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何以“可見”：交往革命的心理轉向與日常現實的媒介再造

【摘要】在傳統媒體時代，人類社會整體上處于機構化運行狀態，理性邏輯規制著各種元素的出場、組合調配與再生產，欲望、情感以及信念等非理性因素在傳播實踐中被迫“讓渡”。互聯網和社交媒體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全方位沉降以及賦權/賦能的重要機制，激活了無窮無盡的個體和社會要素，創設出一種新的社會交往場景，人們更重視使用媒介時的情感體驗和感性互動。趣緣鏈接和關系認同的內在裝置，使社交媒體的空間生產從一開始便鋪展于非理性邏輯，感性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和存在方式越發可見。這一現象，既明證了交往革命牽引于社會化媒體的屬性偏好，也宣告了理性主義哲學在奔波千年之后必須重新回到存在本身，觀照人的非理性和感性實踐。基于此，文章結合媒介學相關知識，圍繞交往革命的心理轉向及其生成機制展開論述。

【關鍵詞】非理性 交往革命 理性邏輯 媒介化建構 感性實踐

【中圖分類號】G203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9-070-10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9.009

按照德勒茲的說法，裝置是用特定方式把諸要素（知識、機構、空間等）組織、聚集起來的某種生成，[1]它本質上是一種“創生”——裝置的運作帶來新事物，裝置一旦解散，諸要素也就隨之轉移到新環境的關系和配置中。“每一種裝置都是由它的新的創造力來界定的，與此同時，這也說明了為了一個未來的裝置，它可以改變一切，甚至打破一切。”[2]媒介本身就是不斷調節和生成的裝置，媒介的變遷展示出人類社會的歷史演變，由于媒介是支持人類生存的基本要素，一種新媒介的誕生便會生成一種新的社會關系和文化形態。[3]印刷媒介和廣播電視的誕生，打破了人類與時空的傳統運轉格局，原本自在、天然的時空連同人們的日常生活都被植入媒介技術的痕跡，人類由此進入媒介化社會：媒介與社會制度、文化系統相互作用/同構，以至于人們對周遭環境的認知、深層的價值觀念及外在的行為選擇都與媒介綁定在一起。在媒介化社會，媒介/技術不再僅僅扮演傳播工具的角色，而是帶動了個人與組織、個人與媒介等不同社會主體之間的交往模式發生變遷。[4]其實，從結繩記事到文字書寫再到現代化傳播，人與技術總是相伴相生、共同進化，脫離技術的“真空”狀態只是一種想象，所以媒介體現的人與技術的交往互嵌，乃是社會發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客觀事實，這本身就建構起人類生存的基本面。[5]但是，媒介本身是有偏向的，這導致經由媒介促成的社會互動和結構轉型必然存在差異，而所有這一切都會被刻進人們的思維和心理深處。

一、交往革命的轉場——從媒介域到心理域

隨著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平臺的日益壯大，一大批網絡紅人及網紅城市、地標脫穎而出。相關創作者在平臺的內容生產略帶“土味”，沒有宏大的社會意義，也沒有精妙和酷炫的敘事手法，但作品從生產到傳播顯得非常自然、感性、真實，收獲了人們的強力關注。傳播學、社會心理學等學科的諸多研究證明，人們非常熱衷從社交媒體中建立新的社會認知和表達模式，整齊劃一、基于宏大敘事的議程設置已經無法滿足網絡用戶的分眾需求，[6]那些反映日常生活和情感體驗的微敘事能夠給予人們更多的自由度、切近感，并使得感性在公共交往空間越發凸顯、可見。[7]

其實，從更大的視野看，國家層面的對外交往實踐也在發生改變。近年來，為更好講述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之總體設計應時而出，不僅寫進政策文件，而且在實踐中鋪展開來。其中，“可愛”是對“可信”的情感升級，意味著國際公眾不僅信任中國，更在情感上心向中國、熱愛中國。[8]“可愛”理念之貫徹落實，表明我國對外交往的內容架構和方式方法既有賴于理性范式的托底，亦需要感性意識及感性實踐的突破、加持。

互聯網時代，流動于空間的不僅有信息和知識，還有情感、信念和關系的交互聯結。以生活世界為基礎，人們在社交媒體和短視頻中的集體生產和呈現，多出于自在自為而非嚴密的理性思考，相對于過往媒介圍繞現實空間“硬要素”的傳播活動，社交媒體日益創設出一種基于心理空間“軟要素”的社會交往場景。[9]從本質上講，這是一種非理性、非邏輯的傳播范式，也是一場脫胎換骨的交往革命。

提及交往革命，抑或對交往與現代性的討論，則不得不回溯至馬克思。按照馬克思的論述，交往革命主要指19世紀上半葉人類交通運輸和通信手段領域發生的巨大變革，鐵路和輪船的發明與普及、電報的使用和海底電纜的鋪設是其顯著標志。當然，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的交往革命并非僅限于此，內陸運河、公路、現代報刊、一便士郵政廳乃至巨大的工業城市本身都是交往革命的成果。[10]這場以蒸汽動力媒介和通信基礎設施為中心的交往手段的革命用時間消滅了空間。其由英國最初發動，之后逐步把歐洲、北美洲與亞洲聯結為一個世界工業地區，構成現代生產大發展的“助推器”。同時，其也促進了現代精神文明在世界的傳播，誠如馬克思所言：“交往手段的增加和改良，建立了精神與貿易的發展所必需的交往。”[11]沿著馬克思開辟的路徑，北美媒介環境學派繼續致思、用功于交往革命，把技術、媒介在社會生產和社會交往中的角色、功能推向頂峰。其中，該學派的重要人物，馬歇爾·麥克盧漢提出的“地球村”“媒介即訊息”“媒介是人體的延伸”等觀點，深度契合了馬克思和恩格斯“世界交往”“交往革命”的核心理念。按照媒介環境學家的說法，技術/媒介形式具有隱匿性，人們對媒介內容的過度關注往往忽視了媒介本身的存在及其價值，而實際上恰是媒介本身的形式決定了內容，任何形式的發明和技術都是人體的延伸，并且此種延伸還會根據媒介自身的本質規定而生出不同的偏向，如碑刻具有時間偏向、莎草紙和記事本具有空間偏向。[12]由于媒介偏向有異，人們借以把握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也會不同，在印刷傳播時代視覺和邏輯思維至上，而在廣播和電視時代，電子技術統合了人的視覺和聽覺，原先那種單一的視覺呈現順序和線性思維被取代。作為交往手段現代化的結果，社會發展連同人自身都被改變了，“我們自身變成我們觀察的東西……我們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們”。[13]及至互聯網異軍突起，個體與外界的互動隨之無限增多，線上與線下協同互構，虛擬與現實的邊界日漸模糊、消融。在曼紐爾·卡斯特看來，網絡建構了新的社會結構和形態。“網絡化邏輯會導致較高層級的社會決定作用甚至經由網絡表現出來的特殊社會利益：流動的權力優先于權力的流動。在網絡中現身或缺席，以及每個網絡相對于其他網絡的動態關系，都是我們社會中支配與變遷的關鍵根源。”[14]迥異于工業時代的交往范式，在網絡社會中，信息技術滲透在各個領域，流動空間破除了信息、觀念和文化傳播的地方性空間隔閡，“無時間性的時間”取代了工業社會的鐘表時間。

總之，從馬克思到麥克盧漢再到卡斯特，他們多從物質性視角出發討論媒介技術迭代給人類生活帶來何種便利，交往革命被理解為延伸人之手腳和感官的技術/媒介變革，此一做法確乎符合物質世界的流動規律以及近代歷史的發展脈絡。一者，任何物流和信息流皆產生于一定時間和地理空間，故跨越時空的傳播技術乃為必然之依憑；二者，人類歷史之所以步入現代化，正是由于交往手段/技術的突破性變革，失此支撐，工業化恐將舉步維艱，世界史亦難以發生和遷轉。[15]在此雙重意義上，將交往革命拖入技術進路，圍繞傳播介質遷轉給予縱深觀照，固無不妥。然而，伴隨（移動）社交媒體、虛擬現實等技術的應用，這一次交往革命不再僅僅沿著交往手段之路向前演進，新型技術內含的“去中心化”和“感情互動”等優勢還會把人類精神交往帶入社會心理空間。換言之，社會化媒體及新型傳播技術，驅動人們的交往實現更高的媒介使用與滿足之時，更帶動了交往革命本身的轉場——從媒介場到心理場，欲望、情感和信念等心理活動長期遭受理性壓制的情狀，歷經幾個世紀的奔波終于迎來革命性變遷，非理性因素日趨可見于網絡公共交往空間。此一角色及功效之調整有別于以往歷次工具革命抑或傳播革命。由此，隨之而來的一些關鍵問題亦亟須解答、澄清：非理性作為人的本真存有，在前互聯網時代何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社交媒體嵌入日常生活，究竟因何屬性和機制推動情感上揚，使得非理性邏輯正式出場、可見？

二、游走于理性邏輯：傳統媒體時代交往空間的生產底色

在傳統媒體時代，人類社會整體處于機構化運行狀態。自然風險的強力席卷、知識技能的匱乏滯后以及信息傳播的不對稱分布，使聚群而居、結社相行成為必然選擇，游離在部落、社群/社會之外是不被看好和認同的。而現代社會的關鍵，即在于設立層層延伸、各司其職的組織，并根據一定次序編列原子般的個體，以保障交往秩序的正常運轉。為共同應對風險帶來的不確定性，人們選擇組織化生存方式，但這并不是組織擁有能力的原因。為解答相關問題，需要回到組織機構本身所蘊含的理性精神上來。韋伯把人類的理性化行為，劃分為工具理性行為與價值理性行為：前者從既定目標出發，選擇使用最有效的手段，來實現行為目的；后者則是一種遵循合理規范的原則性、同一性的生活生產方式，旨在追求倫理道德、實現公序良俗。[16]顯然，組織系統圍繞總體目標，強調結構上的專業分工與集中協調、機制上的程序化與標準化設計以及人員聘用上的專職化訓練等，這些做法非常符合工具理性的本質內涵。而此種理性精神在印刷和電子媒體主導的傳播系統中，更是得到了充分展演。

1. 媒介的物質性設施和規范托底于理性設計

報紙、廣播和電視具有物質性，盡管其基礎設施架構及表現各有千秋，但作為媒介物，它們都鋪展于理性化建構——統一的程式、規范、偏好和呈現，惟其如此，批量和標準化生產才有可能。例如，印刷媒體以文字為基礎和內容表現形式，而文字本身是借助其他工具和設施的構建思維且將思維外顯的技術，任何一次看似極其簡單的書寫都需要經歷兩度抽象：先于腦中做一番深思熟慮；把思考所得呈現于外在化的物質記錄形式。此一過程中，書寫既離不開載具，也須恪守既定規范。載具，作為一種框架，規制著文字的呈現形式與空間延展；而書寫規范則表明文字是以一種強制性力量植入社會的——每一個語詞都有與眾不同的構造機制，只有按照被設定的順序組建和呈現元素，才是此一語詞之本有形態和意義。由是可知，文字媒介本質上是兼具技術理性和先驗理性的裝置，這與在無意識中脫口而出、無須細想的口語表達有著根本不同。[17]文字的此一特質決定了報紙的內容生產必然是理性的。報紙的撰寫者把內容和意義融入文字，其間既要考慮所用語詞本身的意義，也要考慮語詞組合和搭配之后的整體意義，幾經思考、調整、完善，方可出版、推向社會；而從媒介終端來講，讀者也只能在單一的視覺呈現中完成報紙內容的接收、理解和想象。隨著廣播電視的誕生，海量內容在時空中交匯、傳播，記錄也朝著感性和形象之路邁進，融合視覺和聽覺的呈現順序取代原先單一的視覺呈現順序，但一如報紙對于文字的控制，廣播和電視節目從內容到修辭也處于嚴格把關之下，鮮活的日常生活及微觀的情感體驗依然難獲完整呈現。

2. 傳統媒體運轉于高度制度化的組織架構

報紙和廣播電視不僅是信息傳播介質，它們還是一種組織機構。而且，與其他組織相比，媒體的結構秩序和分工協作體系更加嚴密，要求更高，策劃、編排、生產、發行/播出、推廣等各部門如同工廠車間流水線一樣運轉。另外，大眾傳媒還會借助數據和量化計算方式預測傳播效果，從而更好地服務于內容生產和社會管理。這種有意識、有組織的運作過程，集中體現了韋伯論述中科層制的特色。科層制度在設計上帶有濃厚的理性色彩，它能夠使組織成員行為客觀化、理性化，并降低溝通成本。以此來看，物質性設施為媒介的批量生產提供了先在可能，而大眾傳媒精心設計的組織和管理架構，則讓批量生產和傳播成為現實。其實，從大處觀之，大眾傳媒發展與人類現代化進程協同互構——大眾傳媒為現代化建設提供信息、打造權威，城市、鐵路、工廠乃至人類精神交往等領域為大眾傳媒提供了豐富養料，并帶動了傳播媒介的現代化。[18]這就是說，當現代化鋪展于理性精神并向外無限開掘，大眾傳媒亦將被裹挾進理性邏輯。

一言以蔽之，在大眾傳播系統及其驅動的組織社會，理性邏輯規制著各種要素的出場、組合調配及再生產，但高度統一的程序規則、精細的分工體系以及決策的強制執行，提高了效率，也極度壓縮了交往空間個體的情感表達和行為選擇，[19]非理性因素被迫讓渡出去。為了增強傳播效果，報紙和廣播電視也曾建立讀者來信、熱線電話等反饋方式，但在職業化、理性化的印刷和電子傳播時代，公眾始終處于機械、被動的位置，參與的程度十分有限。

三、社交媒體再造日常現實：趣緣裝置和關系認同使非理性越發可見

作為非理性的重要表征和載體，欲望、情感、信念和無意識等因素多出自人之生理和心理本能，它們與人們的交往發生聯系，在不知不覺、自發自為中進行。不同于知識和規范等在思維空間嚴密運行、騰挪遷轉，“熱情和靈感是不為意志所左右的，是不由鐘表來調節的，是不會依照預定的日子和鐘點迸發出來的”。[20]事實上，人類的任何事情不可能僅依靠純粹的理性或非理性而完成。理性之重要性自不待言，理性之用在于對外，所有對事物的探討和細剖，無不是運思之果，在理性中才能找到事物的認識法門和解決方案。可“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不僅以身體相接萬物，活躍其間的還有人之生命和情感沖動。如果把情感等不屬于理性的力量清洗掉，人即使在世界之中，也將是一種機械式的存在，毫無生機。

在人們的交往過程中，非理性時刻存在并發揮著重要作用，補益、滋養著人與世界的交往。但是在相當長時期內，人類社會對理性的迷思未曾被撼動，非理性在傳統交往空間難以凸顯，適用對象及活動邊界等常受限制，且多處于“藏掖”狀態。[21]為糾偏理性主義哲學深耕范疇思維而看不到現實生活的做法，馬克思發動了哲學革命，明證了感性意識和感性實踐乃至生活世界之本初底色，柏格森和弗洛伊德等人的非理性主義以及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象學也宣告了主體性哲學在奔波千年之后必須重新回到存在本身，觀照人的生命和情感沖動。[22]及至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崛起及其迭代更新，人類與時空的傳統運轉格局被打破，人與技術的接合關系更加緊密，社會的媒介化程度大大加深。更重要者，互聯網和社交媒體自帶賦權賦能屬性，通過對日常生產生活的全方位沉降，正在改變著社會的組織構造和心理結構。非理性從先前的隱沒甚至被遺棄狀態，最終演進為一種越發可見、不容忽視的力量。此一現象系于馬克思、海德格爾等人鋪就的哲學基礎，但也緣于互聯網交往方式與傳統交往方式的根本差異。換言之，非理性隱沒或可見，無法脫離人所處環境和文化慣習于根本處的牽引，而媒介/技術作為一種基礎設施，同樣塑造著時空關系及時空里的人。

1. 社交媒體還原了被遮蔽的感性實踐

新媒體技術的迅猛發展，極大地滿足了人們學習、消費與社交等方面的需求，人們不再被動地接受自上而下的信息和知識傳輸，而是成為網結上的一個橋節點，通過關系的連接和再連接，主動參與社會管理和國家建設。據第5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3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79億，較2022年12月增長1109萬人，互聯網普及率達76.4%。各類互聯網應用持續發展，網約車、在線旅行預訂、網絡文學成為用戶規模增長最快的三類應用。[23]隨著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深度嵌入日常場景，人們獲得了更多的選擇權、話語權和行動權，這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對社會要素以及社會關系的重構。[24]而當原子般的個體徹底出場并走向大聯合，一種與眾不同的基礎設施、生存空間和交往模態由此而生。這主要表現在：網絡公眾可以搭乘社會化媒體這趟“快車”加入交往行列，在社交網絡多維度展演自己的日常生活，例如“李子柒”“老番茄”“辦公室小野”“滇西小哥”“陸仙人”等博主都獲得了極大關注。網紅的出現和走俏不是偶然，獨辟蹊徑的創意手段（如輕語言、重畫面）只是表象，真正實現跨越群體和文化圈層傳播的原因，乃在于無邊界的普適性元素，諸如田園生活、美食健身、打卡旅行、民族風情、直播帶貨等，這是一種感性化的符號生產。與傳統媒體相比，人們在社交媒體的內容生產和傳播活動或許不夠專業，缺乏規范和秩序，但這卻是一種以個人為基本單位的自發式和扁平化聯結。正是此等聯結和敘事再現，還原了被大眾傳播媒介遮蔽的感性實踐，也觸及了傳統媒體無法到達的“深水區”。對此，克萊·舍基認為社交媒體是一種“無組織的組織力量”。[25]即是說，人作為知、意、情的統一體，其日常生活本就是感性化的。可惜的是，傳統媒體時代，感性的日常生活連同人自身的感性意識一并統歸于理性邏輯。在此意義上，互聯網和社交媒體讓公眾聚合在公共空間，也順帶形成了公眾所在的“尋常巷陌”和“人間煙火”。質言之，附著在生活世界表層的欲望和情感等非理性因素，經由社交媒體的邏輯進路而獲得了釋放、展現的機會和條件。

2. 交往實踐：以受眾思維為中心轉向以受眾情感為中心

新媒體不僅使得一切有形之物加速旋轉、重組，其影響還擴展至社會心理結構。表面上，社交媒體是一種技術裝置，但背后卻隱蔽著既定的價值偏好，“裝置范式不但意味著特定的物質性設置，更重要的是某種同一性的思維、情感和行為方式的設置”。[26]而同一性的情感和價值偏好既是主體設定裝置的目的所在，也是此一裝置有別于彼一裝置的界限。具體來說，社交媒體建構的關系網絡以個人為主體，乃是因為用戶的社交媒體使用本質上是基于趣緣聯系所展開的情感互動和身份認同，趣緣就是社交媒體的隱蔽裝置。在傳統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社群關系紐帶取決于血緣、地緣等因素，交往對象和圈子相對清晰、有限。隨著現代化進程開啟，來自不同家庭、地域的人在城市和工廠聚集，社群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傳統紐帶在整合社會交往秩序中的功能式微，業緣的紐帶功能日漸凸顯。[27]而在互聯網空間，當無窮無盡的個體和社會要素被突然整合到一起，基于血緣、地緣的聯結和動員更沒有生存的土壤，跨越群體和行業的信息流動、意見表達讓業緣也一并失效。在完全陌生且開放自主的交往平臺，來自不同背景和社會階層的人可以自由交流，此時能夠維系交往的不是抽象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而是基于共同興趣、愛好、信念等的趣緣關系。[28]按照群體心理學的闡釋，個體一旦進入群體中間，就失去了自我獨處時的冷靜思考，會不自覺地模仿他人的情緒和意見，而群體作為整體存在是不思考的，情感邏輯支配著群體的生活和信仰，并進一步促成了集體行為。[29]此一現象在網絡傳播中尤為普遍，趣緣關系本來就不是依賴審慎的運思而結成的。很多時候，人們借助社交媒體建立聯系，并非僅僅為了獲得特定的物質利益、知識經驗，而是出于情感交流和互動的渴望。[30]例如，豆瓣社區中的“保護內向者聯盟”小組，創建于2020年2月，短時間內竟聚合了近2萬名成員。為了給心理弱勢群體提供社會支持，小組在常規發帖頁面之外，還設有“組規”“經歷&感悟”“困擾&解答”“科普&雞湯”四個板塊，每天都保持著一定的活躍度，制造了跨地域、跨領域、跨群體的情感共振。[31]此時，若將興趣、愛好和信念訴諸功利回報和理性計算，則此等基于趣緣的交往實踐斷無發生之可能，甚或連同人之愛好和緣分都無存在必要。

因有共同的興趣和感召，用戶在社交媒體空間形成注意力聚焦，建立趣緣關系，由分享而共享，由共感而共情。在社交媒介平臺，信息和知識的傳播不再是唯一，在多元主體之間流動的還有情感。過去，群體的情緒感染依賴于人們直接的身體在場和交互作用，空間是情感傳播的先在前提，“暗示”“模仿”和“傳染”等心理效應對空間之外的個體很難奏效。而社交媒體的分享、互動和“虛擬在場”等特性改變了情感對現實空間的依附關系，今天我們在虛擬空間也可以完成情感的交流共振，并且這種間接、非接觸式的交互方式還無限擴大了社會情感的循環過程和傳播邊界。[32]情感搭載外在事件一經產生，事件雖可漸漸消逝，但人們的感受會沉淀和貫通于共同體內部，當用戶根據自身選擇在多重社群之間自由“進出”時，情感無疑是維持用戶關系及社群穩定的重要方式。其實，不惟互聯網場域，作為社會心態的核心要素，情感一直都是社會交往的動力、調節和凝聚機制，“情感使社會結構和文化符號系統成為可能”。[33]

布爾迪厄認為，文化建設在現代社會具有重要意義，文化傳播和符號資本的潤飾猶如減壓閥，可以撫慰公眾情感、培植社會心理，有時單獨依靠政治和經濟手段并不能解決利益沖突。[34]用戶賦權下的社交媒體加大了公眾情緒的可見性，放大了微粒個體的原始本能，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孕育著故事和情感因子的傳播內容雖然遠不如物質利益和技術理性強大，卻最有望打通社群之間的心理隔閡，激發用戶的情感共振和關系認同，迅速“出圈”。[35]B站（嗶哩嗶哩）發展為年輕族群高度聚集的視頻社區，其破圈路徑即是以情感作為內在機制驅動網絡亞文化群體之間的聯結，彈幕式社交給予用戶充分的參與感和主體性價值（如自我呈現），這種內容生產與分發模式打破了網絡社區中封閉性的互動儀式鏈。[36]而抖音和快手作為短視頻平臺重鎮，更是將社群之間的感性連接作為核心理念，通過對生活場景的視覺生產、直播再現，給人們創造了一種沉浸式的認識和互動體驗，先是浸潤、滿足用戶的身體感官系統，繼而延伸到意識生成和情感喚醒。這就是短視頻的傳播和產能優勢，也解釋了為什么“老鐵”“家人們”等稱呼能夠喚起粉絲的身份認同和情感歸屬。群際情緒理論認為，當個體認同某一群體時，看待和評價該群體便會帶有一定的情感色彩，好像群體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不許他人評頭論足。

綜上，社交媒介場景推動了交往實踐從以受眾思維為中心轉向以受眾情感/身體感官為中心。相對于傳統媒體，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傳播實踐更具情感特征。此時，如果傳播主體或者內容平臺無法調動民眾的感性因素與心理認同，而因襲固有的框架體系，則很難“破圈”。這就是說，趣緣連接和關系認同的內在裝置，使得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空間生產從一開始就鋪展于非理性邏輯之中。其實，這種由興趣、本能和激情驅動的新觀看、新傾聽和新感受，本質上就是馬爾庫塞意義上的“新感性”。[37]而這種感性實踐，既構成理解新媒體語境下社會心態的切入點，也是把握當下交往革命轉場的關鍵基源。

結語

在社會交往中，個體對自我和他人的感受、思考與其心理或群體心理緊緊地綁定在一起。理性的邏輯控制著意識的領域，人依靠理性解釋自身活動、建構科學和方法體系，但主導群體或群體傳播的卻是情感而非理智。人與世界發生聯系，首先是作為感性實體打通交流渠道（通過視覺、聽覺、觸覺等），其次才進入知性和理念空間。這種獨特性使得非理性因素成為主體認識和評價事物的首要通道。在此方面，勒龐、塔爾德、弗洛伊德等群體心理學家鋪展出了明晰、深徹的知識體系，雖然他們的學說有些夸張、激進，學術爭議不斷，但卻揭示了群體傳播中非理性的存在，這開啟了社會心理學和輿論學對群體身份、情感反應及行為機制的思考。[38]其實，拉扎斯菲爾德、[39]卡茨[40]的“二級傳播”理論發現群體歸屬感及人際關系同樣制約著人們接觸和選擇大眾傳播內容，也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情感邏輯的在場。因此，非理性邏輯及其功能在傳播實踐中本不可偏廢，公眾情感的激活和可見反而潤澤了主流媒體的傳播活動。

但是，此中還另有一個須注意的問題：當非理性邏輯日益可見于社會交往，這并非意味著基于理性進路的議程設置走向式微。相反，如果政府和媒體離場，公眾情感上揚，社會共識恐亦無法達成，因為情感活動多囿于個體利益、經驗知識和私心雜念，加之社會環境干預，導致交往實踐訴諸非理性邏輯，易出現一孔之見、認知繭房。如此一來，整個社會交往的基礎和方向都將陷入動蕩、失序。特別是在后真相時代，社交媒體的部落化、圈子化以及碎片化的傳播機制更加劇了網民的情感沖動，如在發布彈幕的過程中，無組織化的用戶立足于初始場景的二次生產，固然是對原有內容的傳播，但只言片語的裁剪和表達也不斷消解著原有的意義。這讓本就在時間現代性進程中深陷“情”與“理”糾葛的民眾，變得更加“犬儒化”“從眾化”“情緒化”。[41]而當社會構造的“后真相征候”越發明顯，并由此形成持有不同意見和信念的分眾群體，這意味著互聯網情感既能夠經由“同情”喚醒和凝聚公眾，從而達到更好的社會動員效果，[42]也可能因為情感的過度釋放給輿論秩序和社會交往帶來風險。因此，在凸顯非理性因素增強傳播可見性的基礎上，如何規范和引導其功能使其作用充分且合理地發揮，值得我們繼續深思、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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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ppearance" of Irrational Logic： The Psychological Turn of

Communication Revolution and the Media Re-Engineering of Daily Life

ZHANG Tie-yun1， LI Wen-jie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New Media，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China; 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China）

Abstract： In the age of traditional media， human society as a whole is in a state of institutionalized operation. Rational logic regulates the appearance， combination， allocation and reproduction of various elements. Irrational factors such as desire， emotion and belief are forced to "transfer" in the communication. Through the all-dimensional sedimentation and the important empowering of daily life， the Internet and social media are increasingly creating a new social psychological scene/cyberspace， in which people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interaction when using media. The intrinsic device of interest link and relationship identity， pushes the social media's production of space into irrational logic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The sensation， as our humankind’s essential power and way of being， is formally presented and visible. The fact not only clearly proves that the communication revolution is driven by social media's preference， but also declares that rational philosophy must return to existence itself after traveling for thousands of years and observe the perceptual practice of human beings. Based on this， this paper， combined with relevant knowledge from mediology， demonstrates the psychological turn of communication revolution and its generating mechanism.

Key words： irrationality; communication revolution; rational logic; mediatized construction; practice of sens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