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他張開的嘴里看到
整個世界的
赤裸
——卡明斯基
四月一日那天我收到一個郵政快遞,打開一看,卻是一張價值不菲的歌劇演唱會的頭等票。票的正面印刷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大海上有一座荒蕪的島嶼,七只白色海豚躍出海面,它們像七個女神一般以道瑞米樂符的方式環成一個圓圈,高高地懸浮在荒蕪之島的上面。細心的人一看,便會發覺那荒島像極了一只被遺棄的、放大的、漂流在海面上的人類的耳朵。它斑駁而銹蝕。
這畫面我再熟悉不過,這是新近崛起的“夢的演唱會”樂團的廣告。這個樂團從三月初隨著春天一起來到我所居住的城市。樂團有七位歌手,四男三女,報刊上說他們人人有著傳說中的海豚音質。音樂評論家更是連篇累牘地贊美他們,聲稱他們的聲音聽上去似乎不是從人類的喉嚨,而是從創世之初的神的喉嚨里發出。但我從來沒有從哪一份報刊上看到過這個樂團成員的真面目,更沒有聽到過這個樂團的聲音。據說,這個樂團拒絕錄制碟片,拒絕采訪,拒絕上電視,拒絕拍視頻,他們古老而神秘的做派,在這個連隱私亦赤裸的現代世界顯得有些故作矜持矯揉造作。我無數次地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見到與手中的票一致的廣告畫面,它們高高地懸掛著,在霓虹燈七彩的光線里,在街的拐角,在十字路上,在某輛公交車的車身上,無孔不入地侵入我的視線。七只白色的患有白化病的海豚,一座形狀如耳朵的荒島,一則有關聲音的神話,就這樣潛移默化地鉆進了我的大腦。
整個城市都在談論“夢的演唱會”。他們拒絕媒體的態度,激發起人們的好奇心。人們不能在網絡、電視上欣賞他們的聲音與容貌,便蜂擁地擠進位于這個城市中心被遺棄了很久的大劇院。聆聽后的人們神魂顛倒。這聲音使得很多人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只能輕輕嘆一口氣,而后說道:美,美得無法形容。這個城市四處流淌著關于“夢的演唱會”的議論。樂團老板更是傳奇中的傳奇,他是個啞巴,卻負責給每場演出進行鋼琴伴奏。一些音樂專家盛贊他是一位鋼琴天才,另一些音樂專家卻詛咒他是個音樂巫師。城市人群的上空,輾轉著一些諸如此類的竊竊私語:啞巴鋼琴家不但是個音樂巫師,還是戀物癖患者。每到夜晚,他的鋼琴就變成了一個一只眼睛有著白色的瞳仁另一只眼睛有著黑色瞳仁的美貌女子,他和他的鋼琴做愛,他的鋼琴就是他的妻子。
當然,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謊言,是商業社會的另一種操縱輿論的手段。制造神話,保持神秘,就是為了喚起早已習慣窺隱的人們更為激烈地去窺隱。我自己就是神話制造者,我知道如何編造神話,吸引大眾,因此這種伎倆,在我這兒完全失效。我沒有興趣去聽這樣的音樂會。一方面是因票價確實貴得驚人,另一方面是因我不太相信流行。大眾趣味一向如一只綠頭蒼蠅。很多時候,面對一坨屎,這蒼蠅都能嗡嗡出一首贊美詩。意大利行為藝術家曼佐尼不就將自己的屎裝在罐子里售出一個好的價格嗎?可寄給我票的是誰?我的親戚?我的朋友?我仔細打量著信封,上面的字體是印刷體,而郵寄地址顯然是想和我開一個玩笑:天堂路天堂弄1號天使。
我拿著音樂票進了房子,看著那七只海豚,看著那上面的字:夢的演唱會。我早已是一個無夢的人。現實使我疲憊,我已經不會做夢,如果有夢,也僅僅是噩夢。何況夢怎么可以變成唱出來的東西呢?這不是扯淡嘛。但這么貴的票,不去看,浪費了頗為可惜。我還沒有出名到舉辦方贈票的程度,那是我的哥們?我有一幫雜七雜八的哥們,我們常常在一起玩前衛藝術,潑墨、熏染、裝置、把一大堆塑料薄膜穿在身上做環保服裝等等,那都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涂鴉,拿起毛筆,閉著眼睛亂涂,有時候會將一個大拖把蘸上顏料,在一張巨幅宣紙上作畫。有時候,我們提著一個顏料桶,桶的下面鉆開幾個洞,在畫布上走過來走過去地晃蕩,繪制波洛克開辟的滴流畫。這樣的畫,一旦拍賣出去,可以讓我們悠閑地待在家里,好幾個月不用出去工作。我雖然鄙視曼佐尼與大眾,但他們對我都非比尋常地重要:曼佐尼是我的老師,他教會我如何吸引大眾的眼球。說到底,我對曼佐尼是一種帶著羨慕的妒忌,他比我有錢,更比我有名;大眾則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依靠他們活著,更依靠他們來獲取知名度。我能在這里堂而皇之地講述,都是拜他們所賜。在這個世界存活,我總得弄一點可供飽腹的糧食,總得有一頂冠冕,才能比別人活得更好。說到這里,你應該知道,我是一位前衛藝術家,一位既非著名,亦非無名的前衛藝術家。我身處中間地帶,總想著哪一天的早晨,驀然出名如畢加索,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藝術,并高價購買我的畫作。
或者,這就是一張假票?畢竟,四月一日是個愚弄人的日子。我翻到票的背面,有辨別真假的二維碼,拿手機掃過,在“夢的演唱會”的官網對照驗證碼,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是一張真票。誰肯花費這么多錢,讓我去聆聽音樂?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聽覺并不好,我把這歸結于我有兩只笨拙丑陋的招風耳朵,它們不善于捕捉并辨識聲波——她的耳朵,噢,她的耳朵,我想起了她的耳朵。她一直為自己的耳朵而羞澀,她總用長發掩蓋住她的耳朵,她說她的耳朵看上去像獸,像兩只狼的耳朵。其實不是她所說的那個樣子,那是一種適合傾聽的精靈一般的耳朵:白且尖,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接收著來自大自然的秘密信息。如果她在,我想,我會把票給她,讓她去看演出,她會告訴我,“夢的演唱會”樂團的嗓音是否真的值得一聽。可惜,她不在。她不會告訴我哪些聲音值得傾聽,哪些又該屏蔽在耳后。而我,我知道,噪音早已將我的耳朵銹蝕,我的耳道里聲音的稗子叢生,我卻無能為力。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走在街上,白裙子,黑紗巾,在偶然拂過的風里拍著翅膀——是的,是翅膀。她行走的時候,就像一只無法命名的珍稀鳥類在行走。她有一種屬于鳥的風情。黑的似烏鴉,白的若乳鴿。第一次看到她,我覺得她就像烏鴉與乳鴿雜交的后代,吸引我的恰恰是她將這兩種截然相異的鳥類的形態糅合在一起所引起的異樣,還有她男孩子般發育不良的女性的身體,小小的乳,放不滿一個掌,令人憐惜。我想。這是我關于她外在形體的所有記憶,不能再多,亦不能再少。
她的鳥一般即將起飛的風情,使得她有一種真正的詩人才具有的疏離氣質。唯一的缺憾就是她不寫詩,沒有東西來填充這氣質。她的感知力良好。她購買第一眼看上的物:手提袋、鞋子、小首飾,從來無錯——即使不美,她也能令這些物變出她所認為的美來。她最初令我著迷的是她的接近崩潰的精神狀態:瘋癲、迷茫,以及極端的自虐傾向。做愛的時候,她歇斯底里。我能看到她肌膚下的紫青的血管,激烈的川流,兩粒咖啡色的眼珠,令我想到史前的琥珀。她是個雙性戀者。她成為雙性戀者的根本原因不是她的性取向,而是她要借此與別人區別開來,就像一些女人借香奈兒品牌、豐乳、肥臀與別的女人區別開來一樣。她喜歡聽悲傷的歌。聽這些歌不是為了欣賞歌本身,而是為了喚起她的悲傷。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不會哭。據我所知,她其實不愛那個男人很久很久了,但她卻記著他。她記著他不是因為愛他,而是因為他先拋棄了她。他是她的悲傷喚起劑,而她的氣質恰恰又需要一種悲傷來點綴它,就若林黛玉的氣質需要眼淚一樣。
她恨她的父母。她說他們打架。鍋碗瓢盆四處地飛,她嚇得捂住耳朵,躺在柜子里,讓所有的衣物蓋在臉上。說這些的時候,她纖細的手指捂住面孔,聲音低了下來,似乎她的手指就是那些蓋在她臉上的衣物,厚厚的、軟軟的,充滿樟腦味。她說,最早躲進柜子里的那次,她三歲。她的手從面孔上放了下來,她笑了起來,說,你不知道,樟腦味很香,有股栗子的香,就像汽油味有股蘋果的清香。
她來自一個小鎮。她的職業是設計,她在一位前衛藝術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也在那位藝術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大學學的是藝術,那位前衛藝術家是我大學的老師。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年輕。她之所以來到這座南方的城市,不是因她喜歡大城市,而是因她想逃脫她的父母。他們一打架彼此就嚇唬對方要去自殺。一個要吃安眠藥,一個要絕食。小小的她這個時候就不能躲避在柜子里了。她要出去求援。她能看到幼小的自己,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企鵝般搖搖晃晃在夜色里,叩響別人的家,求他們去勸解她的爸爸媽媽。她常常夢見他們,雙雙掛在小鎮的一棵樹上,白色的綾幡從夢里飄出來,縈繞著她。每每這時,她便嚇得醒了過來。滿額細密的汗,要我撫平她蜷曲的身體,要我安撫她,她男孩子般的乳房冰涼冰涼,乳房下的心臟卻跳得快如馬達。她喃喃地說,我愛他們,我居然愛他們,我多么害怕他們死了啊……
我別無選擇。她說,是他們造了我,是他們在某個夜晚造了我。
可是,現在她不在我的身邊。她早離開了我,有二十幾年了。我猜,她離開我并不僅僅因為我的混球氣質,更可能因為整個前衛藝術圈的荒謬氛圍罷了。每一個前衛藝術家都以為自己不是天才就是大師,而她本能地對這一類夸張的詞匯抱有懷疑態度。我記得她有一天對我說,一些前衛藝術家,與騙子的唯一區別在于,它們僅僅在字面上是兩個不同的詞語。當時,我愣了一下,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這可是前衛藝術家眾所周知的秘密,眾所周知的秘密怎么能說出來呢?何況,萬一讓老板或者別的同事聽到,會是一件非常炸裂的事——人,不能這樣評價自己從事的職業。她低下頭,然后偷偷地莞爾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性格里的鋒芒,她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柔弱得如一株隨風搖擺的令人憐愛的麥禾,而這句話卻讓我看到了深藏在她性格里的鋒芒。
他一味地傾聽,耳朵似乎因此大了起來,豎了起來,長在他木頭木腦的腦袋上,成了兩朵芬芳著的木耳。當然,這種耳朵大了的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無法知曉。他總戴著一頂工帽,有一張癡呆者的面貌,這導致了人們對他聽覺的忽視。他有舌頭,卻是個啞巴。正因為自己無法發出聲音,他聆聽一切與宇宙有關的聲音。鳥兒梳理羽毛、風掠過樹枝、枯葉如破鞋子般踢踏、植物在夜晚竊竊地生長,他都知曉。聆聽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一種近似白癡的快樂。
他在一家汽配店里打工。白天在老板的吆喝下跑東跑西地取配件給客戶,夜間就蜷縮在汽配店的小閣樓上,既照看了貨物又有容身之所。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這個城市有很多與他一樣的來去不明的孤魂。他對幸福與不幸沒有清楚的界限。喂飽肚子、有活干、有衣服穿,能聽到聲音,對他來說是生存的必需,無所謂幸還是不幸。夜間下班是他最幸福的時候,倒不是因為可以閑息,而是因為可以靜下心來聆聽聲音。他滿臉污垢地游蕩在離店鋪兩里外的一所民辦小學的門口。這所學校的學生都不回家,里面都是稚氣滿面的小學生,他們清澄純凈的喉嚨,發出撼動靈魂的妙音,仿佛天籟之音從天宇中直接傾瀉下來。此中妙處,只有他知道。
老板在春節的時候放假。他仍滯留在店里,因無家可歸。這個時候,有他最大的快樂與不幸。煙花漫天,一朵一朵以轉瞬即逝的烏托邦幻象而綻放,卻在開放的剎那,伴之以刺耳的聲響。他的眼睛望向天空,不明白為何這么美麗的事物卻有著如此可怕的噪音。他的小腹下墜,腸胃絞痛,噪音引起他肉體不適。他那對聲音保持敏感,有著處女般童貞的耳朵,在遭受著不堪忍受的蹂躪。
他捂住耳朵開始奔跑,他想逃遁。街道兩側的店鋪掛著紅色的燈籠,燈泡里的瓦斯在“嗞嗞”地輕吟。鞭炮的轟炸聲里夾雜著人們碰撞酒杯碗筷大吃大喝的喧嘩。一切美妙的聲音都被湮滅,而那是他平時最隱秘的快樂。他聽不到處于變聲期前天使般的孩子們的贊美、輕語與嘆息,那是一種令他戰栗的聲音。他覺得發育前的孩子們的身體就若一架鋼琴,而他們的聲音就是鋼琴上發出的旋律。雖然他不曾碰過一下鋼琴,但他見過。一次替老板搬大箱水果,讓他看到了他家客廳里的那架鋼琴。老板丑陋不堪的兒子在鋼琴面前搖頭晃腦,音不成調,但他聽出了那架鋼琴所具有的優良音質。他淚水滿眶,若遭雷擊,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鋼琴更美好的事物。從此以后這個城市里所有的鋼琴店,他都一一光顧。那是他最干凈最神氣活現的時候,每次去鋼琴店前他都像接受洗禮一般將自己清洗干凈,而后換上他所擁有的最好的衣服。他認為穿著滿身油污的工作裝去會見鋼琴店里的鋼琴們,是對音樂的玷污。但他不敢走進去,他將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櫥窗上,鼻子幾乎壓至扁平。他貪婪地打量著鋼琴們優美而流暢的曲線,而它們則以少女瞳仁般清澈的黑白分明的鍵,深深地回望著他,回應著他的深情。
人類身體的生長與植物的生長相反,令他厭惡。他喜歡鮮花,卻不喜歡變聲期孩子們的聲音,更討厭成年人的聲音。在稚嫩純凈的聲音里,他看到孩子們光潔無性征的海豚般的軀體,看到他們芬芳柔軟的肌膚,看到肌膚上光暈般未曾褪去的柔毛,看到……他喜歡從聲音中看到這一切。最使他憎惡的是那些處于變聲期的孩子的聲音。那是一種性萌芽的聲音,他從那聲音里看到女孩子象牙色的乳房小荷般可恥地隆起,男孩子們柔軟的毛發小草般從臂下、小腹處探出了可惡的頭。他覺得清泉被玷污,火焰被熄滅,美正變成丑。每次聽到童聲里傳遞出來的這種變聲期雜音,他便焦躁不安,這是對聲音的敗壞,他喃喃自語。沒有人知道他焦躁不安的緣由,他是如此的孤獨。
他在奔跑,捂著耳朵。鞭炮的聲音繼續,他快瘋了。街道上人影罕見,多數人在家里狂飲爛醉,煙花超越了地面,卻無法超越小區的墻垣,它是墻垣里人類的狂歡節目。噪音的獸在他的身后追趕,他必須逃脫。“噼啪”聲穿過他的耳鼓,傳于大腦,導致他的心臟有一種被巨錘敲擊擠壓的苦痛,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一聲細小的嘆息,伴隨著一種絲織物搭在銅欄上的聲音,輕輕地,宛若福音般穿過雜亂無章的鞭炮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這聲音拯救了他,他戰栗起來,放慢腳步,害怕耳神經的一個小小的錯誤,使得自己再也不能聽到那聲音。他像一個嫻熟的紡織女工,在千絲萬縷的聲音里尋找著他所要的那一根絲線。他邊走邊判斷這聲音的源頭。這聲音一定是來自一個十一歲零五個月左右的未發育的女孩子的身體,舌尖尖俏若黃鶯,乳房平坦,臀部癟圓,整個人望上去就像一把精致的小提琴。這身體是一具最好的和鳴器。他知道。
循著嘆息聲,拐了兩條街道,他才發覺自己來到了本市最豪華的一家鋼琴店的門口。櫥窗緊閉,上面裝飾著紫銅雕花欄桿。欄桿上用絲襪掛著一個女人,女人穿著高跟鞋,腳下是一個踢翻了的小凳,小凳下扔著一個黑色的女式皮包,顯然是那女人的。他看著懸掛著的女人的臉,張大了嘴,驚駭于自己的誤判,這很明顯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未發育的小女孩。難道他追錯了聲音的來源?這于他是第一次。他東張西望,看看四下有沒有他要找的少女。店前燈籠隨著風在擺動,卻將他和那女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惶恐起來,好一會兒才將那女人從絲襪上抱了下來,做這些的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救人,他只是想印證一下自己的耳朵是否發生了質變,如若是,那對一個以聆聽為全部生存樂趣的人而言,將是一個滅頂之災。
我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張票。我要不要把票送給鄰居小蘇?小蘇雖然不是我所描述的“她”,卻是我的臨時伴侶。小蘇喜好一切藝術品,這種喜好到了膜拜的程度,因此她到我們藝術村里租了一間房子。小蘇在我們藝術村,今天是一位畫家的女朋友,明天可能是另外一位藝術家的。所以,我不知道小蘇究竟是誰的女朋友。我唯一確定的是小蘇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是小蘇沒有男朋友時的伴兒。因此我并不關心她的生活細節。我們僅僅是性伴侶,就像所有偶然相遇的動物一樣,我們有機會就一起性交,沒有機會就不太過問彼此的生活。我想,搖滾樂隊的女粉絲叫果兒,前衛藝術家的女粉絲也應該叫果兒,因為這是送上門的免費的美食,沒有不要的道理。我們前衛藝術圈,有個衡量藝術家知名度的潛在指標:那就是有沒有女人送上門來,以及送上門來的女性多不多。送上門的女性的多少,是我們衡量知名度的最佳指標。
當然,小蘇是不值得帶出去炫耀的果兒。小蘇有一張來自貧瘠地區的臉,她刀條形的臉上,鑲嵌著塌鼻、細眼、兩片刀片一樣的嘴唇,整張臉細瘦至似乎時刻有割傷他人的危險。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到小蘇的男人,都難以產生那種名叫愛的欲望。但只要男人和小蘇上過一次床,就會知道,他們那僅僅依靠臉蛋判斷女人的眼光,犯了多么嚴重的審美錯誤。小蘇的身材與小蘇的臉,就像語言里罕見的矛盾修辭法:小蘇的臉有多么貧瘠,小蘇的身材就有多么豐茂。上帝似乎想通過小蘇的臉蛋與身材的反差,來證明祂是一個黑格爾式的辯證法哲學家。
手機滴滴,我一看,是小蘇給我發來的微信,問晚上有沒有空見見。我看著微信,想,她這句話是相約上床之意,這是我們的慣例。我不知道該去聽音樂會,還是把票送她。“夢的演唱會”一票難求,對這座城市的人來說,它相當于一種奢侈品。將奢侈品送給一個女人,會不會讓她誤認為我是在示愛?這倒不是說小蘇是一個喜歡依賴男人的女人,恰恰相反,小蘇是非常獨立的白領。她雖然沒有驚人的美貌,但有驚人的處世智慧,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一種肉身方面的優勢——勾引男人上床,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或成就一樁大額的商業訂單,或收藏一件兩三年后猛然增值的藏品。幾十萬元的年薪,讓她沒必要依靠男人,她可以依靠自己生存。但多年的單身經驗,讓我對女同胞的“誤認”頗有顧慮,思慮再三,難以拿定主意。我只好和自己打了一個賭,今晚小蘇在床上表現上佳,這張票就送給小蘇,表現普通,這張票就另找下家——我可以轉賣出去,我那些哥們里有幾個對不懂裝懂上癮,歌劇這種西洋的文化產品,對他們也該有著非常大的誘惑性。
晚上遇到小蘇,我才明白,是我誤會了小蘇微信的含義——小蘇并非打算和我上床。給我發微信的時候,小蘇正在藝術村的畫家南山的工作室里,她看上兩張據說是出自明代宮廷畫家之手的古畫,便想拉我和她一起看看,順便鑒定一下真假,若是真的,她就想開價收藏。我雖然是一位繪畫藝術家,但關于中國古代繪畫的知識,確實所知甚少。我混入這個領域,純粹是趕上了一個可以把游戲當作藝術的時代,而非我真的擁有什么智識或才華。但在異性面前偽裝全知全能,是任何一種雄性動物的本能,我先天地具有這一本領。到了南山的畫室,兩張16開大小的小幅畫作擺放在茶幾上,看得我不禁啞然。這么小?中國畫雖然有小巧精致的小幅畫作,但那也是扇面之類,裝飾日常物品的。這么小的長方形的畫作,實在是不多見的作品。即使是出自一位古代畫家的粉本或冊頁,這兩幅畫看上去也透著古怪。一張上面繪的是兩位戴著明代官帽、穿著明代服裝的侍衛,另一張則是一匹昂首嘶鳴的駿馬。其邊框卻是波斯細密畫的風格,上面還寫著我并不認識的波斯文,侍衛的帽子溢出了邊框,同樣溢出由波斯文織成邊框的一個侍衛的手,牽著另一幅畫里的馬的韁繩。這看上去更像連環畫,而非傳統的中國畫。小蘇看我,我輕輕掃了一眼南山,說,開什么玩笑,這怎么會是明朝畫呢?上面都有波斯文。南山略帶鄙夷地瞥我一眼,拿腔拿調地說,這兩幅畫是鄭和下西洋時,明朝皇帝朱棣送給帖木兒的禮物,當然有波斯文,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南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混跡江湖脫穎而出的那一撥藝術家之一,是我的前輩,他和我的大學老師是同代人。那個時代的大咖,流行以山河湖海取名,諸如北岳、西海、東谷子、黃土地等等,顯得整個藝術領域,好像打算將世界重構成一片地理空間,而他們就是那世界最佳的物理地標。南山的藝名,就是那個時代最好的腳注,他的藝名里有著對自身江湖地位的肯定,也有著對自身藝術作品不朽的饑渴。我不該對一位前輩這樣說話,這確實有些不恭。但藝術家互相譏諷,幾乎是藝術存在以來就有的人類頑疾,我和南山之間也有這種祖傳瘟疫。我毫不在意,繼續說,既然是朱棣送給帖木兒的禮物,那也應該是以中國畫歷來就有的方式,以大明王朝萬邦來朝的大國心態來畫,這幅畫周邊的波斯文,顯然有討好帖木兒的意思,仔細想想,這怎么可能呢?
南山為我的無知大聲笑了起來,你知道嗎,先鋒藝術家先生,一些古代的畫作,流傳到現在,是經過多位藝術家加工的。有的是原作畫家的同代人,有的是原作畫家的后代。那邊框上的波斯文,是帖木兒王朝的細密畫家加上去的。這兩幅畫,是被薩菲王朝宮廷藝術家杜斯特收錄在《巴赫拉姆·米爾扎畫冊》里的。這本畫冊,在帖木兒王朝之后的薩菲王朝,等于是國寶。《巴赫拉姆·米爾扎畫冊》里收集了大量的中國畫和西方畫,是薩菲王朝的宮廷畫家的教科書,所以畫的邊框有波斯文一點兒也不奇怪,當時的宮廷藝術家杜斯特是這本書的主編,他想讓一本宮廷繪畫的教科書,既有東方的繪畫風格,又有西方的繪畫風格,同時又讓它呈現出本土化的藝術趣味。這兩幅畫出自官方教材,現在你明白既有波斯文,又有中國風的原因了吧?
我給小蘇遞了個眼色,小蘇看我一臉不屑的神情,找了個借口,和我一起離開了南山的工作室。路上小蘇說,你的意思那是假畫?我說,多半是假的。你想想看,中國畫上怎么會有波斯文?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構圖矛盾。即使這矛盾如他所言,是波斯畫家后面加上去的,可這么貴重的畫,又怎么會流落到他的手上呢?不講清楚來路,就不能信他。小蘇瞇著她細長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眼神里有著深深的贊許,顯得含情脈脈。我春心蕩漾起來,男人總是喜歡那些偽裝白癡又崇拜他的女人,我也毫不例外。一激動,還沒有等到上床,我就把票贈予了小蘇,還讓她看完順便給我報道一下“夢的演唱會”現場的情形。這是我第一次送小蘇禮物,小蘇高興得跳了起來,還激動地吻了一下我的臉頰。這使我越發得意起來,雄性荷爾蒙再次被激勵,急不可耐地去了小蘇的房子,在床上也變得無比勇猛,在高潮的那一刻,我幾乎懷疑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愛上了這位內蘊著矛盾修辭法的女人,愛上了這個肉體里藏著黑格爾辯證法的姑娘。
懷里有個柔軟的女人的身體,讓他驚慌失措。女人“咚咚”的心跳聲,震動著他擅長聆聽的耳膜。他撒開手,女人的身體布偶般向地上倒去,出于本能他快速地扶住女人的身體。女人雖然心在跳動,但仍舊處于昏迷狀態。他四下張望,沒有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除夕的午夜,大家都在家里過年。街道兩邊的燈籠,紅著臉龐回望著他,這些紙做的目擊者,似乎在控訴他是罪人。他不知如何處理自己手臂里這柔軟的身體,他不能讓她倒在地上,他撿起了那黑色的女包,并把她扛在肩上。她那么瘦弱,他輕輕松松地就把她扛回了“家”,扛回了他的小窩——那間汽配店的樓閣之上。他想,春節期間,老板不會來此監工,他最少有七天的時間,收留這位不知如何處置的女性。
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她卻聞到一股蘋果香,她以為來到了天堂。伊甸園里不是有蘋果樹嗎?她想她可能身處伊甸園。雖然是中國的一個小鎮的孩子,但她知道《圣經》,她的母親是一位夾生基督徒。年少時她看過這本書,小小的、黑色的封皮,上面印著金色的字,看上去威嚴端莊,書硬而厚,一如磚頭,一如她的母親。小鎮里沒有教堂,母親和別的女人們一周聚一次,到她家的客廳里誦讀,一起討論經文的含義。這些女人,也發展別的信徒,她們勸導別人信教的方式,是誘導加恐嚇。譬如,信了有死后上天堂的好處,不信有死后下地獄的壞處,以及活著時遭遇各種報應的可怕之處。工作之后,她再次重讀那本威嚴得不可更改的小書,才發覺里面有禁止自殺的戒律。她不明白母親為何從來沒有對她講述過這條戒律。是因為不講述這一戒律,更方便母親用自殺來恐嚇她或她的父親嗎?讀到這戒律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動輒聲稱要去自殺,是母親的一種武器,是母親存在的基石——對最親近的人聲稱她要去死,可以奠定她活著的意義之重大。父親不過是被母親言語上的自殺激活并傳染而已。每次他們吵架,在言語里競爭般地聲稱要去自殺,總是讓年幼的她心驚膽戰,她怕,她害怕成為孤兒。但日復一日的恐嚇,讓成年的她,成了徹底的孤兒,一生都在逃離那個瘋人院一般的家。她拼命地學習,拼命地考上大學,拼命地留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城市,拼命地混跡于陌生人之間,裝作自己并不孤單。但她知道,她是孤兒,即使躺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她仍舊是一個孤兒,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她沉迷于四處彌漫的蘋果味里,如同沉迷于子宮,不想睜開眼睛。她并不想來到這個世界,可父母造了她,她不得不來。她常常悲觀地想,她出生的這件事,完全是一粒精子與一粒卵子錯誤地相遇,制造而出的一場意外事故。她逃避一切過于親密的關系,一旦有男人依賴她,想和她結婚,她就逃離,換另外一個地方去工作。她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厭世者,她害怕婚姻,如同害怕死亡。
小鎮上,她的父母非常出名。因他們的職業與他們眾所周知的婚姻鬧劇。畢竟,誰都會生病,小鎮上所有的人,幾乎都曾是她父母的患者。父親是鎮醫院的院長,母親是鎮醫院里的一位婦產科醫生——那個時代,他們是小鎮上罕見的雙職工,雙方都有學歷,都是知識分子,也都是組織的好同志。只是好同志也會犯錯誤,一次酒后,身為鎮醫院院長的父親,睡了他的下屬,也就是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并不想把母親娶進家門,但睡一個黃花大閨女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怏怏不樂地娶了她,一并娶了隱藏在她性格里的“嫁妝”——多疑、暴躁、狡黠的訛詐以及罕見的熱愛寫舉報信的癖好。
春風剛剛開始送暖,父親的心就開始躁動不安。他是一個好學的人,有著遠大理想,并不想把自身的才華一生掩埋在小鎮上。他想出國,想去國外深造,因此如饑似渴地吞咽著英文。肚子已大的母親,看著家里書桌上厚厚的英文書,懷疑這些陌生的蝌蚪一般的字母,是丈夫拋棄自己的前兆,便開始給組織寫舉報信。雖然那個時候,喇叭褲與鄧麗君的《甜蜜蜜》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一起蕩漾,小鎮上的人們也都習以為常,但陳世美一般的拋妻棄子的做法,是小鎮傳統無法容忍的。組織出面干涉了這尚處于搖籃里的出國夢,提前拯救了一個現代版陳世美,并將父親的職位降了一級。父親因此一生都滯留在小鎮,母親為她得體的處理方式暗自得意了很久,這是她回娘家必然要炫耀的一樁婚姻保衛戰,是她教給她的妹妹們如何處理婚姻糾紛的最佳案例,更是她的馭夫術里的最大秘訣。每次吵架,父親就詛咒那耽誤他前程的舉報信與寫舉報信的人。母親則聲淚俱下,說她是因為孩子,因為愛他,迫不得已,才做出這樣的事情,然后就是雙雙聲稱活不下去了,要去自殺,要復演過去演繹過的無數次的鬧劇……這個時候,她就變成了他們的拯救者、他們的父母,而他們則成了她的孩子。她要出去搬救兵,要來拯救他們。她企鵝一般搖晃在小鎮的街道上,去叩響父母的朋友的家門,怯怯地告知這些叔叔阿姨,她的爸媽又打架了,又要去死,求他們勸解勸解……直到有一天,只要她敲門,那些叔叔阿姨,都不問是什么事,直接穿上外套,跟著她,向她的家的方向走去。成年之后,她想,為人父母,若像高考一樣有成績單,她的父母是嚴重不及格的。但沒有任何辦法,是他們造了她,而不是她造了他們,她沒有任何選擇。
她的母親開始迷戀耶穌,信仰基督教,是從父親公然出入舞廳開始的。她想那是在九十年代末期。那個時候,她在上高中。小鎮上有了可以跳貼面舞的舞廳,有了可以買醉的酒館,有了從省歌舞團來小鎮唱歌表演扭屁股舞蹈的狐媚女人。父親下班并不回家,他唱歌、跳舞、喝酒,和母親稱之為“野女人”的人摟摟抱抱,醉醺醺的,徹夜不歸。母親勤奮地寫著舉報信,一封又一封,但沒有什么用。那個時間段,因為忙于發展經濟,上面對人們私生活的關心,也相對不太重視起來。這對母親來說,是嚴重的打擊。她失去了可以申訴的靠山,痛心疾首,幾近瘋癲,寫舉報信的時候,無望至鼻涕肆流。那個時候的母親,經歷著嚴重的精神危機,更經歷著雙重喪失:她既喪失了管理自己丈夫最為有效的手段,也丟掉了自己曾經堅定不移的信仰。
危難時刻,母親那裂隙巨大需要堅固的信仰來焊接的靈魂,射進了一道高光,那就是基督耶穌。不知道誰給了母親一本《圣經》,書里面的那位名叫耶穌的死而復活的男人,徹底觸動了母親的心靈——母親再也不寫舉報信了,她要給天上的國寫舉報信,詛咒那些辜負了她的壞人死后不得上天堂。她愛上了書里的那位替全人類舍生取義的完美男人,她成了他喋喋不休的傳道者,還把她的教友每周末都帶回家來討論。那是一段難得的平靜期,家里風平浪靜得令她懷疑,這是否還是她的那個戰火紛飛的家。客廳里那些信教的男男女女的聒噪之聲,反而讓她感到難得的幸福。在《圣經》語錄的聒噪背景里,她幸福地做著高中試卷,幾乎感激涕零。那個名叫耶穌的男人,不但幫助了她的母親,還幫助了她,讓她最終以全縣第一的成績,順利地離開小鎮,從此再也不愿回家。父親是厭棄她的,她知道,雖然她也知道父親的厭棄里可能包含著血緣方面的愛,但她不清楚,是厭棄大于愛,還是愛大于厭棄。因為她,這個不該來到這世界的孩子,毀壞了他想象中的后半生。
大學是她的逃難地。父母給生活費,她就拿著。父母不給,她就帶家教、勤工儉學,自己養活自己,從不開口和父母要錢。醫生不是一個貧窮的職業,改開不但使得經濟繁茂,疾病也同經濟一樣,不但名稱古怪,也變得多種多樣,可以瘋狂斂錢,父親和母親很快賺得盆滿缽滿,但再多的金錢與再多的時間,都無法治療他們的爭吵絕癥。她一上大學,父親和母親就開始分室而臥。大三的暑假,她回了家。那段時間,電視機里的播音員,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批判社會上一股宗教信仰的歪風。母親很快被電視新聞教育得回歸正途,她摔了自己臥室里的耶穌像。電視讓她再度找回了自己的信仰,她與她的信仰重度蜜月。父親譏諷了幾句她那玻璃般易碎的信仰,母親再次激動地威脅父親要自殺。她實在受夠了這樣的生活,整理好自己的皮箱,拉著箱子走到門口,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們,為什么不離婚?正在威脅父親要去自殺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罵她是一只白眼狼,不該說出這樣沒有良心的話,她可是因為她,才和這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壞男人維持著幾十年貌合神離的婚姻……那一刻,她知道,母親從來就不會去自殺,最后要自殺的一定是她,而不是母親。她拉著自己的皮箱,離開了那個家。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回過小鎮,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母親打了無數次電話,讓她回家,她找各種借口,學習、考研、加班、開會、出差、老板不讓請假、出國等等。躲避那個家,躲避那個戰火頻仍的家園,躲避那樣的母親與父親,對她意義重大。誰知大學畢業時,母親又在省城買了房,還告知她,以后可以直接回家了,不用乘那么遠的車回小鎮看他們。母親還勸告她,早點結婚吧,這樣好有人給他們養老送終。這可怕的消息,改變了她的擇業方向,她直接南下,去南方的一個藝術村找到一份藝術策劃的工作。她要逃離,她不能讓他們離她太近,他們會擾亂她的心靈的寧靜。可這天早上,這舊年與新年的轉折點,這辭舊迎新的日子,母親打電話給她,說她來到了她的城市,還帶著一個她認為與自己女兒十分般配的青年才俊,讓她去火車站接他們……
她沒有去接,也沒有回自己的小窩,那是她和一個年輕藝術家同居的小窩。她想,她一生都無法擺脫自己的母親了,她走到哪里,她就會跟到哪里,她是來索債的,她是她的黑白無常。她扔了自己的手機,在城市里四處漫游,看著提著年貨的興高采烈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店家門口貼著的紅色對聯,聽著鞭炮與焰火噼啪的聲響,聽著這噼啪聲里混雜的從春晚里傳出來的《歌唱祖國》。她想,這熱鬧的世界和她有什么關系呢?這漫長的時間又與她有什么關系呢?一個貢獻了一粒卵子締造了一條生命的女人是偉大的,她該把這粒卵子還給偉大的她。漫無目的地散步之后,在城市的午夜,她看到了一家裝潢得非常漂亮的鋼琴店,門已經關閉,只是招牌和門口旋轉著的燈籠上的樂器圖案,告訴她這是一家鋼琴店。門口不知為何放著一只孤零零的凳子,好像專門在等她——等她站在凳子上面,變成一把懸掛的提琴。她站上了凳子,用手輕輕地撫摸裝飾鋼琴店面的紫銅雕飾,那上面是一個赤裸的胖胖的長著翅膀的安琪兒。她說:安琪兒,你好。她看著腳下的凳子,又說:謝謝你,凳子,是你助我上升。然后輕輕地脫下自己腿上的絲襪,把自己懸掛在紫銅橫梁上,像懸掛一把提琴那樣。窒息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脖頸被絲襪勒得更加細長,并具有了樂器的特質。她想,她不是一個人,她正在變成一把提琴。這想法讓她感覺幸福,她覺得自己成功了,她正行走在擺脫自己母親的路上,她聞到了伊甸園的味道,她來到了她所期望的天堂。
……
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人在身邊輕輕地行走。伊甸園里天使發出的聲音?她相信自己死了,但死者的靈魂也是有好奇心的,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張在四十瓦燈泡下,戴著工帽對她癡憨微笑的男性的面孔。天哪,天使怎么會有這樣一張癡呆的臉啊!她困惑地朝四處看去,三面破敗油污的墻,而她正躺在一張骯臟的床上。那男人興奮地看著她,因為她的蘇醒嗚里哇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意識到自己沒有死,她還活著,而面前的男人是一個啞巴。這讓她十分沮喪。第二天,當她走下樓閣時,她才明白了那該死的蘋果味兒來自哪里——那味兒原本來自汽車配件上諸多潤滑油與汽油味奇異的混合。
一看完“夢的演唱會”,小蘇就激動地給我打來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激動至結結巴巴,她說,太……太……太好聽了!太好聽了!你真該自己來聽聽。那樣的海豚音,美妙至極。啊,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這樣的演唱會,我詞窮了。謝謝你,這場音樂會給我進行了一場聽覺的洗禮。進去才知道,你這張票的位置,是頭等票位的位置,那可是聆聽這場音樂會的最佳位置啊!
小蘇這么評價,讓我吃了一驚。要知道,聽覺審美方面,小蘇是我的同類,我們耳朵的最高食糧,一般是大街上的流行歌曲,而非純音樂。這聽覺的喪失,和我們小時候接受的音樂教育有關。我們的耳朵,聽得最多的是大喇叭里的嘶喊聲與廣播操的里的一、二、三。聽交響樂,她會在音樂廳止不住地打盹。只不過小蘇比起我,更愛附庸風雅。讓一個聽覺審美能力匱乏的人感覺到美,那該是何等妙音?塞壬的歌聲?這勾起了我無法抑制的好奇心。看來諸多關于這演唱會的評論,并非宣傳與廣告,而是實有其美。等她語氣變緩,我問,那你錄制視頻或音頻了嗎?我也想欣賞欣賞。小蘇說,剛進門手機就讓檢票員收走了。每一位觀眾,都會沒收手機的,放在一個小匣子里,然后給一個碼,看完出來掃碼開盒就可取出手機。我說,這不就像超市一樣嘛。可劇院有幾百個座位,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盒子?小蘇說,盒子很小,一本書大小,不怎么占用空間的。我猜他們這么做,是為了防止網絡視頻的泛濫,破壞了觀眾直接去劇院觀看的興趣,更破壞票的價格。
聽完小蘇的話,我決定去買一張“夢的演唱會”的票,我想聽聽這個演唱團的聲音,究竟魅惑到何種程度。我登錄“夢的演唱會”的網站,打算購買一張頭等票,然而,頭等票早已售完,一、二等票也沒剩下一張,我只好選了一張三等票,還是五天之后。我開始后悔自己把票送人的錯誤舉措。我并不后悔把那張票送給了小蘇,讓人開心也有價格,小蘇值得那樣的價格。我后悔的是自己錯過了那么好的位置,畢竟,那是一張有心人送給我的票,而我不知道他或她究竟是誰。說實話,比起“夢的演唱會”本身,這才是引起我好奇心的真正原因。
剛買完票,有人敲我工作室的門,開門一看,是兩位身材魁梧的警察,這讓我吃了一驚。作為一位藝術家,我可不想和任何一位警察做朋友。警察們感興趣的是案件,而不是藝術品,他們可不是我潛在的買主。我問警察什么事,警察說,藝術家南山昨晚在自己的工作室遇刺,他售賣的那兩張帶有波斯文的明朝畫也不見了。南山現在還在醫院的重癥室搶救,據說刺殺他的人是一名蒙面刺客。因為我和小蘇前兩天一起見過他,需要去警局協助調查一下。這消息讓我不快,真倒霉。這是卷入兇殺案了?但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只好和警察去了一趟警局,錄了口供,重述了一遍我們見面時的情景。最讓我吃驚的是,警察說那兩張畫是土耳其的國寶,是藝術大盜從伊斯坦布爾的博物館館藏中偷盜而來。說這些的時候,兩位警察盯著我的面孔,似乎他們的眼睛變成了測謊儀,既想讀懂我的內心活動,又警告我如果拿了那兩幅畫,最好早點坦白交代,這可是國際糾紛——但我怎么會偷了那兩幅畫呢?我從頭到尾覺得那就是兩幅假畫。
等小蘇從警察局回來聯系我,已經是夜晚,華燈初上,人們在夜市與各酒館不停地買醉。小蘇來到我的住處,臉色灰白,她那刀條形的臉,看上去更像一把刀子,閃著悲涼的光。她告訴我,這事牽涉的人不少,不僅僅有我和她,還有別的想收藏這兩幅畫的藏家和南山給看過這兩幅畫的畫家。小蘇還告訴我,最近最好少聯系,免得造成警察更多的疑慮。我抱怨,操,真是打不著兔子,還惹了一身騷。小蘇焦慮地嘀咕道,南山最好讓醫生救活,要不然大家都有麻煩了。這事現在看,太復雜了,我當時僅僅是想收藏來著……說到這里,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既有鄙夷又有抱歉。我想,她鄙夷的是我不辨真假,抱歉的是把我也攪進了這件事。一個迷信的念頭竄進了我的腦海,這刀條形臉龐的丑姑娘,以后要盡量減少接觸,免得再給我惹來別的“刀”形麻煩,她就是一個丑陋的掃把星。于是,我說我有一張繪畫的訂單,明天就要交給客戶,要趕快畫出來。小蘇知道,我作畫的時候,不希望有人在場。那樣會打擾我的創作。小蘇很識趣地轉身離開,作為一個果兒,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果兒只能在遠處給藝術家靈感,而不能在近處打擾一位藝術家的創作興致。
這個藝術村并不大,藝術村里的藝術家,幾乎每個人都彼此相識。我個人對南山遇刺并不震驚。我想,藝術村里的所有藝術家,都會覺得南山總有一天會遭遇這樣的事情——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甚至覺得,對南山來說,這樣的事,來得太遲。在我的眼里,南山是那種非常平庸的藝術家,他最常畫的是傳統的中國山水畫。我們玩先鋒藝術的藝術家一般瞧不起這一類老古董。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保守,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毫無創新,完全在復制老祖宗的那一套。什么墨分五色,什么筆法,在我們先鋒藝術家眼里,說好聽點是簡單的藝術基因的復制,說難聽點就是一直在抄襲老祖宗那點東西。沒有原創性的藝術作品,是要被時代所拋棄的。南山的繪畫作品,即使裝裱好白送我,我也不會收藏一幅。南山雖然作品低劣,人卻非常機敏——他待在藝術村,并不依靠售賣自己的畫為生,那樣他會餓死。他依靠復活古人的作品為生:他是一位售賣古代名人字畫為生的造假者。藝術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手里“有貨”——有著據說是來自元、明、清三代國畫大家的作品。這讓他的工作室,常常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但我從未覺得南山工作室里的古畫是真的——南山雖然是一位沒有任何創新能力的水墨畫匠,但南山懂得如何制造一張栩栩如生的假畫,從宣紙、顏料直到筆法、鈐印等細節上無微不至地造假,是南山非常精通的,他是一位造假的大師。這也是我沒有仔細看那兩張鑲有波斯文邊框的繪畫,就當作假畫的根本緣故——我在潛意識里認為,一切出自南山工作室里的東西,都是假的。一如《紅樓夢》里寧國府門前的石獅子,也自帶三分淫蕩腐靡的氣息。
他吃驚于她的眼睛,琥珀色,有著難得一見的清透,里面有著貓一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光澤。當她睜眼看他時,他驚喜地叫了起來,她活了過來。等他意識到她并不懂他的語言,那種啞巴的嗚里哇啦,于是羞慚地停住了自己的叫喊。他趕快找了一只杯子,盛水給她端了過來。這是一個臟污的玻璃杯,杯子上有他的指印。他用衣角揩了揩,覺得干凈多了,然后把水遞給了她。她意識到是這啞巴救了她,她應該說一句話,但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她并不認為活著就是幸福。對一個厭世者而言,活著是無盡的苦難,無論是身體上,還是靈魂上。但她環顧四周的時候,就意識到她跟他解釋不清這些看法,只好選擇了沉默。喝了水,她待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她想,她那有瘋狂的控制欲的母親,現在應該正在歇斯底里掘地三尺地尋找她——可她是已然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思慮這些做什么?既然沒有死成,那么,前塵往事都已與她無關了,她也可開始她另外的人生。一想到這里,她便安妥地沉入夢中,抱著一切都已完結的想法沉入夢中。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也是她新的人生,她要為她的新生奠定一個好的開頭。從今而后,她是自己的母親,她自己誕生了自己,誰的債務,都不虧欠。
他端著空杯,到樓下,坐進了椅子,微笑起來。意識到無意間救了一個人,他有些欣喜,誰都想讓自己的存在具有意義,他毫無用處的人生,在她醒來的那一刻,得到了肯定。雖然她什么都沒有告訴他,但她的面貌讓他安心。不知道為何,看到她明亮的眼睛,與她隱藏在長發里的尖耳朵,他就覺得她是會讓他安心的人。
大年初一早上六點左右,一些滯留在汽配城里的像他一樣的打工仔,替老板在汽配城門口放了一串特別響的開門紅——這是流行于這個城市的風俗,大年初一的第一響鞭炮聲里,蘊藏著迎接新年、新年發大財的諸多祝福與吉兆。雖然他敏感的耳朵厭惡這些噪音,但他沒有辦法,這是老板特別叮囑他必須做的事務。他把兩團浸濕的衛生紙塞進了自己的耳朵,才完成了這一光榮職責。等他回來,看到她背著自己的包,已經坐在樓下的椅子中,一副即將告別的模樣。他想,現在她是他的客人,他應該出去買點早餐給她——但這一天,因為春節的緣故,所有的早餐店基本上都不會開門。好在閣樓上的小冰箱與紙箱子里,他還是儲藏了一些食品。他忙從冰箱里取出一袋奶和一包面包給她,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早餐。她接了過去,低聲道,謝謝。這一聲謝謝讓他欣喜若狂,不是因為感謝,而是因為她的聲音本身。昨晚,他的耳朵沒有出錯,那是她的聲音,那十一歲女孩的聲音,沒有變質的純銀的聲音。
一個人,在一座城市里消失,幾乎就像一滴水消失于汪洋之中。她知道,不懂她的人,不久就會忘記她的存在,就像忘記毫無存在感的蒼白的背景。她深諳你遠在人群之中的這個道理。在那個工作室,她盡量做好自己的工作,少說話,少惹事。她的工作是出色的,她的存在感卻非常低——她從不在雇傭她的老板面前顯擺自己,她只想拿著一份工資,可以養活自己即可。對與她同居的年輕同事,她是感激他的。是感激,不是愛。她想她是一個愛無能患者,她的母親讓她覺得愛是極為可怕的東西,像火,會灼傷并燒毀一切事物。她感激他,是因為他能夠讓她獲得心靈的寧靜,這就夠了。離開他,對她來說,雖然有些不舍,但并無多少傷心。人生,相遇的瞬間,就奠定了離散,離開任何人,她都可以活得很好。咬著啞巴遞給她的面包,她離開這個城市的決心已定。只是她需要不同的身份以及身份證。她想,她可以去取款機,取出這些年積攢的工資,換個身份證——是需要換身份證,要不她的母親會追蹤而來。恰好她認識一個擅長造假的人,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朋友。這位朋友,應該知道去哪里找人制造假身份證。喝完了奶,她告訴啞巴,打擾了他一個晚上,她很抱歉。她應該離開了,謝謝他的照顧。啞巴失望地聽著她的話,揮舞著手,嗚里哇啦地反對。雖然,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讓她再留幾天。她以為他僅僅出于好客,還要把她留下。她含笑地拒絕了他的挽留,推開了汽配店的玻璃門,向前走去。啞巴不再說什么,跟在她的身后,像一條尾巴,像她的影子,默默地跟著她。
啞巴跟著她,沒有讓她不安。啞巴雖然有著癡呆者的面孔,臉上卻毫無邪惡之感。她相信面相學,啞巴能救她,肯定也不會害她。她朝前走,啞巴朝前走,她向左拐,啞巴向左拐。她走到街角的一家銀行取款機前,取出三千元,遞給他,說這是作為謝謝他救命之恩的錢。他使勁地搖手,示意他不是為了錢。她強行把錢遞給他,掙扎著,粉紅色的人民幣,撒了一地。她蹲了下來,去撿那一張張人民幣。他不要錢,那他想要什么?人嗎?他的生活缺少一個女人?這念頭讓她不安起來。好在因是做設計的,她的包里,總裝著紙和筆。她把錢裝進包里,放好。拿出紙和筆,把筆遞給他。示意他,她問,他想說什么就寫在紙上。她想,他既然在售賣汽車配件的地方上班,那是個需要記賬的地方,肯定是認字的。
她問: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蹲了下來,以膝為桌,在紙張上寫道:我什么也不要。
她說: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能總跟著我,這樣不好。
他寫:答應我,你,不要再去那樣了。好好活著。
她端詳著這癡呆患者的臉,這張昨天在人群里還屬于陌生者的臉,一個啞巴的臉,有咸濕的液體在她的眼眶里打轉,她背過臉去,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等她轉過身時,淡淡的笑容已經浮現在她的臉上,她說,我再也不會那樣了。你和我一起去辦個事吧。她帶著他,攔了一輛出租車,讓出租車司機帶他們倆一起去一個地方,她要去那位造假者的家,她迫切地需要一個新身份,和這個拯救她的啞巴。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她帶他到了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畫,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最871f754f77b481930d55aac46fb77329為重要的是這個連地板都閃著鉆石般光芒的地方,進門不遠,就在一幅畫下面擺著他最喜歡的物件——一架鋼琴。他看呆了,那黑白的鍵,深情款款地吸引他。他忘記了她的存在,她和這里的主人在離鋼琴不遠的沙發上,談著什么。他看到那位男主人,先是搖了搖頭,后來好像又被她說服了,拿走了她的錢。
他不由自主地朝那架鋼琴走去,它在吸引他。他坐在琴凳上,撫摸了一下琴蓋,翻開了它。他看著擺在琴架上的琴譜,那是肖邦的《月光奏鳴曲》,他識得它,就像識得自己的手指或腳趾一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在黑白鍵上掃過,十根手指,如同十只芭蕾舞女演員的纖腳,輕盈地在鍵盤上跳著、舞著、旋轉著。他如此沉醉,街上刺耳的鞭炮聲都無法打斷他的彈奏。音樂聲里,他看到了一張臉,一張和他昨晚剛剛救了的她十分相似的臉,一張有著月亮般溫潤光芒的女性的臉,站在一旁深情地看著他。那是甜蜜的時光,她以童真的聲音歌唱,他以鋼琴家的能力演奏,他們在校園里琴瑟和鳴。只是有一條紅絲線,從這月亮般溫柔的臉上輕輕劃過,從腦門一路鋪陳至下顎,就像包裝盒上的一條紅絲帶,在這張臉上飄揚——不,那不是紅絲帶,是他的記憶出了錯,那是一條蜿蜒的會游動的紅蚯蚓。那蚯蚓的異色,讓他的琴聲多了一份內在的號叫,一份無盡的哀悼。但他想不起那張臉,是誰的臉,在他斷片式的跳躍記憶里,這張臉的主人,曾經攜著他的手,一起漫步過無數個月夜。那是個躁動不安的夏季,白天陽光金子一般跳躍在校園的草坪上,夜晚月亮銀子一般勾勒出它獻給萬物的銀色嫁妝。大家都不睡,都好像患上了躁動癥與失眠癥——瘋狂地組建各種社團,瘋狂地一起讀詩,瘋狂地一起圍著某個文學領袖旋轉,瘋狂地潑灑著荷爾蒙與剛剛蘇醒的屬于年輕人的心靈自由。他們常常彈著吉他,載歌載舞,徹夜不眠。他和她,在炎熱的假期,罹患熱病一樣,乘上火車,去別的城市尋找酷愛音樂、喜歡藝術的同好——所到之處,一個彈琴,一個高歌,就免去了所有的住宿費用。他們就像一對兒流浪的吉卜賽藝人,身邊常常還麇集著背著小提琴、吉他的別的音樂學院的學生,大家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臨時的樂隊,演唱自己譜曲作詞的歌曲。有巨大的獸,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沖進了他們的演奏場所。他們不知道,演奏場地附近,有個管理不善的瘋狂動物園。人們尖叫,潰敗,逃離。他只記得,她說,別彈了,快跑啊!這是她說給他最后的一句話。她月亮一般溫柔的臉上,紅色的蚯蚓在蠕動。不,那不是紅色的蚯蚓。那是絲線,一條連接他和她的紅色絲線。她是要嫁給他的,他答應一畢業就會娶她。他看到,人海里,她如同一個布做的玩偶,猝然倒下,然后被很多只或潰敗或追逐的人類的腳和動物的爪所踐踏,不遠處是扔在地上的一只鞋,她的白球鞋,在街道上白得耀眼。他張大嘴,就像要把整個世界的災難放進他的嘴巴里咀嚼,而后大聲吶喊,但擁擠的人群,推著他向前,腦后的一記重擊,讓他從此喪失了喊叫的能力——不知道大腦哪兒受到了損傷,他就此成了一個啞巴。他聽得見,卻無法正常地言說,只會“啊、啊、啊”。“啊、啊、啊”,面對恐懼與驚悚最常見的發音,原始人的發音,他成了一個喪失了語言能力的原始人。他只記得這些,在他啞巴的腦袋里,記憶是破碎的斷裂的,無法連綴成片。他只記得那個夏季,一根紅絲線飄過她月亮一般的臉與不遠處的一只因為跑得太快而丟棄的白得耀眼的鞋。除此之外,他再也無法想起什么。她就像安徒生童話里海的女兒,因為向往愛,向往美好生活,變成了氣泡,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在她變成氣泡的同時,他成了一個啞巴。只有在鋼琴聲里,有關她的記憶,才以碎片的方式返回,還是幾張不連貫的定格的攝影照片。他驀然明白,為何昨晚鋼琴店門口她的哀嘆聲,讓遠隔幾條巷道的他心神相牽——她和她的聲音太過相似,即使是嘆息的聲音,也相似得令人心碎。這近乎克隆的十一歲少女的聲音牽引著他的聽覺,牽引著他穿越那些刺耳的鞭炮聲,跑過那些間隔著他與她的數條街道,來到她的身邊。
她和造假大師停止了談話內容,默默地傾聽他演奏的肖邦的《月光曲》。他們驚異于這出自汽配店伙計的琴聲,如此精美,如此銷魂,如此不可思議。這個時候,那汽配店伙計癡呆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癡呆的痕跡。音樂似乎是他的靈魂,他的整個臉龐被樂符的光芒所充溢,宛若一顆小小的恒星,散發著令人著迷的光,這讓聽到琴聲的兩個人,從耳朵到心靈,都朝向了他的方向,朝向了誕生在他的手指下的萬有引力。他好像換了一個人,在他觸碰到鋼琴鍵的那一剎那,音樂之神就進入了他的肉身。
她想,他肯定不單單是一個汽配城的小伙計,不單單是一個啞巴,他的身世里藏著難解的謎語。這觸發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她走到哪里,他應該也會跟到哪里。人與人之間,并不是相處的時間越長,就越能互相理解。一個夜晚與一個上午的相處,就讓她明白,啞巴和她是一樣的從身體到心靈,都處于邊緣的人。從今而后,他們會成為不離不棄的朋友。依靠他的鋼琴演奏技藝和她的藝術設計,他們完全可以在另一座城市里開始全新的生活。當即,她決定,她出錢給他也弄一張假身份證,并和他一起離開這座城市。在她小巧的腦袋里,進行著這些關于未來的種種精密計算的時候,造假大師一邊聆聽著琴聲,一邊疑惑地問她,他是誰?怎么會彈得這么好?她低聲且驕傲地道,我的一位天才朋友。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把“我的”與“天才”兩個詞,明顯地加重了聲調,就像一只小狗悄悄地抬起一條腿撒尿,勾畫出它的領地與主權。
雖然我不喜歡南山,但希望南山那飽經風霜的老命,在醫院里能夠恢復過來。這是我的第一個希望。我的第二個希望,是希望警察早一點破獲這起案件。雖然,我不是蒙面刺客,僅僅是眾多的嫌疑人之一,但被害人活著與死了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如果南山現在就死了,沒準我的一生,就要像被文了身一樣,背負著犯罪嫌疑人的名聲。我早有耳聞,警察局有一些陳年舊案,在時光的垃圾堆里,堆壓更迭,有的直至當年主管該案件的年輕警官退休,案件都無法了結。我可不想做一個一輩子被人懷疑的行兇搶劫的犯罪嫌疑人。所以,當小蘇打來電話,說她在醫院的朋友告訴她,南山已經脫離生命危險,并告知警方,刺殺他的人,是一位身高約一米七的粗壯漢子時,我不由自主地吹了一聲刺耳的口哨。小蘇后面的話,我幾乎沒有聽。要知道,我身高一米八,顯然不在嫌疑人之列。小蘇的這個消息,等于將我提前釋放——我應該是藝術村最早擺脫嫌疑人身份的人之一。
我提著分格的注滿紅黃藍的顏料桶,開心地繪制了一幅滴流畫。可能是心情的問題,我的這幅畫,看上去非常地愉悅,每一滴都流淌著莫扎特音樂般令人快樂的樂符。我雖然聽不懂大多數高雅音樂,但莫扎特音樂還是能夠聽懂的。快樂,單純的快樂,原始的快樂,孩子氣般的快樂,在莫扎特音樂里隨處可見。我想,這也是莫扎特的樂迷多于別的音樂家的根本原因——比起別的音樂大師,莫扎特的樂曲,更具有普世性。
看過波洛克畫作的人,應該都知道,滴流畫一般既紊亂又抽象,但我的這幅畫,卻蘊藏著一聲愉快的號叫,一種來自心靈的最高音,一條可以計算而出的命運微積分。很多人不知道波洛克的畫為何會賣出那么高的價格,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波洛克的畫,呈現的不單單是變形流溢的抽象顏料,而是波洛克自己的潛意識。一位畫家,經過長期訓練,畫出逼真的臉、豐滿的身體、具象的物質,是容易的。但讓一位畫家,畫出人類的集體潛意識,就非常困難了。滴流畫,本質上是藝術圈的弗洛伊德派,是一種讓潛意識變得清晰可見的畫派。因此,我將我的這幅滴流畫命名為《∮》,一個猛看是音樂里的高音符,細看卻是數學里曲線積分的符號。不記得哪位名人說過“最好的步出方式永遠是穿過”,∮里穿過圓心的那條長弧,就是命運的閉合路徑的琴弓,我要在我的畫作里穿過它,演奏它。何況,連古希臘哲人畢達哥拉斯都認為,宇宙和諧的基礎是完美的數的比例,音樂與宇宙天體的存在類似,因此音樂可以最好地說明宇宙現象。數學符號與音樂符號是近親,它們可以互換,也可以共用。我知道,我玩弄著一個模棱兩可的符號。我想,這幅畫的創作與名稱得來之易,不單單和小蘇告訴我的好消息有關,也和我期待一觀“夢的演唱會”有關。我剛把這幅畫放在藝術網站上拍賣,就被一位不知名的女藏家以十萬元的價格收藏起來,這讓我十分開心—— 一幅畫,有一個好的名字將多么吸引買主啊,這也是諾瑪·簡·莫太森改名為瑪麗蓮·夢露發生的魔術效應。我想,又可以懶散一段時間了。本質上,我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沒錢的時候,我才開始我的創作,有錢的時候,我多半在藝術村里無所事事地游蕩。
我的懶散,讓我沒有多少錢。而藝術村最勤奮最有錢的人,大家都知道是南山。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南山就已經是藝術村里眾所周知的富豪。藝術村的人相信,近些年市面上時不時參與競拍的元代四大家王蒙、倪瓚的畫作,大多數出自南山之手。據說警方也對南山工作室制作假畫的事,頗有耳聞。一直紋絲不動,一是沒有證據,二是購買南山假畫的買主身份頗為復雜,有的位高權重,有的甚至是國內外著名的博物館館長。有段時間,甚至有流言說,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里那幅梁楷的《澤畔行吟圖》,都出自南山之手。比起娛樂圈的緋聞八卦,藝術圈的八卦更為高端。因為藝術圈八卦的不是男人和女人床上的那點破事兒,而是如何制造“美與永恒”,換句話說,就是如何制造古代名人的假畫。譬如南山用淘洗小米的水洗滌宣紙,給宣紙做舊,用特定的手法,把新的絹紙做出裂紋,使得整幅畫一看就像出自古代。據說南山曾經制作出一張與真人民幣一模一樣的假幣,并當作繪畫作品賣給了一位藏家。這個游戲,南山僅僅玩了一次。南山非常清楚法律的界限,他不會成為假幣制造者,是不想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畢竟,制造假畫比制造假幣,是一種更安全更快捷地累積財富的手段。何況,聲稱某個延綿了數代的知名姓氏的一位后裔,在自家閣樓或者地下室偶然發現了一幅字畫,經過專家鑒定,是某位歷史名人難得一見的真跡,這種突襲公眾神經的傳奇故事,既有神話,又有作品,要去證偽,不但比較麻煩,還需要很高的鑒定技術和豐富的古畫知識。要知道,只附著在畫作上面的故事,就讓這些作品變得價值不菲起來,真假已經變得并不重要。本質上,人類需要神話,就像酒鬼需要酒精,迷醉是人類最為常見的一種精神狀態。小蘇并不知道南山的隱秘經歷,沒有人給小蘇講述這些,藝術村的藝術家,從來不給藏家講述另外一個藝術家的秘密生涯。畢竟,稍有不慎,一個藝術家的秘密生涯,很有可能在大眾社會里眨眼就變成傳奇。而傳奇,會把鴨子變成天鵝,母雞變成鳳凰。傳奇會使得一個平庸藝術家的藝術品具有收藏價值。沒有一個深諳此道的藝術家,愚蠢到無償地給另一個藝術家去造魅。而造魅,是一個藝術家作品的最佳增值器。
我對南山略有怨恨,還與我的一段感情有關。二十多年前,我的初戀,那個我不愿提及名字的她,那個長著天使耳朵的她,與我不告而別,這讓我有段時間情緒非常低落。而她蠻橫的母親,把自己女兒的失蹤,都歸結成我的過失。還時不時騷擾我,讓我交出她的女兒來,好像我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將她的女兒秘密囚禁。這種騷擾,直到四五年之后,才慢慢止息。因為路途遙遠,因為要買火車票,因為要住賓館,甚至因為辱罵別人也需要力氣,這件事最后才變得沒有聲息。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就那么毫無消息地從我的身邊消失了,如同一片樹葉消失于森林,如同一個氣泡溶解于空氣。藝術村有人聲稱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那年正月初五的晚上,她站在南山工作室的門口,低聲地與南山說著什么。因為過年,藝術村并沒有多少藝術家留在這里。留在這里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窮得沒有路費可以回家的被迫留在這里的藝術家,另外一類則是富有到把家里所有的親朋好友拉到這里一起過年的人。南山明顯屬于后者。那人說他一準不會認錯,畢竟她飛鳥一般獨一無二的氣質,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通過背影辨識出。那人還聲稱,他看到她黑發飄揚,穿著黑裙子、黑皮鞋,肩上背著黑色的皮包,圍著白紗巾,一只烏鴉與白鴿的混合體一般,以即將起飛的姿態,與南山說著什么。這說法讓我相信,南山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當我以一個失戀的晚輩的心情,虔敬地向他打聽有關她的消息的時候,南山粗暴地打斷了我,告訴我,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她,是他們看錯了人。這讓我氣急敗壞,這個騙子,這個藝術販子,這個無惡不作的造假大師,沒準是她上了這個老騙子的當,販賣了她,而我不但對此毫不知情,還替他背著一口被她母親時不時騷擾和責罵的鍋。
所以,只要不把我卷進去,藝術大師南山遇刺、流血、生命不保,即使馬上死了,我都會幸災樂禍。我承認,自己就是魯迅所言的那種“看客”,對他人的不幸,只抱有觀看品鑒的興趣,并無出手拯救之意。人是半神半獸的怪物,而很多人獸性更多。我從來不掩飾自己的這一獸性,年齡越大,這一獸性越無法掩飾。我不是道德標兵,我愛錢、喜歡女人、熱衷于出名、喜歡占據高位、喜歡控制別人,卻不喜歡有人比我更有權、更有名、更富有、更會弄虛作假、更有控制權,并掠奪來更多的社會財富。對我來說,南山的血光之災,是他很久之前,就該獲得的報應。
二十幾年了,他已然成了中年人,大肚腩,虛胖,發絲稀疏,整張臉像一張揉皺的床單。這是縱欲的后果,她想。縱欲者把他們各處睡過的床,賓館的、酒店的、姑娘臥室的,以及中年婦女的沙發罩子,都疊加在他們的臉上,所以他們一般都有著一張各種床單揉皺在一起的古怪的面孔。這一切都非常符合他前衛藝術家的形象,畢竟,前衛藝術家是一種非常吸引女性的職業,無論聰明還是不聰明的女性都會被吸引,因為從某些程度來說前衛藝術就代表著藝術領域的時髦。她拿著望遠鏡,從劇院戲臺的一個隱秘角落,看向他。
是她在四月一日的那天,寄了一張票給他。她以為他會來,畢竟“夢的演唱會”,在這座城市影響力不小。那天在同樣隱秘的角落里,當她拿著望遠鏡向下看時,在她贈予的頭等票的位置上,她看到一個刀條形臉龐的姑娘,實際上有些失望。這是他的小女友,還是他的女兒?無論是哪一種,這臉蛋與他以前的品位實在不相符合。一般來說,一個藝術家真正的審美,會體現在他愛著的女人的容貌上。藝術家的女人的臉,是藝術家靈魂的最佳映射或鏡像。如果那是他的女兒,可以推斷,他的妻子也長著一張令人無法恭維的臉——多年不見,他的審美變得如此不堪?他的靈魂變得如此平庸、丑陋?這使她有點傷感。年少時不打招呼地離開,讓她不知該如何再次與他聯系。她覺得那是她犯的一個錯誤,她不該如此倉促地離開他,她應該告知他真相。但因為想徹底告別往日生活,當時的她切斷了與舊日的一切關聯。偶爾想起他,想要不要打個電話,要不要聯系一下,她的現狀,要不要告知他一下,但拖延的時間越長,告訴他她在哪里的欲望就越少,就像一個欠債的人,會在漫長的時間里,忘記償還一筆債務一樣。
何況,生活在幸福里的人,并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告知太多的人,傾訴欲都來自那些生活不幸的人。她和啞巴在一起過得非常寧靜、非常快樂。只要啞巴彈起鋼琴,他們兩個就被浸泡進音樂的海洋,那是他們巨大的精神游泳池。起先,他們在那座海濱城市里,一個去孩子們的家里教鋼琴,另一個給一家廣告公司設計各種文案。當時,正是中國中產階級家庭熱衷于給孩子上鋼琴課的時候,而那個沿海城市,經濟又在蓬勃地發展。等到兩個人攢夠了錢,買了一架鋼琴,辦起了自己的鋼琴授課班,金錢更是蜂擁而來。啞巴雖然不能說話,但他寫在紙上的授課方式,他彈鋼琴的獨特技藝,他教育孩子們的用指技巧,很多音樂學院的教授都無法比擬。他是真正的天才。每當他彈琴的時候,她就崇拜地看著他。是的,是崇拜,愛的崇拜。誰會不崇拜一個天才?她曾經問他的過去,他拿下戴在頭上的帽子,給她展示他后腦勺的傷疤,那是一道紅色的游動的手指頭粗般的蛇一樣的疤痕,就像惡魔想做一個超前的試驗,試驗以劈開一顆西瓜的方式劈開一顆人類的腦袋,那腦袋是否會開裂一樣。她明白,他這是在示意她,他想不起來。但當她鼓勵他參加這座海濱城市舉辦的鋼琴比賽時,他非常果斷地拒絕了。顯然,他不想在電視屏幕上去展現自己的臉,更不想贏得什么比賽。那一次,她懂得,音樂對于他來說,是愛,是美,是聽覺的愉悅,是存在的蜜糖,是獲得真理的力量,而非別的事物。她想,他肯定記得一些事,只是他不想告訴她。既然他不想,她也不要去撬起他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黑匣子——如果那里面有令人無法承受的過往,她何必喚起他的悲傷?
有一天,啞巴告訴她,以她的音質,她應該唱歌,就像一只金雀翅應該唱歌一樣。于是她按照他給她寫的書單,購買聲樂書,開始學習如何發聲,如何唱歌。他鼓勵她,說以她的音質,她可以唱出海豚音。她學得很快,不久就唱出了他期待的高音。他說,人群里,擁有海豚音的人很少,他最早找到她,也是依靠他的耳朵。哦,他的耳朵,他那木耳一般的耳朵,那么與眾不同,像兩朵專門攝取普通人無法攝取的宇宙能量的耳朵。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常常撫摸著他的耳朵,撫摸著撫摸著,他的耳朵,居然和他的生殖器一般,會漸漸變得大了起來。這讓她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讓她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故事里,她不禁咬自己的手,但手會痛,那說明,她不是生活在故事里,而是生活在現實里。她問他,你的耳朵是不是也會做愛?他說,會啊。你不在的時候這兩只耳朵和空氣做愛,和琴鍵做愛,和一切能做愛的東西做愛,萬物都是這兩只耳朵的情人。你不知道,這是兩只淫蕩的耳朵哪。
他孩子氣的玩笑,讓她笑得在床上打滾。她說,這么像木耳,可不能讓別的女人采走了。不是一個,而是三個哪,女人們發現這個秘密會發瘋的……他比畫著說,不會,喜歡采木耳的小姑娘不多,也就你一個。是的,她是他的小姑娘,他是她的老木耳。他還告訴她,耳朵,其實也分等級,有天使耳,也有地使耳。他們倆的耳朵,就不是一樣的耳朵。她的尖耳朵,是用來聆聽天上的聲音的天使耳。他的木耳朵,是用來聆聽來自地上的萬物聲音的地使耳。她問,那普通人的耳朵是什么耳?他笑了起來,不肯告訴她。她胳肢他,他一直沒有學會用手語說臟話,只好取來紙,寫了一句:人屎耳!人屎耳的人,耳道里充斥世俗生活的糞便,他們既無法聽到天上的聲音,又無法聽到地上的聲音,更不懂自己靈魂的聲音,也不懂音樂,他們只能聽到與利益有關的閑言碎語與可怕的被灌輸的仇恨。
她也開始學他,訓練自己的耳朵開始聆聽:聆聽那來自宇宙深處的聲音,聆聽那來自人類的不同年齡的聲音,聆聽小草破土而出的聲音,聆聽花朵從含苞到綻放而出的聲音,聆聽霧氣從地平線上緩緩上升的聲音……后來十幾年,他們倆依靠自己聆聽的能力,選出六個孩子,四男兩女,與她一起,組成一個名叫“夢的演唱會”的團隊,四處演出。這六個孩子,與她一樣有著能在最高音上狂飆的難得一見的海豚音。他們就像七只跳躍出海面的稀世罕見的海豚,在他的鋼琴伴奏下高歌。最早,他是不同意的。拋頭露面,是他最不擅長的。何況,他擔心影像錄制對音樂造成新的敗壞。她勸說他,沒事啊,我們可以拒絕采訪,我們也不錄制視頻,我們僅僅是演出,把美好的聲音獻給人們那早已關閉的耳朵,我們,拿聲音喚醒他們。他同意了,這倒不是因為想普及音樂,而是他不想把她困在一個海島城市上。每次出去演出,看她開心得就像一個孩子,這個時候,他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在她美妙的聲音里,天使一樣的聲音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為了她的快樂,他寧愿冒一切風險。
果然如小蘇所說,進劇場前,我的手機被工作人員收去,放進了一個小盒子,還給了我一個帶著碼的紙條,我把紙條裝進自己的衣兜,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三百多人的劇場,滿員。男人們西裝革履,女人們也穿著光鮮靚麗的禮服。我還特意換了一套平時不太穿的藏藍色西服,打了紅底白星的領帶。對大多數在座的人來說,這是他們欣賞西洋音樂的基本禮儀。對我來說,我穿這套衣服,是不想辜負贈給我票的那位朋友的好心。我想,雖然我遲到了,沒準,他或她很可能在某個角落默默地看著我,就像我在尋找著他或她一樣。
開始了,觀眾席鴉雀無聲。幕布緩緩拉開,先是一段讓人脊髓顫動的琴聲,一股寒意悄然地爬上了我的脊椎——我不知道這是哪位大師的鋼琴曲,但這是我這個樂盲聽到過的最美的鋼琴演奏。我也第一次知道,美,應該是用脊椎來體驗,而非心靈或大腦。真正的美,會撼動我們的脊髓。然后七個身高不同的歌者,音階般緩緩進場。他們都身穿白衣,戴著海豚面具,難辨雌雄,他們歌唱,他們的低音就像來自地底的銀質暗流,他們的中音就像所有的鳥兒清晨鳴唱的和聲,他們的高音,就像宇宙之聲,一切最高音在與他們的聲音應和。
等到他們謝幕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表演已經結束。美,總是宛若驚鴻,讓時間轉瞬即逝。而我早已淚流滿面。我為何流淚?我自己并不知曉。他們的聲音,讓觀眾處于完全忘我的境界。我跟隨別人瘋狂地鼓起掌來。這個時候,一隊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從劇院左邊的一個小側門緩緩地走入,走上了舞臺,摘下其中一個歌者的海豚面具,觀眾停下鼓掌,以為這也是演出的一部分。我吃了一驚,那么遠,我還是認出來了:那是她,從我的世界消失了很久的她。再過幾十年我仍舊會認出來的她,因她一直沒有變,那張臉,那疏離的神情,那琥珀色的眼睛,那種飛鳥一樣即將起飛的氣質,一點兒也沒有變。好像時光無法修改她,反倒是她在修改時光。
那些穿制服的人,抓住了她的雙臂,反擰起來,看上去就像押著一個犯人。這讓以為前面那一段也屬于舞臺表演的觀眾,覺得有些不對勁,人們騷動起來。這時,我的運動腕表的屏幕亮了起來,我的腕表是和手機信息鏈接的。我一看,原來是小蘇發來一段信息,據她在醫院的朋友說,南山為了將功贖罪,把自己所有倒賣文物制造假畫假證件的事,一件不剩地抖摟出來。這下很多人要被牽連了。我想,小蘇這是在提醒我,一旦我和南山合伙造過什么假,還是趁早逃跑吧。
早先一直身穿黑色西裝、戴著黑色帽子的鋼琴家,這時沖了過去,與那幾個身穿制服的人廝打起來,他不讓他們如此對她,顯然他認為不應該如此粗野地對待一個女人。那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推搡著他,擠壓著他,他被摁在地上,他頭上的帽子掉了下來,他后腦勺上一條西瓜般開裂而又被縫合的肉紅色傷疤,像指頭般粗細的蛇一樣游動在那些人的面前。巨大的創痕有威懾意味,摁壓他的人,略微松了一下手。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使勁地旋轉著他的腦袋,讓他的臉龐向上,他仰天張開了他的嘴巴,他似乎想喊出最高音,但喊出的是可怕的沉默——我們,所有人,什么都沒有聽見。那一刻,我懷疑自己是一個聾子,因為明明應該有巨大的聲音,而我卻什么也沒有聽見。
她突然用她的海豚音,緩緩地唱了起來:
我們在他張開的嘴里看到
整個世界的
赤裸
……
那六個歌者,也跟著她唱,聲音越來越高,像一條勃起的鋼絲,直升天際,而她,在那高音里,緩緩地起飛,兩只∮形的翅膀,一左一右地扇動著,她揮舞的翅膀裹挾起巨大的飆風,劇院的穹頂被吹跑,人們被吹得東倒西歪。她越飛越高,觀眾席上的我們,差點也被她帶著起飛,很多人只好抓緊了座椅上的扶手,才沒有被狂風吹走。她越來越小,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夢,我這個該死的中年藝術家,一定是做完愛太累了,在一個果兒的床上睡著了,做著一個荒唐的夢。
而她繼續唱著,那高音與宇宙的聲音一起轟鳴:
一個人
一個真實的人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無論孩子還是大人
都該比他所生活的地方更好聞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