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本詩集的時候是夏至前后,一個新的季度翩然而來,帶來悶熱與潮濕的氣候。
詩集的名字奠定了寧靜淡遠的氣質,既是樹皮與苔蘚,那必然是幽暗的、古樸的,接著,便引發出種種疑云:是何人何物從樹皮和苔蘚中誕生?而那誕生的,又如何成長與消亡?然而事實上,讀者看完便知,其中蘊含的題材類型與情感質地要遠遠超出預想,常識與嘗試、新與舊的詩學,同時在南方的山水中搏斗。
最后,它變幻為一只翩翩而來的舊蝴蝶,有著春水的肉身和鋼鐵的骨骼。
就這樣,又翩翩而逝。
敘事在駱艷英的詩歌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對于現實的感知和描摹是詩人的必備生存技能。如何描繪我們正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這對每個詩歌寫作者來說都是一個終身命題。首先,我關注到《世相往復》這首詩,其中寫道:
我值守的卡點
位于南坑西路出入口
它的西邊,是一個
上世紀八十年代建造的居民小區
見證過無數日出日落
云雀似落葉——
那無辜的秧苗,麥地,蚯蚓與蛙鳴……
車,馬,郵件,淡淡炊煙……
之所以特別提到這首詩,是因為它提供了富有畫面感的鮮明鏡頭:身處于南坑西路出入口的卡點,由這一固定狹小的視角來進行種種觀察。這個畫面給我的感受近似于某種雋永的寓言,不僅僅是對于具體事件的描述,而且是詩人對現實進行洞悉和描繪的出發點與中心點。由此,“往來車輛的呼嘯聲”“一位父親把年幼的兒子舉了起來”“測溫儀,文件夾,圓珠筆與健康碼”……才逐漸登場,成為駱艷英所構建的一種新江南,在梅雨聲中交織起曖昧的現實主義的陰云。古典的生活方式已經退場,僅留下空蕩蕩的布景,等待著一種時代的詩歌語言去填充。
從這里,我們可以感知到駱艷英詩中獨特的運鏡和時空感。譬如從一扇童年的窗中向外眺望。詩人以敏感多情的心靈將所見所感生發在筆端。“從房間里面出來/然后,天空看到了我/黑色褲子,上衣停滿了白鶴”(《10月13日,與天空的片刻凝視》),“我在母親的地里剝蠶豆/疾控中心的消殺車開過人民路”(《剝蠶豆》),“奶奶的軀體像一塊巨大的磚/被殯儀館的人扔進爐子”(《夜聊》)。在這些敘事類型的詩歌中,總是洋溢著靜謐的美感,與其中淡而鮮明的諷喻口吻形成微妙的對比。這種批判的基本立場尤為關鍵,它是詩歌仍然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的明證。盡管,詩歌從不向人證明它自身。尤其是在隱蔽的寫作中,它并不期待列入某種詩歌史的敘述中,也不需要匯入詩歌運動或團體的河流中。
與此相對的是,詩歌抒情的傳統在本書中隨處可見,它們代表著駱艷英寫作的另一層面的特質,就像“兩片互求印證的上弦月與下弦月”。或許,這個特質是更為深重與堅固的。駱艷英涉及的題材非常廣泛,似乎對于每個主題,每樣事物,她都有話可說。比如《麻將詩學》《樹葉》《雨》等作品,它們都是將一個具體的東西抽象化,從而產生詩的內涵。在《婚禮》一詩中,婚禮被提煉為:“花冠,煙火,蜜的深思,克重/名字的縮寫……/讓它看起來像一座小型的宇宙:/轉動著婚紗,禮服,花童,進行曲,牧師……”我們無從猜測詩人對于婚禮的態度,它似乎僅僅是如此多要素的集合,這背后的秘密則令人遐想。而在《八字橋訪友不遇》中,詩人選擇了一種擬古的語調,“八字橋像一首小令”,當歷史與現實互為印證,我們自然能感受到古今相同的曠達與失落。
駱艷英的抒情具有明顯的懷舊氣質,它是屬于夜風、白鷗和烏篷船的,屬于此生此世的幸福與不幸,屬于美麗而孤單的月亮,它們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如此洗刷著我們沉浸于世俗的心。當你翻開月亮的背面,自然可以尋找到通往記憶與觀念的傳送門,回到一所被屋檐包圍的舊日房屋中。
吟詠山水風物和人文民俗,是駱艷英詩歌的一大主題和一大亮點,如《西湖半日》《與群山同行》《11月26日:會飲西白山》等詩作,觸摸浙江山水的脈搏,富有生活樂趣,充滿了對自然界的熟悉和深厚情感,如同一場雨后的行吟,愜意而美妙。
這其中有大量清新自然的小品式佳作:“山塘水泛起的薄霧里,看到一枚果實/像驚喜的隱喻,分泌出一層甜霜”(《一棵柿子樹》),“梅樹的脊椎上/蜜蜂用一只腳支起春天的耳朵/另外一只掛著黃金”(《鐘聲與船槳》),“這一管一管從根莖中抽出的秘密的線條/管弦樂隊無人演奏的白色豎琴”(《蘆花》)。寫景狀物、借景抒懷是重要的詩歌源頭,只是如今,新的情感內涵不斷涌現,山水和行吟正在逐漸衰落,在這本詩集中,我們仍然能找到一些工筆畫般刻畫風景的遺風。
在山水中遺存的詩句,至今仍能為失意的人們提供永恒的文學遺產和心靈安慰。在剡溪,我們見到的是散發弄扁舟的李白(《低飛的剡溪》)。而在湖蓮潭,我們見到“杜甫,杜牧,杜秋娘的詩句/裝點著一座燈桿的三個面/謝謝他們把空出來的一面留給了湖/告訴我里面裝著茅屋,草木,金縷衣/還有好大一個長安”(《湖蓮潭即景》)。是否前輩詩人留下的饋贈太多,都像碎珠玉,隨意散落在溪水邊、山頭上,俯拾即是,只要有人愿意去撿拾,如同詩人揣摩一只偶遇的野柿子:“在淡青色的霧靄之下/將自身縮成一小團一小團的火焰/每年秋天,它們都將焚燒一次”(《與群山同行》)。
《第五艘船與大佛寺》一詩糅合了風景、歷史與現實,非常值得一讀。寺廟,這個風景詩的常客,以往它出現時,或寂靜超塵,或蕭疏荒涼。此時,當它同樣被放置在時代的布景中,則呈現出奇異的荒誕感。
首先是口罩的登場,“每個人都會討厭它,通過反復調整角度/來主張鼻子有暢快呼吸的權利”。然后是游人對于蜥蜴斷尾的漠然,接著,停泊于人工湖的第五艘船,已經失去了船槳,詩人關注到這個殘缺和矛盾,正如失去繩索的山洞,人們對于周遭的冷漠是一以貫之并愈演愈烈的。香楓的樹蔭仍然在保護我們,九歲的男孩仍然無憂無慮,窗洞里的一聲“平安”,這些景象與漠然的社會氛圍形成某種殘酷的對比,揭開了這場游覽內在的錯位感。
此詩豐富了風景詩的內涵和情感類型,不拘一格,足以證明駱艷英寫作此類詩歌時貼近生活的特點,有著真切的肌理,十分動人。
《西湖半日》中寫到“它無限擴張下的江南迷宮/需要一支振金手臂在江水里掘開春衫的地圖”。不妨將駱艷英所創造的山水宮殿稱之為一所江南迷宮,所有幽靜和綺麗的意象是建筑材料,將青蘿裙和白沙堤引進同一片枯山水中,夜雪和雨水都來臨了,而文學的無用性則是最后的辯詞。
將心靈放歸與山水自然,是對于永恒不變的核心的向往,對于自由的終極追求,如同蝴蝶飛回風中,從此褪去舊夢,真正變幻為萬事萬物。
李白在著名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寫到“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神仙諸人紛紛降落凡間。李賀則有“天上幾回葬神仙”之句。關于宇宙和時空的奇詭想象從未斷絕,近年來不乏以科幻、技術革命、電子游戲等為題材的現代詩,我們不得不面對新的媒介、新的漢語,同樣的跡象也出現在駱艷英的詩中。
首先是,我們熟悉的自然景物類的意象被取代了,轉而變為3D 巨幕、VR 直播、VR 游戲、暗物質、黑洞……在亭臺樓閣之上,數字世界的元素正在侵蝕與修補原有的空洞。
緊接著,便重新組合成另類的傳奇和野史。在《白色的莊周》中,詩人寫道:“白色的莊周,駕駛著飛船/在銀河流汗”。莊周的形象在這里具有了穿越時空的特征,或許這正是“莊生曉夢迷蝴蝶”式的夢幻,能夠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變的莊生,自然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于每個宇宙,進而演化為一種太空奧德賽版本的《逍遙游》。這首詩延續了駱艷英一貫疏朗清澈的筆調,如同運行在平靜的云層之上,又發展出浪漫的隱喻與詰問,可以說是“抽象與野性”的風格體現。
而《移動研究》一詩,則更集中反映出駱艷英詩歌的理性、沉思與精密。“移動”意為改變原來的位置,憑借科技發展的羽翼,移動對于我們來說更為便捷,不論是肉身的遷移,或是信息的傳遞。甚至我們每個人都曾互為時空伴隨者。駱艷英敏銳地捕捉到“移動”是當代社會的一大特點,我們在截然不同的事物的兩面之間往返,通過坐標與編碼互相復制與傳送,直到逐漸混淆彼此的區別。
這既是空間之間點對點的移動:“是我隨身攜帶的一體機/宇宙的發送器”,是地球(家鄉/傳統)到外星(異地/現代)的移動:“是我在星際迷航,為你和她,你和故鄉/荒草與稻谷,米沃什與里爾克”,又是生與死之間的移動:“甚至是為死者與生者之間/建立一種虛擬與現實的鏈接”。
這首詩是對于馬克·斯特蘭德的“我移動,是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的一種再詮釋。科幻美劇《西部世界》第三季也曾引用這首詩作為標題《田野中的空白》。馬克·斯特蘭德以精妙的詩句展現了對于自我存在的質問,自我與世界之間的辨認關系。“我”永遠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空白、一個缺口,唯有“我”不斷移動,才能使這個世界被充滿,重新合攏,變成完整的事物。而如今,漫天飛舞的信息流是否以一種更虛無的方式充滿了世界?我們不僅在田野的這一處,也在田野的那一處,然而我們自身的空洞究竟是否仍有人孜孜不倦地去觀察與思考呢?
到了《邊界的意義》中,駱艷英對于自我認知又提出了新的問題。“直至時間的暗物質,被明天扔進今天的黑洞/光明只剩下一個尾巴,但是/如何解釋尾巴,又成了新的問題”,在宏大時間的辯證與矛盾之下,在一個被新概念填滿的宇宙中,我們如何維持著生老病死、憂傷快樂的日常生活?或許我們最終無法逃脫肉體的牢籠,只有“當人類變成另一個物種時/才能解釋我與本人之間的關系”。盡管如此,詩人仍然留給我們一個光明溫暖的結尾:“可以將桃子,手,書,筷子等同桌子解釋/但是道德,詩歌,氣味與愛不可以”。
這種堅持,正是詩歌的勇氣與自尊所在。
為何說到蝴蝶呢。
或許在駱艷英的詩歌故土上紛繁降臨的意象中,蝴蝶原本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那不曾到達的地方,眼窩深處的藍蝴蝶”(《白果樹下(三)》),“我想象自己正在變成一只蝴蝶”(《十九峰,在天空的鋸齒里徹夜不眠》)。無論是梁祝哀史的結局中飛出的轉世蝴蝶,還是莊周的故事中永遠醒不來的蝴蝶之夢,它們都共同代表著一種自由與轉化的啟示。正如事物的兩面,既是脆弱的,又是輕盈的。到了終結之日,它將提供給我們頓悟和出路:“這世間的愛,與邏輯學建立起來的永久敘述/是一種疾病,需要蝴蝶的治療”(《邊界的意義》)。
在秩序森嚴、久有沉疴的世界上,情感已成為大多數人的負擔。請讓我們暫且相信,詩歌與真正的愛和美德一樣,具有久遠的價值。愿這本詩集在增加我們的困惑的同時,亦增加我們的信心。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