發現了沉沒的“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四艦。2017年以來，在山東威海灣又陸續發現了“定遠”“靖遠”“來遠”三艦。2023年，陸續探明埋于海泥之中的三艦遺物。遺物呈散落狀分布，發掘出土的水下遺物包括船體構件、船員生活物品和武器彈藥等。同時，依據遺物的種類及分布情況，考古工作者大致判斷出了原艦體的艏、舯、艉等部位。在“定遠”艦的艏部主炮區，考古工作者發現了整塊重達18.7噸的防護鐵甲板。在“靖遠”艦的舯部，發現了兩箱完好的37毫米哈乞開斯炮彈，在艏部發現了1枚210毫米主炮的“開花彈”。在“來遠”艦遺物中，發現了鏨刻有“來遠”字樣的銀勺，以及兩塊寫有“來遠”水手姓名的身份木牌和保存完好的鋼鐵軍刀。此外，考古工作者還陸續發掘出瓷碗、皮鞋、麻將、象棋、煙袋鍋、銅鎖、木梳等清軍將士的生活用品。

為了做好水下勘探工作，此次考古發掘利用多波束等先進儀器設備及水下考古新技術，將科技創新融于沉艦考古調查、抽沙試掘、出水文物現場保護等各個環節，填補了我國近現代沉艦水下考古的多項空白。這些出土的甲午戰爭沉艦文物，是中國人民不怕犧牲、英勇戰斗的重要實物見證。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