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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下來

2024-09-11 00:00:00王奕
野草 2024年5期

是大舅把表姐從山門中學帶回來的。一路無話,自行車足足蹬了一個多小時,表姐的臉被淚水腌得發光。外婆看到表姐,嘴唇一直顫抖,腳卻一下子動不了。二舅在切菜,落刀飛快,只見白菜條從刀下不斷涌出來,像翻飛的白浪。旁邊又有切碎的綠色菠菜,紅的番茄,紫的茄子,剖好膛的鯽魚。轉頭看到表姐,粲然一笑。葉子,來了。表姐大叫,拔腿就跑。

大舅追出去老遠。大舅說,別怕,葉子,你爸天天念叨你們,一早買了一大堆的菜,非要叫你們來。表姐哭起來,他怎么變這樣了?你媽走了后,慢慢不對了。平時吃藥還好,還干農活,就怕他偷酒吃,藥性就不好,還會把藥扔掉。表姐狠狠說,狗改不了吃屎!我不想看到他。大舅說,聽話,跟伯伯回去,要不去,又要敲東西打你奶奶,大伯沒法,只能叫你來。奶奶盼著你呢。表姐哭得更傷心,奶奶怎么頭發都白了。大伯說,奶奶操心啊。

二舅笑嘻嘻地看著表姐吃飯,忙著給她夾菜,表姐不去看他,憤恨地嘟著嘴,也不吃他夾的菜,眼淚一串串地掉進飯碗。外婆悄悄地把酒瓶移到自己身邊,放到桌底下,二舅沒察覺。

這是二舅媽離開后,表姐第一次來外婆家。后來,外婆總是一再回憶起那天,葉子好不容易來一趟,眼睛哭得青腫,可憐這小囡。

媽媽照例燉了一鍋軟爛的紅燒肉,放進保溫盒,用茴香和八角煮了茶葉蛋,又裝上好幾種時令水果,額外再放上一雙筷子,一手拎袋子,一手提牛奶,坐85路車再轉38路,去看二舅。

她有時候一個人去,如碰到雙休日,我要沒事,也會陪她去。

我們徑直上了四樓,穿過黑沉沉的樓道,到了樓梯口,被一道鐵門擋住。鐵門很高,包著鐵皮,釘滿橫排的釘子,像堵墻似的。旁邊有個門鈴,門上方有一條玻璃,我們透過渾濁的玻璃往里看。里面有人守門。于是我們按鈴,并用眼睛示意。

門開了。媽媽報上要找的人和自己的身份。接著門衛朝里大聲喊,王立松,有人找。

王立松此時正在活動室里轉圈。活動室的門窗終日關著,半空懸著一臺老式電視機,從早到晚放著小品。有護工阿姨坐在門口接應,冷不丁打一個瞌睡,頭垂到了胸口。患者們穿著各式睡衣,沿著墻根走,像一片灰霧在移動。這是他們有限的一種運動方式。從病房到活動室,幾乎終年不離開四樓這片區域,走廊里飄蕩著一股因常年空氣不流通淤積的陳腐人體味。護工阿姨把門推開一些,塞進去半個身體喊,王立松,出來,有人找。一聽有人找,所有人都停下來,齊刷刷朝門口望,一排排黑洞洞的眼睛茫茫然對準你,辨認你。

王立松是我二舅。他在醫院已經待了近十年,從四十一歲到五十一歲。二舅時胖時瘦,有時疲憊有時精神,這取決于他的身體狀態以及注射的藥物。二舅看到媽媽,笑得像個幸運兒。二舅叫我鎖兒。我們照例進了403室,那是患者和家屬見面的接待室。房間狹長,白墻壁白頂,中間僅一張簡易的長桌子,左右兩張長凳,一扇一米左右寬的窗。我揣測所有的病人都喜歡這個地方。

二舅笑瞇瞇的,面容沉靜安詳,提早長出來的老年斑散落兩頰,一雙慘白的手垂在身體兩側,像兩條靜態的章魚。二舅身形高大,瘦削,背微駝,微突的肩胛骨把衣服拎得筆挺,穿著很干凈。這說明二舅最近身體狀況還穩定。

坐下來,先要吃上一頓。這是慣例。二舅長年累月住在這里,伙食單調,他有一回說想吃紅燒肉了,于是媽媽每次來都會燒,有時是燉得軟爛的豬蹄。這小小的一頓,媽媽恨不得二舅變成萬噸貨輪。她把帶來的東西悉數擺在桌上,紅燒肉、茶葉蛋、蘋果、香蕉、牛奶,又取出筷子。二舅坐于對面,埋頭吃紅燒肉,一口一塊,不說一句話。媽媽說,別噎著,喝點牛奶。她一樣一樣遞過去,他一樣一樣吃過去,安安靜靜,聚精會神。

二舅說,姐,我吃飽了,就放下手。媽媽說,等下東西讓護工阿姨收起來,想吃就問她要,別忘記。有一回表姐告訴媽媽,護工阿姨有時會忘記給我爸拿東西吃,東西都壞掉了,又不好說她。接著我們開始聊天。不過面對二舅,我總會莫名有點緊張,我想媽媽也一樣,甚至開口還要字斟句酌,唯恐有任何傷到他的地方。

二舅從來記不住我們現在住在哪里,以為是從老家來的。所以總是怪不好意思地說,姐,下次不要來了,老大遠,還要坐船。媽媽也不做解釋,就說沒事,姐也不常來,給你帶點好吃的。

二舅說,志良出院了,前兩天他媽把他接走了,我旁邊床現在又住進一個新的。志良好了?媽媽問。她知道志良的精神病挺重,和二舅差不多時間來的。之前住在茶樹村,挨著二舅的村落,不管寒暑晴雨常年披頭散發在路上亂走,南英南英地喚。這事大家都知道,南英是志良老婆,二十年前在荒礁上打藤壺的時候失足掉到了海里,好多天都沒出現,后來被浪沖上來,整個人都發脹腐爛了,志良看到就瘋了。二舅說,不太清楚,她媽那天哭哭啼啼的,志良一半身體已經不會動了,話也說不清。哦,那多半是因為身體不行了,中風了才退回去的,志良五十歲出頭了吧?時間過得真快啊。媽媽自言自語。二舅突然問,身體不動就能回去了嗎?大概是,醫生不額外照顧中風,媽媽應道。他眼睛頃刻閃亮,緊接著問,姐,我什么時候回家?這是二舅的保留問題。媽媽說,好好養病,等好了回去。二舅焦急地說,我得回去了,后山那幾塊地得去翻翻,再不回去,玉米地都長草了,番薯也白種了。

媽媽安慰道,現在人都不種了,好多田都荒了。你放寬心,家里有阿三在。

阿三忙,整日做泥工,算了。二舅說,老屋屋頂壞了,一直沒修,臺風來要搖倒的,鳳仙和兩個孩子會嚇煞。旁邊地基要好好整整,到時再蓋個新樓,將來阿勇娶媳婦,有地方住。

他一樣一樣盤算,一樣一樣安頓。腦子里的想法牽絲攀藤,騰挪跌宕,他在各種想法里奔跑跳躍,一刻不停。

媽媽說,阿勇都大小伙了,自己捕魚賺錢,不用你操心,今后大家幫襯一點,去鎮上買房子。二舅猛然睜大眼睛,熱切又恓惶地說,姐,阿勇對象難找呢,年紀也不小了,二十八歲,屬狗。脫口而出。

媽媽看我一眼,記性真好。

二舅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沉淪,而他的眼睛他的手像章魚須一樣伸出來攀住那在塵土中搖搖欲墜的老房子。老房子多年沒人住,門窗早就朽爛,后墻倒了一半,癟進去一個大坑。旁邊所謂的地基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像個垃圾場。村子也日益荒涼,這些年年輕人基本都走掉了,剩下老人在路邊躑躅。就這樣,媽媽和二舅隔著不同時空,毫無障礙卻又漏洞百出地聊著。

又落大雪了……二舅喃喃自語,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最后,我們都站起來。二舅看起來疲倦落寞,一絲笑容也沒了。他說,姐,我進去了。去吧,別忘記問護工阿姨拿吃的。媽媽叮囑。

走進活動室之前,他又折回來,笑瞇瞇地湊近媽媽耳朵,姐,你去問問醫生,我啥時可以回去了,跟醫生說我身體沒問題了,能干活了。這是二舅每次分開必說的一句話,如同一句暗語。說完轉身進門,重新匯入那片灰霧。當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二舅沒得到過肯定的答復。

媽媽和我照例拐進靠出口的醫務室。其實我們知道答案,僅僅是想對二舅有個說不上交代的交代,在某些細節上再做一遍確認。醫生說,王立松最近身體還行,高血壓用藥物控制著,還算穩定,不過還是有幻覺,一個人經常自言自語。媽媽說,這么多年還是差不多,幻覺總好不了,我弟老想著回家。醫生說,假如回去,不好好吃藥的話,人重新會狂躁的。

媽媽說,是的,我弟這樣子還是住在醫院好。現在回去,怕也沒人照顧,也照顧不好。

媽媽心酸得很。二舅總不死心,卻也從不追究答案。他只管問,只管等。

離開醫院,確切說離開二舅的過程,就像從深淵底部走到光亮外部的過程,外部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我帶媽媽逛商場買東西,聊天吃飯,閉口不提二舅。其實我們都清楚,在病人和囚犯之間,在病房和囚牢之間,無論舍與不舍,我們讓二舅更接近于后者。我們歸于我們,舅舅歸于舅舅。

常住醫院是表姐申請到的一個政府對精神障礙病患管理治療的福利,每年付一定的費用,就可以一直住下去。但并不是一筆小數目。

二舅自從舅媽離開后,開始東游西蕩,喃喃自語。舅媽帶走了表姐,留下表弟。所以,外婆除了照顧二舅,還要照顧十來歲的表弟。表弟長到十七歲,初中一畢業,就執意不肯讀書,一心要去船上。他從沙灘背回了一面袋干沙,掛在樹下,天天打沙包,手打得青腫。

那時表姐也結婚了,她開始和我們這邊親戚走動。表姐個子不高,話不多,給人一種沉穩、寡言的感覺。她說,爸爸這樣,我不能不管,奶奶也老了,但我沒辦法接爸爸回家,我有我難處。弟弟捕魚只能管自己,政府剛好有這樣的福利,讓爸爸去治病,這錢我來出。大家都沉默了,因為實在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無論對二舅,還是對其他人。大舅打破了沉默,說,錢我們幾家一起出,不能要葉子一個人擔著。表姐說,既然提出來,我是想好的,這些年都是大家在照顧,這錢理應我出。這話如一記定音錘,讓事情有了確切的方向。表姐變化很大,打扮入時,紅唇彎眉,皮膚白皙,頭發燙得卷曲新潮。二舅從外面進門,徑直走向表姐,嘿嘿笑著,葉子,你回來了,中午跟爸爸吃飯。隔了那么多年沒見,二舅竟然一眼認出,任千變萬化都抹不去。我們擔心表姐會像從前那樣抬腳跑掉,但表姐沒動。那天他特別高興,下地把花菜、西紅柿、茄子都摘了來,裝了滿滿一籃筐。他向外婆一一交代,說葉子喜歡吃西紅柿炒蛋、油燜茄子、鯽魚豆腐湯。

飯后,外婆整理了一包衣服讓表姐帶上。表姐說,不用那么多,我去城里買。外婆說,帶著吧,你爸穿習慣了。二舅問,我們去哪里?外婆說,女兒帶你去城里走走。她聲音哽咽了,恐怕二舅多心,轉身去拿市民卡和身份證。我們怕外婆難過,沒讓她跟去,她也沒堅持,只低聲說,葉子啊,心耐點,你爸不能硬來。

我們帶著二舅逛了市里的商場,買齊了里外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二舅全程都笑瞇瞇的,在每條街上東張西望。他說這條是人民北路,老早第一百貨公司就在這里,我和鳳仙來過。二十年前來的,和鳳仙一起置辦結婚家什,鳳仙買了縫紉機,我買了自行車,還有一口三五牌座鐘。表姐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去鹽城汽車東站。下了車,表姐帶我們拐進一條小路,朝前走了200米左右,出現一個隱在居民房中間的舊醫院。她說,爸,好不容易來一趟,給你做個全身檢查。舅舅說,好好的身體,做啥檢查。爸,做個檢查我放心,我自己也每年檢查的。

我們就在大廳里等。表姐辦了住院手續,領來一堆檢查單,招呼我一起過去,帶二舅去做體檢。二舅笑瞇瞇地配合,在B超室里,我們聽到他在笑,說癢。直到進入黑沉沉的走廊,走進鐵門,聽到咣當的關門聲,二舅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臉陰下來,身體變得僵直起來。他站在病床邊說,葉子啊,來這里做啥,我們回家吧。表姐說,爸,你身體需要調養,要配合醫生,等好了來接你。二舅嘿嘿笑起來,爸爸身體沒問題,我們走。不能走,機器查出來的還能有假?爸,你聽話。表姐正色道。哦,機器查出來,那你快來,家里田地等著我,你奶奶也快七十大壽了,我得回去。二舅套上了病服,病床分配好了,病房里慢慢走進一些眼神像做夢一樣的人。他開始使勁踢床,用頭撞墻,罵人,直到幾個護士把他抓住摁牢,在注射一針鎮靜劑后昏昏入睡。那年,奶奶拒絕過七十大壽,她說,這一去,跟白發人送黑發人也差不多,我要能換他就換了。

沒人告知表弟這一切。等他出海回來,不見了二舅,一言不發,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不洗澡,第二天才出來,嘴里都是煙味,眼睛里布滿血絲。表弟問,爸爸要去多久?外婆說,現在不好說,你爸爸去醫院是好的,奶奶照顧不了他了。是你姐出的力,出的錢,她不容易。他說,奶奶,我知道,到時我賺了錢,我來出,我代我爸孝敬你。

二舅并不知道中風是怎么樣的,他只好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裝死。他不去吃飯,不說話,也不下床來活動,甚至也不張嘴吃藥。無論怎么勸都不行,嘴閉得像蚌殼。這樣一連二天。醫生問,王立松,你哪里不舒服?他很久不回答,好像在證明自己中風了,連耳朵都不靈光了。醫生說,王立松你沒問題。他只好說我身體不會動了,跟志良一樣了。護士冷不丁去撓他腳底,二舅扭動腳板,笑出聲來。護士說,你還會笑,志良想笑都不會笑了,臉和嘴也歪了。醫生說,為啥說自己跟志良一樣?二舅說,身體不會動了,好叫我女兒來接我。醫生說,你沒問題的。沒問題我可以走了?二舅問。不是那個沒問題,醫生說,你能動。二舅不懂,依然徒勞而執著地在床上裝死,一口飯都不吃,直到表姐到來。表姐是坐早上第一班船來的。表姐激動高亢的聲音像她寬大的衣袖一樣傾覆在二舅身上,她搖他推他,你不要添亂好不好?爸爸,我已經夠忙了,里里外外,孩子老人。體諒體諒我。你安安生生待在這里養病,好嗎?二舅在一陣搖撼中起來吃東西、吃藥,變得像綿羊一樣溫順。二舅大概再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病了還是沒病,才能出去,也再也搞不清楚,何時能回家。

表姐是坐當天最后一班船回去的。在去之前的幾個小時,她來我家。這也是表姐第一次來我家。表姐打扮明艷,頭發盤起,臉光潔精致,穿著羊毛呢大衣,見到媽媽,欲語淚先流。媽媽本就將表姐當女兒看待,無奈多年的分離,再也隱忍不住,也摟著她落淚。表姐說,姑姑,爸爸待不住,我該怎么辦?我好難。媽媽說,葉子,姑姑知道你不容易,你已經盡心了。

她說,那次大伯帶我來奶奶家我沒告訴我媽,到現在也沒告訴。我心里藏著一個大窟窿。繼父有個兒子,我媽嫁過去的時候,他把北陽臺包了一下,充當我的房間,夏天悶熱,冬天漏風。我發誓我要盡早離開那個地方。高中畢業,我沒再繼續讀下去。我答應小天做他女朋友。他爸爸是船老大,在村里說得上話。小天托他爸把我安排在村里做臨時工,發放一下通知,出出黑板報,做做接待。他媽說,做女人一定要勤快,尤其是船老大的女人,家里家外有什么問題,你不能等你老公回來再做,必須把家里操持好了。我若在他家吃飯總是搶先收拾碗筷拿去洗。不久,我懷孕了,乘著這股東風,我和小天結了婚。肚子很爭氣,生了個男孩。我知道見好就收,絕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滿月后我就開始工作,哄好娃我就去村里干活,回來帶孩子,買菜做飯,打掃衛生,照顧婆婆和孩子。小天說,你為什么這么拼?別人燙燙頭發,打打麻將,你倒好,忙好村里忙家里,干什么啊?我說,我不喜歡打麻將什么的。

我知道,小天愛我,但我不能驕縱。孩子養得瓷實健壯,剛會說話先教喊爺爺奶奶,小嘴里爺爺奶奶叫個不停。婆婆愛聽越劇,我給她買來碟片,平時她想聽就陪她聽。村里的事我也事事認真、搶人一步,話傳到婆婆耳朵里,說葉子做事麻利,人也靈活。我要為自己在這個家爭個位obSe0Us9ZE2hC47cjP0NQrvi1MbpiBivoA9J6QJgotY=置出來。我爸那樣子我一天都沒忘。我一直在等機會。后來,公公年紀大了,小天接替他當了老大,又重新打了一只鐵殼船,小天算是撐起來了。政府對精神障礙病患管理治療的福利,我是第一時間知道的。我跟小天說,我想把爸爸送到醫院去治。小天沒猶豫就答應了。但我知道底線,我不可能接他回家,我們和公婆住在一起,我得顧及他們的感受。

媽媽說,葉子,我懂,你的付出我們都看得到,你爸在醫院是最好的。

二舅曾經出過院。在醫院住到第三年的時候,病情穩定下來,表姐帶他回老家,住了大半年。那時他變得很溫柔,身體笨重,走路慢吞吞,像平原上的大象。醫生說這是藥物所致,要按時定量吃藥,不能停。二舅不是住在表姐家,表姐家不方便。他也不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老房子破敗不堪,翻修已無必要,二舅在院墻邊看了又看,用腳踢踢那些板結的垃圾,毫無辦法,只好作罷。二舅是和外婆一起住的。外婆在里屋給他放了一張硬板床,表姐買來一只簡易布柜。那時外婆的腿腳還能走動,能給二舅燒飯洗衣,管他吃藥。

到了家里,二舅重整衣衫,像個真正的農人一樣,戴上涼帽,背上鋤頭,每天去后山自留地,開墾、清理、施肥、澆水,又從菜場買來青菜秧、番薯藤、花生和玉米的種子,一茬茬地播下,早出晚歸,好像從沒離開過一樣。他做農活極細心,一點不含糊,長出來的菜蔬也旺。他還幫周邊的田拔草鋤地,盡管那田早就無人栽種。不久,他臉上的皮膚開始曬黑,走路恢復了力氣,臉上帶笑,會和熟人打招呼。但是他從別人的房前經過的時候,仍然像個夢游者。

一天,二舅在床上躺著,醒來發現腳后趴著一只貓,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里屋陰涼,外婆在椽子下面晾了一排對蝦。二舅沒趕它,反而摘下蝦干給它吃,又拿干稻草和舊衣服在床邊給貓搭了個窩,好生伺候起來。外婆嫌貓吵,還會偷曬的魚貨,要把貓趕走。但二舅護著,他一口咬定這貓就是鳳仙變的,老遠踩著雪地來的,那雪真大啊。他說起話來眼睛瞇著,似乎眼前正下起大雪,那雪鋪天蓋地,我躺在雪地上都快凍死了,醒來一只貓盤在腳邊,是鳳仙。

外婆對媽媽說,你弟滿腦子還是老早那片雪地。外婆還說有時聽到你弟跟貓在說話,喚她鳳仙鳳仙,真是嚇人。媽媽聽了直搖頭,這都多少年了啊。二舅依然有可怕的幻覺,經常自言自語,他的大腦已經習慣從幽遠的記憶中攫取信息進行加工,就像一臺用風喂飽、徒然空轉的機器。鳳仙是十年前的冬天離開二舅的,人們說,鳳仙是被二舅打走的,二舅卻說鳳仙是被大雪帶走的。二舅平時不打鳳仙,他疼她,大家都知道,這是他娶來的心頭最中意的漂亮女人。他最大的愿望是想給她和孩子們富足的生活,但是醉酒讓這一切變得像謊言。二舅起先跟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因為一場三天三夜的特大暴雨,一倉庫的木材都被淹了,后來又轉去曬鹽回本,又因一場多年難見的強臺風,辛苦曬的鹽全被沖走了。他一敗涂地,負債累累,開始酗酒。鳳仙看著他提著酒瓶或者喝醉回來就渾身發抖,欲勸不能、欲逃不能,當他醒來時,鳳仙身上的淤青和傷痕又讓他痛徹心扉。在他無數次立誓和背誓后,柔弱的鳳仙走了。二舅哭啊追啊,她還是帶著表姐走了,他一夜未歸,躺在水庫邊的雪地上,腦袋以下的身體全埋在了雪里。從此,二舅的腦海里封存了無邊的雪地。三舅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身子已經不會動彈,舌頭堵在嘴里,哼哼唧唧,眼珠斜在眼眶一側,好像在拼命追視著一生再也趕不上的身影。二舅瘋了。他把家里的酒瓶子全砸爛,瓶頸的碎片割破他青筋暴突的手臂,血和酒混合著流到雪地上,雪像燒起來一樣發出吱吱聲,融化成一朵朵梅花,血一路流,他兩眼放光,高興地說,鳳仙,雪化了,快回家,回家。

外婆按時給二舅吃藥,不敢有一絲馬虎。二舅退回到孩童的狀態,動作遲緩,神情安詳。外婆第一次發現異常是廚房里的料酒經常很快就沒了,她連續觀察了幾次,然后又發現錢包里的錢莫名會少掉十幾元。她快步跑到小店,店主說你兒子經常來打黃酒。不出所料,外婆在二舅的床底下發現了酒瓶的巢穴,大大小小的瓶子密謀著讓二舅又一次沉淪。他開始拿起釘耙鋤頭去整理老房子旁邊的地基,塵土飛揚,臭氣熏人,垃圾被扒得到處都是,他站在地基中間,邊整邊罵,賊兒子,也不看看這是哪里,這里是你亂扔的啊。外婆走過去,小心跟他說,歇歇吧,太邋遢了,別弄了。他吼道,你給我閃開!這是地基。他像個流落他鄉的王重回故里,愣是一筐筐把地基上的垃圾都搬走了。地面開始顯出濕亮濕亮的黑色。

二舅重又狂躁,兩只眼珠密謀似的轉動。他抗拒吃藥,朝外婆發脾氣,甚至動手。外婆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但凡能藏住的,她一句也不肯吐露。有一回,他把外婆給他的藥踩碎,隨手操起一只熱水瓶朝外婆扔去,外婆尖叫一聲,手臂燙起一片透亮的水泡,她哭著說,兒呀,你不吃藥,這是害自己啊。二舅豎起眼睛大叫,藥會讓我沒力氣,沒力氣還能做什么?外婆這才向媽媽吐露口風。媽媽說,要么跟葉子商量下,還是把二弟送去醫院吧。外婆默認,說,我本想留住你二弟,醫院住著苦,現在也只能去了。表姐說她要跟婆家商量——畢竟每年都要付出不少費用,她顯然不能一人做主。一切變得混亂不堪。好在過了不多時,表姐打電話過來說可以了,她同醫院接洽好了,婆婆也非常通情達理。我們長舒了一口氣,她隨后開車過來。我們趁二舅在家,暗暗派大舅叫上警察過來護送。來了兩個挺壯實的中年警察,我們看到的時候內心無比矛盾,希望他們鎮住二舅,同時又希望能手腳柔和一點。

他們進門的時候,二舅正在里屋,他以一個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敏感伏在窗口聽動靜,猛然想逃出去,警察一把將他撂倒,隨即用厚橡膠底鞋踩住他的胸脯,另一個在他亂舞的手上腳上先后套上鏈條。外婆沒忍住,顫聲叫道,同志啊,輕點輕點。二舅四腳朝天,絕望亂顛,齜著牙,瞪著眼睛,像被活捉的野獸。警察用力把他的手扭到后面,讓他站起來。他哀號痛罵,放開我,放開我。他多不甘心,多痛苦。沒人解救他。他開始抽抽搭搭,像個孩子,從他扭曲的臉上流下長條的淚水。他就要離開親手侍弄的已經快要長穗的玉米,離開貓兒,老母親,還有那條他每天都要走上幾遍的門前路。媽啊,姐啊,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幫我解掉。他扯著嗓子喊,徒然喊著,直到喉嚨沙啞,手和腳被鏈條扯出了一條條血口子。外婆和媽媽在一邊抹淚哀泣,她們知道長痛不如短痛。警察在二舅手臂上注射了鎮靜劑,拖著把他塞進車里。表姐的車在一邊跟著。

在船上,二舅重又變得溫順,無力,麻木,安安靜靜。他的瞳孔縮小成了針眼一樣,面如死灰,身上帶血。時隔半年,二舅重又回到了那個醫院,可笑的是,還是那個病房,好幾個病人還是老面孔。媽媽再去看他的時候,他又變得遲緩而安靜。他說,姐,這里像牢獄一樣,我關著永世出不去了。媽媽抹著眼淚說,弟啊,你不該喝酒,喝酒害人的,你忘了啊?媽媽大概也忘了,二舅的心里沒有前因后果,只有回憶里茫茫的大雪和他想回卻回不了的家。

我和表姐、表弟并不常見面。我們住在不同的地方,隔海過洋,各忙各的。表弟出海捕魚,常常連著幾個月漂在海上不著地,一張俊臉曬得墨黑。我們見面的日子一般是過年回家一起去看外婆的時候。過年期間,表姐會把二舅接出來短住幾天,那幾天,二舅不吵不鬧,到了時間,就乖乖回醫院。

表弟最讓我們牽掛的有兩件事,一是找對象,二是買房子。對于表弟來說,二者似乎都遙不可及。但他從不主動提及,我們問他,他也顯得滿不在乎,說一個人自由不好嗎?其實他心事極重,又不愿意給人添麻煩。我們說,引鳳先筑巢,等阿勇到鎮上買房子,我們都支持一點。他說,還早還早。因此,表弟找對象一事成了二舅的一塊心病。二舅一旦記住了一件事,就不會忘記,會一直提起。

有一天,表弟打電話給我,說朋友在醫院里。是蓓蓓,現在臨海醫院。蓓蓓?你談朋友了,在這邊醫院做啥?流產。我心里一驚,為啥流啊,既然這樣就在一起吧。不可能的,我什么都沒有,蓓蓓等不了。一時沉默,我心里五味雜陳。需要姐做什么嗎?我探問道。我和蓓蓓不想被老家人說閑話,就來這里了,我想讓她手術后在你家里休養幾天,過兩天我要開船了。這個沒問題,只要女孩不介意。她不會介意,謝謝姐。表弟快速答道。

我看到表弟的時候,他正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悶頭坐著,一臉的疲憊和焦急,臉更黑,胡子拉碴,眼神憂傷。他對我說,蓓蓓會沒事吧?放心,不會有事的。表弟低下頭去,整個臉浸沒在額頭和下頜連成的錐形陰影里,和舅舅如出一轍,同樣禁錮于難以言說的濃重孤寂中,像傳染病一樣地刻在骨子里。

我還是問出了那么多年想問的話,你怪過舅舅嗎?表弟說,我不喜歡向后看,只想往前走。某種意義上我和我爸很像。爸爸常年吃不到魚,而我吃魚吃到吐。我和爸爸都有睡覺的地方,但睡的都不是自己的床。

我啞然,不禁問,你以后怎么打算?他搖頭,走一步看一步吧。蓓蓓呢,你怎么想?分了,我不能給她什么,跟著我做啥。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切的安慰都顯得毫無意義。

我又問,弟,你這次去看二舅嗎?上次我和媽媽去看他,他扳扳手指頭說阿勇再過半個月可以回來了。

他搖頭。這次不去,下次去。每回必問什么時候出院?找對象了嗎?房子什么時候造?他問好倒忘了,我每次心驚肉跳,還不如待在海里。的確,這些都是封存在二舅心里的永不磨滅的心事。

外婆變得日益虛弱起來,終于她連獨坐的力氣都沒有,需要躺在床上了。外婆消磨漫長白晝的領地由一片院子變成了一個窗子狹小的空屋子。但本質是一樣的,外婆總是在等。白天等晚上,晚上等白天。等我們每個人,等等不到的人。媽媽在外婆和我家之間來回跑,既要照顧老人,又要幫我帶孩子,所以她和舅媽們輪流照顧。有一天外婆悄悄對我媽說,我想吃罐頭黃桃。媽媽買過來,她吃了大半罐頭。又有一天說,我想吃新鮮桂圓。媽媽又特地去鎮上買來。她像小孩子一樣吃得非常滿足。媽媽說,鎖兒,外婆沒幾天了,你們請個假回來一趟吧。

一天中午,二舅吃中飯的時候,突然像面粉口袋一樣從桌邊掛下來,癱倒在地,左邊身體突然不能動彈。他喉頭微顫,哼哼唧唧,臉貼著地,身體像過去在雪地里躺了一晚上那么沉,那么硬,沒人聽出他在哼什么。醫生打電話給表姐,你爸半邊中風了,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的話,就得出院了,現在床位很緊張,醫院下半年也要搬遷了。表姐找我媽商量,說是商量,更是告知。我媽知道,這樣的重擔讓表姐扛是難的。二舅從前盼著中風,現在真的中風了,這副樣子回家,他會樂意嗎?但至少表姐不樂意。表姐說,我打算聯系一家療養院,等奶奶葬禮過后就去聯系。媽媽說,也好。出乎意料的是,過了一星期,醫生打電話過來說,二舅居然又坐起來了。

忙完了外婆的喪事,媽媽去看二舅。看到他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桌邊,像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一樣訓練著自己,兩手不斷地捏攏放開,接著又拍手拍肩拍腿,噼噼啪啪的聲音不斷響起。這樣的動作,他一天到晚地做著,像對待農活那樣不知疲倦。因為醫生對他說,想要恢復行動,就要搶時間不停地鍛煉。他記住了,就不停地做啊做。護工阿姨喊他出來的時候,他慢慢地側過身,身體左右搖擺,左邊臉努力掛上一個傾斜的微笑。媽媽說,弟,真不容易啊,又能走動了。她照例一樣一樣拿出東西讓二舅慢慢吃。這是她唯一安慰二舅的方式。二舅說,一定要動,我還要回去,媽媽等我嘞,再不回去,田都長草了,番薯也白種了。

媽媽知道,循環的對話又要開始了。只是這次她說不下去。

她輕聲說了句:弟,媽媽走了。

媽媽走了?啥時候,沒人告訴我。

你那時剛好中風了。姐沒法帶你去。

媽媽怎么樣?

走得很安詳。

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他突然十分清楚地問了一句。我和媽媽看到二舅的眼睛沒有一絲混沌的氣息,全是明白無誤的清醒。

媽死了,我回不了家了。他又說。

他站起來,做夢一樣地往前走,沒跟我們說什么,就直接回活動室了。第一次,二舅沒有再對媽媽說去問問醫生關于出院的事。

外婆死了。的確,我們因為二舅中風和精神的問題,理所當然地隱瞞他,不讓他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以為正常的思想,往往帶著自以為是的殘忍。外婆走的那天,眼淚從干枯的眼眶里不停流出來。之前我們一直以為她會說幾句臨終遺言,但外婆并沒有說什么。她自始至終沒有說讓立松來,只說,你們做兄弟姐妹的,有空多去看看他。我們長舒了一口氣。她又低聲對我媽說,在我枕頭底下,有個紅包,到時給阿勇結婚用。

二舅突然蒼老了。身體沉重,脖子前傾,他沿著墻根慢慢走,嘴巴紋絲不動,像一只在灰霧中漫無目的躑躅的老駱駝一樣。他坐著的時候,再也不動手動腳使勁鍛煉。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二舅推說自己肚子疼,一個人躲在廁所里,他趁門衛低頭吃飯,護工阿姨在給病人盛飯,貓著腰輕手輕腳來到鐵門邊,慢慢伸出手,做夢似的扭開鎖把。當然,二舅的動作實在太慢,太明顯,人又太高太大,他自以為保密的行動,其實全在門衛和護士的眼皮底下。二舅失敗了,他像一只綁了翅膀的鵝一樣被架回來,徒然蹬腿,大叫著,放我走,你們這些強盜,強盜。醫生跟我媽說,從沒見過像王立松這樣作的精神病人,一會兒裝中風,一會兒中風了想好,一會兒又想逃,滿腦子想走,一刻不停。

表弟在老家蓋了一幢二層樓房,就在二舅清理過的地基上。我們問他,周圍年輕人都走了,怎么沒打算去鎮上買一套房子。表弟說,我和蓓蓓挺喜歡這里,爸爸也習慣來這邊住,再說自己造也便宜呀。我們都笑,媽媽卻落了淚。房子落成的時候,表弟特意跟醫院請了假,把二舅接了出去。二舅在新房里東看西看,走上走下,氣喘吁吁。他一言不發,背著手,似乎在找什么。表弟說,爸,你要找的都在,這是你兒媳婦,蓓蓓;這是你房間,以后你來的時候就住這間。表弟特意給舅舅留了一間,有床有電視,收拾得整潔干凈。二舅不停點頭,含笑說,好好,有房子好,再也不怕落雪了。

三天后,二舅回到醫院。他逢人便說,我兒子有媳婦了,有房子了。有一天,護工阿姨跟二舅說,你也快走了吧。去哪里?去哪里我咋知道。誰說的?大家都在說嘛。二舅呵呵笑道,對,我要回家了,兒子房子造好了,給我留了一間。

二舅仿佛重新活過來一樣,他對前來探望的表姐說,葉子啊,醫生說爸爸好走了。你走哪里去,爸爸?表姐驚叫道,弟弟常年捕魚,他能照顧你,還是讓你未過門的兒媳婦照顧你,還是我照顧你?我忙東忙西,兒子擇校我要跟著,老公回來我得伺候。爸爸,你出院去哪里?葉子,爸爸回家,沒事的,我會照顧自己,種種地,還可以養雞養鴨給你們吃。爸爸,這么多年你總是回家回家,到底家在哪里?我們的家在哪里?早就被你弄沒了!表姐忍不住叫道,用手背把眼淚狠狠擦去。二舅的目光黯淡下去,但顯然他已無法拼湊起那么復雜的關系,縮著肩膀,一聲不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表姐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地說,你別添亂了好嗎?你還沒好,醫院要搬遷了,需要騰出病床,這里我們不住了,我已經聯系好了療養院,那里也是農村,挨著山挨著河,有個大院子可以走動,還可以和別人下棋。下棋?他呆呆地看著表姐,說,爸爸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和我下軍棋,我教你布陣排兵,軍長吃師長,師長吃旅長,旅長吃團長,工兵挖地雷,你每一樣都記住了。表姐嗚嗚哭起來,爸你安心去那里,那里環境更好,也更自由。二舅說,葉子你別哭,回去吧,爸爸進去了。

弟弟特意在二舅去療養院之前舉行婚禮,他和蓓蓓提前一天來接二舅,表姐則辦了出院手續。待婚禮結束后,她就帶舅舅去療養院。表姐事先給他買了全套的西裝,打著領帶,穿上黑皮鞋,收拾得體體面面,干干凈凈。二舅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由表弟領到桌邊,安靜地坐著,連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沒說。所有人都落座了,音樂響起來,空氣中洋溢著喜樂。他微微轉動腦袋,朝左右兩邊一點點看去。隔了二十多年,他看到鳳仙坐在另一張桌邊,還是小小的腦袋,梳著圓圓的發髻,側著臉,和另一個頭發灰白的男人竊竊私語。那男人在喝酸奶,而不是酒。人們在鼓掌,表弟打開香檳的剎那,高高的液柱升起,無數的彩色亮片從空中旋轉降落。在一片歡呼聲中,表弟親吻蓓蓓。媽媽對二舅說,你兒子帥吧,媳婦美吧?二舅說,姐,阿勇成家了,我也放心了。我對媽媽說,二舅哭了。媽媽推手讓我別聲張。我看到二舅的眼淚掉進了杯子,又聽到他低聲說:落雪了,落雪了。

二舅是在第二天中午失蹤的。他趁著大家吃第二頓酒席的時候走掉了。表弟和蓓蓓脫掉禮服,換上跑鞋。我們找遍了周圍的弄堂,甚至水庫邊、海邊、鹽灘,沒有二舅的影子。表弟說,糟糕。我們折回二樓舅舅的房間,房間靜寂,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只見舒必利藥瓶丟在地上,是空的。

時值秋日午后,風緩慢轉動著山上的風車。表弟說,我們去后山找找。去后山的路荒草叢生,野蜂飛舞,久已沒人上去,那里的山地已經無人栽種。我們呼喊二舅,只有回音和風聲簌簌。表姐一路哀哭。表弟在前面帶路,瘋狂地撥開荒草,荒草鋒利的邊把他的手割出來一道道口子,血沾著白襯衫。在后山二舅的自留地上,我們看到二舅獨自躺在一人高的野草中間,周圍寂然無聲,只有云朵在天空飄游,布谷荒涼而短促的啼聲從遠處傳來,那聲音曾經響透我們所有人過去的時光。二舅仰面朝天,一動不動,身上、臉上蓋滿野草藤蔓,那些野草似乎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蓬蓬勃勃,吸食他的血肉。表弟說,先別上去,讓我爸再躺會兒。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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