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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

2024-09-11 00:00:00劉曉燕
野草 2024年5期

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車是老款的奧迪A6,算不上豪車,也不失尊貴。司機戴著棒球帽,遮住大半個臉,沉默、恭謙。后排兩位男士,剛剛認識,禿頂的瘦子叫李云端,律師;戴眼鏡的是濡須書院的老板朱松,相貌俊秀,像某位明星。今天,我們受明達電纜廠古總邀請,去他的私人住所做客,接我們的車就是古總安排的。

車沿著S218省道向高溝鎮行駛,車窗開了一道小縫,正是春分,天氣晴好,萬物明艷,風中彌漫著鮮嫩的花草香。九點多,車駛入電纜廠大院,新廠十幾年前搬遷到工業園,這里是舊廠。小樹林、小菜園、廢棄的噴泉水池,雞鴨散漫行走,一只狗癡癡仰望滿樹盛開的花。院子北邊,遙遙地,兩幢高大的廠房在陽光下靜默。

辦公樓有三層,司機領我們上二樓小客廳,泡好茶,告退。小客廳里有一套黃花梨的桌椅,坐在太師椅上,我想象自己是明清的某位老太爺。李云端說,古總既是成功的企業家,又是資深收藏家,想來這里喝杯茶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一般人不入他的法眼。

你們認識?我問。

不認識,聽說過,大小算是名人。

這時古總進來,跟我們一一握手、寒暄。我吃了一驚,古總正是剛才的司機,李云端和朱松也啊啊地表示驚訝,古總清瘦的臉頰上漾起笑容。茶過兩開,古總拿了一把鑰匙,領我們上三樓會議室,會議室布置成展覽館的樣子,陳列著黃花梨和金絲楠木制成的筆筒、算盤、溫酒盒、梳妝臺、十八羅漢等,還有不少瓷器、玉器。

我對瓷器感興趣,說過去家里也有一些老物件。古總問,可還在?我翻出手機上一只瓷碗的照片,古總把照片放大,站到窗邊對著陽光細看,說,葵口、冰裂紋,明清時期——明末可能性大,也不一定,畢竟是照片,必須看到實物。又問,哪里得來的?

祖傳的。還一只梅花筆筒,米白色,筒壁上鏤刻著一枝梅花,枝干遒勁,參差綴著墨黑花朵,是我父親的愛物。2001年左右,放在書案上的筆筒不翼而飛,遍尋不著,這成了我父親心中沉疴。

很遺憾。古總凝神想了片刻,說,勸令尊想開點,再好的東西,就是個玩物,物如人,有自己的運道,來來去去的,沒有什么東西能守一輩子。

北面墻上,懸掛著十多幅尺寸不一的中國畫,所畫皆梅花,倚石的,伴竹的,映雪的,凌空的,姿態各異。其中一幀名曰《如故》,黑白水墨,用筆極簡,橫斜的疏枝上,寥寥幾朵花。

朱松說,如故,一見如故,人和花一見如故,人和人一見如故。

我說,未必,當是香如故。

古總笑笑,沒說話。

臨出門,瞥見角柜里零散擺放著幾個小物件,其中一只老銀的手鐲,寬,厚實,雕刻著一對龍鳳,龍頭鳳頭間一顆明珠,尾巴相交于卡口處。我徑自拿起鐲子套到左腕上,旋轉著端詳,摘下,放回原處。抬頭,正碰上古總意味深長的目光。

午飯安排在樓下小餐廳,一張八仙桌幾條長板凳,都是百年棗木的,紋理清晰,紅光耀眼。一位容貌娟秀的女子,捧著青瓷餐具進來擺臺,古總介紹,這位是小梅,新請的管家,今天的菜都是她做的。我十分驚訝,卻未動聲色。小梅對李云端笑笑,李云端點頭回應,兩人應是舊識。朱松愣怔了一下,目光里的疑惑和探尋明顯,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戴上。

古總神情怡然,似乎這場景在他預料之中。我心頭一凜,今天這一桌,不知是鴻門宴,還是垓下之圍。

酒是五糧液經典款,我向來不喝酒,以茶代替。古總給李云端、朱松斟滿,自己斟了一小杯,說身體有點狀況,請包涵。席間,古總頻頻舉杯邀客,自己只是沾沾唇,沒怎么喝。

忽然我發現,一盆清蒸刀魚,除了我,其他人沒怎么動筷子。朱松說,小時候被魚骨卡過,差點兒斃命,再不敢吃魚,尤其刀魚的刺這么細密,敬而遠之。

李云端說,我也是,有一次卡了魚刺,喝水咽醋吞飯團,沒用,去醫院請醫生取了出來。我不服,晚上將剩下的魚熱一熱,再吃,倍加小心,可還是被卡到了,只得再去醫院。一天卡兩次,成了笑話。以后就不怎么吃魚了,有陰影。

古總笑道,其實,卡了魚骨魚刺,不用去醫院,民間有解法,方法簡單,取一碗清水,將筷子頭斬下,置于清水中,掐指念咒,卡刺的人喝下,魚刺魚骨立時自行消化。施法的,是廠里一位做零活的木匠,多人多次驗證,沒有人感到奇怪,卡刺了,就去找他,他默念的口訣是什么,沒人知道。

李云端酒量不大,三兩酒下去,光亮的腦門上滲出細汗。他說這個我信,雖然我們是無神論者,不講封建迷信,可是有一點我贊同,超自然現象是有的,有些事不能因為我們不理解就輕易否定。

古總點頭,萬物在天為象,在地為形。象,看得見,摸不著;形,可視可觸。有一種存在,可視可聽卻不可觸,介于虛實之間,隨人的意念而變化,我稱之為“象形”。

李云端和朱松有些茫然,張口想說點什么,沒說出來。我想了一會兒,說,我大體明白您的意思,您說的“象形”,應該與象形文字類似。象形文字主要描摹事物本體,可是,有些實體和抽象事物無法描摹,或者在描摹的過程中變了形,比如聲音、味覺、思緒等,只能隱喻,將客觀存在心靈化,形成意象。古總,您的“象形”是不是意象?

不是。

有一個詞或可對應、詮釋您的“象形”——應象。心起緣生,緣起物生,一念起,八方來應,所謂一念風起一念雷。

劉老師果然聰慧,我懂你的意思,但“象形”不是“應象”,它是一種客觀存在。我們老家村頭有一棵青檀樹,據說有三百多年歷史了,根莖裸露,樹干上長滿鼓突的瘤體,樹皮斑駁呈霉灰色。這棵樹蒼老得近乎朽木,可是每年六月,準時綻放新芽,每逢發芽,必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所以,村里人叫它“降檀”。我認為,這就是一種“象形”。

朱松說,古總真會講故事。

古總沉吟片刻,忽然興奮起來,說今天春光正好,大家難得相會,我們來講講故事怎么樣?我在市文聯公眾號上,看到劉老師對本土年輕作家的小說《梅花三弄》的評論,沒怎么看懂,想當面請教,劉老師能否再談談那個小說,說說那個故事?

寒光一閃,終于來了,我知道無回旋余地,笑道,這就進入主題?

多少做了鋪墊,不算唐突,都是聰明人,上午劉老師看到那個手鐲,應該知道我是誰了,你肯定還想知道你們家那只梅花筆筒的下落。

我看向李云端和朱松,那么這兩位呢,是個中人,還是看客?

都有關聯。

我點點頭,看來,古總費盡心思成立了一個團隊,要對《梅花三弄》進行二次創作,要產生一部更真實、更豐厚的新作,這事兒有點意思。四個素無交集的人坐在這么幽靜的地方把酒言歡,必有玄機暗藏,既然講故事能抵達隱秘中心,那就說吧。

眾人上樓,入座小客廳,重新泡茶。

氤氳的香氣中,我說,古總,您飛來一刀,我也還上一箭,故事講完后,如果古總覺得不錯,還滿意,我想跟您要一樣東西。

哈哈,已身無長物,皆身外之物,劉老師盡管開口。

故事講完,如果古總對故事無感,我就不開口了。聲明,講故事而已,怎么講,講什么,請不要較真,也不足為外人道。

我家世代耕讀入仕,到我祖父這輩,雖然家道中落,仍算得上臨江鎮上的大戶。祖父有個同父異母的小妹,我的小姑婆墨梅,眉清目秀,但性格倔強,又是庶出,不大招人喜歡。結婚也遲,托媒的人家不少,門當戶對,小姑婆一個看不上。漸漸地,年齡就大了,二十多歲,成了那個年代的老姑娘。1954年長江發大水,祖父雇了一只大船,舉家投奔都督山,途中,捎帶了一個也是進山避洪的周姓青年。三個月后,洪水退盡,外出避難的人陸續回來,重建家園。小姑婆此時要出嫁,嫁給那個周姓青年。

青年農民周七,臨江鎮蓮花套村人,忠厚老實長得好,是個孤兒,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家里人都反對,苦口婆心地勸,問她何曾看到長江水從東往西流,何曾見過人從高處往低處走。小姑婆不聽。其時,曾祖已不在,祖父當家。祖父說,你了解要去投奔的人嗎?你知道什么叫面朝黃土背朝天嗎?你要是出了這個門,日后就不要再進來。小姑婆不吭聲,轉身回房間,打了個包袱,步行去蓮花套。蓮花套離鎮上二十幾里路,不遠,也不算近。

在蓮花套,小姑婆以過人的聰慧和意志學習農村婦女的所有技能,漸漸適應了農村生活,先是生了一個女兒,取名俏容,四年后又有了兒子紅衛,人們徹底忘記了小姑婆的名字,稱呼她七嬸。

作為書香門第的后代,七嬸不顧七叔的反對,把女兒送進學校,可惜俏容不喜讀書,勉強念了兩年,回家學做家務學務農。十八歲那年暑夏,俏容去大隊機房加工面粉,踮著腳,雙手托著滿滿一笆斗麥子往磨面機入口倒,猛一用力,腰上的布帶掙斷了,大褲頭脫落下來,后面排隊的人看到一團白花花,對面的機房師傅看到一窩黑。那時候生活艱苦,農村女孩夏天只穿一條土布大褲頭。俏容這條大褲頭是七嬸自己做的,做褲腰時,為了節省,沒買松緊,穿了一根同色的布帶。俏容把面粉挑回家,關上房門,先洗頭發,再洗澡,換上過年穿的衣服,將一根麻繩搭到房梁上。

六年后,也是夏天,七嬸的兒子紅衛下北岡河游泳,下去就沒了蹤影。北岡河兩頭通長江,正值洪水期,河水洶涌。江邊長大的孩子,誰不是浪里白條?鄉親們推測紅衛怕是腿抽筋,被沖到長江里去了。又嘆息,紅衛容貌俊秀,又聰慧,書讀得好,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這樣的人不是普通人,是掛了仙籍的,凡間是留不住的。

七嬸心里清楚,是兒子自己不想活了。她早就知道兒子不想活,可無法阻止兒子不想活,深更半夜,她悄悄跑到村東破舊的土地廟里燒香磕頭,腦門磕得血淋淋的。她許給知道的、想得起來的各路神仙一堆厚禮,甚至許上自己的陽壽,只求神仙保佑紅衛活著。可是,結果不遂愿。

兒女沒有了,周七心灰意冷,不久,跟著來村里說大鼓書的山東藝人流浪去了,再無音信。人們都以為七嬸會死,猜測她會選擇哪種方式結束生命,她死前,那兩間草屋、屋后的幾分菜園地、養的雞鴨會怎么安排。

一日,一旬,又一月,七嬸依然活著。七嬸像被雷電擊中的焦木,慢慢發出新芽,煥發起精神,養雞養鴨養蠶,種菜種樹種莊稼,編籃子編席子,甚至學會了脫土坯。七嬸立志要把破敗的家園建設好,守護好,說不定兒子哪天就回來了。活見人,死見尸,既然不見尸,那就意味著人可能活著。她想象,那應該是一個朗朗的大晴天,紅衛回來了,村里的人們奔走相告,紅衛俊美的臉上笑意盈盈,烏黑的眼睛亮閃閃,大步往家門口走,腳下騰起一陣陣灰塵。

日子過得快,轉眼立冬。這天夜里,七嬸恍惚聽到有人敲門,屏息側耳,除了幾聲凌亂的犬吠,一片靜默。犬吠漸近,漸狂野。七嬸悄無聲息地溜出被窩,披衣,掌燈。她想:也許是周七回來了,萬一是紅衛回來了——后一個念頭讓她恐慌、興奮。站在門后,七嬸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抽出扦在門閂后的菜刀,緩緩撥閂,一點點拉開門。門前幾條狗或立或臥,麻石門檻上蹲著一團模糊的影子,對峙片刻,七嬸伸手試探,竟然是一個裹在襁褓中熟睡的嬰兒。

七嬸要下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嬰兒。這孩子爭氣,吃糊咽粥,冷熱不忌,見風長,長到三四歲,眉眼越長越像一個人。又過了兩年,鄉鄰們驚駭:小姑娘雪白的膚色,清秀的眉目,一頭濃密的自來卷烏發,活脫脫一個“梅蘭芳”——村里以前的下放女知青。真正的梅蘭芳是男子,是京劇大師,比女人還美,這位知青也姓梅,也特別美麗,于是,村里人就稱她“梅蘭芳”。

自己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竟然是“梅蘭芳”的女兒,七嬸食不知味,寢不遑安,煎熬得一日比一日焦枯。七嬸不再精心給梅二穿衣洗臉梳頭發——是的,人們已經叫這個女孩梅二了。梅二披著一頭雞窩般亂發,臉頰上糊著鼻涕灰塵,趿拉著鞋,有時光著腳,依然蹦蹦跳跳跟在七嬸身邊,奶奶奶奶叫得歡。

七嬸看著梅二,內心翻江倒海,那些過去的時光一格一格閃過:紅衛幫“梅蘭芳”挑水通煙囪修補屋漏,紅衛用板車拉著臉色蒼白的“梅蘭芳”去鎮上衛生院,紅衛蹲在地上磨鐮刀,“梅蘭芳”拿著扇子給他扇風,紅衛下塘采菱角摘蓮蓬踩蓮藕,“梅蘭芳”挎著籃子笑吟吟站在岸邊……七嬸勸說兒子:“梅蘭芳”大你兩歲,不合適;這姑娘太好看了,只怕我們家福薄,壓不住;她是城里人,終究要回城的,城市和農村隔著大山大海。

紅衛不聽。

夜幕降臨,星月高懸,勞作一天的人們早早上床睡覺,煤油燈一盞接一盞捻滅,紅衛和“梅蘭芳”到北岡河邊散步——后來,“散步”在蓮花套成了談戀愛的代名詞。他們看月亮,看月光下的河水、坡埂、田野、村莊,聽水鳥的孤鳴,聽蘆葦細長的葉子彼此摩挲,似萬千私語。看著聽著,天地一片空蕩蕩,只有他們兩個人。

冬天,紅衛去當兵,政審、體檢已經通過,有人舉報紅衛跟女知青不清不白,生活作風有問題。工作組來村里調查,鄉親們說沒有這回事,“梅蘭芳”本人卻說我們是自由戀愛,不存在生活作風問題。既然有這回事,不管是否自由,就是破壞了政策,違反了規定,不能入伍。

次年春天,油菜花開得正濃,“梅蘭芳”回城了,臨行前她跟紅衛說,把轉戶口和頂職的手續辦好,就給他寫信,商量兩個人的婚姻大事。每天,紅衛站在門口的泡桐樹下等貨郎,受郵電局委托,貨郎售貨兼送信。貨郎手中的搖鈴一響,人們紛紛趕來,圍著他和他的貨郎擔,男人問有沒有自家的信,問最近鎮上、其他村里可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婦女買些針頭線腦,小孩子拿雞毛、牙膏皮、蟬蛻換糖吃。

紅衛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樹下,貨郎遠遠地對他喊,沒有你的信。過了一個星期,貨郎來了,對紅衛喊,還是沒有你的信。后來,貨郎不喊了,小聲嘟囔,沒有信。再以后,貨郎不說話了,只對著紅衛搖搖頭。紅衛漸漸形銷骨立,一雙眼睛卻更加清亮,深不可測,這讓貨郎心悸,他經過蓮花套時不再搖鈴,有時甚至繞道,害得積攢了雞毛雞肫皮換糖的孩子們追了兩里地。

夏天來了,紅衛煎熬不住,要坐船、乘車去城里找“梅蘭芳”。七嬸這次不再阻攔,她思謀著,紅衛親自去驗證他與“梅蘭芳”戀愛的荒唐與失敗后,或許會清醒,會開始重新生活。三天后,紅衛回到村里,蓬頭垢面,一聲不吭,走路一瘸一瘸,目光是直的空的,孤魂野鬼般。七嬸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涕泗橫流,兩只手拍得塵土飛揚:我兒紅衛的魂丟了!從那時起,七嬸就知道兒子不想活了。

紅衛有沒有見到“梅蘭芳”,紅衛在城里經受了什么,沒有人知道。

梅二是“梅蘭芳”的女兒確鑿無疑,那么她爸爸是誰呢?這個重要的問題一日得不到解決,七嬸就一日不得安寧,她就是矛盾的,分裂的。她反復地細細地回憶那個初冬的夜晚,再三確認,沒有任何景象和物件能暗示梅二的身世。

某個大雨滂沱的下午,雨水滲過屋頂幾處腐爛的茅草、油氈,滴落在接漏的盆里、桶里,七嬸想到自己漏洞百出的人生,神思恍惚。七嬸用心給梅二做了一碗金燦燦的蛋炒飯,梅二驚喜萬分,雙手接過碗,將披散在臉上的亂發捋到耳后,埋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得急了,噎得直打嗝。七嬸突然發現梅二的左耳后有個針頭大的紅痣,跟紅衛的一樣。她上去一把奪過碗,趕緊讓梅二喝肥皂水。

梅二嘔吐不止,仰著糊滿眼淚鼻涕的煞白小臉,對著七嬸嘆氣,奶奶,你這么壞,我真拿你沒辦法。

后來,目睹村里的人喝農藥吃老鼠藥請死,人們強行灌肥皂水,機敏的梅二隱約知道奶奶的惡意。她說,奶奶,你為什么嫌棄我呢?奶奶,我們家就我們兩個人,你要是把我弄死了,以后你死了,爛在床上都沒人知道,老鼠和黃鼠狼都來啃你,沒有人給你送終。

留著你有什么用?

有用呀,我長大了掙錢給你花,買肉給你吃,給你買花衣裳,你死了,我為你披麻戴孝,送你上山。

若干年后,七嬸死了,梅二誰也沒告訴,一個電話打到殯儀館。工作人員問大燒還是小燒,梅二反問怎么說。工作人員介紹,大燒三千,小燒兩千。梅二毫不猶豫說小燒。骨灰燒出來,果然潦草,有幾塊骨頭沒燒透,骨灰盒裝不下,換大盒要多加五百元。梅二忍了眼淚,借了一把小錘子,花了半天時間,細心地把那幾塊骨頭給砸碎了,將奶奶完完整整地裝進骨灰盒里。

以后的事七嬸不知道,她艱難地與梅二相處。傍晚,她到北岡河邊趕鴨子回家,看夕陽下歸巢的白鷺,看參差的蘆葦香蒲,看靜靜流淌的河水,傷悲隨暮色鋪天蓋地襲來,手中的竹竿一下一下拍打水面,嗚嗚咽咽地低喚:紅衛呀,我兒呀,你在哪里?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呀?

小梅進來倒茶、送水果,輕手輕腳,來去像一枚影子。

朱松說,你們臨江人住在江邊,開門就是滾滾東流的大江,近水的人聰明,講故事都比別人講得好。

確實。李云端點頭附和。

古總問,后來呢?紅衛回來了嗎?

紅衛失蹤了,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了,可也未必。我來說說梅二的故事吧。

梅二是在鎮政府食堂做臨時工時懷上孩子的。奶奶去世后,梅二成了真正的孤兒,無人教導,也無人制約,隨其自然地生活著。好在她已經長大了,為了養活自己,但凡做得了的活兒,梅二都做,超市收銀員,長途大巴上的售票員,幼兒園代課老師、公司保潔員……她聰明,凡事只要用心學,一學就會。

食堂坐落在政府后院里,有自己的小院,廣播站、計生服務指導站的工作人員也在這里就餐。梅二四個月的孕肚顯出來,好事的女人們突然對梅二親熱起來,話里話外套問胎兒的來歷。梅二一概不應。女人們嘆息,這姑娘不識好歹,吃虧在后頭。

一天晚上,一輛摩托車從梅二身邊駛過,騎車人從后面猛然推了她一把,毫無防備的梅二踉蹌兩步,跌入路邊兩米多深的河溝里。幸虧梅二會游泳,她掙扎著游到岸邊,揪住柳樹裸露的樹根,鉚足勁,艱難地爬上岸。梅二濕淋淋地走到衛生院,醫生診斷胎兒無大礙,問她怎么弄成這樣,她說自己不慎落水。從小到大,總有陌生的異性無緣無故地擰她的臉頰,揪她的頭發,故意碰撞她。

一個星期后,食堂事務長通知梅二離職,說她目前這種身體狀況,不適合在食堂工作了。梅二很喜歡這份工作,給大師傅打下手,自己跟著學做菜,做好一盤菜,看著人們香甜地吃下去,很有成就感。

大師傅喜歡梅二,勤快聰明,一點就透,人長得又漂亮。大師傅舍不得她離開,可又沒辦法,他說梅二呀,你倒霉就倒霉在長得好看,紅顏薄命,你這丫頭可憐哦。大師傅嘁里咔嚓剁好一盆肉餡,放下菜刀,點燃一支煙,說梅二啊,按年齡,我是你長輩,我多句嘴,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不是問你,是說孩子的父親,你得讓他負責任。

梅二從洗碗池上直起身,透過窗戶看院子里一排水杉,水杉的葉子細細碎碎,梅二的目光迷迷茫茫。半晌,梅二搖搖頭。大師傅嘆口氣,那就聽我一句勸,去醫院把孩子打掉吧,沒有男人,你一個人帶個孩子,受罪,孩子也受罪,你還年輕,以后日子長著呢。

良久,梅二說,我從小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和奶奶相依為命,奶奶走后,我一個人沒著沒落地過了幾年,像一葉浮萍。有一個舅奶奶,我奶奶的嫂子,年齡大了,不常往來。這個孩子,我要,我想有個伴兒,以后有個人說說話,我對他好,他對我好,我們母子連心,永遠在一起,其他的,我不多想。

大師傅眼眶一熱,轉過身去彈煙灰,說,你母親不是回來過嗎?你怎么不去找她?梅二搖搖頭,我媽媽身體不好,有時候犯糊涂,我不想給她添麻煩。

梅二七歲那年春天,“梅蘭芳”突然來到村里,找到梅二,看著她笑,說我是你媽媽。媽媽給她梳各種樣式的辮子,給她講故事,教她認字,唱歌給她聽,晚上摟著她睡覺。

村里人絡繹不絕來到七嬸家,借鋤頭的、借籮筐的、借針線的,找各種理由來看“梅蘭芳”。七嬸處于驚恐、失重狀態,走路磕絆,說不出一句利落話。“梅蘭芳”倒是神態自若,大大方方地招呼大家。最開心的是梅二,媽媽仙女般從天而降,她興奮得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唱都在跳躍,小小的身體一陣陣顫抖,寸步不離跟在“梅蘭芳”身邊。

她眼淚汪汪地問,媽媽,你以前去哪兒了?你以前怎么不來?

“梅蘭芳”吻著她臉上的淚花,緊緊地摟著她,似乎要把她嵌進自己身體里,寶寶,媽媽不知道你在哪里,媽媽不知道你還活著……對不起……

那天上午,陽光又脆又亮,桃花杏花梨花開得熱鬧,蜂蜂蝶蝶從一棵花樹飛向另一棵花樹。田野里,金色的油菜花鋪天蓋地,芳香一波波蕩漾。“梅蘭芳”牽著梅二在縱橫交錯的田埂上行走,梅二指給媽媽看打碎碗花,“梅蘭芳”教梅二認益母草蛇床子。突然,“梅蘭芳”停下腳步,神色凝重,對梅二豎起細長的食指:噓,你聽,你爸爸在叫我呢。她急匆匆爬上一塊高坡,又跌跌撞撞爬上更高的坡地,踮起腳眺望,忽然雙手一拍,雙頰飛起紅霞,大喊:看到你爸爸了,看到了!

“梅蘭芳”奔跑起來,越跑越快,頭發散開,衣服一件件脫下,扔掉。梅二彎腰一件一件拾起,抱著衣服在后面追趕,一邊哭一邊喊。“梅蘭芳”頭也不回,徑自向前跑,跨過河溝,越過壩埂,像一條金色的魚輕盈地游弋在無邊無際的油菜花海中。

蓮花套人大跌眼鏡,“梅蘭芳”竟然變成了花瘋子,她怎么就瘋了呢?

梅二上學后,“梅蘭芳”又來過幾次,越發地清瘦,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抱是抱不動梅二了,氣喘吁吁地背著她,給她剪指甲,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輕輕地吮吸。“梅蘭芳”還喜歡伏在梅二的肩頭,對著她的耳朵窸窸窣窣地說話,香甜的氣息癢酥酥的,她忍不住咯咯地笑,“梅蘭芳”也笑。

忽然,“梅蘭芳”吻著她耳后的小紅痣,問,紅衛,我給你寫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不回信?你怎么不來?怎么就不理我?紅衛,我孤零零一個人啊,我躲在漆黑的屋子里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紅衛,我的親愛,我的親人!

梅二的肩頭一片溫濕。

七嬸在一旁撩起圍裙拭淚,問她,那年紅衛去找你,你對他說了什么?你到底把他怎么樣了?

找我?哪一年?紅衛沒去找過我呀,從來沒有。“梅蘭芳”蹙著眉,茫然地盯著七嬸,一顆飽滿的淚珠在長長的睫毛上跳動、破碎。過了一會兒,她對七嬸說,紅衛忙得很,等他閑了,就回來看你;紅衛愛吃你腌的小干魚,你多腌點,過幾天我帶給他;對了,我給他織的毛衣你找出來曬曬,就是那件鐵銹紅的,天冷了要穿。

七嬸聽著,越發堅信紅衛還活著,也許他當初流到長江里,被人救起了,為了感恩,就留在那家了。或者,紅衛厭煩了蓮花套,悄悄去了長江南岸某個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

沒等七嬸進一步求證,“梅蘭芳”就失蹤了,跟紅衛一樣不知所終。

梅二想媽媽。每年春天,她站在高坡上,爬到大樹上,眺望無邊無際金濤翻滾的油菜花海,期盼看到媽媽。她無師自通地學會用各種方式來卜算。她掰下一節樹枝數樹葉的單雙數,數空中鳥兒的單雙數,數池塘里鴨群的單雙數,數走到某個地點的腳步的單雙數,有時賭單數勝,有時雙數算贏。

梅二又打聽了一些關于夢見的秘訣,比如默念思念之人的名字,把她的舊物塞在枕頭下,在床頭放一把空椅子……果然,她頻繁地夢見媽媽。媽媽的手暖融融的,她對自己說,這么熱的手不可能是夢;她清晰地看到媽媽的指紋,數出幾個螺幾個簸箕,說這回可是真的了;看到媽媽在陽光下的影子,梅二狂喜,因為人們說在夢中,人是沒有影子的;有一次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推開院門,站在雪地里,指給媽媽看漫山遍野的桃花,忽然,梅二放聲大哭,還是夢啊,大冬天,哪來的桃花啊!

想起那些夢,梅二笑了,她對大師傅說,我媽媽病好了,肯定會來蓮花套找我們,到時候,我們祖孫三代生活在一起,哈,你想,哈,多好。

大師傅點頭,對,好好過,只有過不完的日子,沒有過不了的日子。

2002年第一場雪后,梅二生下了女兒。臨江鎮上的老舅奶奶,七十多歲了,過來照顧她們母女。孩子滿月后,梅二抱著她到派出所登記戶口,鄭重寫上“梅映雪”。“梅映雪”本來是她的名字,“梅蘭芳”取的,上學報名時,奶奶不讓用。奶奶說養了你六七年,就是養條小狗,現在都曉得自己姓周。梅二眨眨眼睛,那我叫周梅可好?奶奶說不許叫梅,梅,就是霉,一輩子倒霉倒運。現在,梅二將這名字給了女兒。

嬰兒哭鬧、嬌笑、牙牙學語,乳香、體香、尿不濕的氣味……老屋里熱氣騰騰活色生香。梅二不再是一粒流沙,不再是一紙碎片、一只無腳的鳥兒、一只空瓶子。梅二抱著這個溫軟的生命,一腳踩下去,踏踏實實,像一棵莊稼扎根在泥土中。

電纜廠辦公樓呈L形,小客廳是L那一折,坐東朝西,這時候,午后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地射進來。李云端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扯著細細的小呼嚕。我的話音落下,他睜開眼,茫然四顧一番后,坐直身子,咕嘟喝了一口冷茶。

古總端坐在椅子上,臉色略顯蒼白,目光忽而銳利,忽而迷茫。同樣入神的還有朱松,嘆息了一聲,又嘆息一聲,感慨道,女人真是奇特的物種,明明是弱者,有時候卻比男人勇敢、強大。

小梅進來,將一個厚厚的靠墊塞在古總身后,又過來拿我杯子續水,我說謝謝,不用了,神經衰弱,茶喝多了,晚上睡不著,你也坐下來歇會兒吧。她說廚房里在熬湯藥,樓頂上還曬了衣服被子,要收拾。言罷下樓。她的聲音是柔和的女中音,很獨特,像醇厚的糯米酒。

對不起,我有個疑問。朱松說,你多次提到七嬸,就是小姑婆,她的生活非常窘迫,她為什么不回娘家求助呢?你不是說劉家是臨江鎮上的大戶嗎?

是這樣的。小姑婆當年一意孤行,私奔到周家,開始幾年憋著一股氣,不與娘家往來。后來,日子越來越難過,沒那么心高氣傲了。兒子出世后,小姑婆用頭巾包了十個紅雞蛋,讓周七去臨江鎮上報喜。我祖母也準備了糯米紅糖雞蛋和嬰兒的用品,可是第二天變卦了。她想到自己一大家人的吃喝用度,兒女們讀書求學,還得補貼娘家,她和我祖父那點工資入不敷出,日子過得緊巴巴。眼下,給小姑婆送個“粥米”不是不可以,她擔心日后被小姑婆一家藤纏樹一樣糾纏、倚賴,那就麻煩了。

孩子喜三那天,小姑婆望眼欲穿,等不來娘家親眷,知道娘家不肯認她了。她讓周七去臨江鎮上把十個紅雞蛋要回來,周七不去。孩子滿月后,小姑婆回到娘家,對我祖父祖母說,你們欠我一份嫁妝。祖母說,你當初不是說不要娘家一根針線嗎?再說,家里那點東西早被大水沖得干干凈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藏了東西,我也是劉家的后代,祖上的東西該有我一份。

祖母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有本事把地上的水收回來,一滴不落收回來,劉家的東西你隨便拿。

你說得對,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我也不會再回劉家,我是來拿我自己的,我應得的東西。

祖母急了,說人活臉,樹活皮,當初是誰拼死拼活要私奔,要跟劉家一刀兩斷的?不惜顧自己的名聲也就算了,還要丟祖宗十八代的臉面。說罷,抄起掃帚掃地,掃到小姑婆腳下,在她腳邊拍打,這是臨江鎮傳統的逐客方式。

小姑婆含著眼淚看她大哥,我祖父低眉耷眼不吭聲。

后來,祖父悄悄給了小姑婆一對銀手鐲,一只銀項圈,說手鐲給外甥女,項圈給外甥。又給了一只青花瓷壇,里面裝滿紅糖。這事祖母也知道,她心里愧疚,覺得對不住小姑婆,所以睜一眼閉一眼。多年后,祖父去世,悲傷的她與小姑婆冰釋前嫌,成了知心人。彼時,家里經濟境況好轉,祖母暗暗接濟小姑婆,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裹著一卷錢,旅行拎包里塞滿舊衣服舊物件,網兜里裝著酥糖餅干綠豆糕。有時坐三輪車去蓮花套,有時讓我騎自行車送她。她和小姑婆絮絮密談,不介意我旁聽。

祖母之所以暗暗接濟,是因為我父母、我叔叔姑姑們對小姑婆和她的孫女沒有什么感情,他們尤其不認那個孫女為親戚,對梅二與小姑婆有無血緣關系表示質疑。

梅二小我幾歲,美麗,瘦弱,眉宇間隱隱有霧氣。我喜歡她,送給她粉藍的發卡、印花手帕、彩色皮筋、圓珠筆和軟塑料皮的筆記本。她笑得甜美,采一大捧野花回贈我。

后來,我離開臨江鎮,去外地讀書、工作、成家,忙得像一只旋轉的陀螺,偶爾聽到關于她們的只言片語:小姑婆走了,梅二沒有告知任何人,獨自把小姑婆葬了;梅二到處打工謀生;梅二在鎮政府食堂上班,暫時住在我家;梅二生孩子了,私生子,祖母去蓮花套服侍她坐月子;梅二結婚了……

我停下來,梅二結婚后的生活我不大了解。

我在等,我知道,肯定會有人接著講下去。

果然,李云端清了清嗓子,說,劉老師講了這么長時間,辛苦了,休息一下吧,下面的故事我來說。喝了古總的好酒,總要做點回報。我是學法律的,自詡中文底子不錯,這么多年,申訴、辯論、調解,嘴皮子算是練利落了。我順著劉老師的故事往下講,我盡量說好,但文學性生動性肯定比不上劉老師,講得粗糙的地方,請大家多包涵。

是的,梅二結婚了,嫁給老晉,從北岡河南岸搬到北岸。

老晉在部隊學得一手高超的開車和修車技術,退伍后和親戚合伙買了一輛大卡車跑運輸,第一個在村里建起了兩層樓房。老晉娶過老婆,結婚數年,老婆無生養。老晉性格粗獷,要臉面,有時免不了對老婆動粗。老婆最終跟他離了婚,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瓦匠,不到一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老晉自己不中。又推測,老晉開了這么多年的車,長期窩在狹小的駕駛室里,把那個地方給捂得潮濕發霉,廢了。從此再無人給老晉做媒,老晉也沒有再婚的意思,一個人的日子過得自由自在。

初夏的一天,老晉午睡醒來,看到南岸蓮花套村的梅二牽著一個小姑娘站在門口,老晉連聲說稀客稀客,屋里坐。嘴里客氣著,隨手從洗臉架上拽下毛巾擦板凳,擦八仙桌,待梅二落了座,趕緊洗杯子,到房間里拿出收藏的茶葉,泡茶。 老晉坐下,掏出一支煙,意識到不妥,又塞回煙盒里。

梅二笑笑,問,晉大哥還是一個人生活?沒想過再婚?

老晉愣了一下,有點不自在,撓撓后脖頸說,不想惹那個麻煩,女人就是麻煩,再說哪個女人愿意跟我呢?

梅二將板凳往前挪了挪,說晉大哥,如果你不嫌棄,我想跟你成個家,只要你對我女兒好,凡事依你,晉大哥能不能考慮考慮?

老晉嚇了一跳,他張開嘴,沒說出話,無意義地“啊啊”了兩聲。老晉有些尷尬,喝了一口茶,穩了穩神,說你喝茶,喝茶,黃山毛峰,高檔的,你嘗嘗。

梅二端起杯子,聞了聞,說香,輕輕放下。老晉不接話,梅二有些心灰意冷,面上卻維持著笑意,說我會照顧好你的生活,不管你什么時候回來,都有一口熱飯吃,有干凈衣裳穿,我自己也能打工掙點錢。

老晉還是不說話,梅二的臉就紅了,抱著女兒站起來,說晉大哥,不好意思啊,浪費你一杯好茶,那些話就當我沒說。

梅二走后,老晉把那杯茶一口喝了,嘆息,這么好的茶竟然不喝。又續了開水,點著一根煙,坐在桌邊細品。忽然想到梅二不是來喝茶的,梅二是來干什么的呢?要跟他結婚。老晉一拍腦袋,站起來原地轉了兩圈,抓起手機往外跑,跑了幾步又折回來,哐當帶上大門。

路上有人攔住他,問怎么了?這么急吼吼地跑,失火了?

滾開,老子要結婚了。老晉大手一揮,眉開眼笑。

老晉要請媒、下聘、擺酒宴,梅二說,省了吧,放一掛爆竹就行了。就這樣,梅二成了老晉的老婆,老晉成了梅映雪的爸爸。

臨江鎮坐落在長江沖擊灘上,盛產棉花油菜和大棚蔬菜,一年四季都有生意,老晉經常跑長途,十天半個月歸家一次。回來后,把或厚或薄的一沓鈔票往梅二手中一拍,拿著。然后就喝酒,老晉酒量小,一喝就醉,醉了,將梅二拖到房中……老晉將梅二拖到房中,扯了衣服,卻行不成事。老晉惱怒得厲害,用煙頭燙梅二的乳房……

快過年了,梅二灑掃庭除,拆洗被褥,置辦年貨,給老晉和梅映雪買新衣服。老晉問,你的新衣服呢?怎么沒給自己買套衣服?梅二說我有衣服穿,沒必要買新的。老晉說你不買,鄰居們還以為我沒本事掙錢養家,以為我對你不好。梅二道好不好,我說了算,與別人沒關系,與衣服沒關系。老晉說穿新衣過新年,圖個喜慶,再說,你穿得好看,我也有面子。

梅二跟老晉去鎮上服裝店買了一件寶藍色的羽絨服,回家的路上,梅二說有一年春節,奶奶給了我五塊錢壓歲,我歡天喜地跑到街上,一時沖動買了一條粉紅圍巾,系在脖子上沒走到街頭就后悔了,趕緊跑回去退,攤主不同意,說我已經戴過了。我站在攤位前哭,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那個人到底把錢退給了我。我把錢攥在手心里就跑,一刻不停,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當天晚上就發燒。

老晉不說話,去拉梅二的手,路上人來人往,梅二不好意思,讓開了。老晉說怕什么,我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梅二,你年輕漂亮又能干,娶到你,是我的福氣,對你們娘兒倆好,是我的責任,你放心。

老晉喜歡梅映雪,喊她乖女兒,梅映雪卻從來不叫老晉爸爸。老晉買了吃的玩的,說,叫爸爸,不叫不給。梅映雪扭過頭,不看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稍大一點,也沒有人教她,梅映雪喊老晉伯伯,含義模糊,梅二多次糾正,梅映雪不聽。老晉說算了算了,不就是個稱呼嘛,長大懂事了,知道我對她好就行了。

三年后,梅映雪上學讀書了,依然躲著老晉。老晉一回家,梅映雪要么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要么跑到北岡河邊,看蘆葦、荻、香蒲草,看水跳上淘米洗菜浣衣的嬸娘,看坐在鷂子盆里下網的漁夫。老晉回來,梅二總要燒幾個好菜慰勞,老晉給梅映雪搛菜,說你太瘦了,多吃點,不然營養不夠。梅映雪不動老晉搛的菜,專注地在一堆菜下面挖米飯吃。

女兒不喜歡老晉,排斥老晉,讓梅二意外并傷感。同樣失落的還有老晉。晚上,兩人躺在床上,老晉對梅二說,我原想著孩子從小養在身邊,疼著慣著,天長日久會處成親父女,事實呢?不是血親,再怎么熱忱,都是一廂情愿。

她還是個孩子,等她長大了,懂事了,她會認你,會感你的恩。

我看未必。老晉摸到床頭柜上的茶杯,將半杯殘茶喝了,說梅二,問你一件事,梅映雪的親爸爸是誰?

梅二不語。

你不要多心,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應該不是蓮花套的吧?臨江鎮上的?

梅二不應。

那就是了,當時你在政府食堂上班,肯定是大院里的什么人,說不定還是當官的,是領導。

梅二猛地掀開被子,一骨碌坐起來,兩眼灼灼,老晉,你不該問,你問得多余了,你會后悔的,沒有誰,不存在任何人,梅映雪是我的,我的女兒,是我一個人的。

梅二撒謊了,事實是梅二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在工廠在工地在學校,在不同場合視察、發言,身邊圍著一群人。梅二審視女兒,眉眼像自己,臉型像自己,頭發像,身材也像。梅二暗暗松了一口氣。如果梅映雪的相貌隨那個人,如果那個人來認女兒來爭奪女兒……梅二幾回夢中驚醒,將熟睡的女兒環在懷中,睜眼到天明。梅二開始焦慮,開始疑神疑鬼,頭發一縷一縷地掉。梅二下決心嫁人,嫁給了老晉。

梅映雪上五年級那年春天,政府要造長江二橋,梅二家蓮花套的老房子拆遷。安置房早已建好,建在臨江鎮南郊。梅二決定把房子賣掉,再添些錢,到城里買一套學區房,哪怕舊一點小一點。明年梅映雪就要上初中了,梅映雪成績那么好,老師說一定要想辦法讓她進城讀書。

老晉不贊成,說只要孩子肯努力,在哪兒上學不一樣。梅二和他商量,你不是說開大貨車累嗎?我們可以到城里開出租車。

老晉說,我習慣了開大貨車,開小車憋屈,開大貨車的話,自己的人脈關系、客戶都在臨江鎮。

梅二說,那我們不開車,去城東開發區的工廠里打工,怎樣?

你不用說了,我還是開我的車,我屬馬,天生就是在路上奔跑的命。老晉語氣堅定。

老晉不支持,房子買不起來,梅二犯了難。僵持了幾個月,眼看到了年底,再不買房過戶,入住時間達不到六個月,按規定入不了學。梅二跟老晉溝通幾次,都碰了釘子。梅二決定先進城租房子,自己打一份工,這樣梅映雪算農民工子女,可以進偏遠一點的四中,然后再想辦法轉到著名的實驗中學借讀。

春節后,梅二進城跑了幾家房產中介公司,反復比較、權衡,和其中一家達成租房協議,但等梅映雪小升初考試結束,就搬過來。

老晉惶恐得很。

快十年了,他和梅二是夫妻,和梅映雪卻不是父女。他所做的種種努力似乎都無效。梅二是個賢惠的女人,可兩個人終究是半路夫妻,年齡上又差著一大截,表面上和氣,內心卻隔著一層。開車跑長途這么多年,風餐露宿,沒日沒夜,他的腸胃、腰椎已經失去了健康,精神體力大不如從前,掙錢也少多了。好在還有一個溫馨、整潔的小家,起碼外人看來是這樣的,老晉知足了。現在,梅映雪要進城讀書,梅二去陪讀,母女倆要離開他,家將不家了。老晉這才想起,他和梅二這么多年沒領結婚證,在法律上來說,只是同居關系,如果梅二要離開,不需要通過民政部門或者法院解除關系。也就是說,梅二可以隨時帶梅映雪一走了之。

老晉驚出一身冷汗,他將人財兩空一無所有,成為北岡河兩岸、臨江鎮的笑話。

入梅后,雨水多,天氣潮濕、悶熱,身上像裹了一層薄膜,頭發縫里長青苔。老晉渾身不得勁,覺得頭疼、腰疼、關節疼,卻不肯跟梅二說,近來,兩個人隔閡越來越大,不怎么說話。這天,梅二在廚房做飯,老晉站在窗前看雨,看了一會兒,百無聊賴,進了廚房。鍋里老鴨湯滾開,咕嘟著一層浮沫,梅二左手端著碗,右手拿著鐵勺撇浮沫,鍋里的湯翻滾著,剛撇掉一層浮沫,立刻又聚集了一層,怎么撇都撇不盡。

老晉默默地看著那層沒完沒了的浮沫,心里突然生出煩悶,轉身出廚房,到房間里翻箱倒柜,很久不抽煙了,好容易找出一包,卻找不到打火機。老晉又進了廚房,梅二看到他手中的煙,有些吃驚,可沒說什么,放下鐵勺,撕了一張日歷,在液化氣灶上點著了,遞給他。

老晉抽了一根煙,對梅二說,中午不在家吃飯。梅二說,看你今天在家,才特意燉了老鴨湯,怎么突然要出門?老晉不答話,穿外套,換鞋,往外走。梅二急匆匆從樓梯間取了雨傘追出去,老晉的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中。

晚飯后,老晉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梅二說,給你煮了綠豆湯,你喝兩碗解解酒吧。老晉看著桌上的綠豆湯,沒動,坐下來點著一根煙,說梅二,你過來,我們談談。

梅二說你先刷牙、洗澡,洗過澡換了衣裳我們再說。

嫌我臟?

梅二笑道,是有點味兒,煙味酒味。

老晉黯然,說果然是這樣,人家都說你嫌棄我年齡大了,掙不到錢了,你要把我一腳蹬掉了。梅二,你太有心機了,拿我的血汗錢養你們母女倆,現在你們翅膀硬了,要拍拍屁股遠走高飛了。

梅二知道他喝多了,不跟他辯駁,拿了他的干凈衣服送進衛生間。老晉跟梅二進了衛生間,追問,說被我揭穿了吧?無話可說了吧?

梅二依舊沉默,老晉越發憤怒,哐當關上衛生間的門,一把反擒了梅二的雙臂,扯掉她的綿綢睡衣,將煙頭按在她的胸前。梅二緊咬牙關,一聲不吭,身體一陣陣戰栗,耳朵里嗡嗡轟鳴,淚水噴涌而出。

老晉終于放了手,猛地將梅二推開,梅二撞到盥洗臺上,一只充當漱口缸的舊玻璃杯摔在地板磚上,四分五裂,梅二腳下打滑,一只拖鞋甩了出去,光腳踩在玻璃碴上,滲出一片殷紅的血。

隔壁房間里,梅映雪在哭,無聲地哭,淚水恣肆。梅映雪沒有出去,這么多年,媽媽一直在遮掩傷痛,維護虛假的尊嚴,梅映雪沒有勇氣戳穿。她關了燈,躡手躡腳上了床,蜷縮在毛巾毯下,一顆心悲傷著,身體簌簌發抖。她恍惚看到媽媽張著嘴啊啊地捯著氣,像一條窒息的魚,雪花漫天飛舞,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溫存地將那條魚淹沒。

梅二蜷縮在堂屋里的藤椅上,半夢半醒。她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打開梅映雪的房門,像一名以身赴死的勇士,一個魚躍覆蓋在梅映雪的身上,仿佛梅映雪是一枚即將爆炸的炸彈。梅二驚醒,額頭一層冷汗。

梅二踮著腳,輕輕打開梅映雪的房門,側身睡到女兒身邊。梅二想著明天去房產中介,賣掉安置房,賣房子的錢,一半給老晉,剩下的付房租、給梅映雪做學費,自己可以多打幾份工掙錢。沒房子不要緊,有家就行,女兒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萬籟俱寂,疼痛讓梅二不得安寧,從一個夢陷入另一個夢。梅二夢見自己坐在老屋的門檻上,奶奶背著一袋棉花,佝僂著腰,沿著田埂慢慢走回家,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碩大的黃澄澄的玉米,笑吟吟地遞過來。她看見母親赤裸著上身,挺著一對高傲的乳房,張開雙臂,奔跑在金色的油菜花叢中,遠處,大片大片紅艷艷的桃花,像燃燒的火焰。

一只誤入小客廳的野蜂,在玻璃窗上撞擊,嗡嗡地掙扎,打破了寂靜。

不好意思,最后這段是我引用小說《梅花三弄》的原句,抒情部分,大都參考了原著,特此說明。李云端捋了捋頭頂殘存的頭發。

也許久坐的緣故,古總的腰背有些佝僂,臉色蒼白,目光黯淡。他輕咳一聲,說失陪,我去房間拿件衣服。我站起來,他揮手制止,你們坐,我一會兒就來。

古總走后,我們站起來活動身體,李云端雙臂胸前平屈,左右扭腰。朱松一邊揉捏頸椎,一邊說,我來捋一捋,你們講的故事,人物、情節,前后相承,互相印證。這就奇怪了,難道有現成的文本?

生活就是現成的文本。李云端說,如果我沒有猜錯,接下來該你講了。

對不起,我不會講故事。朱松臉一冷,摘下眼鏡,拿軟布擦拭。這個人容易緊張、激動,擦眼鏡是一種掩飾。忽然,靈光一閃,我發現他和小梅的眉眼有那么一點神似,怪不得一見面就覺得眼熟,還以為是某位明星。

朱松戴上眼鏡,正了正,說,今天是莫名其妙的一天,莫名其妙被約到這里,莫名其妙和你們坐在一起,聽你們講莫名其妙的故事。我不講故事,生活是嚴肅的,甚至殘酷的,哪有那么多故事,盡管有些事情看起來就像故事,像傳說,可是歸根結底,還是真實的生活。

所言甚是。我點頭,我講故事,是因為我想講,如果不愿意,就不說。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故事可以隨口說,而生活有時候真的不可告人。

朱松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我會贊同他的見解,沉吟道,我說個“象形”吧,呵呵,“象形”。他搖搖頭,嘴角挑起一抹嘲諷。

我父親……

稍等,你不等古總來了再說嗎?李云端提醒。

和他不相關,我三言兩語就說完。朱松推推眼鏡,2019年夏天,中元節,注意,是中元節啊,我父親跟一幫老頭在人民廣場的樹蔭下斗地主,不知道是中暑了,還是中邪了,忽然把自己扒個精光,被人送回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他清醒了,不記得昨天的事。隔了幾天,又赤身裸體,這次是自己回家的,不慌不忙,身后跟著一大群人,拍照片發視頻。你們可以想象到,我們一家人多么難堪。送他去醫院他堅決不干,我媽就看著,不讓他出門,他呢,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高興了跟我媽嘰嘰咕咕,一轉眼又翻臉,對她吆三喝四。

9月13日,中秋節那天晚上——我永遠記得,那晚圓月如磐,那么大,大得魔性、不真實,可沒人在意,我也是后來回想時才發現的。吃過晚飯,我和老婆帶著孩子上街玩,我媽打電話說我爸進衛生間洗澡,洗沒了,人不見了。我們趕緊回家,衛生間凳子上擺著他要換的干凈衣服,地上塑料盆里是他當天穿的臟衣服。也就是說,他又出去裸奔了。我們立即發動街坊鄰居和親戚同學尋找,找了大半宿,蹤影全無。回到家翻找,他的身份證、退休證、戶口本、醫保卡都在,手機、錢包都在。趕緊報警,到電臺、電視臺發尋人啟事,廣發朋友圈。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所有小巷里的水井都用竹竿探了,環城河撈了兩遍,沒有交通事故,沒有兇殺案。

一個月,半年,一年,數年,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突然蒸發了。

后來,我媽悄悄跟我說,我們家族就愛出這樣怪異的失蹤案,比如我姑媽梅葉,三十歲不到就成了花瘋子,油菜花一開,到處跑,終于有一天把自己跑丟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媽又說,你爸指定是中元節那天遇到臟東西,丟了魂,說不定就是被你姑勾魂勾走了。你爸欠了你姑的,當年你爺爺讓你姑頂職,你爸求你姑,你姑把名額讓給他,自己到偏遠的高溝鎮農村信用社當代辦員,被壞人欺負了。

有一天,我媽終于敞開了告訴我,說我爺爺、我爸利用在郵局工作的便利和關系,截取了我姑和她對象的信。有一天,我姑在農村談的對象找到巷口,被我爸和他的朋友們截住,說我姑早跟別人結婚了,城里的瞎子勝過鄉里的辣子,鄉巴佬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那小伙子不服,他們把他架到環城河邊,狠狠打了一頓,扒光衣服,扔在河坡上。他以為自己是在維護姐姐,維護家庭。

不過,我爸也做過好事,我姑未婚生子,我爺爺氣得吐血,盛怒下,讓我爸把孩子“處理掉”,我爸偷偷把孩子送到我姑下放的村莊。

我家姓梅,我跟我媽姓朱。其實,我爸讓我跟母親姓,是怕我將來有一天忽然失蹤了,他對自己家族說不清道不明的出逃、奔跑、失蹤的厄運,深懷恐懼。

我想說話,朱松揮手制止,說,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是的,我們從來沒有找過那個孩子,我奶奶為了我姑哭瞎了雙眼,郁郁而終。我爺爺我爸爸幾十年諱莫如深,我們這一輩根本不知道有這么一個親戚。唯一耿耿于懷的是我媽,但她不敢說。我爸失蹤后,她偶爾感嘆,說你姑梅葉,濡須城里沒有哪一個女孩有她好看,大街小巷怎么說?滿城鮮花,不如梅家一葉。老天給了她好容貌,卻沒有給她好命運。

我姑失蹤時,我還年幼,對她的記憶模糊,我媽藏有她的照片,我看過。今天,我想我應該是見到了我姑的女兒,她們母女相貌酷似。

朱松摘下眼鏡,拿在手里,盯著李云端,劉老師是梅二的表姐,我是梅二的表弟。那么你呢?

李云端習慣性地摸摸頭頂,說來話長——不好意思,年齡大了,喜歡用這個詞開篇。當年梅二與老晉糾葛重重,老晉不放梅二母女走,梅二找到鎮婦聯、市婦聯,婦聯請我提供法律援助,我認識了梅二和老晉,幾乎知道了他們之間所有的事情。梅二很漂亮,盡管有些憔悴,卻難掩天生麗質,看一眼就不會忘記,對,所謂一眼千年。她胸前的傷痕——是照片,同樣觸目驚心。這個女人十分——怎么說呢,說善良、愚鈍都不合適不準確,反正與眾不同,十分執拗,不僅不追究男方長期施暴,反而執意要給他一筆錢,那男的也棍氣,不要。梅二就對他哭,說你要了,我心安。

我幫助了她,做了我該做的事,坦白地說,在不違背原則的基礎上,我偏向了她。法不容情,同時法也有人性的關懷。

幾個月后,大概是秋分前后,上午十點多,天氣突變,瞬間風狂雨驟,正常情況下,雨一落風就停,可是那天風大雨也大,地面枯枝敗葉一片狼藉。下班了,那時我剛買了車,是菜鳥,戰戰兢兢把車開出單位大門,看到一個人站在斜對面的馬路邊揮動手臂,我沒在意,以為是打出租車的。我右拐上馬路,那個人在路那邊同向奔跑,一只手臂還在劃動。我繼續往前開,那個人突然橫穿馬路跑過來,幸虧我開得慢,一個急剎車,嚇得汗毛直豎。原來是梅二,我打開車窗,叫她上車,她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嘴唇是紫的,身上頭發上沾著樹葉。她將一只竹籃從車窗塞進來,沖我笑笑,一句話沒說,轉身繞過車尾,反向跑走了。籃子上蓋著一條濕答答的毛巾,籃子里是土雞蛋,還有一只已經宰殺并且清洗干凈的老母雞,放在大號保鮮袋里。

我把車開到十字路口,等綠燈亮了,掉轉車頭往回開,已經看不到她的蹤影。天地一片混沌,她被吞沒了。我很后悔,應該給她一把傘,車里有傘,我忘記了。

后來我再沒有見過她,濡須城不大,見不見到得看機緣。但是,我跟她還是保持了一種隱形關系,就是——今天古總約我來這里,看來這也不是秘密了,至少古總知道了,我資助她的女兒讀書,以獎學金的形式,校長是我同學,這件事的便利性、私密性還是可以得到保證的。那女孩以優異成績考上省示范高中后,學校免掉了她三年的學費,還發放獎學金,她不再接受其他形式尤其是個人的資助。而我對她的關注已經成為習慣,我陸續得知,她考上一所好大學,她在輔導機構打暑假工,她和母親回臨江鎮看望老晉……

有時想想,人、人生,真有點意思。《阿甘正傳》里那句經典臺詞怎么說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不打開,不親自嘗一嘗,永遠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大概是這樣的吧。未來,充滿不確定,唯其不確定,才值得期待。以我來說,我中學時期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詩人,后來,陰錯陽差學了法律。法律必須遵循原則遵循鐵的事實,講究嚴密的邏輯和程序,而我喜歡云端漫步,喜歡以夢為馬。所以,三十年的工作期限一到,我立即辦理了提前退休。今后,我想跟劉老師一樣,成為一名業余寫作者,如果寫不了詩歌,就寫散文寫游記,沒人看就自己看,自娛自樂。

肯定有人看,你語言表達那么好,肯定能吸引讀者。古總進來,套了一件薄款羽絨服,手中捧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書盒,笑道,不過,在你成為著名作家之前,你的律師業務還做吧?

看什么案子。受到古總對其文學創作的鼓勵,李云端有些興奮,說我現在很少接案子,若是古總有所委托,我愿意盡綿薄之力。

今天請你來,果然請對了人,我們擇日細談。古總把書盒放在桌上,沖李云端拱拱手。

朱松說,古總,酒喝了,故事也說了,不知您與這個故事有何關聯?您把我們聚在一起,不僅僅是為了聽故事吧?

古總沒有應答,他低頭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本古舊的線裝書,他對朱松說,朱老板經營書院,想必對這個感興趣,你和李律師慢慢看,我和劉老師借一步說話。

太陽開始西沉,花草香不那么濃烈了,風起,帶著些微的寒意。院子里,小狗興奮地奔跑,搖頭晃腦,汪汪吠叫,老母雞大公雞撲扇著翅膀四散逃逸,咕咕咯咯,一驚一乍。

我們沿院墻邊的卵石小路閑閑地走,我在等古總說話,他一直沉默。我終于不耐煩,停下腳步,古總也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我。我迎著他的目光,開門見山。

我們家那只梅花筆筒,是梅二拿的。梅二在臨江鎮食堂工作時,應我奶奶相邀住在我家。那時候,梅二正迷戀一個人,那個人喜歡文物,梅二無意中提起梅花筆筒,那個人讓她拿過來看看。雖然為難,梅二還是趁著天黑偷偷拿過來,說好次日一早來取,不料第二天那個人出差去了。幾天后回來,那個人告知梅二筆筒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不過他已鑒定筆筒不是文物,不值錢。梅二呆住了。梅二毫不懷疑事情的真實性,梅二對他絕對信任,信任到把自己美好的身體、蓬勃的感情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梅二懷孕后不久,那個人就升遷回城了,他不知道梅二已經有了孩子,梅二沒有告訴他。告訴了又能怎樣?他有自己的家庭。臨別,他給了梅二一筆錢,梅二不收,他說你不收我心不安。梅二最后把錢收下了,卻一分沒動,最困難的時候都沒動。梅二樸素而清醒地意識到,動了,就是出賣自己。后來2008年汶川地震,梅二把那筆錢匿名捐獻了。

梅二和那個人再無交集,直到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新冠高峰時,停工、停學。千里之外,梅映雪被封閉在大學寢室中,像一只困獸,梅二比她更焦慮,母女倆每天通電話,一說就是一兩個小時。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長談中,梅映雪不僅清晰地知道了自己的來處、沿途,也知道了母親的、外婆的、曾祖母的人生。梅映雪蟄伏于小小的書桌上,不分晝夜地記錄、想象,忽而沉思,忽而掩面抽泣。等到兩個月后復課,梅映雪手中有了一部文稿《梅花三弄》。

然后,多少年不相知不相逢的人,輾轉相見。

故事總是比生活精彩,而生活更魔性。

我只想問古總,為什么還要見她?我知道您生病了,可是與她無關,您為什么要找到她,還要把她留在身邊?說實話,今天見到她,除了驚詫,更多的是不解,甚至有些惱怒。

古總終于開口,聲音嘶啞,是我懇求她的,她答應了。

你還是在利用她的善良,她四十多年的人生,你是她唯一產生過幸福幻想、唯一親密接觸過的異性,盡管您只是一個幻象。不錯,她答應了,她是憐憫你。

我知道,她是在憐憫我,我拒絕別人的同情——這個詞讓我厭惡,她的憐憫卻是我需要的,我所求的,接受她的憐憫是我補償她的一種方式。

恕我直言,您的補償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是興師問罪,我沒有這個資格,何況每個人從自己的立場來說,都沒有罪責。我只是提個醒,不要濫用一個歷經苦難的女人的善良,讓她安寧。

是你讓她不安寧,讓我不安寧,如果你不做那個評論,我就不會看到,就不會尋找她,尋找與她相關的人,我只是想確認……我真的有個女兒嗎?他盯著我,目光熱切,又膽怯,那種對救命稻草的渴盼中,又隱隱透著被一劍封喉的恐懼和絕望。

這種復雜得有些猙獰的表情讓人心悸,我點點頭,隨即又有所不甘地強調,她只是你理論上的女兒,據我所知,梅映雪從來沒有認過任何人為父親,從小到大,梅映雪只有母親,沒有父親。

感謝上蒼,我的罪惡還沒有滔天。古總轉過身,久久凝望院角那棵梅花和掛在樹梢的夕陽,我看到他腦后梳理整齊的稀疏的灰發,看到他的肩膀在抖動。等他再看向我,眼睛是紅濕的。

我欺騙她,拿了那只梅花筆筒行賄,還拿了一些小物件,象征性給了一點錢,現在想起來無地自容。這么多年,我確實不曾想到她,她只是一個匆匆過客。我真的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的苦難。我坐了五年牢,為工作上的差錯、為蠅營狗茍付出代價。可是對她和孩子,不管我怎么暗示自己不知者無過,罪責仍然醒目地擺在那里。大限將至,我會被清算。

你放心,我不會糾纏她,她現在的身份是我們招聘的管家,她肯見我,肯陪伴我這十多天,我感激,感恩,再無奢求。你、朱松和她有血緣親情,李云端是幫助過她的人,請你們照顧好她,照顧好她們母女,拜托了,拜托。古總雙手交叉緊握,抵在頜下,閉上眼睛,嘴唇微微哆嗦。

良久,古總漸漸平靜,說,想我一介寒門學子,篳路藍縷,靠岳父引領入仕,一路攀爬,卻不慎淪為囚徒,后來嘔心瀝血做企業,終究是岳父家的資產,現在生病,時日無多,把自己孤獨地囚在這里,有一個女兒,卻不能認不得見……這一生,終是失敗、虧欠。

古總,我忽然覺得,對您來說,“女兒”是客觀存在,卻不可觸,這是不是您說的一種“象形”?

哪有什么“象形”,隨口一說罷了,都是心心念念,都是誑語、妄言,是自欺。

如果重來,您會如何選擇?

古總想了想,苦笑道,大概率還是原來的途徑,這就是人性的詭異之處。又問,你說跟我要一件東西,是什么?

那只鐲子是我小姑婆留給小梅的,她還有一只,還給她,成一雙。

這個必然。對不起,那個梅花筆筒……

不必再提。我打斷古總,估計它幾經輾轉,如今不知被藏在哪個角落,不得見人。如您所說,生命都大來大去,何況一個物件。

這時,李云端和朱松下樓,跟古總告辭,李云端說感謝古總盛情,今天乘興而來,盡興而返,圓滿。朱松神態平靜,沒有再問什么,只說這一天過得與往日不同,有點意思。古總問,那本書怎樣?朱松說,貴重的東西,沒敢碰。

古總和李云端朱松一一握手,說很久沒有這么暢快了,謝謝大家,改日再約。隨即打電話,叫司機過來。

小梅在菜園里摘菜薹,落腳的,很細。我走過去問菜薹老了吧,她說沒有頭茬的嫩,但也不老,適合煮湯飯吃。我小聲叮囑,這個地方不宜久留,盡早離開,有事情及時跟我聯系。

小梅嗯嗯應著,想解釋什么,被我制止了。她拎起竹籃,跟在我身邊,說六月份梅映雪大學畢業,已經聯系好了工作單位。

挺好,這孩子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卻強大、能干,跟你一樣。

小梅停下腳步,看著我欲言又止,半晌,輕輕叫了一聲:姐姐。暗薄的暮色里,我看見她黑亮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層晶瑩的水霧。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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