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遠嫁,是奶奶在世時我們家大人間永恒的話題。
牽出話題的總是奶奶。一家人在暖炕上圍著簸箕剝花生,花生果窸窸窣窣的破碎聲里,奶奶嘆口氣說,我這娘家人口本來就少,只剩下一個姐姐,還跑得那么遠。關于姨奶奶的話題,也只在自家的炕頭上討論,出了籬笆院,大人們三緘其口,就是葫蘆秧聽見了爬到鄰居家,也會被扯回來。扯回葫蘆秧也攔不住姨奶奶的故事在村子里流傳,況且姨奶奶時不時地就回趟老家,用她那類似行為藝術的行為加以佐證。必定是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奶奶家的西廂房里,姨奶奶支起用宣紙糊了的格子窗,化了臉,穿了戲裝,水袖輕舞,趁著一輪清月以及清月下搖曳的瓦楞草,在沒有京胡伴奏的情況下,婉轉吟唱: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翔。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總是離人淚千行。成就遲,分別早,叫人惆悵,系不住駿馬兒,空有這柳絲長。驅香車,快與我把這馬兒趕上,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好叫我,與張郎把知心話兒講。遠望那十里亭,痛斷人腸。
就這場面,不要說籬笆院了,也不要說在本村,就是那二十里外縣城的大門,都關不住這一枝已然綻放的紅杏啊。月到中秋時節,村子里不見紅杏,只有那月亮中的桂花,寂寂地遙遠飄落。
在我的老家冀東平原,特產的曲藝是評劇和樂亭大鼓,這是本土的福分和榮耀。我童年小伙伴素榮的姑姑就是唱樂亭大鼓的,嫁到相隔二里地的外村。夏日的晚上,皓月當空,在有一棵大柳樹的大隊場院前,支起一個鼓架,素榮的姑姑緩緩走來,左手拿兩個“銅片”,右手敲鼓,身邊有一個盲人琴師彈弦。“銅片”清脆,鼓點悠揚,琴弦響處,人聲起:陳橋兵變炎宋興,南唐北宋起戰爭。趙匡胤兵發伐壽州地,就與南唐大交鋒……這是樂亭大鼓傳統曲目《雙鎖山》的開頭。
如果說樂亭大鼓只在我們本土流傳,那么評劇可是走了出去,全國聞名。尤其是新鳳霞版的評劇《花為媒》電影放映后,我們小孩都能唱幾句張五可小姐的《報花名》:夏季里端陽,五月天。火紅的石榴,白玉簪。愛他一陣,黃啊黃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風前。
姨奶奶在八月節晚上唱的,不是鄉民們熟悉的評劇和樂亭大鼓,而是高雅的京劇《西廂記》中送別一場,相國家的小姐崔鶯鶯送張生去趕考,發生在普救寺里的愛情要面臨離別的考驗。姨奶奶每每在八月十五前回老家,用心鋪陳著一出戲,多年只唱這一場。西廂房里空間小,粗缸瓦罐老鼠洞隱匿著神秘的黑,只有一盞油燈如豆。姨奶奶移步到土院,院子里高大的臭椿樹葉子正紅,新架的高粱秸柵欄散發著新糧的清香。姨奶奶唱腔哀婉,身影姍姍,只唱得廣寒宮里的嫦娥掩袖而泣,天上的月就被罩上了一層輕紗。中秋時節天黑得早,又沒有電視和夜生活,月朦朧,鳥朦朧,不僅嫦娥,整個村子都是姨奶奶的聽眾。
這樣的故事,在開題前,大家都猜到了,必定是個愛情故事。因為是從剝花生或擼玉米等勞動場景中聽到的,這樣的一個愛情故事,就散發著花生或玉米的味道,硬硬地帶著香,可以充饑。
姨奶奶王素貞,與白娘子同名,生于民國時期,和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一樣,是一個民國時期的女子。如果不出意外,姨奶奶會和奶奶一樣,二十歲左右出嫁,把大辮子在腦后挽成個髻,嫁一個農夫,生幾個孩子,過一個鄉村女子正常不過的荷鋤生活。但意外來了,改變人命運的多是意外,然后帶來意外的喜悅或悲傷,成就一個人平凡但跌宕的人生。
世事多艱,人如飄蓬。
在姨奶奶出落成待字閨中的少女時,縣城來了一個唱京戲的戲班。姨奶奶和奶奶都大字不識,出嫁時節正趕上打仗,先是打小日本,接著是內戰。奶奶十九歲嫁給爺爺,適逢亂世,父母因病雙亡,世上只剩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有一次日本人掃蕩到吾鄉,全村人跑反,奶奶不幸被抓到王家大院。奶奶的哥哥也不幸被日本人捉住,日本人命令他帶路,將他的雙手拴在馬尾巴上。人腿怎么能跑得過馬腿,奶奶的哥哥跟著馬跑得口干舌燥,肺幾乎要跳出胸膛,偏偏被放后喝了一瓢冰涼的井水,于是肺裂而亡。奶奶,我矮小瘦弱、一生沒享多少福的奶奶,就只剩下一個下落不明的姐姐——我的姨奶奶。
流落到本地的京戲草頭班,不過是一個賣藝謀生的小集體,也只上演幾出折子戲。戲臺搭在縣城最繁華的集市上,集日是集會,平日是空場,碰上這樣難得的熱鬧,四外八莊的人都去湊。相比評戲和樂亭大鼓,看京戲既新鮮又時髦,有錢人都請京戲班唱堂會。
戲臺搭了半個月,白天上演些小戲,大戲安排在晚上。紅燈籠挑出一張紅紙,上書:西廂記,白玉演崔鶯鶯。《西廂記》里的折子戲,那一場戲不是“拷紅”,也不是“拜月”,而是“送別”。白玉扮演的崔鶯鶯扮相端莊,聲音婉轉,眼光靈動,舉手投足間把一個分別場面渲染得如泣如訴,使戲臺下聽戲的民眾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彼時正是碧云天、黃花地時節,白日里一群大雁呈“之”字形飛向溫暖的南方,黑夜里西風開始發緊。看了幾出戲后,大家就看出了一些眉目,臺上扮楊貴妃、虞姬、崔鶯鶯的是一個男人。這也不足為奇,四大名旦不都是男的嗎?但畢竟是個小地方,鄉民們見的世面少,小小的草頭班成為鄉民們飯后的談資。
人群中有一個姑娘,身材高大,容貌清秀,大辮子垂到腰際。大姑娘本來是和女伴們一起來湊個熱鬧,看個新鮮,順便吃串糖葫蘆啥的。可是,就這樣一個姑娘卻癡迷上了京戲,并且極為崇拜扮青衣的男演員白玉,成為白玉眾多粉絲中的杰出代表。
關于那段往事,奶奶是這樣說的:我姐白天看,晚上看,回家把白布被頭撕下來當長袖耍,大字不識卻背下了戲詞。去后臺找白玉,把新刨的花生送給人家,給人家打洗臉水,遞毛巾。村里人指指點點,把我爸媽氣個半死,打,往死里打。王素貞是鎖上門就跳窗戶,堵了窗戶就卸門框,就差把房蓋兒掀了,后來就絕食,不吃不喝。
王家的大閨女素貞,看上了唱戲的,此事在當時比聽戲還熱鬧,比桃花還要嬌艷。姨奶奶看上白玉,那白玉也是苦出身的江湖藝人,身世浮沉雨打萍,遇上姨奶奶這樣死纏爛打的妙齡少女,也不禁怦然心動。于是兩人合演了一出西廂記,八月十五私定下終身。
打開姨奶奶房門鐵鎖的,是戰爭。又一輪的跑反開始,全村人都在逃亡躲避,雞飛狗跳,暴土狼煙。在日本鬼子進村前,奶奶的哥哥打開了房門,把虛弱的姨奶奶交給了白玉。跑吧,遠遠地跑吧,只要不被日本鬼子的洋馬追上,只要能活命,盡管跑吧,哪怕天涯海角。
姨奶奶終于跟著白玉進了戲班,在那戰火紛飛的亂世,背井離鄉,只身隨著愛情流落到了北平。北平之于我們冀東平原,對我姨奶奶來說,也算是天涯海角了。但,那白玉是何等人也,那北平又是何等地方。白玉不是龍,是條魚,在魚龍混雜的地方,他卻夢想成為一條龍。正值年少的清秀男子,戲臺上婉轉嫵媚,貌若貂蟬,褪去流浪的膽怯,深入粉紅世界的繁華,終漸漸成角兒。而王素貞呢,除了對京戲的癡迷和對白玉的愛戀,一無所有,拼死跟隨離家出走,憑的是一鼓作氣,來到這花花世界,膽怯如兔。
白玉,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家,父母,以及自己。
像電影里的情節一樣,舊時成名的戲子,不是被官僚軍府看中,就是被富家小姐、太太爭奪。捧紅白玉的是東北富商家的小姐,我捧紅了你,你就得跟我走,這是俺們那疙瘩的規矩。
素貞,對不起,我辜負了你。成就遲,分別早,叫人惆悵。
偏偏又到八月節,碧云天,黃花地,薄情年少如飛絮。開往東北的火車,哪里是崔鶯鶯的快馬香車趕得上的。況且,徒步奔來的王素貞還沒來得及抵達那十里長亭,已痛斷肝腸,一頭撞向了站臺上的水泥立柱。
奶奶出嫁后某年的中秋,接到一封陌生來信,地址是遙遠的昌平。信上說,你姐姐已經成家,嫁給了戲班里的伙夫,落戶北京昌平。家里一切可好,父母大人、兄長幼妹可否平安,不日返鄉。
姨奶奶命大,在撞向水泥柱的危急時刻,被及時趕到的戲班伙夫拉了一把,雖然也頭破血流,卻不至于斃命。宿命已定,認了吧。無可奈何花落去,從此,天上人間。其時新中國已經成立,戰火停息處,奶奶的父母、兄長皆亡。一抔凈土,掩風流人物,也埋黎民百姓。姨奶奶和奶奶見面,淚飛頓作傾盆雨,再見親人已惘然。
姨奶奶回鄉,住在奶奶家的西廂房。于是,吾鄉人有耳福開始在中秋之夜,聆聽王素貞吟唱《西廂記》,多年卻只聽得送別一場。
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總是離人淚千行。遠望那十里亭,痛斷人腸。
我小時候去過一次姨奶奶家。姨奶奶病重,昌平的親戚捎信來讓去看看,于是奶奶帶了姑姑和學齡前的我,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我年紀太小,記憶模糊,以至于我總是認為考上北京的大學后,才是第一次進京。其實不然,那次和奶奶、姑姑去昌平,必須經過北京城。去昌平的經過,后來被姑姑描繪得很感人。在北京火車站,從沒有出過遠門的三代農村女性被人民列車員很是照顧了一把。姑姑拿著裝滿農產品的黑提包,與奶奶和我失散了。少女姑姑被人民列車員送到廣播站,人民廣播站傾情廣播,終于找到了奶奶和我,并被送上開往昌平的汽車。
縱是新社會了,北京之于冀東平原的農婦民女,一如天涯海角。姨奶奶,我們沿著你走過的路,尋你來了。
姨奶奶病后就只回過一次家,也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依然住在西廂房。我已經讀小學,記事了。是夜,庭階寂靜,萬籟無聲,只有桂花暗香飄過。此次回鄉,姨奶奶把戲服、胭脂紅、孔雀綠,一把火,燒在了她父母的墳前。父母大人,女兒不唱了,素貞叩拜。
是個晴朗的白天,姨奶奶站在院子里,溫和地沖我笑,語聲輕柔:要好好念書啊,念到北京。彼時,農家院里幼小的我,正坐在板凳上用白薯刀旋白薯,一片一片的薯片被晾曬在秋陽照耀的大地上。我抬起頭仰視姨奶奶,先看到的是姨奶奶背后白云襯底的藍天,高大的臭椿樹,以及西廂房的屋檐。然后才看到立于天地間的姨奶奶,頭發齊耳,整潔地別在腦后,白衣黑褲,目光清明,凜然如仙。
在我墨如黑豆一樣的眼睛里,姨奶奶雖不是角兒,卻真有范兒。
楊 荻:本名楊春梅,開灤集團職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讀者》《散文》《文藝報》等報刊;有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協會主編《2004年中國散文年選》、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主編《21世紀年度散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散文精選集》、讀者出版集團《讀者叢書》等。出版散文集《塵世是唯一的天堂》《夜深同花說相思》,均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