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看天已經黑透了,也沒見著老婆秀娥的影子,本來就有些提心吊膽的老蔡,心里就越發急惶惶地麻亂了起來,活像鉆進了一群螞蟻。他想給秀娥打個電話,拿起手機掂量了好幾次,最終還是放下了。上次就是因為這種情況給她打了個電話,讓她回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落了一通,說你不知道這個時候正是晚高峰嗎?你不知道開車不能接電話嗎?我看你呀,都快在家待成個傻子了!
今天是他們結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早上剛起床的時候,老蔡就試探著問秀娥,今天不休班嗎?正在洗漱的秀娥一愣,把滿嘴的牙膏沫子一噴說,休班?不過年不過節的休啥班?你以為都跟你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啊,凈說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便宜話。
被老婆這么劈頭蓋臉地一頓教訓,老蔡總算探明,家里這位“紅太狼”早就把結婚紀念日的事兒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也就沒再吭聲,但心心念念還在琢磨,說不定她正上著班就猛不丁兒想起來了呢。
秀娥是一家大型商貿公司的老板,是那里的董事長,整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還有那沒完沒了的應酬。每次回來抱著坐便器吐個沒完的時候,老蔡就在后面給她捶,一邊捶一邊心疼地說,非得要喝這么多嗎?一個女同志就不能往后出溜出溜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但凡你不是個窩囊廢,但凡你能有點本事,我至于這樣兒嗎?唉,我當初咋就瞎了眼呢?
秀娥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剜著老蔡的心,把他心里的火也剜得一突一突的,但終究還是沒有爆發出來,只是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這話說得是沒良心,是狠了點兒,可誰讓咱混成現在這樣了呢,想當年——
提起想當年,雖然老蔡覺得像是在說上輩子的事,但仍有一股豪氣在自己的丹田里躥騰,把他的腰都給繃直了。那時的老蔡,是個響當當的大廠工人,是礦山機械廠赫赫有名的技術能手。月月拔紅旗,年年當先進,得的獎狀那是一摞一摞的,那可是紅透了礦機廠半邊天的。那時你秀娥算個啥呀?一個從山溝里爬出來的農民,家里窮得跟楊白勞似的,是她爹轉了七道手拐了八道彎兒不知托了多少關系,才給她在礦機廠找了個打掃衛生的活兒,干上了臨時工,她才算活出了個人樣兒。
秀娥說她當初嫁給自己是瞎了眼,老蔡真是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當初要不是你家死乞白賴地上趕著,俺這堂堂的工人老大哥,就能娶了你這柴火妞?可要一說起當初娶秀娥的話茬兒,老蔡心里又忍不住一陣甜滋滋的。當年的秀娥,那臉蛋兒,那身條兒,可沒得說,連有文化的人都夸,說她長得跟林黛玉似的。可他老蔡呢,就差了點兒,五官還算過得去,就是個子太矮,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個三級殘廢,要不人家咋都叫他“菜墩子”呢。可話又說回來,雖然是個菜墩子,端的那可是鐵飯碗吶!你當初不就是圖這個嗎!說到底,那還不是取長補短各取所需嘛,咋能忘恩負義地說是瞎了眼呢?
二
老蔡等得實在有些沉不住氣了,心想,該不會今天又有應酬不回來了吧,就伸手去摸手機。手機剛拿到手里,卻猛地一下響了起來,倒把他嚇了一跳。他一看,是在實驗中學住校的女兒,就接了。女兒說,老爹,祝你們瓷婚快樂!
老蔡聽著不是味兒,就說,人家都是金婚、銀婚,還有啥鉆石婚,咋到了你爹這兒就成瓷婚了,那么不結實啊。
女兒那邊已笑岔了氣兒,邊笑邊說,人家這個婚那個婚都是按年頭論的,五十年叫金婚,三十年叫銀婚,你們這二十年的,就叫瓷婚。咋了,老虎還沒回來嗎?
老蔡這才釋然一笑,馬上說,快了,應該快了。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就掛了。
也沒啥大事兒,今天要交三百塊錢的材料費,你給我轉微信吧。
好,好吧。
聽到老蔡有些支吾,女兒就理解地說,你不方便就算了,一會兒我給我媽打電話,說著就掛了電話。
女兒的乖巧和善解人意又一次深深刺痛了老蔡,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呢,手機卻又響了。這次是自己的老爹打來的,爹說,你娘的頭暈病又犯了,一吃就吐,都快把苦膽汁吐出來了,要不明天去醫院看看吧,你有空嗎?
有空,明天一早我就打車過去,你們在家里等我就行。老蔡嘴上應著,腦子里卻已經轉起了風車,開始盤算去醫院這筆錢該怎么跟秀娥開口呢。
說實話,這個家里并不是沒錢,只是老蔡手里沒錢罷了。自從礦機廠轉產他因為身體和年齡的原因被裁員下了崗,這幾年七七八八也找了不少工作,可就是沒一個能干住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本來就矮的個子又矮下去了一大截。而人家秀娥呢,正好與他相反。她是臨時工,不存在裁員這一說,在家里生完孩子以后,自己就不想回去上班了,說天天打掃衛生沒意思,也沒意義,不如自己干買賣。老蔡當時是一百個不愿意,外加一百個瞧不起。說你不打掃衛生還能干啥?還會干啥?還想再回你們那窮山溝吃土啃石頭當農民啊。
當農民咋了,現在的農民比誰都不差!這買賣我是干定了!秀娥說得既悲壯又鏗鏘,直接就是不撞南墻永不回頭的架勢。老蔡一看,我的個乖乖,這是兔子急了想咬人啊,就眼珠一轉松了口,心想,等你吃虧栽了跟頭,我再收拾你。可誰能想得到,人家幾個農村出來的土老帽兒,入股合伙搞了一個土產門頭。先是從山里往外倒騰土特產,后來又經營起了酒水,再后來就倒服裝開商廈,越搞越大,十幾年下來就成了縣里數得著的商貿集團公司。如今的秀娥,早不是當年那個頂一頭高粱花子的山妮兒了,直接就成了叱咤風云的商界女強人。
秀娥把事業干到這份兒上,錢自是沒少掙,可這錢,她卻從不讓老蔡沾手。老蔡也明白是為啥,當年他們結婚的時候,怕這農村人把錢都填補了她娘家那個無底洞,他就跟人家約法三章,雖然是一家人,日子一起過,但錢是自收自支各管各的,真要是手頭緊實在支應不開了,可以開口向對方借。秀娥當然明白他心里那小九九,當時是含著屈辱的淚水答應這約法三章的。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是這么過下來的,秀娥只跟他開過一次口。那是他們結婚的第二年,秀娥娘家要蓋新房,腰里別著旱煙袋的老岳父跑到他們家,“吧嗒吧嗒”抽了三袋煙才開口,說是差一千塊錢。老蔡嘬了半天牙花子才說,沒有啊,我一個小工人哪有那么多錢吶。旁邊的秀娥就紅著臉說,就算是我借你的,行不行。當著老岳父的面兒,老蔡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可最終也沒掏這一千塊錢,為這,秀娥偷偷哭了好幾宿呢。
俗話說得好,行下春風方得秋雨。這春風自己早沒行下,現在自己的老母親要花錢了,就想得秋雨了,那可怎么好意思開口喲!
三
老蔡還在猶豫該不該開這個口的時候,秀娥卻一步跨進了家門。她脫了風衣換上鞋,一眼瞅見桌上豐盛的飯菜,還有一瓶葡萄酒,就狐疑地看了一眼扎煞著手站在那兒的老蔡,問,今天這是啥日子啊,這么隆重。想了想又抿嘴一笑說,不對,你是有事兒要求我,擺的鴻門宴吧?
老蔡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轉身去廚房把兩個熱菜炒好端上桌,一邊解圍裙一邊說,兩口子擺啥鴻門宴啊,我能有啥求你呀,再說,就是求了,您老佛爺也不一定開恩吶。
秀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邊往高腳杯里倒著葡萄酒一邊說,那倒也不一定,要分是啥事兒,要是幫你那些難兄難弟們要補償的話,那就免開尊口吧。
這話倒把老蔡說得一愣,心想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啊,便一揚眉毛說,我都不知道是啥事兒,你少在這兒冤枉好人,別話里話外地損我們這幫工人兄弟,雖然我們礦機廠轉了產,雖然我們沒了工作,可骨氣還在!
骨氣?好,有骨氣你們就別去鬧,別去政府上訪。
這回老蔡是真糊涂了,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就滿頭霧水地問,工友們去哪兒鬧了?為啥要上訪?
秀娥從他迫不及待的眼神中得知他沒有說謊,就舉起手中的高腳杯說,來,你干了這一個,我就告訴你。
老蔡二話沒說,一仰脖就干了,然后賭氣似的沖她一亮杯底。秀娥瞟了一眼,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公司收購了你們礦機廠那塊地,要搞房地產開發。你們那幫工友呢,就去政府找,跟我們鬧,要補償。
補償啥?
他們說他們是礦機廠的主人,現在礦機廠的土地賣了錢,他們當然得有份兒。
他們要多少?
才開始每人要一套三居室的樓房,后來條件降了,每人要30萬。
這下老蔡真傻眼了,低頭想了想,還是試探著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要樓房是有點過分,要30萬呢,也太多了,但多少也得給點兒吧。
為啥要給呢?你們礦機廠早就轉產搬走了,再說你們這幫人當時也是拿了補償金的呀。現在我們是從政府手里拿的地塊,跟你們有半毛錢關系嗎?不知不覺中,秀娥口中的“他們”已變成了“你們”。
老蔡覺得自己有點理屈詞窮了,拿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上一杯,自顧自地抿了好幾口,腦子也轉了好幾圈兒,最終也沒想出個反駁的理由。是啊,人家秀娥的話沒毛病,全是正理兒。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地開了口,理兒雖說是這么個理兒,可我們畢竟是為國家為廠里做出過貢獻的呀,難道奉獻了大半輩子,沒功勞還沒個苦勞嗎?說完又看了一眼秀娥說,你可是咱礦機廠的家屬,再說,你不還在那兒干了三年臨時工嗎,難道一點感情也沒有?
秀娥也給自己杯里倒上酒,拿著杯子在那兒搖啊搖,搖得老蔡的眼都快被染紅了,她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你說得沒錯,就是因為有這些千絲萬縷的關系,這個項目我準備申請回避,不過呢——你要是求我的話,我可以在董事會上為你們爭取爭取試試。
沉默。
接下來,兩口子便開始動筷子吃菜。秀娥說,你這烹飪的手藝見長啊,不錯。看老蔡不吭聲,她又說,你們那幫工友兄弟就沒找過你?老蔡還是不吭聲。這下,秀娥知道他的態度和答案了。
四
這頓啞巴飯吃到尾聲的時候,秀娥打破了沉默說,還有一個好事兒,我們老家要進行舊村改造,家里的地基不小,能換四套樓房,我爹說了,我們兄妹三人,一人分一套。
改造?老蔡又一次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就你們那窮山惡水的山溝溝,還能舊村改造?
秀娥的眉頭蹙了一下,眼皮也顫了幾下,繼而又不屑爭辯地搖了搖頭,用大人不見小人怪的語氣說道,我的工人老大哥,醒醒吧!別再翻老皇歷走老路用老眼光看世界了。你嘴里那窮山惡水現在早成風水寶地了,那兒山清水秀空氣新鮮,有一個大房產公司要建度假村,要投好幾個億呢。
建度假村?還投好幾個億?老蔡心里一驚,但實際上他驚的并不是這個,而是老岳父要送給他們家一套房子。人家憑啥送啊?自打那次老岳父登門借錢空手而歸之后,老人家就再也沒走過這個閨女家。
秀娥見他的臉跟個變色龍似的在那兒變來變去,就接了話說,這房子啊,我沒要。
沒要?老蔡一愣,但馬上就回過味兒來,慌忙表態說,對,不能要,反正咱也住不著。
秀娥一字一句地說,不是住不著,是沒臉要!
秀娥還要往下說,放在桌上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她一看,連忙站起身,急匆匆跑到陽臺上去接電話了。秀娥故意壓低了聲音,又隔著一間臥室,盡管老蔡使勁支楞起耳朵,但還是一句也聽不清。
等秀娥回來,老蔡就問,是誰呀,還用背著人接電話?秀娥聽了,這次竟沒有發火,而是臉色微微一紅說,噢,是老鄭,我沒背著你啊,是怕這里信號不好。
老婆的一反常態,更加深了老蔡的懷疑。這個老鄭,是另一家大型商貿集團的董事長,也是當年同秀娥一塊走出大山的莊稼漢,聽說他們兩家集團正在搞聯合呢。本來,老蔡早就聽到了一些秀娥跟老鄭的風言風語,因為無憑無據他還一直忍著。可今天,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啪”地一聲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撴,陰沉沉地問道,你和這個老鄭到底是啥關系?
秀娥被嚇了一跳,馬上就回過神來,一臉怒氣地質問道,啥意思?你說這話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心里清楚。老蔡冷笑道。
秀娥剛要發火,手里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一看,連忙又跑去陽臺接了。被干晾在那兒的老蔡簡直就要氣瘋了,指著陽臺大聲罵道,啥狗屁董事長,啥狗屁女強人,就是一群不要臉的農民。說著,拿起眼前的一個盤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秀娥掛了手機,臉色鐵青地回來,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瓷片兒,還有狼藉四濺的菜和菜湯。她點了點頭,漠然一笑,說,這就是你的威風?這就是你這個工人老大哥的威風!說完,夾起風衣,換上鞋,出門后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把門猛地一摔,走了。
五
老蔡一直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突然,他聽見門鈴響,心里竟猛地掠過一絲驚喜,怎么,秀娥又回來了?門開了,進來的是女兒。
女兒進門一看,嚇得尖叫一聲,然后就問,咋了,這是咋了,你倆這是不過了?
老蔡慌忙站起來,蹲下身去撿地上那些碎片兒,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就跟捅漏了的蜂窩似的。女兒見他狀態不對,也不再大驚小怪地咋呼了,放下背上的書包,踮著腳去衛生間拿了笤帚和撮子,也幫著收拾起來。
女兒小心翼翼地問,咋了,老虎又發威了?
老蔡不吱聲,只顧低頭撿碎片兒。女兒又說,不是我說你,老爹,一個好好的結婚紀念日,竟能過成這樣兒,真服你們了。
見老爹還是不吱聲,女兒又說,材料費的事兒,你不用管了,我找我媽要了,還有,奶奶明天去醫院看病的錢,我也給你要來了。
啥看病的錢?此時的老蔡已是一頭糨子,迷迷糊糊地問。
我爺爺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你手里沒錢,還死要面子,就讓我問問我媽能不能給。
你問了?
我當然問了,我媽可痛快呢,一下就打給我五千,老虎就是老虎,威風著呢。
聽著女兒天真爛漫的話語,老蔡正在撿瓷片兒的手一抖,把另一只手給劃破了……
傅道亮: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在《山東文學》《清明》《齊風》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小說《錦囊妙計》《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