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說我們莊家祖墳在北坡,距北塘不遠。祖墳埋著我老老爺老老奶、老爺老奶、我爺。我倆落寞地在這片墳堆里晃悠。雜草叢生分隔阻擋我的視線。三叔蹲下來撥開一拃長狗尾巴草說:
“你伯一天到晚就知道編席,這草清明就該鋤了。”三叔拔了幾棵草,手上就多了幾道鮮艷的血口。三叔呸了口唾沫在血口上說,“不讓拔就不拔,咱去北塘。”
三叔拽著我手從莊家祖墳堆鉆出來,陽光忽然很晃眼,白刺刺像一道道銀針射過來。沿莊稼地往東二三百米,看到高高的由水泥和老北山拉來的石頭堆砌起來的水渠,架在河道遺址上,東西兩邊都是緩土坡。水渠多年前修建,中途像被遺棄的孤兒無人再管。裸露的水泥和石頭經年累月風吹日曬,依然倔強高聳,仿佛展示著村人曾經熱血澎湃的集體勞作。我很想爬上水渠,站在最頂上沖正南方向撒泡熱尿,仰脖兒看了看,覺得不可能爬上去,只好放棄。
這座人類工程像巨大的天外來物,遠遠俯瞰著一片水塘。水塘因為位于莊村以北,村人像簡稱村北的莊稼地為“北坡”那樣,稱它“北塘”。北塘在水渠下游。蘆葦從東坡田頭,一直生長到水塘里。風吹過來,蘆葦嘩嘩作響。
三叔脫掉粗布大褲頭和爛了倆洞的紅汗衫“撲通”躍進水里,一猛子扎出三丈多遠。我脫了褲頭小心翼翼踩進去,水瞬間沒過小腹,爛泥蚯蚓般從趾縫往上鉆,嚇得我高舉雙手大呼救命。水花四濺中三叔一把掐住我的胳膊說:“不怕,淹不死人。”
三叔把頭慢慢埋進水里,我也學著把頭埋進去,不小心嗆了兩口,青泥的土腥“嗖”地鉆進腹腔,我忍不住干嘔數聲。“這樣子!”三叔站起來慢慢蹲下,讓水一點點淹沒他的腿、胯、飄著黑黃毛發的肚腹,然后是胸、脖子、嘴巴和頭頂。我像三叔那樣蹲下,讓水一點點淹沒我的腿、胯、肚腹,然后是胸、脖子、嘴巴和頭頂。
“對了!”三叔燦爛一笑,雙手掬水往自己身上撩,也往我身上撩。我們的笑聲在蘆葦蕩上空悠來蕩去,經久不散。
三叔喜歡拔根葦子,用鐮刀削成笛子。三叔手指細長,嘴唇薄而略有棱角。他把嘴唇放在笛子窟窿眼上輕吹,笛聲悠揚悅耳。三叔說四川竹林里經常聽到笛聲,他是在四川的竹林里學會吹笛的。
不知不覺下起細雨,水面漾起層層水紋。三叔是一個被放羊耽誤的沒文化的藝術家。
寶 兒
我出生那天,家里熱鬧非凡,雞飛狗跳墻。我奶忙得腳打后腦勺。那時候,我爺已病入膏肓。我媽在床上躺了兩天一宿,剛開始還手撓腳踹,聲嘶力竭,后來累得有氣無力,我仍在她肚里賴著死活不肯出來。我奶請了大趙營有名的接生婆趙七娘,趙七娘熬了兩天一夜困成了狗,說看樣子一時半會兒生不出來,俺先回去歇會兒再來不遲。趙七娘剛走,我就呱呱墜地。我奶手忙腳亂,竟然拿尿盆來接,我“撲通”一聲墜落在尿盆里。
“天老爺呀,是個帶把的!”我奶又驚又喜,小跑著奔進東屋告訴我爺。
“帶把的,是——寶!”我爺彌留之際說出那“寶”字后,放了個臭屁,永遠閉上雙眼。我奶又喜又悲,喜的是我的到來,悲的是我爺撒手走了。我奶相信人有輪回,他相信我爺的靈魂很可能轉世投胎變成了我。我奶反復端詳剛出生的我,高舉的雙臂久久不愿放下,對我伯說:“信不信?你伯出生時或許就長這樣。”
合不攏嘴的我伯連連搖頭:“我伯變成我兒子?道理上說不過去!”
我奶說:“你瞅娃這身架,長胳膊,小短腿,細長腰,大屁股蛋兒,還有那個什么——和你伯哪點兒不像?”
我伯撓著腦袋問我奶該起個什么名字,我奶脫口而出:“你伯死前就給娃起好了——寶,就叫寶啦。”
我爺我奶生了仨兒子,到孫子這一代就落下我這一個帶把的。這讓我奶喜上眉梢,走路都昂首挺胸呼呼帶風。我伯仿佛終于完成畢生大業,在這個家里說話底氣都比以往粗壯很多。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家庭有多么重要。我長胳膊短腿長腰,還有一個地方也比較長。小時候我光屁股在村里到處浪,村人都說我一個小小孩咋生了一根那么長的物件。青皮給我起外號——大屌!話傳到我奶耳朵里,她縫了個大褲頭給我穿上。我嫌穿褲頭礙事,把大褲頭脫下來頂在頭上繼續和小伙伴在村里瘋跑,身子中間的那物件“滴哩當啷”讓我恨不得把它割了喂鱉。
我奶、我伯和三叔,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把我爺埋進離北塘不遠的北坡祖墳。我奶嘮叨:“家里還有個人,早該上北坡了。”
我伯有些猶豫:“她,該上這兒嗎?”
我奶意味深長地一笑:“我們是守規矩人家,我可不想讓村人搗脊梁骨說閑話。”
我奶他們從北坡一拉溜兒出來,徑直到北塘,洗了洗手臉和脖子。我奶把長長的褲腿綁帶解下來奮力扔進北塘。“這就算把一身晦氣都丟水里帶走了!”我奶說完,竟然什么也不顧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我奶的哭聲很有特點,有長有短,有高有低,抑揚頓挫像唱大戲。我伯和三叔站在我奶身后,抖落著手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只烏鴉在北塘蘆葦蕩“呱呱呱”,我伯罵罵咧咧抄起半截磚扔過去,咚,砸出半塘漣漪久久不肯散去。
大 奶
我奶、我伯和三叔去北坡祖墳燒紙時,我媽在屋里抱著我和大奶扯閑篇兒。大奶說:“乖媳婦,聽話,抱過來讓大娘一眼。”
我媽溫順謙和地把我抱到大奶跟前。大奶伸出枯竹般的手指摸了摸我粉嫩的臉蛋,我的臉蛋還是有肉的,我的眼睛滴溜溜亂轉,看到一張棗核般的瘦臉和滿頭雜草般的毛發。
大奶的手從我肚皮上劃過,長長的指甲像尖利的匕首在我嬌嫩的肚皮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白痕。然后,停在我的小雞雞上。時間瞬間靜止,我媽瞪大眼睛看著大奶的長指甲,并沒意識到危險正悄然降臨。
“不就多這一點嗎?看把他們得意得摸門當窗戶。”大奶嘿嘿一笑,那根“枯枝”忽然靈活地一纏一繞再一彈。那一彈著實有力,我當即疼得哇哇大哭。
“長那么長,長大也是個惹是生非的孬種。”大奶不懷好意地祝福我。
我媽毫不介意依舊溫順謙和地笑。我的哭聲終于讓她想起什么,急忙撩起衣服敞開懷,把臟兮兮的乳頭塞到我嘴里。
“我就知道你不會對她有威脅,也不會幫我什么、害我什么。”大奶看了我媽一眼,低下頭開始專心致志地抽煙。后來我才知道,我奶說的“家里還有個人,早該上北坡了”,說的就是我大奶。我奶來這個家之前,我爺已經有一房媳婦。
大奶生了倆閨女一個兒。倆閨女一個嫁到安子營后極少回來。二姑娘嫁給賈宋鎮的保長,成分不好,后來保長被槍斃了。二姑娘又改嫁賈宋鎮一個垃圾清潔工。二姑娘倒時常回來。我爺和大奶的兒子有一回去石佛鎮趕集,在觀音河畔碰上幾個帶槍的人,二話沒說被抓去給國民黨當兵,從此音訊全無。唯一的兒子沒了,我爺如丟魂喪魄般心神不寧,擔心后繼無人,經過一年零七個月的嚴謹考慮,把我奶娶進了東屋。
大奶在前一天從東屋搬至西屋給我奶騰窩兒。我爺雖然比我奶大很多歲,但身體依然強壯。在無數個春夏秋冬的夜里或者白天,我爺和我奶都活力四射,恨不得點燃家里房頂的木梁和根根虬曲的檁條。我大奶孤獨地在西屋恨得咬牙詛咒:“彈盡糧絕,精盡而亡!”
在我爺和我奶活力四射的造人歲月里,我伯、二爹、三叔相繼來到世間。一下擁有三個帶把兒的,再不愁后繼無人。我爺心滿意足,在村里走路時把雙手背于身后,腰板挺得像竹竿那樣直。
大奶獨守西屋冷宮,看太陽的影子一天天孤獨地從西山墻砸落到東山墻,蕩起滿眼塵灰和無限凄涼。
小孩總喜歡探險,幽靜無聲的西屋對我充滿誘惑。當我會自己走路時,趁我奶不注意、我媽不知道在哪里時,獨自探著腦袋蹣跚走進西屋。在幽暗光影中,我看到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太太,頭發灰白,一語不發坐在火盆邊,離嘴巴不遠的地方,煙袋鍋在昏暗中寂寞地明明滅滅。
我不甘心地邁步湊近,終于看到一雙幽藍眼睛,像禿鷹盯著獵物般盯著我。“來,兔崽子。”大奶沖我招手。我挺著裝滿奶水的肚子走近。大奶的注意力不在我鼓突的小肚上,而是在我小肚下面。她伸出枯竹般的手捋了捋我柔軟且嫩的小雞雞,另一只手握起一把寒光閃閃鋒利無比的剪刀。
也許是那寒光一閃,或者鐵器自身攜帶的威脅,令我本能地后退一步,逃離魔爪。
咔嚓,大奶把面前的蘆葦稈一剪兩半。黑巫婆般的笑聲從那破舊窗柵鏢飛而出,在莊村的半空肆意蕩漾。
我 爺
三叔和我躺坐在北塘西岸豐茂的草地上,陽光透過我的睫毛晃進我的眼珠,我不得不把眼皮一眨再眨。三叔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我說:
“你老爺是個‘懂家兒’,把咱們家的家底都給‘懂’光了。你老爺活到九十七歲時去南鄉走親戚,因為一塊肥肉,差點沒噎死。你老爺也就是我爺在我小時候,告訴我這北塘有寶貝……”
三叔知道很多我家祖上的事兒,如果他不說,我永遠不會知道。
我家祖上原來在石佛鎮街開綢子鋪,家境殷實。我老老爺請算命瞎子算命,算命瞎子說,明天中午到你們村東大道,遇一個戴鐵帽子的,二話不要說跪下磕頭,保你家后人能出個朝中做官的大老爺。我老老爺信了算命瞎子的話,次日一早跑到莊村東大道等候,從旭日東升等到日上三竿,又從日上三竿等到日頭過午,火毒毒的太陽把我老老爺曬得頭暈眼花,皮膚流油。這時候看到從石佛鎮方向走來一個人戴著大大的鐵帽子。我老老爺緊走幾步奔到那人跟前,跪下就砰砰磕頭。后來仔細一看,那人戴的不是鐵帽子,而是剛從石佛鎮集上買了個大鐵鍋,因為怕曬頂在頭上遮陽……
我老爺算是富少,在石佛鎮吃喝嫖賭,曾經為女頭牌一夜間輸掉半個綢子鋪。我老老爺氣得哇哇吐血,不久就撒手西去。石佛鎮的綢子鋪開不下去了,我老老奶帶著我老爺兄弟倆回到村里。我老爺的弟弟有一個兒子,就是明輝他爺。
我老爺生了四個兒子。我爺是老大,還有二大爺、三大爺、四大爺。如果再加上堂兄弟——明輝他爺,我的四大爺就變成了五大爺。我五大爺長大后離開莊村去了湖北襄陽,聽說后來在湖南某地成家立業,再往后就斷了聯系。
到我爺這輩兒,哥幾個分開單過,各自謀生。我爺有文化,我老老爺在石佛鎮開綢子鋪時認識漢口一個生意人,我爺去給人家當賬房先生,穿長馬褂,著千層底布鞋,挽雪白的袖口,坐在鋪子最里面每天噼里啪啦撥拉算盤珠子。
我爺當賬房先生賺錢不少,牛得不輕。在漢口有專門的臥室,有下人伺候,床上要一塵不染。一天,我爺睡下時,忽然覺得脊梁硌得慌,讓下人給看看。下人趴在床上眼珠瞪得溜圓,發現床單上有根頭發絲兒。把頭發絲兒拿走,我爺再躺上去就呼呼睡了。
后來,小日本入侵,兵荒馬亂,漢口的賬房先生當不成了,我爺才悻悻然歸來。我爺撥拉算盤珠是好手,種莊稼卻不在行。有一次,他半晌正躺在地頭瞇眼假寐,漢口老板派人來。那人正是曾經伺候我爺的下人,見他四仰八叉躺在土堆上睡覺甚是奇怪:“當年你床上有根頭發絲兒都睡不著,今兒躺在土坷垃上咋還睡得香?”
我們家院里那個玫瑰花壇,是我爺用青磚壘的。玫瑰盛開時,滿院芳菲。由此,我相信我爺身上也有藝術細胞,三叔是繼承了我爺身上的藝術細胞。可惜我和我爺沒啥緣分,我出生那天,他就狠心一蹬腿走了。
我 奶
我奶是我們家的主心骨,這個家我奶說東沒人敢說西。
我奶是個精明之人,俗話說眼睫毛都是空的。有一次,三叔和我從北塘放羊回來,在鑼鼓河橋撿到一個紅布包,紅布包里有錢。我興高采烈拿回來,沒給我媽,而是邀功似的交給我奶。我奶正在廚房系著圍裙繞著鍋臺轉,看到紅布包和紅布包里的錢,吃驚地瞪大眼問:“哪來的?”
三叔說在鑼鼓河橋上撿的。我奶臉色當即就變了,一把奪了紅布包,飛奔著出門。我不曉得發生了什么,緊跟著追出去,我看著我奶跑到村頭三棵老棗樹下,將那鮮艷的紅布包狠狠扔進路邊土溝。
我奶拉著我的手氣哼哼回來,兇三叔:“寶兒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那紅布包能拿嗎?那可是買命的錢,誰拿誰的命就被人家買走了。你想寶兒死呀!”
三叔一臉尷尬,無辜地笑僵在面皮上,半晌無語。
我奶年輕時一定好看。她初進這個家門時還是黃花閨女,身材高挑,至少一米七八。大眼睛像黑珍珠,長發及腰。我無法想象我奶年輕的具體模樣,我見到的她已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盤著毛蛋大小的發髻,上身藍布衣,下身寬襠黑布褲,褲腿扎著半指寬綁帶,下面是一雙不大的黑布鞋。我奶說,她小時候纏過足,疼得渾身打顫走不動路,就把裹腳布扔到臭水溝了。我奶即使老了,依然干凈整潔,臉孔白凈,一塵不染。
我奶來我們家深得我爺歡心,人又很好強。三叔還在我奶懷里吮乳時,她就成了一家之主。能成為這家的女主人,還因為一件轟動全村的事情。
村里的大儒莊衡山說,我爺該是大漢的劉秀,我們家族的家道中興全指著他。我爺憑著自己在漢口賺下的錢在村里買了兩處宅子,蓋了兩處房。時光荏苒,要打土豪分田地了。因為擔心房宅分給外人,我爺連夜托人給在賈宋鎮做小生意的三大爺捎口信,讓他們速速回來,無論怎么說自己人占著總比分給毫不相干的人要好。
打土豪分田地之風刮過后,我爺又想把讓給三大爺家的房宅要回來,畢竟那是一大筆不可小覷的財物。可男子漢吐口唾沫都是釘,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能往回收?這時候我奶勇敢地站出來沖鋒陷陣,找我三大爺要房。好話說了,不聽;賴話說了,也不聽。三大爺一家說:“你既然答應給我,我賈宋鎮生意都不做搬回來,現在又趕我走,讓我到哪去?頭無片瓦,何以為生?”
我奶見三大爺蠻不講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靈巧如貍貓般爬上房坡,把房上的瓦片揭了一片又一片擲到當院。瓦片一個個劃著優美的弧線在院里發出清脆但不悅耳的聲響,很快就一院狼藉。如此羞辱,總該識趣走人吧?三大爺一家卻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縮頭烏龜般隱在屋里大氣兒不出。
我爺覺著有點不像話,好歹是一對奶子上吊大的同胞,豈能如此撕破臉讓外人見笑。我爺好聲好氣地把我奶喚回來。雖然沒要回房子,我奶的潑辣形象就此樹立,村人都知道我奶不好惹。
大奶曾有心和我奶來番宮斗,隨著我伯、二爹、三叔下崽般撲通撲通落地,大奶漸漸失去昂揚斗志,原本挺直的腰板慢慢彎下去。村人開始還能在村里看到她,后來越來越少。大奶退守一隅,終日坐在陰暗的西屋,那是她的地盤她的世界,她已無心做女王。
人,因為失去總不甘心,滿懷恨意,伺機報復。小腳老太太的大奶,滿頭白發,一臉幽怨。那天我只身西屋歷險,差點嚇尿褲子,狼狽奔逃時把堂屋端著面盆出去的我奶撞個跟頭。我奶驚詫:“寶兒,跑啥呢?”
“鬼!”我說。
我奶朝我屁股上輕輕一拍,嗔怪:“大白天哪來的鬼,別胡說。”
第二天,我在院里玫瑰花壇邊玩泥巴,聽到我奶和大奶吵架。大奶說:“你以為我會掐死他,掐死他對我有什么好?對這個家有什么好?我還指著娃將來在朝中弄個一官半職哩!”
我奶則尖利地大叫:“我不信你,不信,永遠都不信!”緊接著,叭的一聲,我奶把大奶的尿壺了。濃濃的尿騷氤氳至我們家小院上空。兩只正親親熱熱的畫眉鳥,拍拍翅膀憤然離去,不帶走一縷尿騷。
在這個家我奶的話就是圣旨,我伯、三叔都得聽。我媽是誰的話都聽,從不和任何人爭執。這讓成年后的我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和“上善若水”印象深刻。
大奶獨自居住,悄無聲息。再后來不知道從哪天起,大奶就徹底消失了,好像她從來不曾在這個家存在過。我伯和我媽搬進西屋。我媽不知從哪里發現一件絲綢貼身內衣,頂在頭上當紗巾。被我奶看到,一把扯下扔進鍋灶,頃刻間灰飛煙滅。
我常常跟著三叔在北塘草地上放羊。那天,三叔又帶我去北坡,我在我爺墳頭的西側,發現一座小小的嶄新土堆,就好像我的大奶唯唯諾諾蹲在那里低眉順眼望著我。
我 媽
我媽有一對大乳,我媽不愛穿鞋,我媽愛吃米飯,我媽怕水。
我媽個子小小的,腳也小小的,但有一對大乳,這讓她看上去很不勻稱協調。小時候我愛鉆我媽懷里,嘴里含著一顆陳年老棗,手里攥著一顆陳年老棗。鄰居瘦子老甲的老婆——我叫香椿嬸,逗弄我:
“寶兒,讓嬸一個乳唄!”
我死命搖頭,張大嘴恨不得把我媽整個乳房吞進去。另一只胳膊緊緊摟住我媽另一個大乳,勒得皮膚都紅紫了。我媽只是溫順謙和地看著我笑。我覺得我媽的笑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這種感覺直到我懂事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媽不愛穿鞋,我奶給她一雙干凈的千層底布鞋,她穿一天就扔在門后。我媽喜歡赤腳在堂屋走,在院里走,在村里走。開始的時候,村人看到問:“咋不穿鞋哩?當心扎腳喲。”
我媽不說話,沖他們溫順謙和地笑。
我媽的腳趾很好看,像十頭排列整齊剛剝去皮的新蒜,白嫩光滑。我小時候愛抓我媽腳趾,以為那是她的另一些乳頭,不顧一切趴地上去啃。我媽笑嘻嘻把我抱起來,把胸前飽滿的乳頭塞我嘴里。
村人見我媽光著腳走路,慢慢習以為常。下雨天,村里就有人光著腳走路,尤其是孩子,光腳踩泥巴叭唧叭唧,踩得地上水花四濺,腳印亂七八糟層層疊疊。我想他們可能受我媽影響,我媽引領了那個年代我們村的時尚。
我媽最喜歡吃的不是面條,不是烙油餅,不是玉米棒子,是一粒一粒的大米干飯。有一次,三叔從石佛鎮扛回半袋大米,我媽如見到親媽般高興得又蹦又跳,眼淚都快下來了。因為高興得忘乎所以,她竟然當著我奶、我伯的面,抱著三叔的腦袋狠狠親了一口。這讓我奶頗為生氣,臉色當時就由晴轉陰,破口大罵:“嫂子和小叔子像什么話?傷天害理,大逆不道。”
我伯倒沒什么,不介意地笑笑,轉身回堂屋編涼席。
那天晚上,西屋傳來我媽不同尋常的吟嘆。我警惕地從被窩支起頭問:“我媽喊啥?”
我奶用被子捂住我耳朵說:“沒啥,睡你覺。”
“沒啥喊啥?”我又從被子下探出頭。我奶一瞪眼,揚手佯作打我。我哧溜鉆進被窩,用被子把腦袋蒙得死死的。
我媽怕水。三叔說,我媽小時候有一次在四川的河溝里玩,不小心掉水里差點淹死。從那之后,我媽開始怕水,看到嘩嘩流淌的河水,就嚇得臉色蒼白,四肢顫抖。我想我媽肯定當不了共產黨員,如果敵人抓到她嚴刑拷打,別說像劉胡蘭那樣面對帶血的鍘刀,只需把她往河邊一推,她就得哭著叫著舉手投降。
我伯從不讓我媽去村井挑水。
我七歲那年秋下大雨,村里村外溝滿河平。我跟著青皮、豆芽、悶葫蘆一幫小伙伴在鑼鼓河畔戲水,腳一滑掉進水里。我想用腳使勁蹬一下地面以便冒出頭喘氣,但腳下卻像無底洞。頓時慌了,四肢亂劃,張大嘴要呼救,一口渾濁的水趁勢灌進肚里。我看到太陽白刺刺的,中間有個黑點。那黑點一圈圈擴散。我知道如果黑點擴散到足夠可以吞沒我的時候,我就死了。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有力地托起我,把我送到河岸上。我吐了小半盆污水,里面還有三尾丑陋的魚苗。事后,莊村的隊長告訴我和我奶,多虧了我媽。我媽在村里聽到有小孩喊救命,母子連心,立刻感覺我出了危險。發瘋般跑過來,看到河里苦苦掙扎的我便毫不猶豫奮不顧身跳下去。那一刻我媽不怕水了,她如浪里白條游到我身邊,拽著我的胳膊劈波斬浪,把我推上岸后才終于想起自己不會游泳,才害怕起來,一陣手忙腳亂,眼看身子要沉下去,幸虧隨后趕來的隊長救下她。
我奶不相信,一個傻人竟然知道救自己溺水的兒子。我奶半張著沒牙的嘴瞪著大眼睛審視我媽時,我媽又露出她那溫順謙和的笑容。
我媽是四川人。明輝哥說四川人個子都不高。明輝說話時愛仰著臉,一副看不起天下人的模樣。我想揍他一巴掌,但我打不過他,只好在心里想想而已。
我媽的笑,我姐說那叫傻笑。我姐說我媽傻我不生氣,但青皮說我媽傻,我就出離憤怒了。我說:“我屌×你媽,把你媽扎得渾身窟窿眼兒。”
我在七歲的一天早上,突然發現自己的小雞雞像棍兒豎起,直沖云霄。我帶著我的棍兒在村里走動,為了掩飾那根斗志昂揚的棍兒,我不得不夾著雙腿咧著屁股一路走去。村人都異常驚奇地看著我。我看到青皮家的公狗下面,也有一根支棱著的棍兒。我朝它屁股上狠狠踢一腳:“你有啥資格和我長得一樣,有多遠滾多遠。”
青皮家的狗咣唧、咣唧委屈著叫兩聲,夾著尾巴跑掉。
我看到我媽正遠遠地望過來,一臉溫順謙和的笑。我開始趾高氣揚走路。
二 爹
我長到八九歲才見到二爹。之前,二爹住在一個不用付費的地方。
我奶說其實我以前見過二爹。二爹被抓進去前夕,在他離開家那天,還把碗里一枚荷包蛋夾給我吃。但我對二爹這一筷子毫無印象,仿佛家里從來不曾有過這個人。
我九歲那年夏天下大雨,河平溝滿。鑼鼓河的水都溢上了岸,像一條寬闊的玉帶把莊村由東北向西南半包圍起來。我和村人一樣驚詫地站在村頭三棵老棗樹下瞪眼看那溢出河岸波瀾不驚暗藏殺機的水。有人說,瞧吧,這水沒過村頭這塊大土坡,咱村就沒救了。傳說,那大土坡是莊村的龍頭,龍頭被淹,整個村肯定完蛋。這讓我聽得心潮澎湃,暗暗期望鑼鼓河的水能淹過那塊大土坡。
“瞧,二魁!”有人喊。
我看到從北坡,也就是我們家祖墳方向,沿著莊稼地夾著的羊腸小道晃過來一個人。他不緊不慢橫到寬闊的鑼鼓河對岸停下來。有人有些慌亂說:“媽呀,二魁回來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二魁就是我二爹。我看著二爹把肥大的褲頭脫了,高高地舉過頭頂,光著屁股笑瞇瞇向河里走。那水很快沒過他的腰際,他絲毫不懼,依然笑瞇瞇大步朝前。
水沒到他脖子,沒到下頜了。有人喊:“二魁,拐頭吧。河水消消再回不遲。”
二爹不說話。河水沒過他的鼻尖了。人們驚呼起來。巨大的沖擊力把二爹往河下游旋去。二爹像一條碩大的魚突然躍起,又一頭扎進水里。河水平緩而有力。人們交頭接耳,有人說二魁被大水沖走了,二魁這龜孫徹底死龜了。我聽出他們的幸災樂禍。就在很多人既失望又期待的時候,二爹忽地從河里冒出頭,他不再高舉他的手,但他的右手仍然死死攥著他肥大的黃褲頭。他抹了一把臉上渾濁的水漬,笑得陽光燦爛,笑得一臉曖昧。
我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傳來:“活閻王回來了。”
現在回想,我的確聽到了這句話,還扭回頭尋找。我看到身后站著七八個參差不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丑有俊有肥有瘦,我不清楚那句話是誰說的。那時候懵懂的我還不知道二爹的歸來,會在村子攪起多大風浪,村人的好日子結束了。
二爹就是在這天的村口遇上香椿嬸的,他眼睛當時就直勾勾了。
香椿嬸是村里的漂亮女人,連那些尚未出閣的大姑娘都不敢和她媲美。花轎吹吹打打抬進村,人們首先看到一雙纖腳紅鞋從轎中探出,接著看到一襲紅襖綠褲的香椿嬸,剎那間幾乎所有人都睜大雙眼,暗挑大拇指說瘦子老甲祖上八輩修來的福,一朵鮮花插那啥上了。
我們家與瘦子老甲家相隔不足百米,二爹回來后有事沒事就去找瘦子老甲。半夜里從王營、馬料莊、袁營、晁坡偷了雞和鴨,就跑到老甲家弄著吃。香椿嬸私下勸瘦子老甲少和二爹來往:“你要小心,他不是正經貨,早晚要禍害人的。”
瘦子老甲不以為然:“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懂個鳥,他偷咱吃,要抓抓他,怕啥?”
香椿嬸已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姑娘,老二是兒子,老三又是姑娘。仨孩子常吃得滿嘴流油,圍住二爹直叫叔親叔好。香椿嬸卻在一邊長吁短嘆。
一晚,二爹又來,瘦子老甲去石佛鎮孩他舅家打井沒回。昏燈里二爹狼一樣撲來摟住香椿嬸說:“這身肉我早看上,想死我了。”
香椿嬸奮力掙扎:“二魁你放開,再不放我喊人了。”
“喊,雞鴨魚肉還沒糊住你的嘴?”
“早看出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放開我!”
二爹冷著牙:“不怕我把你仨娃提住腳脖扔井里!”
二爹黑熊般粗壯,方方棱棱臉上一雙小眼兇光閃爍。香椿嬸哭了,不再反抗:“別碰我的孩子。”任二爹解開她緊勒的褲帶。
瘦子老甲怒氣沖沖準備去找二爹,二爹已泰然站他面前,一把明晃晃匕首在手里箭魚般上下跳動。一揚手,一道寒光,匕首狠狠扎進三米外樹身上。瘦子老甲只聽清一句話:“雞鴨魚肉糊不住你嘴,這玩意兒能糊住你心。”瘦子老甲嚇得幾乎把脖兒縮進肚里。
二爹半夜還帶雞鴨來,有時候還抱只肥嫩羔羊。仨孩兒依舊吃得滿嘴流油,瘦子老甲再也嚼不出香。二爹隔三差五要和香椿嬸睡覺,有時在北塘岸畔蘆葦叢,有時在生產隊飼料房。北塘茂密的蘆葦,被風吹得嘩啦啦山響。二爹說:“像饑渴蕩婦呻吟。”生產隊的飼料房沒門,只有磚頭壘起半米高,防豬拱進去吃飼料。隊長很疑惑,罵說:“又把磚頭拱掉了?我看這豬要成精!”
二爹身強力壯欲望無邊。香椿嬸稍有不順從,他便威脅:“你不怕我把仨娃倒提住腳脖扔井里?”一年后,二爹對香椿嬸說:“跟我去外地,咱倆天天在一塊。”
“你要逼死我們一家嗎?”
“你忘了我會把你那仨寶貝提住腳脖丟井里。”
香椿嬸哽咽起來:“容我再想想。”
殘陽如血的傍晚,映著人們端著的飯碗泛著金光。香椿嬸對大伙兒說:“老甲去鎮上,夜里不回來。”
二爹心中得意,認為這是香椿嬸給他遞信號。吃過晚飯,神清氣爽四處轉悠一圈,看見村口晃動的幾個陌生身影也并未在意。不久便急不可待來到香椿嬸家,香椿嬸意外順從早早坐到床上,二爹喜出望外,褪下褲子就要上床。
“×你娘,真來了!”瘦子老甲突然從門背后沖出攔腰把二爹抱住,聲嘶力竭喊,“來人啊!”門外立即響起一片腳步聲。知道不好,二爹腰眼用功,把瘦子老甲甩到門旮旯里,拔腿就走。來到院里,門口早被人堵死,縱身上墻,兩腿剛跨過院墻,寒光一閃,一把匕首正插進他那肥厚的后脖頸。二爹大叫一聲,仰身重重摔倒……
幾個月后,二爹再次出現在村里,已成瞎眼瘸子。
我奶異常憤怒,推著二爹坐的輪椅,徑直到香椿嬸家院門前大吵大鬧。香椿嬸和老甲均不見蹤影,只有瘦子老甲的媽單人獨騎出來迎戰。瘦子老甲的媽個子不低,只是隨著年紀增長,蝦米腰有些往前探。老甲媽和我奶在他們家院門前一片不寬敞的空地上你來我往打嘴仗數百回合。二爹安靜地坐在半舊的輪椅上,像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平靜似水,一言不發。他平視前方,那雙眼已經變成了兩個像我肚臍一樣丑陋的疤痕。
我奶說:“你們下手太狠,弄瞎眼,還要砸碎腳踝。你們養他下半輩子!”
老甲的媽說:“你兒干缺德事兒。都是你嬌慣的,吃喝嫖賭打家劫舍,四鄉八鄰誰不知道!”
我注意到老甲媽這樣說時,二爹威嚴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外人不易覺察的笑。二爹剃著光頭,這發型仿佛來自他服刑的監獄。據說原來他長發中分,進牢后才剃光。二爹很滿意他的新發型,從此再沒改過。二爹剃了光頭顯得腦袋特別大,像我奶用的簸箕。顯得更膀大腰圓,像一座移動的大山。瘸子剃頭匠老張走路一高一低,每半個月來村一趟,一見面就夸二爹光頭好看,英雄氣概。
村人傳說,是香椿嬸請石佛鎮來人干的。最初二爹嘴硬,揚言再放出來要殺老甲全家。香椿嬸害怕報復,在觀音河畔小樹林一咬牙用磚砸碎了二爹腳踝,又將一把生銹的剪子插進二爹眼里狠命一攪……
我 姐
“姐——”我叉吧著羅圈腿在后面緊追慢趕。“滾!”我姐回頭狠狠瞪我,說完繼續快走。“姐,姐——”我遲疑一下又抬起腳。我姐再次停下:“滾!”我終于死心停下,看著她蝴蝶般姍姍飛遠。
從我記事起,我姐就不喜歡我,從不拿正眼看我。我姐雙眼皮大眼睛,我做夢都想我姐看我一眼,可她像知曉我心愿似的只給我看她白眼。我像小尾巴追她黏她,她一臉嫌棄:“滾。”多一個字多一句話都不愿說。
我出生以后,我姐就很少在家住。她在這個家出現幾天后,會消失十天半個月甚至幾個月。當我快要遺忘她時,又拎著個小布包在院門口出現。我奶總笑臉迎接她的歸來,我姐也不給我奶好臉色,一張臉陰沉得像北塘秋天的水面。
一件小方格上衣穿在我姐身上,干凈而得體,把我姐優美的身段襯得天然無瑕。不得不承認我姐比香椿嬸還漂亮,像從年畫上走下來似的。我伯嘴大,我奶說男子嘴大吃四方。我姐嘴小,我奶說那叫櫻桃小口一點點。我姐嘴里有一股淡淡杏仁味。有一次她蹲在地上系鞋帶,我從后面猛跑過去,臨近時左腿絆右腿,狗吃屎般正好撲到她背上。她一扭頭嘴恰好碰到我嘴,一股杏仁味意外鉆進我大張著的嘴里,沁人心肺,讓人好半晌回不過神。“干啥?”我姐一把將我推坐于地,剛好有半截磚,屁股和半截磚一角親密接觸,硌得我齜牙咧嘴哇哇大哭。從此,我記住了我姐身上那股杏仁味兒。
我姐最看不上我媽,無數次恨不得把我媽從這個家攆出去。我伯堅決不答應。我伯平時對我姐很好,但在趕我媽走這事上,態度卻異常堅定:“你攆一個試試,信不信我敲斷你腿。”
我姐就梨花帶雨大哭。我奶看見生氣又心疼:“妞那么小,懂個甚?”把我姐緊緊攬在懷里。我姐使勁推開我奶,回東屋收拾包裹。她的包裹就是一方巾兒,包了兩件花衣裳。我姐氣鼓鼓出門。我奶追出院問:“妞啊,哪去?”“外婆家!”我姐外婆住石佛鎮西關,門前一條觀音河,河邊有座觀音送子廟,長年香火裊裊。
我姐在莊村待得時間更少了。我也想去外婆家,三叔說:“你不能去,你外婆家隔幾千條河,幾百座山。你外婆家沒有觀音河,漫山遍野只有高高的竹子。”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疑心我姐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愛流哈喇子,愛流大鼻涕,愛和我媽一樣赤巴腳走路。后來,我才知道真實原因:我伯在娶我媽前有個老婆,生了我姐。我和我姐同父異母,所以我姐總給我翻白眼。如果我和我姐同一個媽,她肯定不這樣對我。
我伯娶了我媽后,我姐經常往石佛鎮跑,她從外婆那里能獲得更多幸福和歸屬感。這大約也與后來我奶對我的偏愛有關。有了我之后,我奶的愛就由一份掰成兩份,一份給我姐,一份給我。我姐恨我奪走了我奶的愛——我活該被我姐恨。
在北坡我爺的墳堆下面有一座土堆,在這座土堆的下面還有另一座土堆。三叔說:“頭一座土堆是你姐她媽——你大娘的,另一座土堆是你姐她哥的。你姐她哥三歲時,你伯給他一粒花生,他咯咯笑著吃,卡在嗓子眼不上也不下。你伯眼睜睜看著他臉色由紅變紫變紫黑,直到沒了氣息。別恨你姐,她命不好。”
從前我姐的頭發亂蓬蓬的,像一枚炸彈扔在她頭上。后來,我奶給她梳頭扎兩根小辮,像蝴蝶在她腦袋上姍姍起舞。再以后從石佛鎮回來,我姐變成了短發,顯得眼睛特別大。
那是我姐和我伯吵架最兇的一次。我姐說:“你喜歡你嫁!”我伯說:“我男的怎么嫁?張家三處宅,一處大院,青磚瓦房,臥磚到頂。他爹是村支書。”我姐說:“他家就是金山銀山,他爹是皇帝老兒,我不稀罕。”我伯還是有些怕我姐,聲音就漸漸小下去。
我姐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義憤填膺地跑出院門跑出村頭,我怕我姐出事兒,遠遠跟著。我姐一直往北坡奔,來到莊家祖墳,在她媽——我大娘墳頭撲通雙膝砸在地上號啕大哭。我躲在莊稼地里看著她。起風了,莊稼葉劃過我臉上,葉子尖錐子般差點戳瞎我的雙眼。我姐哭啞了哭累了,趴在大娘墳頭睡著了。我悄悄走過去蹲在我姐腳邊守護著。我擔心老北山的野豬或一頭黃毛狼突然襲來。
遠處笛聲悠揚響起,是三叔在北塘岸畔吹葦笛。
風刮來了烏云。雨珠落下來砸在我姐臉上,她醒過來,看到身邊的我高舉著臟兮兮的雙手試圖為她擋雨。我姐猛然站起大踏步就走,走了數步,又回頭拉起我重新往村里走。我姐的手濕漉漉,那是她咸澀的未風干的淚。
我 伯
村人說我伯和我爺有點像,陰陰的。我沒見過我爺,或許我剛出生時,我奶曾抱著我去看剛剛咽氣的爺。或許,我奶顧慮新生兒不宜和死人照面,不能滿足死去的我爺的心愿。總之,我不知道我爺究竟長什么模樣。
我太熟悉我伯那張又大又扁又長的臉了,我有點怕他。或許,這正是來自于我伯的陰陰的。我伯不是不和藹,也對我嘿嘿笑,還把我高高舉過頭頂。有一次,興奮過頭的我伯把我高高舉起夸張地張大嘴巴,用他那寬闊的黃板牙咬住我無力下垂的小雞雞。我奶佯作生氣要打他。我媽在一旁溫順謙和地笑。或許因為我的小雞雞不幸受了刺激,嘩啦一股清亮噴射而出,不偏不倚射中我伯張開的大嘴……
我伯愛著我媽,不讓我媽下地干重活。和我媽說話總要比比劃劃,生怕我媽聽不懂。晚上,我跟著我奶睡東屋,那張床本來是我爺和我奶的,我爺離世后就成了我和我奶的。我白天瘋玩,晚上腦袋一著枕頭就呼呼睡去。因為睡得死,尿床也不自知。被我奶拎著一條腿拎起來,把泛著尿漬的單子換掉,我的眼睛都懶得睜開。我尿床的習慣保持到八九歲,直到二爹回來。
二爹知道我尿床,笑瞇瞇地說:“這么大還尿床,再尿我把你的小雞頭剪掉。”不知是二爹的威脅起了作用,還是他兩根鐵棍般手指戳中我的要害,從此不再尿床。但睡覺不再那么死,有時深更半夜還睜著眼睛。這時候我的耳朵顯出不一般的靈敏。我聽到我媽在西屋發出與眾不同的聲音,時而長時而短,時而像深深的嘆息,時而像壓抑不住的哭泣。我忍不住推背朝我睡覺的我奶,說:“奶,我爹打我媽哩!”
我奶轉過身把我抱在懷里,壓低聲音說:“睡吧,沒事兒。”
第二天醒來,我看我媽臉上并沒有挨打的痕跡。為什么她晚上會嘆息和哭泣?這問題困惑我老長日子。不知道第幾次在深夜聽到我媽嘆息和哭泣時,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光身子從床上蹦下來,撿起半塊磚頭大罵:“×你媽,我讓你再打我媽。”
我剛要去西屋為我媽抱打不平。我奶忽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拎回床上,她的手像銅箍一樣牢牢把我和那半截磚頭箍在被窩里,幾乎令我窒息。可以肯定我伯和我爺一樣高大,甚至比我爺更生猛。他曾經長著一頭根根豎立如豬鬃般的頭發,方正大扁長臉,銅鈴般大眼。他的腰身長而結實,一雙賽船般大小的腳。論實力,就是雞蛋碰石頭,那一刻我也不知曉哪來的神勇。
我伯干一輩子莊稼活,是把種煙好手。我伯栽種的煙葉,厚實而闊大,曬出來的成煙一畝地比別人高出數十斤,這絕對是相當可觀的數字。我伯嗜好抽煙,他把我廢棄的作業本收集起來,整齊地碼在床頭。我見識過他熟練的卷煙手藝,撕一片作業紙(那上面大多是我寫過的算術題或歪歪扭扭的生字),大拇指和食指在嘴唇上蘸一下,迅速卷動紙卷,一眨眼平平的作業紙變成了一頭尖一頭屁股般渾圓的煙卷,再從他隨身的像豬肚般的羊皮煙袋里捏些煙絲塞進去,如果不瓷實就再捏些補充,然后長長的舌尖兒靈活地在那卷煙紙外端尖處舔一舔,粘在卷煙壁上,一根指頭粗細樸實無華的煙卷就完成了。
我伯深深抽一口自制煙卷,對著我臉“噗哧”,濃濃的散發著煙香的霧撲向我的面門和口鼻,嗆得我扯著嗓子大聲咳嗽。我伯陰謀得逞哈哈大笑。招來我奶大聲斥責:“你都幾百歲了,想嗆壞寶兒呀?”
我伯這樣善意地惡搞,讓我感受到少有的暖暖父愛。
我伯是編涼席高手。席子原材料是蘆葦,我見過我伯去北塘割蘆葦。他和老榆頭、瘦子老甲,仨人穿著干凈的衣服來到北塘岸畔,對著茂密的蘆葦鄭重地點上三炷香三根自制煙卷,齊整地跪下,沖著北塘磕三個響頭。仨人腦門上都沾染了薄薄一層灰土沫子。
“愿過往神靈保佑發財!”如是念叨數句。仨人才起身揮鐮動工,割一捆又一捆,用拉車拉回后把葦桿劈成葦條兒晾干。我伯在堂屋開始編涼席,葦條兒長蛇一樣在他手中跳躍舞動,但無論怎樣扭動,最后都會乖乖地齊整地歸攏在他手中,在他蒲扇般的大腳板下凝結成縱橫交錯的涼席。
我家不缺涼席。夏天時我可以睡在嶄新的涼席上。偶爾不小心半夜會尿在上面。涼席把尿液漏下去,很快恢復干爽。不過再聞上去,就有些騷哄哄的異味。
我伯編的涼席細密結實,涼快舒適,價格比別人高,即使如此,他的涼席賣不完,別人的生意甭想開張。村里編涼席的人不愿和我伯一塊去石佛鎮賣涼席,除了老榆頭和瘦子老甲。我伯在村里朋友不多,一個是村中央皂角樹下的老榆頭,再一個是瘦子老甲。我伯常和他們喊著一起去石佛鎮。每人背一捆嶄新涼席,興致盎然去集市上賣。
我希望我伯多去石佛鎮趕集,每次回來都能給我捎兩根嬰兒胳膊般粗細的老油條。石佛鎮東關老米家的炸油條最好吃。他家的胡辣湯用牛棒骨熬制,那鍋牛棒骨湯三十多年沒熄過火。瘦子老甲嘴忒饞,每次賣完涼席就拉著我伯和老榆頭去老米家飯鋪喝胡辣湯吃炸油條。我伯答應帶我去喝老米家的胡辣湯,直到他死都沒成行。
二爹出了那件事后,瘦子老甲再不和我伯一起賣涼席。在村里偶遇到我伯、三叔,包括遇到我,就把臉朝一側扭,好像只看到空氣般走過去。我伯也有意躲瘦子老甲,好像不是二爹,而是他犯下不可饒恕的錯。
二爹之死
十三歲那年,我考入石佛鎮第二中學初中部,開始住校生活,一周回家一趟。我的同桌羅雪梅有潔癖。“你該洗腳了,一股臭腳丫子味兒。你有沒有洗過腳呀?”羅雪梅拿胳膊肘搗我肋,搗得我直想往桌下鉆。我奶從沒說過我腳臭,我媽也沒說過,只有羅雪梅恨得牙癢癢再三指責我。
我腳臭不臭和你屁關系。我想罵羅雪梅卻不敢罵出口。羅雪梅有一雙丹鳳眼,水汪汪若一潭清水。我對雙眼皮大眼睛完全沒有抵抗力,害怕自己會淹死在她那潭清水里。羅雪梅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睡前洗腳”這樁事兒。
羅雪梅家在石佛鎮南鄉羅家營。羅家營實際是倆村,隔著一條大馬路。一個叫東羅家營,一個叫西羅家營。羅雪梅住東羅家營。有一天羅雪梅興高采烈地說:“我知道莊村,西羅家營我一個遠房堂姑就嫁到你們村。小時候我姑帶我摘櫻桃,把我的嘴巴吃得紅紅的像猴屁股。”
“你堂姑是誰?”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猜羅雪梅這次考試肯定成績不錯,她沒考好就會揪著自己的頭發坐在書桌前天塌下來般默默掉眼淚,不可能理會我。
“是羅香椿呀。我媽說她桃花眼,迷死男人。”羅雪梅又說,“你們莊村出土匪,把我五伯綁去,拿锃亮匕首在他臉上比比劃劃,說不給贖金就弄死他。”
我當時愣住了,二爹就是因為羅香椿變成瞎子瘸子,我并不知道羅香椿有個哥哥在石佛鎮做屠夫。自從二爹事件后,香椿嬸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像老太婆那樣彎腰低頭,很少在村里走動。只有香椿嬸的仨孩兒和從前一樣蹦蹦跳跳快樂生活,而且都越長越漂亮,尤其是那倆丫頭,讓人想起坐花轎來時妖艷的香椿嬸。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二爹會在數年后死于非命。二爹是被人打死的,不止一個人,是好幾個。
二爹變成瞎子瘸子后在家老實待了兩年。除去吃喝就是睡覺,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他的吃喝都是我奶親自伺候。開始二爹還坐輪椅,過了一個秋天和冬天,春暖花開時,一只黑貓在我家屋頂像嬰兒啼般扯心揉肺叫了三天三夜。“媽的,再騷情我弄死你!”那天上午,二爹突然晴天霹靂一聲吼,直愣愣站起來走了兩步后重重跌倒。腦門磕在方桌一角,血瞬間竄出,嚇得我奶大呼小叫,急忙拿我伯的煙絲兒給他把血窟窿堵上。
“死不了,沒龜事!”二爹滿不在乎,微笑著安慰我奶。
二爹在我奶攙扶下,往前走了三四步說:“給我棍子!”
我奶順手從門后拿出一根鐵锨把,二爹拄著它離開堂屋,走到小院,他抬頭“望”天空。此時春光明媚,枝繁葉茂,玫瑰花含苞待放,一切都欣欣向榮。那只黑母貓臥在我家院墻一角。二爹深深提了提鼻子,貪婪地呼吸春天帶著花香的空氣,然后發出狼一樣的嚎叫,震得我家的房頂都在顫抖。那只黑母貓凄慘的一聲尖嘯,落荒而逃,從此銷聲匿跡。二爹能走路了,只是從此離不開那根鐵锨把兒。那根曾被我當戰馬騎過的鐵锨把兒在他手中一日復一日變得油光锃亮。二爹說:“手感不錯,比牛鞭硬。”
第三次玫瑰花開的時候,二爹學會了算卦,開始走村串寨給人算命。我真正明白什么叫算命瞎子。二爹嘴唇薄。三叔說:“嘴唇薄的人能說會道,能靠嘴吃飯。”
不記得二爹原來多么會說話,成為算命瞎子后就很會說話了。他不是察言觀色,而是聽聲識人。據說,二爹算命挺準。他說袁營的袁二毛38歲得子,果真那年得一子。說安子營許家閨女26歲遇到白馬王子,若錯過就得再等6年。再等6年,許家閨女32歲,大齡剩女誰要?許家閨女聽信二爹的話,匆忙在26歲時把自己嫁給穰東周家。周家世代做豆腐,到了周文斌一代,不磨豆腐,改做補缸匠。周文斌的兒子周東順不喜歡補缸,喜歡箍桶、鋦碗,手藝遠超他爹。許家閨女嫁給了周東順。許家閨女在婆家住了三個月回娘家,她娘問周女婿手藝可好?許家閨女臉一紅低頭說:“好!”
自從二爹拄著打狗棒走村串店以算命為生,他的日子就過得滋潤起來,有吃有喝還有錢賺。二爹得意地搖頭晃腦,走路哼著小曲:老寇準我下朝來一邊走一邊長嘆,忘不了朝閣事愁鎖眉間。北國又把邊疆犯,難壞了宋王天子文武眾百官……
我奶看二爹活得有滋有味,也就把心放肚里,露出久未見的笑。
二爹的愜意日子過了大概七八年。我已經考進南陽師范學院,在學校忙著和羅雪梅談情說愛。在羅雪梅的嚴厲監督下,我養成天天洗腳洗襪子的好習慣。我發現羅雪梅嘴里和我姐一樣有股杏仁味。我喜歡把她的小嘴裹在嘴里,貪婪地吮吸她的杏仁味。羅雪梅輕輕推我嬌滴滴說:“別吮,身子都讓你弄軟了啊。”羅雪梅更喜歡我把嘴唇輕輕碰觸她,讓她有一種渾身過電的感覺。我覺得這種方式過于含蓄,不如裹在嘴里嗦來得爽快過癮。
二爹之死的消息,是我在周末回村時聽到的。二爹說他命硬,閻王爺不敢收。忽然就這么沒了。據傳,二爹死于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
二爹在夕陽染紅半邊天時離開石佛鎮東關,過觀音橋,前面不遠有片楊樹林。二爹走到楊樹林邊站住,他嗅到空氣中有種異樣的味道,忽然扔了打狗棒拼命往觀音橋方向跑。已經晚了,幾個人從楊樹林竄出來惡狼般圈住他,手中拎著棍子、鐵锨和鋒利的老虎耙子。二爹大叫一聲,揮動沙包般大的拳頭拼死抵抗(他不該扔掉那根堅挺的“牛鞭”)。一個瞎子怎么可能應付好幾個身高馬大體壯如牛,甚或練過功夫的漢子。一鐵锨拍在他腦門上,二爹身子一晃倒下。剛想躍身站起,一老虎耙子砸在他腳踝上,那兒有舊傷,本來就不結實的腳踝再次咔嚓碎裂。緊接著,橫掃來一記悶棍,二爹三條肋骨就折了。
“該死龜朝上!”二爹仰面躺倒在地上“嘿嘿”。
又一鐵锨拍下來。二爹的臉瞬間像開了醬貨鋪,紅的黑的白的藍的紫白都不由分說溢出來。
“誰呀?報上名算一卦!”這是滿嘴血沫的二爹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接著他像一頭瀕死的野豬,無力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二爹的尸體第三天在楊樹林深處被發現。一對打算去那里偷歡的男女看到幾條野狗圍著他,腳趾和腳后跟還有那根給他惹來無邊橫禍的要命物件都已經進了狗肚。
方圓五里地的村人聞訊去圍觀。身為算命先生的二爹也算一方名人,很快就有人認出來。第三天下午天擦黑時,二爹被拉回莊村。我奶哭得披頭散發死去活來。二爹打小就被我奶偏愛、嬌慣,二爹要天上星,她恨不得插翅膀飛上天把星摘來。二爹當年被羅香椿的娘家人剜瞎雙眼砸碎腳踝,給我奶打擊很大。好在人還活著。這回二爹死翹翹了。我奶讓我伯找到兇手去縣里打官司告狀。我伯撓頭犯難:“他是瞎子,誰干的就是站到面前他都認不出。何況人都沒了,上哪里找?”
我伯、三叔和我奶把二爹用門板抬到北塘,用北塘里的水給二爹清理干凈身子。我奶脫了鞋跳進北塘,用北塘水底的泥巴捏了腳趾和腳后跟給二爹重新安上。我伯尋了半截蘆葦干,外面護了層厚厚的泥巴,握捏成某個形狀,鄭重放在二爹小腹下面。
“好歹有個全乎身子。”我伯囑托二爹:“老二啊,到那邊可得管住你老二,別再給自己惹禍了。”
在我奶抑揚頓挫的號哭聲里,二爹進了北坡我們莊家那塊墳地。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二爹死后,我奶一天到晚抹眼淚。又大張旗鼓地趕到香椿嬸和瘦子老甲家院門外鬧過幾場。那時候香椿嬸的婆子已死。香椿嬸和瘦子老甲躲在屋里不出來。我奶一個人在他們家門口跳著腳日天入地大罵半晌,終無人應戰,只好悻悻而歸。
關于二爹之死,莊村有幾個版本。有說他勾搭石佛鎮東關蔣寡婦,蔣寡婦有個相好的保安,心黑手毒。有說安子營有個花媳婦,丈夫常年在江浙一帶打工,花媳婦水性楊花,和好幾個男人相好。花媳婦自從和二爹好上,就不理其他幾個,那幾個男人豈肯善罷甘休?
我奶也說不準兇手是誰,因為什么把二爹置于死地。二爹死后,我奶不好好吃飯,原本硬朗的身體迅速垮塌。一年零八個月之后,我奶在某個冬日早晨,坐在院里枯萎敗落的玫瑰花壇前長長嘆了一口氣說:
“這日子實在是沒法兒過了。”話音未落一頭栽倒。我伯從我家煙地回來,進門發現我奶安詳如嬰兒般蜷縮在花壇旁,走過去說:“媽,睡覺也不挑地方!”
我伯、三叔把我奶埋在我爺墳旁。按規矩,左為上,右為下。我爺墳的左側埋著大奶,右側埋著我奶。我奶腳頭位置,埋著二爹,就好像死了的我奶踩著死了的二爹肩膀。這一幕看上去那么溫暖熨帖。我想我死以后,也要埋在我媽腳頭,讓我媽踩著我肩膀。
有我在,就不怕誰敢欺負她。
三 叔
不明白為什么我媽被三叔從遙遠的四川領回來,卻成了我伯的老婆?如果三叔當年不去四川,就不會遇到我媽,也不會把我媽千里迢迢帶到我家。當然,這世上也不會有我。
少不更事的我曾真誠地對三叔說:“我想你是我伯!”
三叔笑瞇瞇胡擼我的腦袋,我從他的眼里看到寵溺與溫柔。這種柔情在我伯眼里沒有,在我媽眼里也沒有。我媽眼睛總是空蒙的,像暮春早晨的薄霧,你猜不出薄霧后面藏著什么。我伯的眼睛后面是一堵又冷又硬的墻,我用吃奶的勁兒都無法越過。我的衣食住行主要由我奶料理,以至于我一度以為我不是我媽的兒子,我是我奶的兒子。
我堅信當年三叔的那場出行極富浪漫情懷,也是他對自身命運不公的唯一一次抗爭。年輕的三叔滿懷對生活的希望離開村莊,只身從鑼鼓河橋走過,踏上東坡的大道,頭也不回朝太陽升起的方向前行。或許他從石佛鎮坐長途汽車,或者從南陽坐綠皮火車。不知道走了多久,走過千山萬水,來到一個叫四川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竹林茂密。光陰荏苒,數年之后的某一天,三叔毫無征兆地遇到了我媽。
三叔說,他也不曉得我媽家在哪里。他是在一片深深的竹林里砍竹竿時遇到的。那天他不小心砍傷自己的小腿,好在傷得不重,只是流了半鞋窩子血。他正低頭想辦法止血,一抬頭看到我媽。我媽彎著腰看著他和他小腿上像蚯蚓一樣爬的鮮血,一臉溫順謙和的笑……我媽對他一見如故,亦步亦趨跟著他。他瘸著腿砍竹竿,我媽跟著;他瘸著腿洗手洗臉吃飯,我媽跟著;他瘸著腿說要上床了,我媽還跟著……無緣無故身邊多一個人,三叔問我媽:“你姓啥叫啥從哪里來?”
我媽沖著他溫順謙和地笑。
最后,三叔無奈地搖頭了。三叔在遇到我媽的第五天早上放棄了在四川還不錯的活計,帶著這位總是沖著自己溫順謙和地笑的女人回來了。三叔說:“你媽原來不傻,因為考試被人冒名頂替,想不開就變這樣了。”
我做作業時,我媽不是在洗衣服就是在喂豬喂羊喂雞喂鴨喂兔子,或者獨自挎著大筐去北塘割草。我把作業給我媽看時,我媽溫順謙和地對我笑,讓我懷疑三叔是在騙我。我媽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還能參加高考?有一次,我數學考100分拿給她看,我媽抱著我腦袋狠狠親一口。我好半天沒反應過來,或許三叔沒騙我。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令人費解。比如:為什么我媽心甘情愿地跟著三叔,而不是跟著別人?三叔顯然不是那種能言善辯、口吐蓮花之人。我推測可能和三叔本身有關,三叔年輕時算英俊小伙,皮膚泛黃,中等個子,不胖不瘦,嘴唇總是微微半啟,隱隱看到細白齊整的牙。三叔靦腆含蓄內秀,人畜無害,讓人很容易信任他,無論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當然也包括我媽。
不明白眉清目秀、清秀俊雅、能吹出優美笛聲的三叔,為啥找不到老婆。直到有一天,突然聽到我媽在院門外尖聲大叫:“死了,死了。”還有村人大喊:“他大奶,快來看看吧,你家三兒出事了。”
我正在廁所用吃奶的力氣往墻縫的高處撒尿,尿的高度幾乎可達我的鼻尖,忽聽我媽像被馬蜂蟄了般的聲音,本能地轉身就往外跑。我跑出廁所,跑過玫瑰花壇,跑到院門口,看到三叔躺在數米遠的地上像死魚一樣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兒。
我奶像佘太君般穩如泰山,不慌不忙從廚房出來,到院門口看了三叔一眼,轉身回去拿筷子。我奶招呼兩個看熱鬧的中年男人幫忙撬開三叔的嘴,把一根筷子橫插進他的牙齒中間。
“死了,死了!”我媽圍著三叔又蹦又跳焦灼大叫,直到我奶拍拍她肩說:“沒事,沒事了。”我媽才長長舒口氣,溫順謙和像犯了錯似的沖我奶笑。
我站在三叔的腦袋跟前,看著三叔死魚般一動不動。那一刻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還有時間滴答、滴答的腳步。莊村的背景迅速后退虛化為無。也許五分鐘或者十五分鐘,三叔睜開眼睛,無辜地看看周圍的人,慢慢坐起。我想攙扶他,他輕輕推開我,自己站起來晃了又晃,然后像什么事也沒發生般往院里去。留下一圈看熱鬧的村人,無聊和失望噼里啪啦粉碎一地。
有人悄聲說:“羊角風又犯了。”
三叔的清秀俊雅讓我很難把他和癲癇聯系起來。很久以后,它還是我心中隱隱的痛。關于三叔,還有一件令我至今難以啟齒的事兒。這事兒是青皮告訴我的,他說:“你三叔干你家母羊。母羊生了個人臉羊身怪胎,剛從羊肚里出來就死了。”
我熱血上頭,沖著青皮喊:“你媽的,胡龜說啥!”
青皮認真得不肯罷休:“不是我說,村人都知道,你隨便問去。”
我憤怒不已,抄起半截磚拍在青皮腦門上……這次拍磚事件的結局是我奶拿了60個雞蛋送到青皮家。青皮以后再看到我,遠遠地像老鼠見貓,撒丫子就跑。
那天,我奶從青皮家回來,看著我笑,說:“你長得像你二爹,像你二爹就沒人敢欺負。”
我和二爹沒法比,二爹不但有力氣還有腦子。傳說當年二爹半夜去王官營偷樹樁。樹樁比人腰還粗,二爹試了試扛不起來,一狠心大叫:“有人偷東西了!”話音一出,窗后亮燈,院里有人聲。二爹哈腰扛起樹樁撒丫子如飛……
一個空氣郁悶的周末,羅雪梅約我看電影,我突然心神不安,臨時決定回一趟莊村,我有三四個月沒回了。我坐公交車從南陽到石佛鎮,又坐三輪車從石佛鎮到莊村。一進村,我就覺得哪里不對勁,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陰冷的氣息,一股莫名的旋風冷颼颼在我的頭頂盤來盤去,揮之不散。推開院門我才知道,三叔死了。我伯原話是:
“寶兒,你三叔不在了。”
我奶死后,家里突然空曠很多。沒了我奶硬朗高大風風火火的身影,三叔更顯孤單寂寞。那時候,因為羅雪梅我更愿意留在學校,家里只剩下我伯、我媽和三叔。在兩個成年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三叔成了多余的那一個。他常常獨自盯著玫瑰花壇上的蜘蛛網發呆。有時候牽著我家那兩頭母羊去北塘,在草地上呆坐半天,偶爾吹葦笛,笛聲幽怨哀傷,把北塘里面的蘆葦吹得濕淋淋的。有關三叔與母羊的流言讓他在村人面前顏面盡失。那些黃花閨女都躲著他。原先喜歡和他打招呼說話的小媳婦也遠離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三叔本來話不多,那段日子話更吝嗇,半個月不說一句。
三叔在兩個月前突然失蹤。這天離我奶去世整整三周年。有人看到他出現在北坡我們莊家祖墳,像一名文靜靦腆的小學生從這個墳頭磕到那個墳頭。三叔的身影又被看見出現在北塘,他站在岸畔像一尊單薄的石刻雕像。直到此時,三叔的背影還是蠻好看的,英俊而挺拔。
然后,三叔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像人間蒸發。
青皮告訴我,那個傍晚他看到三叔穿著齊整的衣服走進北塘,還以為他要摸魚捉蝦,誰能想到一個大男人會把自己活活淹死?青皮說完像兔子似的跑了,他怕我再拿半截磚拍他。
我的腦海里再次閃現出三叔走進水塘的一幕,亦如當年他親自向我示范的那樣:讓北塘的水一點點淹沒他的腿、胯、肚腹,然后是胸、脖子、嘴巴和頭頂。他頭頂的一綹頭發頑皮地在水面蕩了又蕩就消失了。
我伯請了十一個村人幫忙尋找三叔。把北塘像過篩子般過了五六遍。大趙營村醫趙敬凱他娘——接生婆趙七娘年輕時失手掉落池塘的玉扳指在淤泥里找到了,卻依然沒見到三叔。“算龜了,誰肯定老三就死在這塘里!”我伯大手一揮收攏人馬。我伯給那十一個幫忙的人每人倒一盅石佛鎮老白干,聊表謝意。
三叔是莊村唯一一個可能了解我媽身世的人。三叔死了,我媽的身世就成了無解之謎,我媽再不可能回她的四川老家見她的親人——如果她在四川還有親人。回到學校,我把自己的傷悲傾訴給羅雪梅。我說:“我太傷心,傷心得坐不直腰。”
“寶兒,躺腿上吧。”羅雪梅那一刻仁慈而大度。枕在羅雪梅溫暖而白嫩如瓷的大腿上,我想起二爹在瘦子老甲家吃過羊肉滿嘴油亮打著飽嗝回來時和我說過的話:“你三叔一輩子沒碰過女人,連女人手都沒拉過,白龜活了。”二爹的活不嚴謹,三叔小時候肯定拉過我奶的手,而且我相信三叔拉過我媽的手,即使我從沒親眼看到。
“讓我拉你的手。”羅雪梅的手指柔軟無骨,像十條光滑的小蛇,纏繞著我,觸碰舔吮著我指上最敏感的神經。我的呼吸不由得漸漸急促。在那個月不朗、星很稀缺的晚上,我和羅雪梅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羅雪梅希望用她最柔軟的部位化解我心中的莫名感傷和肢體兇猛。在她無限溫柔里,我忽然又想起青皮一句不經意的話:“我媽說你長得不像你伯,像你三叔。你看你鼻子你看你嘴你看你眉眼。”“去你媽的,我像你爹!”
羅雪梅一腳把我從她身上踹開,質問:“莊玉寶,你罵誰呢?沒素質!”
莊玉寶是我大名,我上小學時我伯請莊村大儒莊衡山給起的。青皮是莊衡山最小的兒子,大名莊敬堯,堯舜禹的“堯”。莊衡山野心不小。
再見,北塘
在25歲那年,我伯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媽和我。
我和羅雪梅的愛情在我們師范畢業前夕倉促畫上句號。羅雪梅很想留在市內一家重點中學當英語老師,城建局許副局長的兒子答應幫他實現,條件是羅雪梅和他搞對象。羅雪梅經過三天謹慎思考拋棄了我。一個周六晚上,羅雪梅在學校湖畔小樹林對著我痛哭流涕:“打我,罵我吧,今晚我都是你的,想怎么都行。”
“我應該向你道歉,我要有個局長爹就好了。”我說,“城建局許副局長的老家安子營,他哥家的閨女嫁給了穰東周東順,是個箍桶鋦碗匠。將來你家箍桶鋦碗不用愁。”
在師范畢業后的兩年中,我參加了11次考試,最后一次是石佛二中教師招聘。經過數月艱苦卓絕的復習,認真筆試,我在全縣2050名競爭者中名列第三。石佛二中招三名教師,我覺得自己這次肯定板上釘釘了。我在鏡子前站了25分鐘,端詳著鏡中的家伙,頻頻點頭:“你是個當老師的材料。”
我伯春天患病,我以為他會像以前感冒發燒那樣扛幾天就痊愈,照常在堂屋泥地上鋪開葦條編席,那指肚寬的葦條蛇一樣靈巧地在他腿前腿后、胳膊上下和指間纏繞,然后又齊整地編織成橫豎有矩的涼席。沒想到這次不同,整個夏天他都病懨懨的,秋天時已經需要終日躺在床上了。
我奶過世后,我媽開始做飯。我媽做飯的手藝不敢恭維,她把米飯煮得半生半熟。我伯罵過她幾次,無奈接受現實。我媽挨罵時只會溫順謙和地笑,絕不頂嘴。經過較長一段時間摸索,我媽終于可以把米飯煮熟。我媽不喜歡吃面條,只喜歡吃米飯。這在我們家從前是不可想象的,因我媽的到來,我們家開始吃米飯。我們家在莊村是最早蒸米飯的。據青皮說,他媽是路過我家門口聞到米飯香后,才認識到世界上還有他媽這么噴香的東西,才開始學蒸米飯。現在,莊村三分之一的人家吃米飯。當然,通常大家仍以面條為主。
我伯聞知我考了個第三名,精神大振,撩開被子從床上爬起。我的屢戰屢敗讓我伯覺得這一次自己必須有點動作。或許他是經村里大儒莊衡山指導,在一個死氣沉沉的早晨背一捆涼席到石佛鎮。然后再添加上家里的多年積蓄,買了半扇新鮮豬肉,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敲開縣教育局副局長家的門。我不知道我伯是如何知曉并找到這位副局長家的。我伯放下半扇豬肉,像做賊般扭頭就逃,弄得副局長莫名其妙以為遇到個瘋子。我伯跑出半里路,忽然想到還沒告訴副局長因為什么送豬肉,又果斷拐回再次敲開副局長家的門,說:“我是莊玉寶他伯,莊玉寶是我兒子。”
名單公布,榜上無名。
我獨自去北塘。自從三叔失蹤后,我總疑惑三叔的身影說不定哪天會出現在北塘岸畔的草地上,北塘的蘆葦叢中再度飄揚優美的笛聲。我很想在這里邂逅三叔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石佛二中的數學老師(當年罰我站在陽光下曝曬半日,害我幾乎尿褲子。)偷偷將我拉進辦公室,用世界上最低的聲音告訴我:“莊玉寶同學,你可能被人頂替了。那人是縣教育局打掃衛生的女人的兒子。打掃衛生的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找了教育局副局長。”
我的數學老師一雙昏花的眼睛從老花鏡鏡框上沿緊緊盯著我:“莊玉寶同學你好好想,一個打掃衛生的女人怎么能說動一位副局長給她辦這種事?那打掃衛生的女人身上有桂花香啊。”我瞅了一眼我的數學老師門前那棵桂花樹,沒想到害我的竟然是桂花香!
我不知道我伯送去半扇鮮豬肉的副局長,會不會就是這個桂花女人的副局長,據說教育局好幾個副局長。鎮上人套路深,我適合待農村。我已經在家吃了兩年白食,因為被人頂替查無證據,讓我有口難言。我開始自暴自棄天天喝石佛鎮52度老白干,喝多了昏頭昏腦睡覺,一睡睡到日上三竿。一周不洗臉不洗頭,我的腳像從前那樣散發出難聞的臭味。我覺得自己可能會像我伯、三叔當個種地農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伯去石佛鎮給教育局副局長送半扇鮮豬肉回來時神采奕奕,看我的眼睛閃著金光。他的確精神了幾天,我以為他的病就此峰回路轉逐漸痊愈。然而當聽到我再次落榜,他像霜打的茄子迅速蔫下去,當日又躺回到床上。我伯生了三天悶氣,趴在僵硬的床板上氣喘吁吁說了130遍同樣的話:“老子半扇豬肉都媽×的喂狗肚子了。”地面一攤姜黃色的黏痰,漂著幾縷游蛇似的血漬。
我伯病情愈來愈重,三天水米未進。頭昏腦脹、蓬頭垢面的我終于想起應該給我姐打電話。我姐那次和我伯吵架后就獨自去了南方。一年或兩三年回來一趟。我姐每次回來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頭發原來又黑又硬又直,回來就彎彎曲曲像卷毛狗身上的毛發。再回來又變成了鋼絲,而且顏色發黃發紅像沒有盡情燃燒的木炭。我奶去世時,我姐回來給我帶了一身運動裝,我穿上后我伯說:“真精神!”我姐問:“喜不喜歡?”
只要我姐買的,不管啥我都喜歡。可是我不會這么說,只是點點頭。我伯拿著我姐給他買的衣服不住地咂嘴:“太貴,有點浪費錢呀。”臉上卻是掩飾不住滿足的笑。我姐從沒給我媽買過東西,就當我媽是空氣。我伯看在眼里,不敢說什么。
三叔失蹤那年春節,我姐回來時身邊多了一個比她矮半頭、鑲著金牙的男人。我姐讓我喊姐夫。我含糊地喊了聲姐夫,他立即露出那顆金燦燦的板牙拍拍我肩說:“客氣啥,以后咱就是一家人。”那次回來,金牙姐夫開著一輛嶄新的五十鈴面包車,在全村像丟個炸彈似的引起不小轟動,說我姐做老板娘了。我不知道我姐和姐夫在南方做什么生意,做得有多大。
我姐接到我電話第三天趕回來。金牙開的面包車被堵在村口。青皮他們家牛車的車軸突然斷裂,牛車橫在路中央。我姐跳下車,拎著高跟皮鞋一溜煙往家跑,前腳還沒有進門,我伯就咽氣了。我姐跺著腳說:“差一步,老天爺罰我不孝呀。”
我姐、金牙,我和我媽隆重埋了我伯。我姐請石佛鎮北門外一班響器吹吹打打,熱鬧三天。又請姜疙瘩的戲班在大麥場唱三天大戲。方圓三五里的村人都眉開眼笑地跑來看戲。若我伯地下有知,肯定做夢都會笑出聲。這一次,我姐為我們祖宗八代掙足了面子。
我姐聯系石佛鎮觀音橋頭一家養老院,把我媽送到養老院。“錢我按月給,不缺你吃不缺你穿,在這里養老吧。”我姐第一次正眼和我媽說話。我媽溫順謙和地望著我姐。不知何時,我媽已經雪花半頭了。
“你的事兒我聽說了。咱別誤人子弟了,去東莞。”姐的口氣不容置疑。我姐帶著我,還有金牙沿著狹窄的村道來到北坡莊家祖墳。我看到我老老爺、老老奶的墳頭,我老爺老奶的墳頭,我爺我大奶我奶的墳頭,再依次是我伯,大娘(我姐親媽)、二爹的墳頭,旁邊還有一個,棺材里只有幾件衣衫的,是三叔的墳頭。再往下在大娘墳頭下面,是我姐早夭的哥的墳頭。我姐喃喃自語不曉得說幾句啥,然后回頭對我說:“跪下,給祖宗磕頭,保佑萬事如意,財源廣進。”
金牙在旁邊晃著一條腿抽煙。我姐看他一眼說:“你也跪。”
金牙慌忙扔掉煙,跟著我和我姐跪下,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去北塘。”我姐站起來拍拍褲子膝蓋上的灰土。
那些日子我幾乎要忘掉北塘了。北塘的水比以往清澈,茂密的蘆葦占據更大地盤,侵吞多半個水塘。有七八只羊在草地上頭也不抬啃草,很可能是青皮家的。青皮家養了八只羊,兩公六母。青皮還指著它們娶媳婦生娃哩。
我姐洗了手、臉和脖子,洗脖項時手碰到了項鏈。我姐取下項鏈奮力投進北塘。“那可是純金的。”金牙心疼不已。
“閉嘴。”我姐頭也不回。
我陡然有種沖動,一頭扎進水里,看到水底下有幾尾小魚在漫無目的地游弋,我想張口吞一條,讓它在我肚里游泳。“喂,想找死嗎?”一巴掌狠狠拍我后背上。我猛然抬頭,看到我姐一臉慍怒,手中拿著雪白的手帕,“把頭上的水擦干,感冒了我可不伺候!”
我忽然覺得我姐變得像我奶,啰嗦了。
我奶生前告訴過我,莊家在北坡的祖墳,當初老祖花大價錢請風水先生看過。風水先生說那兒離北塘不遠。北塘不是平凡的水塘,有一條暗道直通東海,北塘有福氣、祿氣和財氣,福蔭我們家子孫后代。老祖聽信了風水先生的話,偷偷在北塘投下三枚金元寶買通各路神仙,又把北坡那片地劃為我家祖墳福地。大約因此我伯堅信三叔不是失蹤,而是由北塘池底的暗道奔赴了天堂。三叔也告訴過我,他相信北塘能給我們莊家帶來福氣、祿氣和財氣。三叔還說,我老老爺在村東大道上,給一個頭頂鐵鍋的人磕響頭……
如今,我奶不在了,三叔、我伯也不在了,我媽靠不住,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我姐。雖然非一奶同胞,我們身上流淌著相同的血。我暗暗祈禱如果北塘真有神仙,請福佑我姐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金牙嘴里嘟嘟囔囔開車,他很惦記那條純金項鏈。車載著我們離開北塘,駛過鑼鼓河橋,離開石佛鎮,直奔清亮亮的南方。六個月后,我姐在東莞打電話,養老院工作人員告訴她:“放心,你媽在這里能吃能喝,好著呢。”
通過工作人員的手機視頻,我看到我媽依如從前那樣溫順謙和地微笑,好像還白了些胖了些。
亦 農:本名唐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作家協會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獲冰心兒童圖書獎、首屆“大白鯨世界杯”原創幻想兒童文學獎、第六屆科幻星云最佳少兒圖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石佛鎮》、小說集《因為有愛》、長篇紀實文學《庫布其綠夢》等5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