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秋分日,是豐收節。收了秋糧,就要種麥。結束一段歷程,又開始新的歷程,生活一直就這樣循環往復地繼續著。
那年高考過后,我憑著自己的感覺,粗略估分后,就填報了志愿。在等分數的日子里,我好像是淡定的:雖然我有“一把過”的底氣,但我依然做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心理建設。因此,假期里,我老老實實地“扎根”農村。看了些閑書,然后和哥哥到了建筑工地搬磚和泥,掙點錢。
我剛出校門,干體力活兒是個生手,臉皮兒還薄。有時,工頭說我幾句,我忍不住就給懟回去,書生意氣。好在我明事理,干活靈巧,又肯出力氣,很快就輕松地過關了。工地上,還有一位和我一樣高考后過來打工的。不一樣的是,他只生活,不體驗,不用干體力活。據說他家境優渥。我倆一見面就很投緣,常在一起聊,慢慢就成了好朋友。
工地上干活累點,倒也簡單、開心。沒幾天,我就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黑、胖、壯。這可能就是年輕人的可塑性強吧!
高考是件大事,到底考得怎么樣,我心里一直惦記著的。“出分兒”了,我到學校去了一趟。午后回到家,鉆屋里我就睡了。睡醒了,懵懵懂懂地,聽妹妹在院子里壓低著聲音和誰在說話:“俺二哥可能是沒考上,他從學校回來,啥也沒說就睡了。”高考成績不理想。多年后,我才反省出來,可能是我的字寫得太差,在卷面上吃了大虧。
錄取通知書是寄到學校里的。當我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學已是八月中下旬。我離開工地,開始準備上大學的事情。班主任的愛人在學校負責換飯票。我去道別時,她幫我換了些全國糧票。然后,我開始“串”同學,從這家到那家。要到外地上學,也不能太寒磣,姐姐給做了新被褥,還給備了一件軍大衣。每到冬天,軍大衣白天穿,晚上蓋,陪伴了我四年。有同學喜歡偶爾穿一下我的軍大衣,把領子立起來,很暖和,也很酷。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沒覺得家里多窮。爺爺、父親和哥哥,從來沒抱怨過家里窮,也沒說過家里沒錢的話。要用錢了,賣掉一些東西,就能成個錢,解一時之急。那時候,不富。但是,窮橫——啥也不怕;窮樂——啥也不愁,過日子奔生活,信心十足。
我考上大學了,全家人為我高興。我也會走走親戚、看看長輩,是報喜,也是道別。
到了該準備學費的時候了。
“這次走,得帶多少錢?”這一去小半年,得到過年時才能回,肯定是要多預備些錢的。
“要是錢不湊手,我去糶一趟米吧!”
我一個表弟,人很精明,初中畢業后,小小年紀就在外面闖蕩。他支持我糶米,說陪我一起去。碾了谷子,我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馱著兩布袋小米,進了城。城市離村子50多里,怎么走,到哪兒賣,我全聽他的。他跑得多了,路熟,有經驗。他載重騎車,在市區闖紅燈,被交警攔下。他討好,一口一個“老總”地叫著,讓警察別和他計較。他還裝傻,“你看我這小個頭兒,咋能闖著紅燈哎!”警察被他逗樂了,連連揮揮手,讓他走了。
我們進了城,專走胡同小巷。糶米,要吆喝。表弟喊兩聲,給我打個樣。我開始張不開嘴,放不開嗓子,不過很快就進入狀態。他夸我,“哎——就這樣!”有人從門里出來,問一聲:“小米怎么賣啊?”有的問問,就沒了下句。有的看看米,討價還價。俗話說,“褒貶是買家。”只要人家顯得有誠意,我們就亮出誠意來。出來前,我們做足了準備,如此這般,有好幾手。除了表弟之外,我還有一個好幫手,也管了大用。遇到不好說話的人,猶猶豫豫時,表弟說:“你看,我們不是販賣小米的。”強調這些都是自己地里種的谷子,“我哥考上了大學,糶這些米,是湊學費嘞!”說完我就配合著亮出那張好牌——我隨身帶著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有的人會接過去,一辨真假。也有人會念出來“山西礦業學院”,很認真地問“是干嘛的”?我就很誠懇又自豪地陪著笑臉解釋。這張感情牌很好使,米賣得很順利。
我們帶著桿秤,人家要多少就稱多少。3斤、5斤、10斤,一秤一秤地賣。表弟掌秤多些。我囑咐他,不要耍秤頭,拐人家幾兩米,不值當的,也變了味兒。他照辦,他也會習慣性地用點小技巧。肯定是足斤足兩。可是,每一秤,他都會故意展示:“你看,秤高高的啊!”高得秤砣都要滑下的樣子,趕緊高高興興把米遞過去。他把那桿秤玩得熟了。也有的買家,占小便宜,稱好了,還要伸手再添一把米。表弟經得多了,他阻止:“我來,我來,布袋里的米還得賣,不能你抓一下、他抓一下。”說得合情合理。他張開手,插進米里,“抓”出一大把米,“摁”到稱好的米里。有時,還會主動“再來一點”。他把買家打發得很滿意。我知道,白送兩大把米,不符合他的生意經。到沒人處,他得意地笑著,向我演示了一把。他使了“障眼法”,“抓”和“摁”,都是技巧。那一大把,攥著的是個空拳,只有蓋在四個指甲蓋兒上的一點點米。我沒有反對他這個做法。老話說,買的沒有賣的精。在這里,得到了驗證。
糶米是一件歡樂的事情。我去糶米,不能說不是為了學費,但是,也沒有到了家里窮得上不起學,只有靠賣糧食來解決學費。有人問,建筑隊的工錢呢?那得等到過年才能結到工資。那時候誰家也不富裕,把家里東西換成個錢,是自然而然的事。我還記得,上初中時住校,我去集上賣掉了家里養的幾只兔子;上高中時,我把地頭好幾棵蓖麻收了籽,賣給了走街串巷的小販。
上大學臨走前,哥哥在家里擺了幾桌,叫的都是我的小伙伴,大我兩歲、小我兩歲的,三十來個。我不記得都有誰了,應該有我工地上的“工友”,還有糶米的“老總”表弟。桌子上擺的除了幾瓶罐頭和一些喝的之外,其他都是地里長的,樹上結的……沒啥所謂的破費。
我去糶米的城市是河北省邢臺市,別稱臥牛城。1987年的秋天,我從那里乘火車出發,到太原讀大學,開始了我生命里全新的旅程。
馬順海:曾在煤礦一線、國有企業、高等院校和政府機關工作過。高級工程師。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以散文、評論為主。曾出版散文集《每條河都在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