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在腦海里層層疊疊連綴起的記憶里,最早能讓我心有觸動的聲音是從我們家院門外傳來的吆喝聲。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蘇北礦山小鎮像一幅失色的莫奈的畫。
站在我們家小院靠路邊的竹編籬笆墻下,用手撩開上面攀附著的比我小手掌大許多的梅豆的葉子,透過那些開著的紫紅色小花,向西望去就能看見礦山的簡略全貌了:隔著一條滿是塵土的碎石子路,一段向南、向北兩邊伸展開來,感覺長長的青灰色矮墻后面,用紅泥磚砌起來的高高的方方正正大房子中間聳立著一個同樣是紅泥磚砌起來的大煙囪——大煙囪緩慢、有力、凜然正氣地向灰白的天空吐著一團團逶迤而去的黑色煙團。煙囪的南邊是漆著灰黑色油漆的井架子,上面的天輪時轉時停,周圍宕連渠接的是運煤長廊。再往西看去就是比煙囪更高的矸石山了。矸石山上有被我們叫做“歪掰車”的小礦車在軌道上上下來回穿行,兩條鋼軌被車輪磨得錚亮,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就像兩把刺向未卜天際的劍。小礦車緩慢地爬上矸石山的最高點,側斜,倒下裝載的灰黑色的矸石。大塊的矸石高速地向下滾落,遠遠地看去無聲無息,像一幕別人上演的壯懷激烈的無聲電影。
給這個無聲電影配音的不是座下觀眾的嘈雜,而是我們家竹籬笆墻前那棵大楊樹下傳來的吆喝聲。
夏天的上午,當知了在那楊樹枝條上嘶叫,太陽光斑駁閃耀著剛讓濃密的樹冠在地上投下一個斜長樹影時,我把臉緊緊地擠進籬笆墻的空格中,斜著眼向南瞥去,就能看見一個面黃嘴唇發白的中年女人,擁著一個涂著白漆的箱子在那樹蔭里吆喝:冰糕,二分、三分、五分的。那聽起來明顯需要冰糕濕潤一下的嗓音讓我不禁懷疑她的冰糕是不是像她吆喝的那樣好吃。那白箱子里用棉被包裹的,二分的是只用水和糖做成的白色冰棍,三分的是綠豆或赤豆的冰糕。五分的是奶油的,白白、香香、甜甜的。我都知道。
在太陽越轉越高,樹影越變越短,礦上的家庭主婦們就要用專制的鐵簽子捅開先前用濕炭泥餅封上的燒炭爐子,準備做中午飯時,那女人就會斜挎著白箱子順著路吆喝著向北而去。梆子聲這時候就會接踵而至。
那梆子聲是賣醬菜的獨特動靜。聽到“嘭嘭——嘭”的梆子聲音,四鄰八舍就都知道老邵的醬菜車來了。
老邵是小鎮北頭菜市場街上聯合醬菜店的職工,雖然大家都叫他老邵,其實他也就不到四十歲。黑紅的皮膚、濃濃的眉毛讓他長著丹鳳眼的方臉膛像年畫里的關云長一樣,這讓我們小孩子心里莫名地徒生了幾分忌憚。
老邵不光敲梆子,還吆喝:“打醬油,買鹽!”他在吆喝的時候,“打”字叫得特別的長,是正常節拍的兩倍以上,“醬油”兩字一字一個節拍,“買鹽”二字發出的特別短促,好像就只有一個節拍,像是宣泄出了一口怨氣。
老邵的醬菜車子其實就是一個那時常見的平板車,車兩邊增添了一些車欄和棚板,主要是賣醬油、醋、鹽、臭豆腐和一些當地礦上的女人們做不出的咸菜,像小寶塔樣的小洋姜頭、咸香濃郁的黑疙瘩菜絲、醬黃色脆甜脆甜的中間拌有腌制花生米的醬菜絲,那絲是什么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當然還有我最期盼的甜蒜頭。
因為要在不太平整的碎石路上推行,如何把各樣品種醬菜擺放在車上,老邵是頗為用心。用大陶盆裝著的各種菜絲放在離車把最近的前頭,裝醬油、醋和辣椒醬的大口陶瓷小缸放在中間,用細蒲包裝著的顆粒粗大的大鹽、雪白精細的細鹽和甜蒜頭就放在尾部,這些不怕顛碰。荷葉包好的臭豆腐用細蒲包包好放在最上面。打醬油賣醋的小漏斗是白鐵皮的,舀醬油醋的小端子是竹筒做的,這些都收在了垂在左邊車把下的布袋中——布袋被醬油和醋渲染的烏柒麻黑的。右邊車把下的灰色舊布袋里放著梆子和敲棍。梆子和敲棍都是棗木的,紅彤彤、油光錚亮,拿在手里看能映出人的眼睛。
每天老邵把平板車停到樹蔭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墊起車把后的兩個前車腿,那兩塊半大的磚頭一直放在我們家門旁籬笆墻邊的草叢里。車一放平,一股咸香就會立刻在周圍的空氣中彌漫開來。這個時候老邵總是站在車頭收起剛才敲響過的棗木梆子,舔舔略干的嘴唇,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摸出煙袋和煙鍋,裝煙絲、點火、深吸一口,在煙霧繚繞后面,用他被煙霧熏得略微緊瞇的眼,逡巡著路上來往的人們,等主顧們自己上門。
那時候人們打醬油買醋都是用喝剩的酒瓶子,買鹽是端家里吃飯的大瓷碗,買醬菜一般都是用干荷葉包。車尾的蒲包邊上老邵一張一張仔仔細細鋪平卷好的干荷葉,讓彌漫的咸香里平添了幾分清麗的氣息。
我最喜歡看老邵給別人打醬油和醋的樣子。把端子沒入小缸中,輕提、慢倒,一絲細線垂入瓶口上的小漏斗中,一斤五下,氣定神閑。現在人們調侃年齡大了好說笑自己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可那個時候打醬油買醋確確實實大都是家里半大熊孩子的活兒。往往大人把算好的錢和醬油瓶交到孩子的手中,當叮囑錢要拿好、瓶子別摔了的話還沒說完,孩子就已經跑出了家門。
這個年齡的孩子大都已經識數但賬不一定能算清,遇到要找零錢的時候,老邵總是讓他們伸平手掌,一分二分地把要找的錢鋪在他們的小手上。遇到大點會算賬的孩子,買的樣多了,老邵喜歡讓他們自己算賬。有一次,老邵還給幾個結伴來打醬油的大孩子出過一道算術題。記得當時精鹽是一毛四分錢一斤,火柴是二分錢一盒,老邵問幾個孩子,怎么能用一毛四分錢買到一斤精鹽和兩盒火柴。算起來買一斤鹽一毛四分錢,火柴就買不成;如果買兩盒火柴,鹽錢就不夠買一斤。幾個孩子抓耳撓腮也沒想出所以然來,最后老邵給出的答案是這樣的:先用四分錢買兩盒火柴,然后鹽一毛四分錢一斤就是一分四厘一兩,四舍五入,一兩就是一分錢,分十次一毛錢正好就可以買到一斤鹽了。
這也就是個腦洞比較大的算術題,那時候人的臉皮都薄,沒有哪個敢這樣買東西占公家的便宜。
這些都是后來聽大人們說的。他們還說,老邵自己有五個孩子,老婆是附近農村的社員。老邵拉車出來賣醬菜,店里照顧他,一天能多給他二毛錢。
我當時懵懵懂懂的,伸出十個指頭都數不清。我每天把小臉貼在籬笆墻上與其說是等老邵的醬菜車,不如說是想他車上的甜蒜頭。那個時候好像每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寬裕,甜蒜頭也是孩子們夢中不可多得的奢侈品。醬紅色半透明的蒜皮一層層剝開,琥珀樣的蒜瓣酸酸甜甜,唇齒留香。一分錢的小硬幣能買一個小的,兩分錢的大硬幣能買到一個大的。
我跟老邵的交往往往是這樣:我把向奶奶討要來的硬幣,攥在手中,從我們家的大門走出不到十步,也不說話,昂起頭把錢舉到老邵的腰間,然后握緊老邵放到我展開的小手掌上的甜蒜頭,轉身跑回家里。其實老邵和我們家打的交道要遠比這多得多。醬菜車放在我們家門口,沒有人買東西時,老邵有時就到我們家討點水洗洗手和臉,站累了有時借個小凳歇歇腳。記得有一次他到我們家小院里借水喝還對我奶奶說,大娘呀,你家的小院真利落呀,怎么沒有栽棵開花的夾桃子呀。然后他拍著我的后腦勺小聲地對我說,小子,明天我給你挑一個最大個的甜蒜頭。夾桃子就是現在人們說的夾竹桃。
老邵說的那個大個的甜蒜頭終究我是沒能吃到。第二天一早,那個黃臉賣冰糕的女人沒來的時候我就趴在籬笆墻邊上等,等到那女人背著白箱子向北邊去,吃過中午飯,我都沒看到老邵的醬菜車,沒聽到熟悉的梆子和吆喝聲。直到下午我才看見老邵拉著一個蓋了花被單子的平板車,車后跟著五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從南邊向北邊走去。
聽大人們私底下議論,老邵的老婆后槽牙痛了一陣子了,她聽別人說的偏方子,把夾桃子的葉搗碎后,哪里痛就含敷在哪里。家里沒人的時候她自己把從別家找來的夾桃子葉在屋檐下的“碓窩子”搗碎,含在了后槽牙上,等老邵下午下班回家發現時,人就快不行了,趕緊拉到南頭的礦醫院,搶救了一夜,最終人還是沒了。大家都說,可惜呀!
老邵的醬菜車不來,看著我們家門前空蕩蕩的樹蔭,我的心里總覺得沉甸甸的。也記不起過了幾天,我正在給奶奶找捅煤泥爐子的鐵簽子的時候,門外的梆子聲又響起了。同樣的人,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醬菜車,老邵還是像原來一樣不緊不慢的,只是顯得眼窩更深,臉更黑紅,嘴唇更干。
礦上矸石山上灰黑色的大塊矸子每天遠遠無聲地從上向下滾落,梆子每天還是那個時候響起,醬菜車每天一樣地停在那里,咸香和清麗摻雜的氣味依舊彌漫在空氣中。老邵每天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摸出煙袋和煙鍋,裝煙絲、點火、深吸一口,在煙霧繚繞后面,用他被煙霧熏得略微緊瞇的眼,逡巡著路上來往的人們。
而他的吆喝聲再也沒有響起。
大羅天:本名鄭迎新,徐礦集團職工。長期從事企業電視新聞工作,有多篇作品在省市級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