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時,跟著母親去外婆家。出了我們的村子,上了一道高堤,遠遠地就望見了一個村子。那是外婆的村子,叫“魚鱗臺”,一個有趣的名字。其實我們望見的是一片綠樹的模樣,走過去還有二三里遠哩!那些樹,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抱成一團,連成一片,成了一個島嶼的形狀。近些,如果有風,可以看到樹點頭,像是在歡迎客人。
村頭第一家就是外婆的家。兩位舅舅各自住在前、后兩間屋子里。屋子不大,周圍全部是樹。那些樹,像人,站在屋子的四周。外婆單獨住著一間小屋子,小屋子旁邊有一棵全村最高最大的大柳樹。那樹能夠長出一串串連在一起像鴨嘴的果實。果實是倒垂的,過些時日會老,老了就會輕輕地掉在地上,像人們隨意嘆出的一口氣。我們會撿起這些果實,拿在手中把玩。這果實不能食用,不像棗樹上落下的棗子,從地上撿起,隨意擦一擦棗上的灰泥就能放入口中。我在外婆的村子里和伙伴們玩耍,即便在村子里走遠了,只要能看到那棵大柳樹,我是一定能夠找到外婆的家的。
我的外婆,尋常的一位老人,活成了一棵樹。外婆在六十多歲的時候得了“粗脖子”病,離開了這個世界。外婆走了,那個叫作“魚鱗臺”的村子我去得便少了。那棵垂著鴨嘴果實的大柳樹,仍站在外婆居住的小屋旁。睹物思人,我不忍再看那棵樹。
我一直在外讀書,后來參加工作也在外地。每次回到生我養我的村子,同樣在離村子三四里遠之外,我也是先看到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樹。它們,在歡迎著我回家。
村子里的樹以柳樹、楊樹和楝樹居多,果樹多數是桃樹和棗樹,偶爾也雜幾棵桑樹、李樹和柚樹。我們村里所說的“楊樹”“柳樹”名稱似乎與教科書上所說的正好相反。如此一來,我們村里的“楊樹”其實就是教科書上所說的“柳樹”,反之我們村里喊的“柳樹”其實就是教科書上所說的“楊樹”。也許是地域不同,叫法不同吧。如同“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據說,我們村里的這一叫法是有歷史故事的。隋朝建立之初,建立者楊姓家族為避諱,昭告天下將“楊樹”稱之為“柳樹”。隋朝疆域居北,此說法當時在北方得以施行,流傳甚廣。不過,偏遠的南方對這一說法似乎還沒有來得及貫徹,隋朝就已經走完了它三十多年的歷程而壽終正寢。所以,之后的神州南北,北方人大多將“楊樹”稱作“柳樹”,南方人仍將“楊樹”稱之為“楊樹”。也就有了一個值得玩味的事,那就是到底是“楊樹”還是“柳樹”,南方人與北方人一直爭論不休。也便有了俗語“楊樹不認得柳樹”,也有說“喝了辰時酒,不認得楊和柳”,讓生活多了些趣味。
柳樹是村子里樹木王國的大哥,長得高大,垂著青綠的鴨嘴樣的果。楊樹有著柔軟的枝條,迎風而飄,像細腰的美女跳起了舞蹈。春天里開滿了粉紅花兒的是桃樹,大多站在屋子前邊的角落處;等到炎夏到來之時,那掛滿了桃兒的枝就成了懷孕的母親一樣,驕傲地、滿足地低下了頭。
棗樹立在屋子后邊,身材并不高大。沒有鮮艷的花兒,等到結了棗子,也不大有人理會。要是貪玩的小伙伴從棗樹邊走過,正好可以撿到幾顆熟到落地的棗子。那棗,泛著鮮亮的顏色,用手擦擦棗皮上的泥土,就可以直接入口了。金秀奶奶屋子后邊就有棵棗樹,我曾撿起地上的棗兒來吃,脆甜。金秀奶奶是在村子里游走的一個人,她不停地走,口中不停地說著連自己也不懂的話語。她患有精神類疾病,村子里大人和小孩都叫她“邪子”。她是有家人的,聽說她丈夫在鎮上的食品公司上班,兒子女兒也有工作。但我們極少看到她的家人來陪伴她,也不知道她獨自一人是怎樣過了那么多年。金秀奶奶臉上的皺紋像溝壑,縱橫交錯。當我在中學美術課本上看到一張苦難的老婦人的圖片時,我疑心是不是拿了金秀奶奶做了樣本。
村子里楝樹多。從村口進去,有條寬不過三米的土路,平坦,一直貫通到村尾。村路的兩旁,會見到三三兩兩的楝樹。高不過五六米的樣子,葉片并不茂盛,一粒粒如黃色玻璃球一樣的果實才顯眼。那果,有調皮的小伙伴用嘴咬過:苦,苦到了心底。據說,楝樹果實有毒性,當然不能食用。村里的世珍伯,特別喜歡孩子,孩子們也喜歡他。他曾逗著我們小孩子嘗那楝樹果實,也只是逗一逗,卻讓我們苦得開心大笑起來。世珍伯成家,娶了個個子不高的女人,生養一女二子。世珍伯瘦高的個子,說話不緊不慢,笑的時候也是輕輕的。他是個頭腦精明之人,為著這個家四處奔走,時不時地做點油料或面粉生意。有一次他收了五千元的面粉賬,卻謎一樣地消失了。我的父親和他算是關系不錯的朋友,父親說世珍伯愛自己的孩子,如果他活著,即便是冒著牢獄的風險他也會回家看看家中的孩子。幾十年過去了,世珍伯一直沒有再回到我們的村子,成了我們大家的一個謎一樣的念想。他的大兒子和我同齡,名光,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聽說大三時他就沒錢交學費了,最后沒能拿到大學畢業證書。后來,光外出打工,也沒有什么收獲,等到三十好幾的年齡,才終于成了個家,卻沒能生下子女。光在四十三歲時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患的是腸癌,聽說在大城市,腸癌早期是可以手術治愈的。然而他個子不高的母親卻迷信,堅信自己的兒子不用手術可以病愈。結果,誤送了兒子的性命。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是陶淵明的詩意桃源,也是我們村子樹木分布的樣子。桃樹李樹大多在屋前,沒等到成熟,嘴饞的孩子就拿了竹篙,對著青綠的果子猛攪上幾下,自有耐不住打鬧的果子撲通掉下。孩子們撿進了嘴里,不停地笑。極少有榆樹,多的是柳樹。柳樹們依著村里屋子的形狀,長龍一樣地排開。最高大的幾棵柳樹,在村子的中央地段。有棵大柳樹下,有間小屋子,小屋子里住著一個人,我們都叫他“小耀伯”。我見到小耀伯時就覺得他年齡很大了。他一直單身,一輩子沒有結過婚。他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右眼眼角有顆大大的痣,頭上戴著一頂總是耷拉著帽舌的小帽。他的眼高度近視,幾乎看不見人。他沒有讀過一天的書,卻成了個近視的人,也沒有條件去配眼鏡。他很會喂牛,有時同時喂養兩三頭。從牛犢長成半大的牛時,他就出手將牛賣掉,賺些差價。平日里小耀伯手中會積攢或多或少的錢,他是舍不得吃喝或穿衣的。等著過年的時候,他坐在賭桌邊賭博,賭起錢來毫不吝嗇。那種“押單雙”的兩顆骰子的賭博,小耀伯可以押上幾天幾晚。賭博時,他仍是看不見骰子的,只是聽人家說“單了”或是“雙了”,他才知曉自己的輸贏。我到縣城讀書的那年,小耀伯離開了人世,大約是六十多歲的年紀。去世前三天他還在賭桌上押著單雙,前一天他還去牽了他喂養的一頭牛犢,一路摸著牛犢的頭走回了家。
小耀伯有個哥哥,我們叫他“大耀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才找了個喪偶的婦人成了家。婦人帶了兩個兒子來,他和婦人沒有生育。那婦人,一臉慈祥,我們叫她“福奶奶”,活到了九十八歲時無疾而終。大耀伯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邊。他們的屋子前后幾乎沒有一棵樹,后來,他家的大兒在屋前屋后栽下了好幾棵楊樹。
肖師傅家的屋子邊有棵柿子樹。柿子樹不高,我從沒見過它掛柿子。每每我經過這棵不結果的柿子樹時,就知道到了肖師傅家門前。肖師傅是個鐵匠,他的手藝方圓十里聞名。他和他的姐姐,是隨著母親的改嫁而到了我們村。二○二二年的盛夏,肖師傅七十三歲,駕鶴西去。一個鄉村鐵匠的人生戛然而止了。
我家門前曾有兩棵特別的樹。一棵是香椿樹,幼小的我一直以為是“春天樹”。因為,當它長出青綠鮮嫩的葉子時,春天就真正到來了。我那長著長長胡須的爺爺,抽著長長煙桿的大葉煙,拖著長長的語音對我說:“它,叫香椿樹,長壽吉祥哩。那嫩葉兒,是可以炒雞蛋吃的……”另一棵樹是柏枝樹,它的葉片細碎,呈扇面的枝條,偶爾會看到它粉藍色的果。母親說,柏枝寓意“百子”,柏枝是結婚宴席上的專用之物。但凡到村里有男女成婚之日,我就會看到有人從這棵樹上慢慢摘下些枝條,插在裝滿棉籽的大紅花的碗里,擺在大紅大紅的喜宴之上。我讀初中時,讀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句子。于是對這棵樹肅然起敬。我同時會想起,我父親的名叫“松柏”,那是讀過線裝書的爺爺給他取的名字。
如今,我家門前的香椿樹和柏樹都已不在了,村子路邊的那些苦楝樹也不見了。村子里一長條的屋子后邊,還長著些稀稀落落的垂著鴨嘴果的大柳樹,那長著細軟枝條的楊樹也難以見到了。身在南方的我,每年會回到江漢平原的老家幾趟,會見到我日漸蒼老的父母,會遇到村子里看著我長大、漸漸變少的老人們。他們稀罕地望著遠道而歸的我,我朝他們笑一笑,然后和他們說上幾句家常話。我心里明白,這些老人是見一面少一面了,也不知道下一次回家又會少了誰!
轉過頭,我覺得村子里的老人們,似乎又站成了村里一棵又一棵的樹。那些樹,分明已經長在了我的腦海里、我的心田中。三十多歲的啟珍姐,她家屋后有棵癩柑樹,樹上的柑子很苦。當年,她忍心丟下了兩個幼小的兒子,自服農藥離開了這個世界;十斤爺爺,據說出生時有十斤重,卻天生不會說話,見了我總是會豎著大拇指夸我會讀書;八十多歲的張奶奶,弓著腰行走,嘴里總是銜著一支煙,吞云吐霧像神仙;均華伯伯,春節舞龍時總是會舞龍頭,他居然可以站在八仙桌上起舞,還可以睡在地上舞動;均呂伯伯,可以口含柴油,噴出兩三丈高的火焰;秉光爺爺、均富伯伯,一個打著鼓,一個敲著鑼,以他們為主的“六合班”樂器,隨時出現在村里的紅白喜事現場;那個吹著嗩吶、帶著節奏行走的是秉巖爺爺……
村里的那些樹,自顧自地生長著,一點陽光一點雨水就足夠了。這些樹,沒有見過森林里的熱鬧與喧嘩。他們身旁,沒有甘甜的泉水流過,沒有輕快的小鹿躍過,他們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兒,一年,又一年,悄無聲息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回到南方時,我的心中滿懷不舍與心酸。幾回回夢里,我看到村里的那一棵棵樹仍舊筆直地站立著:在那些樹下,站著我村子里的一個又一個的父老鄉親!
陳振林:現任教于廣州市西關外國語學校。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讀者》《意林》等期刊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