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爾扎克故居在Raynouard路47號,隱藏在16區(qū)一片最好的住宅區(qū)之中。所謂高尚地段,即使是在巴黎這么保守的城市,兩百年間也稍有變化,在巴爾扎克的時代,貴族們都住在圣日耳曼區(qū)(這里高尚依舊,但16區(qū)后來居上了)。巴爾扎克若泉下有知,一定很高興——他那么虛榮!而法國人最終都容忍了他的虛榮,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提起他的時候,都默認(rèn)了他可疑地加在姓和名之間的那個“德”。他是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故居不大,書房更不大,也沒有多少書,走進(jìn)去并不覺得有什么書卷氣或者貴氣,不像雨果在孚日廣場6號的故居。我覺得最震撼的,是巴爾扎克那與我那張宜家桌子大小相仿的書桌。原來他那么多的作品,就是在這么一張小小的樸素的桌子上寫就的。那么一個自給自足的謹(jǐn)嚴(yán)的帝政時代大社會,就誕生在這一平米多的面積,這不啻是宇宙誕生在奇點。在二十年間,這個人幾乎每天從半夜寫到第二天中午,然后,從中午到下午四點閱讀各種報刊雜志,五點用餐,五點半到六點才上床睡覺,到半夜又起床繼續(xù)工作。他可以一連寫二十個小時,他曾在一周之內(nèi)寫出一部十八萬字的長篇,他的稿子常常要改二十遍。他是個天才,而且是個異常勤奮的天才。他真是一頭上帝的驢子。
巴爾扎克用筆創(chuàng)造了一個活的世界。對于這個世界,他是全知全能的神祇,也是卑劣的偷窺者;他是揚鞭啟程眼神清亮的少年將軍,也是肩膀被重?fù)?dān)磨出肉峰的暮年苦力;他是豪氣萬丈指點江山的帝王,也是被榨盡最后一滴血汗的佝僂的奴隸……他的命運是寫作者最大的夢想,也是寫作者最畏懼的宿命。他擁有所有寫作者都渴望的才華、激情和名氣,他那一生經(jīng)歷不由人不憧憬,也不由人不恐懼。
相比之下我比較喜歡雨果的人生。少年雨果對自己說:要不成為夏多布里昂,要不死去。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要的是文學(xué)的尊榮,教科書的位置。他家境優(yōu)越,不需要成為暢銷作家來使自己有錢有地位。雨果是上天的寵兒。他的一生,文學(xué)的,政治的,愛情的,慈父的,祖父的……每一個角色他竟然都扮演得很好,也沒有過度疲勞。他是一個多么生機勃勃的男人,到八十歲還在偷情……而巴爾扎克,五十歲上就被自己的高強度創(chuàng)作壓垮了。
這倒霉的老巴爾扎克,他并非不想搞點投機生意,來結(jié)束這種被寫作壓迫的倒霉日子——但是一出書本世界,他的精明就沒了用場,他做什么生意都賠盡老本,花錢又沒譜,只有繼續(xù)一本一本地寫來還債。這種飽受文字壓迫的日子,于他既是自愿,也是被迫。
我還看到了那根杖頭鍍金、鑲綠松石的著名手杖。即使從年代上已經(jīng)算得上古董,它仍然看上去那么俗艷。矮胖土氣的巴爾扎克,當(dāng)年就那么神氣活現(xiàn)地拿著它,扮上流社會公子哥兒,笑翻了整個巴黎。他真是個丑男人,小眼狡黠,雙下巴厚重,沒有脖子,“兩肩荷一口”,肚子大似臨盆,五短身材,要多不風(fēng)流瀟灑,就多不風(fēng)流瀟灑。他故居的負(fù)一樓有許多名家的塑像,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這么喜歡塑他,可能比起那些精致面孔,他的臉更有表現(xiàn)力吧?看他那張丑臉,真是急功近利的,蠢笨的,小人的,可笑的——然而他卻又是充滿道德感的,天真的,超人的,偉大的。
他這個人是那么的矛盾,如果你是上帝,你簡直不知道把死后的他放到天堂好,還是地獄好。
還有他的愛情。他一生之中并不乏故事,其中最長久最精彩的是和韓斯卡夫人。巴爾扎克懷著巨大的激情寫小說,也懷著巨大激情向韓斯卡夫人寫了十八年情信,這兩者并沒有什么不同:巴爾扎克用筆來征服現(xiàn)實世界,對于公眾他的武器是小說,對女人他的武器就是情信。
想來韓斯卡夫人于巴爾扎克,確實是最理想的情人:端莊的容貌和文化修養(yǎng),這是基礎(chǔ)。更進(jìn)一步,她有巴爾扎克垂涎的東西:她是個真正的貴族,她的領(lǐng)地足有法國一個省那么大!何況,她的遙遠(yuǎn)和神秘,足以激發(fā)一個幻想家最大的愛慕。
以巴爾扎克這樣的三心二意,這么多年愛一個人真是樁奇跡。愛是種綿綿若存的品質(zhì)柔軟的東西,而激情,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什么能夠支持十八年的激情?當(dāng)然不是綿綿若存的愛——能激起一個人不間斷的征服欲的,無非是因為他始終不能征服。韓斯卡夫人最終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可惜這戰(zhàn)果來得太遲,巴爾扎克已經(jīng)病重,五個月之后就去世了。我很懷疑他的病重,正是韓斯卡夫人最終下嫁的促因。戀愛二十年,怎么能不給老病的愛人一個交代呢?畢竟女人的心是很柔軟的。再說她初遇巴爾扎克是28歲,下嫁時是46歲,46歲的女人,選擇已經(jīng)沒有全盛時代那么多。
我想起黎戈評論愛情的一段:“愛情的可貴,是因為它的質(zhì)地,和人性是一塊布料上裁剪下來的。如果一種愛情,只是甜熟的贊美,溫柔的呵哄,浮泛的肉欲,只有積極、建設(shè)、平等、互動,那是因為它的鉆頭沒有深入人性的深處,飛沙走石,繼而激起渣滓和穢物。”
雖然講的是愛情,但是也可以拿來解創(chuàng)作。這就是為什么有些頂著作家頭銜的人,他寫的東西你看了只覺得貧瘠浮淺,而有些人的文字,你卻實在覺得好,在你能分析能總結(jié)它為什么好之前,你就直覺到那種好,并被刺痛——因為這種文字,就猶如那種深入人性深處的愛情。用巴爾扎克自己的話,就是:“痛苦也有它的莊嚴(yán),能夠使俗人脫胎換骨。要做到這一步,只要做人真實就行。”
巴爾扎克就是這么真實,他熱烈地愛一切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好,他的人和他的書都接近了痛苦的使人脫胎換骨的真,他的鉆頭都鉆起人性的渣滓,那渣滓是他不純粹的、俗世的愛,也是他的宗教般莊嚴(yán)的真。盡管他絕對不能充當(dāng)我的性幻想對象,但,呃,我實實在在是愛他的。
(摘自微信公眾號“每日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