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峰最后一眼看見不穿制服的人是在三個月前。當時他坐在一輛裝了鐵欄桿的大巴車上,他的手上腳上也掛著鐵,胸口被鐵的重量往下拽,要把他拽向深淵。落在大巴車頂上雨滴的聲音更增添了幾分初春陰冷的氣氛,他無力地從車簾縫隙中看向窗外,任由目光從打傘來往的人影上淌過。“最后再看一看這條陌生的街道吧?!彼耄蛟S在許多年里他都將記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片段。
如果車輪是倒著往回滾的,那么雨就要落到天上去,“滴答滴答”是雨水匯聚的聲音,店鋪換了方向流動,行人后退著走路,回到終點也是回到起點,太陽在看不見的云層后面從西滑向東,地球逆著轉動。那么,車上的林小峰也要后退,朝著后背的方向,退回到上車時排成兩排的人群中,戴著手銬腳鐐“踢踏踢踏”地后退;退回到警察拉開看守所大門時那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中;退回到庭審現場,低著頭聽法官宣讀判詞,那時剛好有只蒼蠅在桌子前搓著腳。后退,被剃掉的頭發都一寸一寸長了回來。后退,退回到拿出美工刀的瞬間……
通向監獄的大門打開了,大巴車駛入熄火,監獄警衛隊民警拿著冊子上車。
“林小峰!”
“到!”他想,從此,我就是這里的一員了。
通向監獄深處的第二道大門打開了。大巴車載著一車沉默的人像載著一桶窒息缺氧擠在一起的魚。車停在一塊空地上,押車的防暴隊民警打開車上鐵門:“下車,別擠,快!”人群拖著腳鐐順著次序前行,車上僅存的一點外面世界的空氣便很快稀釋殆盡了。
如果不去看圍墻,那么天空也可以很寬闊。林小峰想起他上學時也有一堵圍墻,將學校圍在半山腰上。許多次,當他翻過圍墻,總要罵上一句,拍一拍身上的墻土,去林間打鳥抓魚。這里的圍墻他是翻不過去了,上面除了鐵絲網,還架著兩根電線,安靜時會有電流“嗞嗞”流動的錯覺。他在看守所曾聽一個幾進宮的人吹牛:“啥,越獄,你以為拍電影,圍墻上兩萬伏電線是擺設?就算你爬上去,你也翻不過去,崗亭里還有荷槍實彈的武警,你跑得有子彈那么快?”
林小峰適應著新的生活,之前想象中的恐懼在日復一日的隊列會操中慢慢消散。就像等來一場大雨,當雨點落在身上,把全身都淋濕,也會有一種痛痛快快的感覺。這里的日子望不到頭,目光所及之處僅限于圍墻,除了響亮及時地喊出“到”“報告”外,他不愿說更多的話。當有犯人問他:
“林小峰,犯了啥事進來的?”
“搶劫。”
“就你,瘦雞一只,搶得了誰啊,哈哈哈?!?/p>
他不再廢話,轉過身,忙自己內務去了。有次在洗漱時,一個背上文了一尊觀音的赤膊犯人在他邊上刷牙,滿口泡沫。
“林小峰,碰過女人嗎?你知道女人哪里最軟,摸起來手感最好嗎?”說完便大笑起來,笑到咳嗽,嘴里的泡沫吐到了面前的墻上。旁邊的犯人也跟著嬉笑起來。
按照以前,林小峰必然要跟他爭論一番。關于女人,比理論比實踐他都不愿輸,但此時林小峰并不理會,監獄里的爭執往往沒有勝利者。晚上熄燈的哨聲已吹過,他躺在并不漆黑的牢房里,看著天花板,看著那里停著的一只黑色小蟲。慢慢地,黑色小蟲開始模糊成一個黑洞,把監舍、鐵門還有他自己一并往里吸進去,在空無邊際的黑洞中,時間停止,他回到回憶中。
王老太醒來是在凌晨四點?!霸谙掠辏麄儾粫砜次伊??!彼睿杏X自己是一艘孤零零的船,飄在“幸福之家”養老院,被水波推著推到對岸去?!疤爝€沒亮,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啊?!彼D了個身,床板的聲音和她輕微的嘆氣聲吵醒了與她同房間的老人。
“醒啦?”
“醒了,睡不著,晚上睡得不踏實?!?/p>
“又在想以前的事?”
“是啊,那張躺了十多年的木床?!?/p>
“兒子把你安排在這里也是為了你考慮?!?/p>
“哎,這么多天了,他們來過幾次啊。把我一個老太婆丟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了?!?/p>
“等天亮了讓護工推著四處走走。”
王老太睜著眼睛等天明。好多次,當她回想起老伴剛離去后的那些不眠夜時,也是睜著眼睛。要是沒有天亮該有多好,永遠活在黑夜里,心中不再有期待,不再有失望。
如果河水能倒流,王老太的船就會漸漸遠離對岸,逆著風慢慢地回到生活的源頭,看見那些經歷過的事一幕幕重演,她辨認著失落與希望交織,淚水與歡笑共存的畫面,像是仰頭的觀眾觀賞一場在天空演出的戲。
“另一種形式的坐牢?!庇写嗡o工抱怨。自從發生那件事情后,她的兒子兒媳有了借口把她送到這里。當時王老太坐在輪椅上,被他兒子推進了養老院的門,兒媳提了行李。
“你們這是要把我賣了!”
“怎么這樣想,媽,這個養老院口碑不錯的,您一個人住在那個老房子里,我們也不放心?。 ?/p>
“那也不用你管,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頭,那里還有你爹陪我!”
登記住院時,王老太執拗地在一邊生著悶氣,幾個老頭老太木訥地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看著他們。一些日子過去了,除了跟護工和同房間的老姐妹偶爾說說話,她還是沒能很好適應新的環境。有一天,天空晴朗,年輕的護工推著她到室外曬太陽,她看著不遠處的圍墻問:“外頭是什么?”
“圍墻的外面還有一個圍墻,隔壁就是看守所,剛被抓的人就關在那里?!?/p>
“哦?!蓖趵咸耄锌赡芩苍谀莻€圍墻里。
漫不經心的太陽朝著群山落了下去,巨大的晚霞落在不遠處的一幢爛尾樓上,像是一截枯木上停了一只身披霞光的鳳凰。她吃了晚飯,護工把她推回房間,為她準備好洗漱的臉盆、毛巾,叮囑她吃了藥之后就可以睡覺了。今晚繼續睡在一張不能使她安睡的床上,她翻身的聲音很輕,仿佛一艘小船在水波中輕微地顛簸。接著,水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旋轉,把周圍的一切連她自己都吸了進去。時間停滯,她開始了回憶。
暨北街道福田路58號北門新村6幢202室是王老太跟老伴結婚時買的房子,在這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地方,她和老伴生活了幾十年。房子里有過爭吵、歡笑,有過鍋碗瓢盆“叮叮當當”及淘氣的孩子被訓斥后的哭泣。如果房子是一個留聲機,它會記錄下很多特殊的聲音,在主人老到無所事事的時候一遍遍播放,慢慢重建過去那一個個遙不可及的夢,在夢里人們還是當時的模樣。
五年前,她的老伴因意外去世后,整個房子突然安靜下來。起先,她還可以借著悲痛活下去,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就連“悲痛”這樣強有力的藥丸也漸漸消融在平淡的時間之水中了。有一天,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稀疏的白發,拿起一把缺齒的梳子,獨自梳起來。在某一瞬間,她仿佛有一種錯覺,坐在那兒,覺得有人在耳邊叫她,她起身仔細分辨,這個聲音又消失不見了。
她把她老伴的相框放在客廳案臺邊上,案臺中央墊高供著一座觀音菩薩像,前面放著電香爐,插上電時,鮮紅的光使照片上觀音娘娘的臉頰多了一絲紅潤的光彩。有時拜完觀音娘娘后王老太會跟照片里的人說說話:“老頭子,你丟下我,我心里苦啊?!焙髞恚凉u漸沉默了,有些話都放在心里了,只在吃飯時,不經意抬頭看他一眼。這些年里,王老太除了在上午逛一趟菜場,便極少出門,像寄居蟹寄居在螺殼間,她寄居在這個房子里,按時為房子開燈、關燈。窗外的光從凌晨起到鼎盛到衰敗到墜向群山,她為自己準備了晚飯。當群山間濺起的一滴滴白日鮮血黯淡時,她明白一天又將過去了。
偶爾她的兒子也會來看她,時間不長,從坐下到屁股離開竹凳子也就三四個小時。雖然如此,王老太在日歷上依然用簽字筆在清明、端午、中秋這樣的節假日上畫上黑黑的圈圈,期盼這短暫發光的日子能一次次到來。后來,她給自己買了只灰貓回來,取名鬧鬧。鬧鬧是母貓,很調皮。一次,它跳上客廳案臺,將她老伴的相框從桌子上打翻了,她也不氣惱,跟老伴介紹:“老頭子,它是鬧鬧,還小,不懂事,不要介意啊?!蓖趵咸ν曜约旱氖潞螅傄[鬧說上幾句。
“鬧鬧,今天有沒有鬧?!薄棒[鬧,看看,我到菜場里拿了些沒人要的細魚頭,燒給你吃。”“鬧鬧,今天元宵節,只有我老太婆陪著你過了。”
讓王老太受不了的是發情期的鬧鬧在夜晚的叫春,如嚎似怨,又似半夜醒來沒奶喝的嬰兒的哭聲,一聲聲將她從夢境中拽回來,扔在深夜無邊的黑暗中。更讓王老太受不了的是鄰居已經向她抱怨好多回,說她的貓晚上爬到陽臺上對著窗玻璃叫或在樓下花園雜樹叢中叫,弄得他們都睡不好。他們希望王老太別再養貓了。
“聽多了對人不好。這貓啊,要么絕育,要么送人。”
王老太不忍鬧鬧被獸醫拉開肚子。陽臺上,她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撫摸著它的腦袋。
“春天過去,我再把你接回來好不好?”
她把鬧鬧送到了鄉下表姐家。回到家后,王老太覺得整個房子更空、更安靜了。她故意將拖鞋拖得很重,讓鞋子后跟在地板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故意在喝完水放杯子時,讓杯子與桌子有輕微的碰撞聲,搬椅子時不再考慮樓下的感受而直接拖拽。特別是當她半夜醒來,感覺整個世界被拋下的只有她自己?!皼]聲音,照樣還是后半夜醒來啊?!惫麓谝雇砗叫校位斡朴频教烀?。
林小峰對父母的印象模糊,在他尚未形成有效記憶之前,他的父母就外出打工,只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當著他的面吵一架,又不見了蹤影。之后,他們交錯著回來。他想起奶奶有一把缺了齒的木梳,小時候奶奶給他梳頭發時把頭皮弄得很疼?!疤?,奶奶?!薄澳泐^上長虱子嘞?!痹俸髞?,他的奶奶管不住他,就放任林小峰在山野間像野草一樣瘋長。四季輪轉,野草枯黃了一茬又一茬,林小峰十二歲那年,他的父母離婚了,林小峰想,從此更沒人管我啦。
林小峰開始逃課了。圍墻外面是當地農民種的油菜花,大片大片油菜花開時,風吹過,山坡上連綿著黃色的波浪。白色的圍墻,將學校困成一座孤島,整個春天都在外面浪費著。林小峰剛開始逃課只是出去玩個半個小時,后來整節整節地逃課,再后來半天半天地逃課。有一次,班主任漫山遍野尋找他,最后在一大片油菜花叢中找到了,他衣服上落滿了花粉。
林小峰上六年級時的班主任是個剛大學畢業分配到他們學校的女老師,小小的個子,相貌中等,戴副眼鏡,對學生嚴厲。她離家遠,周末也住在學校。
一次上課時,林小峰吊兒郎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凳子上,歪著頭,抖著腿。
“林小峰,你給我坐好,看你坐的樣子,像個學生嗎!”
林小峰搖頭晃腦地直了直身子,沒過一會兒又塌陷回去。
“你給我站著聽課,站起來!”
他覺得她讓他在同學面前丟了臉,用眼睛瞪了她一眼。班主任拿著書從講臺那邊過來了,林小峰還是坐著。
“啪!”一本書甩在林小峰頭上,他下意識的拿手擋了下,“嗖”地站起來時將右手舉到頭頂。
她也下意識地拿手擋住了自己的臉。邊上幾個男同學拉住了他。
林小峰已經不滿足于在校門外欺負同學,拿把小刀把低年級的學生嚇得哇哇大哭,或者攔住女同學,讓她們四處亂竄。那天放學后,學校里的人寥寥無幾,班主任在教室里為幾個學生補課。林小峰經過她的宿舍時,看見宿舍旁的電線上晾曬的幾件裙子中間有一條紅的蕾絲內褲。他拿來竿子用手撥開裙子,試了幾次將內褲挑到了地上,褲頭上沾了幾根枯草。他把衣架撿起,捏著衣架的掛鉤來到門衛大叔的宿舍旁,那里曬著兩件灰色的男士內衣。他早看門衛不順眼了,那個上頂著油頭,下長著絡腮胡的矮胖男人老是揪住他不放。他看了一眼,四周無人,就挑了其中那件有點破舊的內衣,同樣用竿子挑下來。他把那條紅色蕾絲內褲塞進了老男人的內衣里,兩個衣架并在一起。林小峰拿在手上掂了掂,對著光,隱隱約約能看到灰色內衣里的那片暗紅,然后小心翼翼地掛回去,迅速跑開了。
事情是這樣敗露的:“哪個不要臉的東西!”大叔一手拎著短褲,像是拎著一小片凝固的血閃過灰色的校園。那時班主任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她看到沖進來的大叔手里拿著自己短褲時氣憤尷尬不已。門衛察覺到班主任的異常,瞪了眼睛走向她,責問她為什么要把內褲放進他的內衣里,她更是羞得啞口無言。迷迷糊糊中她搶過門衛手上的衣架,跑進宿舍獨自哭了一會兒。當她把眼淚擦干重新戴上眼鏡時,羞愧已轉為憤怒了。她去班級里發了飆。
“要是這個流氓在我們班級里,有他好看的!”后來有個同學跟她報告說那天看見林小峰在那邊附近逗留了好一會兒。而這些天林小峰剛好又翹課了。
她找了跟她搭班的男老師,讓他開車去找林小峰。車子盤著山路開,沿路問了幾個村民,找到了林小峰的家。最先歡迎他們的是院子里的幾只雞鴨,叫喚了一陣之后歡快地跑開了。林小峰的爺爺蹣跚著出來了。
“哦,是小峰啊,老師啊,他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去喊一聲,小峰,小峰……”
班主任余氣未消,一臉怒意坐在門口方凳上。
林小峰提著一個紅水桶,晃蕩晃蕩地回來了。看見班主任坐在門口盯著他,他站住了,把水桶放到地上,水桶里的魚驚了下,甩出一些水來。
“林小峰,這事情是你做的嗎?”
林小峰低著頭不回答。
“男子漢敢做敢當,是不是你做的?”
林小峰抬了抬腦袋,側著回答道:“是又怎么樣?!?/p>
“啪!啪!”班主任人小但靈活,沖上去就是兩個耳光。
“打得好?!彼麪敔斦f。
林小峰來到王老太城市那年,他已經輟學三年多了,起先他在他老鄉位于暨北街道浣紗北路上的洗車店里幫忙洗車。兩夫妻,店開了三四年,除了洗車,也做些汽車美容之類的業務。林小峰來的時候跟老鄉談好,洗一輛車得十塊工錢。除了房租與三餐,一個月下來,手上還有些零錢。天氣下雨或者晚上關店時,林小峰會去附近的網吧上網,靠玩游戲打發身在異鄉的寂寞,時間久了就跟網吧老板成了朋友。
“小峰,來了啊,還是老位置吧?”
“嗯,老板,兩瓶飲料,再來包煙,多少錢?我掃你?!痹诰W吧嘈雜、煙霧繚繞的環境中,當他戴上耳機的那一刻便進入了自我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并不是一個小角色,通過YY等聊天軟件,發號施令,指揮著團隊打敗一個個BOSS。當團隊活動結束,他摘下耳機走下樓梯重新走進黑夜,那種興奮愉悅的感覺才開始漸漸消退,這通常是半夜一二點了。
一天,洗車店里來了一個開寶馬的女客戶,穿著旗袍,妝容精致,耳邊還搖晃著兩顆閃亮的珍珠,老鄉立馬迎了上去。
“姐,車又臟啦。”
“嗯,洗得仔細點,上次踏板下面還沾了泥?!?/p>
林小峰剛想拿了鑰匙把車開到洗車位上就被女人攔了下來。
“穿這么臟,要直接坐在我毛皮墊子上?。 ?/p>
老鄉連連道歉,拿了車墊墊好,開了進去。下車時低聲跟林小峰說:“好好洗,這女人難弄?!绷中》宕蜷_水龍頭,提著水管,對車身和車胎輪轂開始預沖洗。接著用濕毛巾打上了泡沫從車頂逐步轉向車窗車尾方向擦拭。擦前擋風玻璃時,他想把雨刮器立起來,在沒有調到合適的角度下,一用力竟把它掰彎了。放下后的雨刮器不能貼合到玻璃上,像一截枯瘦的枝丫突兀地斜斜地指著林小峰站立的地方?;艁y中林小峰多次嘗試,坐在休息區玩手機的女人透過玻璃發現了異常。兩粒閃光的珍珠還在耳朵下悠閑地搖晃,接著爆發出女人責罵的聲音:
“要死啦!你怎么弄的,老板!你過來看!”
老鄉過來時看了林小峰一眼,又堆起笑容向女人詢問:“怎么了?”“怎么了!雨刮器被掰斷了!”
女人堅持要林小峰賠八百塊錢,老鄉覺得貴了:“這里有新的,要不給您換上?”
“新的有什么用,我要去4S店換原裝的,誤工費、工時費、材料費,快遞費加起來八百塊錢夠不夠?”好說歹說,老板賠了女人六百塊錢,女人收錢后罵罵咧咧的,臨走時丟下一句話:“破地方,誰來誰傻!”
林小峰把毛巾丟回水桶,雖然老鄉沒責備他什么,他心里有氣,走到老鄉邊上,扔下一句話:“錢我會還你的?!北阕吡顺鋈?。
王老太家離菜場不遠,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北門菜場還在規劃中,一晃許多年過去了,除了某段時間菜場封了,冷冷清清,其余日子不管外面世界如何變化,這里的清晨都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老百姓總要吃飯,總要去菜場買菜的。去菜場是王老太多年的習慣了,也是她為數不多出門的理由。過去老伴在的時候,她總會挑些老伴喜歡又實惠的菜,老伴不在了,她就撿些便宜的菜買。鬧鬧在的那段時間也會向商販討些不值錢的小魚小蝦回去。鬧鬧不在了,去菜場的動力似乎也弱了不少。
出門前,按照往常習慣,王老太將團成一團的紙幣攤開數好,又團回去塞進自己的口袋,一只尼龍袋里有幾個硬幣,拿起來叮叮當當響,她也塞進口袋。二十一世紀都快過去四分之一世紀了,支付寶、微信便捷支付方式早已深入人心,現在大街上的人基本上不再拿現金買東西了,王老太還是按照從前的傳統,講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幾千年的規矩,說變就變啦!”她用的是老年手機,按鍵數字特別大,每按一下都有標準的女聲提示。
北門菜場是暨北街道最大的菜場,除了正式的攤位,周邊房子的一樓都出租給了商販,城管來之前,賣魚肉蝦的、搞批發的、賣水果的都把攤位往過道延伸,讓原本就不寬的過道更顯得擁擠。她踮著腳皺著眉頭從賣魚的店鋪前走過,看見扔在角落的那些魚鰾、魚腸,又想起鬧鬧來,又想起老伴來。以前她老伴燒魚很好吃,但挖魚鰾、魚腸、魚鰓,刮魚鱗等下手活都是她干的,現在卻嫌棄起魚的腥味來。賣自家菜的當地人坐在弄堂邊的小板凳上,前面地上攤開收拾好的蔬菜,看見王老太過來就開始吆喝。
菜場里有一個衣不遮體的中年乞丐常趴在一塊帶小輪子的木板上,露出自己被截肢的腿,低著頭看地上水漬。木板面前放著一個不銹鋼碗和一張塑封嚴實的微信、支付寶收款碼。過路買菜的人遠遠看見他就避開了,小販們要是看見乞丐用兩只手撐著從遠處慢慢滑過來,總覺得他要擋了自己的生意,兇著讓他滾遠點。
王老太買完菜經過乞丐身旁,經常會停下來,看著地上的可憐人??蓱z人卻刻意躲避著任何看向他的目光。她從尼龍袋里拿出一塊錢硬幣往不銹鋼碗里扔了下去,硬幣從高處落下,“叮咚”一聲落進碗里清脆得很好聽。王老太往碗里瞥了瞥,估摸著有十來塊錢吧。
“看看,連討飯的都用上二維碼收款了?!迸赃呉粋€中年女人感嘆道。
站在門口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有些悲涼,就算開門進去了,還是一個人啊,墻與墻之間的空氣中沒有一個跳動的音符,就連那些鮮活的影子都在一片沉寂中慢慢凋謝。當關門聲過后,世界又很快安靜下來。她拿來拖把,把客廳又拖了一遍,拿來抹布,把老伴的照片又擦了一遍,接著里里外外收拾起來,就在這每天一遍一遍重復的勞動中,她抵消著時間。人有時真想不明白,追求長壽又不得不忍受漫長時間帶來的窒息感。王老太將買來的幾個胡蘿卜洗了,切了,炒了。胡蘿卜雖然開裂了,但個頭很大,燒了滿滿一碗,她決定中午晚上各吃一半。
老伴去世的時候,兒子將她接去身邊住了一段時間。兩代人的生活習慣也在狹小的空間里起了摩擦。她覺得好好一碗菜倒了是浪費,她覺得超市里的餃子餡用的是最差的豬肉。她覺得晚上八點過了就要去睡覺,而早上六點就該起床了。這些小夫妻都能忍受,最讓他們受不了的是王老太總是旁敲側擊地問:“你們什么時候生孩子?”
其實這樣的心情也很好理解。多個孩子,多份熱鬧,在還能干得動的年紀,王老太愿意把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她的孫子孫女。但她的兒子總是說不到時候,要順其自然。
“你看看你朋友小何,二胎都生好了,你們一點用沒有!”王老太吵著要回自己家,不愿在兒子那里多待一天,“看著你們心煩!”兒子也巴不得把王老太送回家,因為他老婆也沖他發了不少牢騷,再下去要影響家庭和諧啦。這些都是王老太養鬧鬧之前的事了。雖說如此,后來王老太還是在日歷本上把所有重要的節日都畫了圈圈,那些是兒子說好要來看她的日子。
還有些其他的陰影將她籠罩。王老太習慣在晚上睡覺前打開收音機,收音機就放在枕頭邊,能聽市里省里的幾個頻道,王老太最喜歡聽戲曲,沒有戲曲也沒關系,什么都聽,只要有人在那里說話就行。有天她聽到了這樣的新聞:某地一位八十一歲獨居老人去世兩個多月才被人發現,發現時尸體已經白骨化了,那個老人在遺書里寫下富有詩意的句子:“我于昨晚去世,走時心如止水?!倍氖魠s被小區居民誤以為是周邊菜園施肥的糞便發出的。男主播低沉的聲音還沒結束,她立馬轉身關了收音機睡覺。“真是晦氣!”
但這事就像一個胃酸也消化不了的疙瘩,被王老太反芻著。中秋臨近,當她兒子告訴她不回去時。她在電話里說:“就當我死了好了,你不用來管了!”
那天,網吧老板對于林小峰提早到來還有些驚訝:“呦,小峰,今天怎么這么早來上網了,洗車不用洗了?”
“不關你事,老板,老樣子,錢先掛著。”當一根香煙在林小峰的手上點燃時,林小峰戴上耳機,進入了他的世界。當然,在他的英雄世界中也有紅顏知己,為此還花了一些錢,買了游戲道具送給她,博知己一笑。現實中的不爽生成了虛擬世界中的怒氣,他在游戲中大殺四方,連敵對陣營灰色頭像的小號都不放過,一概殺了之后再補上一句“傻叉”。凌晨一兩點他還沒有下機的意思,便讓網管續費,他要通宵。
煙蒂在他電腦前隆起了一個小山丘,困意襲來,便摘下耳機,叫老板再拿一包煙過來。扭頭時發現旁邊的哥們正目不轉睛看著男歡女愛之片,他的耳機里隱隱傳出女主興奮的聲音,他的左手在褲襠里摩擦,褲子隆起另一個小山丘。他拍了拍哥們,冒昧打斷了他,問來了地址。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每當半夜三四點,他困意最濃烈的時候也是他最期待的時候。他躲在角落,把音量調大,一邊觀看,一邊總要平地起山丘,“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需要誰等候嗎?從高處墜落是一種極致的快樂。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再年輕的身體也經不起折騰。白天洗車時,老鄉提醒:“小峰,晚上游戲別玩太晚?!?/p>
后來,投訴車沒洗干凈的顧客多了起來,老鄉換了口氣說:“小峰,洗車你得認真洗啊,你不記得上次的事了?”
林小峰也從中聽出了話外音,老鄉對他已有不滿和責備。“你算算吧,這些天洗車應該超過六十輛了吧,湊足六百元了,剛好還你,老子不干了,誰愛干誰干去!”
林小峰是有女朋友的,相識相知相戀于網吧。當時坐在林小峰隔壁,他們的認識從一句話開始:“哥們,借個火??!”對了,林小峰的女朋友也抽煙,玉手一夾,一吸一吐動作極為優雅。你若透過煙霧看著她,能從她的眼睛看見少女不該有的深沉。當然玩游戲時,她嘴里叼著煙,一邊罵,一邊雙手不停地打字,直到煙氣熏得她咳嗽不已。下機后,林小峰陪著她去路邊攤吃燒烤,喝啤酒,軋半夜一兩點鐘的馬路。有一次,她跟他說:“路邊等我下?!?/p>
“干嗎?”
“尿尿?!苯又苓M了小樹叢,接著他聽見了流水的聲音1c120b88803205a575cd3384b4e743fb。
林小峰喜歡她什么,他也說不清。也許喜歡她抽煙吧,他也抽煙,就屬于煙味相投。也許喜歡她的不拘一格,喜歡她的自由灑脫吧。那天,他們在江邊散步,她問他:“接吻過嗎?”
“沒有,只捏過女同學的臉蛋?!?/p>
“哈哈哈,原來是小處男??!”林小峰盯著她,慢慢地,她不笑了,盯著林小峰,慢慢地,她把嘴唇往林小峰的嘴唇送。慢慢地,他們的動作變得猛烈而扭曲,摸索時磕到了牙齒,慢慢地,舌頭與舌頭才學會自如地在幽暗之地嬉戲纏綿。她引導他的手伸進內衣放在自己柔軟溫暖的胸上,如同觸電一般。他的下身因堅挺的時間過久而不由自主地抽搐。他腦海中的一根弦松弛了,坐在岸堤上,把頭貼在她的胸間,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腰。
“什么感覺?”
“不一樣的煙味?!?/p>
林小峰沒錢了,洗車積累的那點錢經不起揮霍幾天。這段時間,他女朋友也不見了。不過他已經在旅店里體驗過幾回一個男人想體驗的,由生疏到上手,他在這方面學得很快。他知道了手感最好的除了胸,還有屁股,他女朋友的屁股很光滑,又有彈性,摸上去是不一樣的手感。“酥軟與Q彈,都很不錯!”他回味著。后來在半夜看片時,他因有了具體生動的體驗,發現看片的快感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了。
網吧老板不肯讓林小峰賒賬了。
“小峰啊,不是哥不相信你,你先拿錢來還一部分。”
“最后一天,明天我去搞錢?!庇质且灰雇ㄏ瑲g愉之后盡顯疲憊。天亮時,林小峰渾渾噩噩地走出網吧,網吧收銀臺背后的觀音娘娘在彌漫的煙霧中慈祥地目送他。林小峰在北門菜場的早餐店,用手機里僅有的一點錢,買了兩個包子和一碗豆漿。他在包子店里坐著,目光漫過蒸籠里上升的徐徐白煙,停留在虛無縹緲的前方,世界在他的視網膜上倒立,模糊一片。
當他遠遠看見巷子口那個木板上躺著的乞丐時,便吐了口唾沫,他要回家就避不開他。只能慢慢走近,他看見有個六十來歲的老婦從衣服口袋里拿出塑料袋,又從塑料袋中取出一枚硬幣,扔向乞丐面前的不銹鋼盆,乞丐頭也不抬,點點頭算是表達了感謝。
“這年頭,誰還傻乎乎地用現金啊?!绷中》寰投嗥沉四莻€老婦一眼,個子不高,穿著墨綠色的衣服,手上拎了兩個裝了菜的塑料袋。林小峰好奇乞丐一個早上討到了多少錢,就靠近看了看。估摸著有十來塊錢吧。這時旁邊一個中年女人感嘆道:“看看,連要飯的都用上二維碼收款了?!绷中》逑耄菲ㄒ埖?,斷個腿還斷出謀生手段來了。
林小峰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租的地方,哈欠連天,胡亂擦了把臉就躺到了床上。他想著用什么方法去賺點錢來。老鄉那里是不能回了,好馬不吃回頭草。想擺地攤,不知道賣什么也沒進貨的錢,想送外賣,還得自己先買個電瓶車。他想來想去都是問題,沒有答案?!肮芩兀言僬f?!币环恚粋€哈欠把他帶進了夢鄉。也真是奇怪,夢里林小峰的女朋友出現了,瞇著眼嘟著鮮嫩的嘴巴向林小峰靠過來,越來越主動地將林小峰的手引向不可言說之地。可當女朋友褪下外褲,林小峰發現她竟然穿了一條紅色蕾絲內褲?!皝戆?,快活啊?!痹僮屑毧磿r,眼前的女人已是班主任的模樣,她的手上拿著一把長長的戒尺。
接二連三的夢破滅了,最后一個畫面是林小峰啃著雞翅喝著白開水,醒來時已下午兩點了。餓了,實在是餓醒了。林小峰在房間里找了一圈,除了半包受潮的餅干和泡面包裝袋里幾粒面餅渣子,再也沒有吃的了。他跑到房東那里,隨手拿起一包泡面。
“小峰啊,房子月底到期了,租不租了?”
“不是沒到嗎,當時租房按‘押一付三’給的錢,要是我不租的話,把押金還我?!?/p>
“房子不能空著,你不租了我可以再找人。”
晚上洗車店的老鄉給他轉來了三百塊錢,說是月底結算時,發現扣除之前的六百塊還有的多。小峰正在為他的上網錢發愁呢,錢一到賬,他就起身去了網吧。
“老板,今天我有現金。煙,飲料,老位置開機?!?/p>
某天晚上王老太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是飄在空中的人,或者說是一把年紀了還能御風飛行的人,額上幾根灰白的頭發在風里搖動,除此,她并不覺得寒冷或害怕。她辨認出腳下發光的是亮著燈的一個個房間,再看時驚訝地發現正是自己所住的老小區。幾十年前的小區,沒有圍墻,沒有物業,一幢一幢間隔有序。王老太急于找到自己的202室,便御風往低處降了降。當她真的靠近202室時,驚訝地發現所有的房子都是亮著燈的,唯有202室是黑黑的??蛷d觀音像前的電香爐閃著幽暗的紅光,在案臺底下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佛藏了一個個幽靈或一具具白骨。王老太自然又想到了那個腐爛發臭又被人把尸臭當糞臭的老人,在黑玻璃上她看見了她自己。王老太腳下一顫,跌落下來跌醒了。
又跌落在漫無邊際的夜里,睡眠之前好了許多,這幾天又不行了。樓上住戶的小孫子學會走路了,晚上八九點還踢踢踏踏地響個不停。她很想跑上去跟他們說,給小孫子換個軟底的拖鞋吧,猶豫了很多天終究自己忍受了??斓街星锪?,她期待著,也害怕著。每當萬家團圓,燈火通明時,她一次次安慰自己:或許也有人跟她一樣,孤孤單單守在家里??粗谄崞岬拇皯簦谀X海中回憶,過往歲月中的一些畫面依次被點亮。她想起兒子還小的時候,他們家也曾是萬家燈火中明亮的一盞燈,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分著珍貴的月餅,回想起兒子大口吃月餅差點噎到的調皮模樣,近得仿佛可以伸過手去給他拍拍背。再往前,她回到自己小時候,坐在灶臺后面,用稚嫩的手將柴火放入灶膛里,紅紅的火苗把她的小臉蛋映襯得格外生動,火焰在她眼里燃燒。漸漸地,她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嘆中:“老天太殘忍。從出生到長大,到老到死去,有幾個人是心滿意足地離開的?”
是啊,要是人能倒著過一生該有多好,睜開眼睛從絕望中出生,下了病床,學會走路,走回自己的壯年、青年,從雞零狗碎的婚姻中走回愛情。接著再往回走。走回純真貧窮的童年,萬事萬物都讓人充滿著好奇,走回蹣跚學步的幼年,整個未來的道路就在眼前鋪展開,最后回到出生,回到精子奮力游進卵子并與卵子結合的那個瞬間,是終點也是回到起點,回到宇宙無盡的空虛與偶然中。
“下輩子,我寧愿做只猴子,也不要做生肖為猴的人!”
天又亮起來了,天總會亮的,就像日子總要繼續,又不能去死,人就只能活著。她起身,到廚房,將昨晚的剩飯加點水,在鍋里煮一煮,再切了一些青菜葉子進去,放點鹽,等水開了,一碗“食飯”也就能吃了。王老太捧起碗,坐在陽臺上的一把藍色塑料凳上,那時清晨的陽光剛升起來,落在她的腳下。
波瀾不驚的日子往前流動著。那天,王老太再次出現在菜場里,乞丐邊上圍了一些人,她還沒走到邊上就聽見人們零星在議論:“嘖嘖嘖,光天化日連討飯的錢都要搶。”乞丐躺在那里,像是被人推倒在地,受盡欺辱委屈巴巴的孩子。但又跟孩子有著截然不同的眼神,一種柔弱中夾雜了憤怒、怨恨的眼神,冰凍了人們投向他的或是善意,或是調侃嘲笑的目光。不銹鋼盆倒扣在地上,二維碼粘在馬路上濕答答的,上面還有一個明顯的腳印。有人建議報警,欺負一個乞丐,常理難容。也有好事的問:
“被搶走了多少啊?”
“多少?二十多塊!”邊上的人就都笑了起來:
“你不是還有線上收入嗎?哈哈哈?!?/p>
乞丐今天本來心里竊喜,想著收益不錯,沒想到最后空歡喜一場還被人嘲笑,便閉上了嘴巴,用臟兮兮但又靈活的雙手把碗扶正,把二維碼撿起,用身上的破衣服擦了又擦,畢竟是吃飯的家伙。王老太生了惻隱之心,打開塑料袋,找了兩枚硬幣扔進去,硬幣落在空空的碗里聲音更加清脆,猶如空谷中的一聲啼鳴,隔絕了片刻周圍的嘲笑與嘈雜。接著起哄聲又起:“把碗翻過來就有錢,這錢多好賺啊?!?/p>
王老太回到家比以往晚了些。關上門,她覺得自己又是一個人了,她像是坐在一艘孤船上,只有順著這條河流漂下去,前方,被霧氣籠罩,而當船駛入霧氣中時,來時的路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在菜場扔下那兩個硬幣之后,就有一雙眼睛黏上她了。那雙眼睛尾隨了她,跟著她穿過菜場,走過小巷,拐過彎走回王老太的小區,直到一聲關門聲響起。
林小峰神情恍惚地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回到出租房,關門睡覺。下午的時候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只用了一瞬間林小峰就從迷糊轉到了惱火,他用被子蓋住自己,敲門聲不依不饒,他憤怒地起床,穿了拖鞋,去開門?!耙腊?,敲什么!”“林小峰,超出幾天了,要么給錢,要么搬家。這幾天的房租從你押金里扣。”“砰!”林小峰重重地把門甩上了。
環顧房間,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沒有其他可以帶走的東西,角落里堆滿“康師傅”“白象”等方便面的桶,好幾個桶里還洋溢著黃燦燦紅彤彤的油漬,幾只蒼蠅在桶里爬進爬出,像是度假的人們找到了絕美的湖泊。床頭柜上的煙灰缸,歪歪斜斜地插滿了煙蒂,桌上鋪了一層煙灰。他拿出袋子,將洗過的、沒洗過的衣服褲子,襪子毛巾一并扔了進去。抽了幾根煙,將剩余的半包連同打火機、手機、充電寶塞進褲子口袋,口袋鼓鼓的,讓他想起小時候褲子口袋里裝滿了贏來的彈珠。再看看四周,確實沒有落下東西了,就找房東要押金去了。
“給你四百?!?/p>
“怎么成四百了?”
“你這幾天白住的?你從我這里拿走的方便面不用錢?你月初搬離,我生意有沒有影響?扣你兩百算便宜你了。”林小峰也不廢話,拽過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去上網,做網上的英雄。當他把行李都拿去網吧時,網吧老板好奇地看著他:“林小峰,把家都搬來啦!”林小峰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扔給了老板:“之前的再賒著,這幾天的先從這里扣?!边B續幾天,林小峰分不清虛擬與現實,分不清黎明與黃昏,游戲中的英雄與現實中的狗熊像兩條河流在他腦海匯聚成渾濁的大江,沖刷著幻境與現實的邊界。他把網吧當作家,累了就橫過椅子,把腳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半躺著睡上一會兒??柿?,餓了,外賣隨叫隨到?,F實生活中他沒有要見的人,沒有想見的人,與人的交流僅限于網吧老板過來給他送煙時,抬一下發腫的眼皮。當他的手再次伸向煙盒,另一只手習慣性去拿打火機時,發現煙盒里已經沒了香煙了。
“老板,再來包煙。”
老板空著手過來了。“林小峰,你的錢沒了?!?/p>
“那就再賒一包。”“賒不了了,網吧也不是慈善機構啊,你之前欠的還沒付完呢。”林小峰重重磕了下鼠標,想起身去趟廁所,起來時差點摔了一跤。
林小峰站在鏡子前,疲憊的眼睛看著眼前陌生邋遢的人,才幾天時間,就跟他記憶中的自己相比老去了二三十歲:胡子硬得能戳破五彩的氣球,頭發油膩打結,肩上輕輕落了一些頭皮屑是不會融化的雪。小時候,落雪時他曾多么開心,眼睛都是發亮的。他想,要是穿件破衣服就能去菜場里要飯啦。他想象著自己躺在菜場乞丐旁邊的另一塊木板上,前面同樣放一個不銹鋼碗,一張正反面都印了字的支付寶、微信收款碼。乞丐可以用斷腿賣慘謀生,他能賣什么慘呢?賣生在山坳坳里投錯胎的慘,賣從小父母離異無爹親娘親的慘,賣女朋友不辭而別的慘,還是賣社會冷血無情的慘?他想,他會不會也像乞丐那樣把頭低下,像是在給整個世界磕頭。“老子寧可餓死,也不下跪!”“兄弟,借個位置洗個手?!绷硪粋€上廁所的人出來往他邊上擠了擠。
每周一監區都會有一次針對上周表現和改造中的注意事項的集體點評,監區里兩百來號服刑人員吃過晚飯,就拿上小板凳在監房里分兩排站好,統一到監舍大廳里集合。小組長挨個檢查監房,確認里面沒人后把監舍的門關上。大廳里的犯人齊刷刷站著,監區民警一聲令下“坐下!”又齊刷刷地坐在凳子上。犯人們雙手整齊地放在雙腿上,抬頭挺胸,將腰挺得筆直筆直。看得出經過一個月的新犯入監訓練,效果還是很明顯的。
監區管教民警點名批評了幾位表現稍差的犯人,除了扣分外,還要寫一份檢討書。入監改造表現是要記錄在改造檔案上的,就像學校老師在學期結束時寫上評語一樣。
“下周,你們要分流到新的監區去了,要記住這里學到的規矩,明白改造的道理,要在改造細節中,體現一個服刑人員的改造意志。不要想太遙遠的事,改造好一天就是一天。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改造,多賺分,少犯錯,爭取早日獲得新生!”
“還有一件事需要大家做好,去新監區之前,需要每一位服刑人員寫一份入監體會,表明今后自己的改造態度。同時把自己的犯罪經過也寫一寫,方便新監區的民警對你們有大致的印象?!?/p>
周末除了正常的隊列會操等訓練內容外,也會給服刑人員一定的時間,讓他們整理內務,坐在監房里看看書,或者在監舍大廳里,看看電視節目。這周末,因為管教在周一布置了任務,大部分犯人就坐在監房小凳子上,桌上攤開一張張紙。林小峰的位置靠窗,陽光就從窗戶里射進來,照在他的后背上,他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拿起筆。
“報告警官,經過這一個多月的改造,我深刻明白了在這里遵守規矩的重要性,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不能做都在入監手冊上寫得清清楚楚,以前我管不住自己,今后我不得不管住自己,不給警官tiān麻煩,想想我的家人,我也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去?!弊謱懙猛嵬崤づぃ瑐€別字還用了拼音代替。他讀了幾遍,向小組長問來了“添”字的寫法,又規規矩矩地重新抄了一遍,接著,他拿出一張新的紙,用手捋平后,皺著眉頭,貌似陷入遙遠的回憶中。
“報告警官,我叫林小峰,今年十九歲,犯的是搶劫罪,蒙面持刀入室搶劫,搶了十二元,被判十二年。我從小出生在山區,父母在我讀小學時離異了,屬于‘爹不親娘不愛,爺爺奶奶管不了’的孩子。我不聽話時,奶奶也只會念幾句可笑的‘阿彌陀佛’。我初二輟學后,在村里游手好閑了兩年,同年齡的基本出去打工了。每次春節回來,他們都叫我一起出去見見世面。那年我去我爸打工的地方找他了,他在那邊已經組成了新家庭,有一個兩三歲的兒子。那時我從實際生活中充分體會了小學課本里學到的一些遙遠的詞‘花枝招展’‘寄人籬下’‘喜怒無?!u漸地,我爸也跟那個女人一樣,擺臉色給我看,他不打我,知道惹急了我也要還手的。都是他兒子,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呢,我跟他的新兒子就像坐在蹺蹺板的兩端,我重,所以我低在地上,他輕,所以被抬到了天上。住了小半年,實在不想看欠他們錢的那副死樣子。我從打零工的五金店拿到幾個月的工錢后就離開了他的城市。車上給他發了條信息:我不回來了,今天,明天,后天都不回來了,你就當我死了好了。他沒回?!?/p>
時間從墻上的鐘表里溢出,一點一點溢滿整個房間,淹沒床單、柜子、臉盆架和上面的毛巾。老人在房間里待著就像溺在無盡的時間之海中。但人不是魚,沒有魚鰓,與溺亡的區別只是將幾分鐘的窒息感蔓延到今后的日日夜夜中。王老太來養老院有一段時間了,她不得不適應這種簡單重復又窒息的生活,同房間的老姐妹生病住院去了。有一天王老太獨自嘀咕著:“醫院比這里好啊?!?/p>
日子漫長得沒邊,晨光從窗戶里進來,暮光從窗戶里出去,只有越來越濃稠的夜,讓她呼吸困難。往事像浸泡在夜色中的群山,那么堅硬又那么模糊。在不眠的夜晚,她又想起過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遙遠到想起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夏天,她在河邊抓了許多螢火蟲,裝進玻璃瓶中。那時她歡喜地看著發光的小精靈,帶著美好的想象睡去,結果第二天她早早醒來,發現螢火蟲熄滅了光死在瓶底,像一些老鼠屎。接著,她慌亂地發現她被拽進一條長長的隧道中,隧道兩邊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閃爍著凌亂的畫面,等到她費盡心力離開隧道,終于看見光亮時,才驚訝地發現前面空無一人?!袄项^子,你在那里,我在這里,都是一樣受罪啊?!?/p>
不過,當第二天的陽光照樣升起,王老太又會對新的一天多生一點希望。白天的時候,王老太讓護工推著輪椅到隔壁房間嘮嘮嗑,與她們也漸漸熟悉起來。對門靠窗的老姐妹說她有子女三人,老伴去世后在兩個兒子那各住一段時間,當時她能自己吃飯還能幫襯著做點家務事,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幾年,她總感覺自己像一個物品,在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家庭之間被輪流交換。后來她因病臥床,需要照顧,她覺得是“拖累了他們”,兒子們面上不說,但從皺眉、冷語和隔壁偶爾的爭吵中,她能感受出來。最后還是她女兒拍板,她知道母親在兩個兒子那里被嫌棄著,而自己又無力照顧?!叭ヰB老院吧。”兩個兒子沒有說話。默認,意味著同意,意味著妥協與解脫,意味著安在他們頭上不孝的罪名能適當地減輕。
老姐妹來這里兩年了,她女兒經常來看她,坐在床邊上拉著她的手,問問近況、憶起往事,說著說著總不經意會紅了眼睛。如果王老太也剛好在她們房間,她女兒會把買的水果剝好皮拿給她,那時王老太就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十天半個月連個電話都不會打來,心中泛起一絲凄涼?!吧聝鹤邮情_心的,但到頭來還不如生個女兒呢。”
有天,護工一邊料理著王老太,一邊斷斷續續說起前段時間樓上新來的一個老人:“那老人真可憐,滿屁股的褥瘡,挨近他就有一股難聞的臭味。年紀輕一點的護工根本適應不過來,后來叫了經驗豐富的阿姨,當時那老人脾氣很大,不讓阿姨碰他,聽說之前是個村干部,村里大小事都他管的?!?/p>
“那他不去醫院?”
t91HE/v6oJIR/RPYLp1GfdxiM4EQZAp4rii+1Bqq4TE=“去啦,醫院配了點藥,就讓家屬帶回家了,他的子女離得遠,給他請了保姆,現在的保姆哪有幾個真心實意照顧你的,何況他這種脾氣,最后沒辦法了才送到這里來的?!?/p>
“那把人像扔一塊破抹布一樣扔了?”
“那也不是,如果他配合的話,在這里說不定還能好起來。”
“哎,活著也是受罪,不如走了,這樣只能等……”
活到王老太的年歲,“死亡”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平常的字眼了,但在養老院里還是大家避諱的詞,雖然身邊偶爾會有熟悉的老人不在了,他們不會說“人沒了”,而是說“床空了”。某天早上,當人們發現他或她,人都已經涼透了,照樣會有鳴著喇叭的救護車火急火燎地停在樓下,把老人拉去醫院搶救一番。用象征性的流程,告訴大家:“各位責任都已盡,可以繼續安心生活了。”
他們都是在死神門口排隊的人,就像某個熱門崗位的招聘現場,人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有人緊張不安,有人泰然自若,前者被點到名或許會驚出一身汗,后者起身,整理衣裝,從容道一聲“老哥我先去了”。然后打開門,就像打開一個光的牢籠,光亮瞬間將他淹沒,企圖消弭他在世上的一切痕跡。確實,排隊的人不需要緊張,死神是一個好老板,它提供的就業崗位總是充足而平等的。在某些人眼中“死亡”還是一枚掛在枝頭誘人的蘋果,蘋果想抓又抓不到,一雙雙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某天,護工推著王老太去曬太陽,王老太問起樓上那老人的情況。護工神秘地說:“你聽見前幾天夜里發出的叫喊聲了嗎?就是他?!?/p>
“為什么?是難受嗎?”
“我聽見樓上護工說,大爺在那天下午就開始吵鬧,他身體垮了,聲音卻很響。后來了解到,收拾衛生的阿姨把他放在桌上的一面發舊的旗子扔掉了。你想想,一面舊旗子有什么用,阿姨當然就隨手扔掉了。但他說那面旗子是當年和他老婆一同爬泰山時買來做紀念的,是為數不多帶到養老院的東西。他戳著手上的照片,那張照片里果然有一面色彩鮮艷迎風飄的旗子,還有笑得燦爛的兩個人。他沖著阿姨吼著,一定要讓她把他的旗子拿回來?!?/p>
“后來旗子拿回來了嗎?”
“沒有,誰愿意為了一面旗子去翻垃圾箱啊……”
養老院里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拖著沉沉的腳步。有一天,王老太兒子兒媳來看她了,閑聊中他們告訴她那孩子判刑了,判得還挺重的。她兒子指著對面的圍墻說:“之前他就關在那里的。”
這又激活了王老太不安的記憶。她回想起出事的那天她早早就睡了,半夜聽見陽臺上“窸窣”有聲音,不確定是不是一只貓。她先是想到了鬧鬧,覺得自己應該找個時間把鬧鬧接回來。后來那個聲音安靜了,迷迷糊糊中她看見老頭子在跟她打招呼?!袄习榘?,我這邊寂寞著呢?!彼僖矝]了睡意,心慌亂得很,總覺得那晚上有些事情要發生。當她聽見客廳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哆嗦著去開燈的時候,她心里想著:老頭子,你可別嚇唬我啊。她打開房門,光向客廳逃逸開來,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一個蒙面的影子閃到她身后,接著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說著兇狠的話:“老太婆,別出聲,錢在哪?”
“來,媽,吃個蘋果?!眱合卑严骱玫奶O果遞上,王老太從回憶中醒來,在埋怨的話說完之后,又渴望孩子們能多陪陪她,哪怕僅僅是握住她的手。但和諧的瞬間往往沒多久就會觸發一個尷尬的問題:“你們總要讓我在死之前看到孫子吧!”
養老院的活動大廳里,也有一臺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電視機前總零星坐著幾個輪椅上的老人。那天,王老太吃過晚飯也讓護工推著去大廳里坐一會兒。電視里播放著一條條五彩的光帶在漫天星光下飄動,被風吹著的色彩在深邃的夜空幻化出奇妙的形狀。不知為何,王老太想到了家中案臺上的觀音菩薩像,便問護工:“這是什么?”
“極光,南極北極都有的,據說現場看到的人會有好運氣相伴?!?/p>
“像天上觀音娘娘的裙擺。”
寫下那些字耗費了林小峰一個下午的時間,字像蚯蚓一樣爬在紙上,涂改的地方仿佛蚯蚓身上粘著的泥土。哨子聲吹響,打菜打飯時間到了,扎著武裝帶的監區民警走進來。吃完飯,有些服刑人員拿起小板凳搶占了大廳里看電視的好位置。以前,林小峰也愛坐在電視機前,但是今天,他安靜地坐在監房里,重新拿出紙筆,繼續著下午的敘述:
“我去投奔了諸北市開洗車店的老鄉,在一次洗車的時候我犯了點錯誤,后來老鄉對我有怨言,我就甩手不干了。那時,我習慣在通宵之后就去附近菜場的小吃店里吃個早飯。我記得菜場的一條路上經常有一個乞丐趴在那里,靠一個不銹鋼碗和一張二維碼要飯。有一次,他的錢好像被人搶走了,他在那里喊叫,我看見有一個老婦人,扔給他幾塊錢。那個時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用光了,還欠了網吧老板的錢。但我不會像一個乞丐那樣丟了臉面去乞討,也沒有膽大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搶一個乞丐的錢。我盯著那個老婦,將目光停留在她的后背上,跟著她穿過菜場,走過小巷,最后到了暨北街道福田路58號,那里就是事發地。我看著她走上樓,數著腳步,之后響起一聲關門聲,我估摸著是二樓發出的……
“報告警官,那次真的是我第一次有這個念頭,我感覺無路可走了。我的性格是這樣的,不肯向別人低頭,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絕路上。那天下午,我基本上是在東游西逛中度過的。我坐在一條河邊上,看著河水發呆,我的腦子里在不斷地完善著這個念頭,將起初的一閃到具體步驟,到最后的細節一遍一遍地假想,最后竟匯成了一條浩浩蕩蕩不可逆轉的河流要去大海。傍晚,我路過一所小學門口,剛到放學時間。我看著學生從學校里涌出來,旁邊賣小零食、賣學習用品的店里很快就擠滿了人,我假裝漫不經心地擠進一家文具店,趁著店老板招呼小學生時,用身體擋住視線,把一把美工刀和一條紅領巾塞進衣服下擺里,心跳加速,直到走出十多米遠才敢回頭,發現老板并沒有察覺。我覺得至少第一步是很順利地完成了。
“晚上,我又去了老婦的那個小區,那是個老小區了,零零散散的一些住戶裝著防盜窗,我發現老婦所在樓層的兩個房間都沒有裝防盜窗,后來我意識到當你強烈地想要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哪怕是一件錯事,也會有意想不到的順利的地方。老天成全好事,也成全壞事。我想過在樓道里等,等老婦開門時用美工刀抵住她的后腰進房間,但等在那里本來就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我決定先去對面的樓道觀察下。
“在對面樓道站了大半個小時,被樓道里的蚊子咬了幾口,但我確認了以下的事實:老婦一個人住在二樓靠右的房子里。獨居老人,又有現金,一切都很順利,不是嗎,天時地利,就差我付出行動的人和了。她樓下的住戶是裝著防盜窗的,我大致看了下攀爬路線,爬到二樓陽臺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比小時候爬樹簡單多了。
“那天月光很暗,到了后半夜就徹底被云層遮起來了,我的想法是等人們都睡著后,再從一樓爬上防盜窗爬進她的房子,但在行動前我就做好了方案B,要是聲音吵醒了老婦怎么辦?我想象著老婦驚訝地大喊一聲,然后慌張地走出來,拉開燈看見我時會怎樣,從陽臺跳下去,還是奪門而出,都存在著風險和不確定性。我將美工刀揣在兜里,用紅領巾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這是我小時候經常玩的游戲,把紅領巾圍在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當一個蒙面大俠,懲惡揚善。那天深夜,一切準備就緒,我開始行動。我很順利地踩著防盜窗爬上了二樓,防盜窗‘吱吱’的聲音一度讓我很緊張。我停下來,安靜地聽著周圍的反應,好在除了幾聲夜蟲零星的叫聲外,一切再正常不過了。就這樣我抓住二樓陽臺的邊沿,腳借力一蹬,把身子往上送了點,雙手一撐,一翻就落在了二樓陽臺上。同樣地,我全身顫抖著貓在黑暗的角落里聽了一會兒動靜……”
不知不覺寫了六七張紙,林小峰很想把他的犯罪過程一下子寫完。晚間洗漱的時間到了,除了刷牙洗臉,有些服刑人員習慣在睡前端盆熱水,蹲在地上洗屁股。后背文了觀音的那個犯人脫離了民警視線后,又在洗漱間調侃起正洗著屁股的林小峰來。
“呦,林小峰這小子個子不大,雞巴倒大的!”
熄燈后,監房暗下去一些,林小峰看著天花板上的小黑蟲,夏天還沒到,蟲子先活躍起來了。他想,寫下來竟然也有一些暢快感。第二天是周日,照例還有些自由支配的時間,于是林小峰的敘述又從周日下午那半明半陰的陽光中開始了:
“第一次干這樣的事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在那里我貓了一會兒,感覺沒有異常,人們安睡在夢境中,陽臺通往房間的門沒有鎖,我輕緩地推門,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輕手輕腳走進去??蛷d不大,手電筒的光掃過案臺,我瞥見中間架著一座觀音菩薩像,案臺邊放著一張黑白照片,我感覺菩薩和死人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心里一驚,瘆得慌。我把手機往其他地方掃過去,尋找抽屜、盒子之類的東西??蛷d的另一邊是一排陳舊的柜子,柜子中間有兩個抽屜。一個抽屜里裝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藥,還有幾本醫院的病歷本。另一個抽屜里塞著塑料袋,紅的、黑的、白的,打開的瞬間竟然像泡發的木耳那樣膨脹起來。一無所獲使我有些氣餒,我開始在柜子里翻找,除了一些書,一個量血壓的東西,幾張照片和一些舊旗子,還有些旅游紀念品之類的東西,統統不值錢。在柜子里翻找的時候,我總感覺背后有眼睛在盯著我。對,就是案臺上的那兩雙,我所有的偽裝和秘密都被它們看得一清二楚,看得我心里慌亂。我想讓那兩雙眼睛閉上,但越走近越不敢往那個方向看去,最后側過身,伸手想把照片翻過來蓋在菩薩面前。照片蓋下的時候碰倒了前面的電香爐,一同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碎了,也摔碎了夜晚的寧靜。就在我發愣的時候,老婦房間的燈亮了起來?!l?’……”
關于定性為入室盜竊還是入室搶劫,讀者朋友可以去查詢相關的法律,法律上有明確的條文解釋。有幾個小細節無關緊要,但我覺得還是有說一下的必要,林小峰搶來的十二元是一張五元紙幣和三張一元紙幣,三個一元硬幣二個五毛硬幣,紙幣和硬幣分別裝在兩個塑料袋子里,塑料袋放在進門放鑰匙的那個柜子上,他是從正門出去的,因為緊張,關門時聲音大了點,吵到了隔壁的鄰居,這是鄰居后來說起的,說“當時我還在想大半夜了王老太是要出門嗎”?王老太受了驚嚇,當她哆哆嗦嗦地把手指向進門那個柜子時,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正抵著她的后背,關門聲消失后,她徹底癱軟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了報警,老年手機里傳出歡快的女聲。她打開客廳的燈,發現觀音娘娘同往常一樣安詳地看著她,電香爐和老伴的相框摔碎在地上,她踉踉蹌蹌地想過去把照片撿起來,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一聲“哎喲”之后再次癱軟了下去。當然,第二天兒子怎么趕來,又怎么勸她并在幾天后把她送到養老院,這些我就不再啰唆了。
林小峰在不到二十個小時內就被當地派出所民警抓住了,此事被當作諸北市公安民警快速破案守護人民群眾安全的一個典型,上了本市的《新聞聯播》,民警在鏡頭前表態,針對此類惡性案件,本市公安一定在第一時間堅決打擊。據說當時民警走訪周邊居民,有個住在王老太對面樓層的居民向警方反映了犯罪嫌疑人的一些信息:“一個男人在我們樓道二樓和三樓的地方站了好久,樣子倒看不清楚,反正很瘦,穿了件灰色短袖,我上樓時他在,下樓時他還在。我覺得很奇怪,那里蚊子很多的。”結合王老太的描述“歹徒不高,短頭發。很奇怪,他蒙面用的是一條紅領巾”,在稍遠處的一個馬路監控里,民警發現了林小峰的身影,最后在網吧角落里的凳子上找到了他。當時,他還在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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