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常,我以為自己正盤坐于高山尖頂某塊布滿青苔的闊巖上,悠閑地看著這個世界。
沒有人跡,甚至連騷動的小獸也不會到這么高的地方來欣賞野景。沒有遮日的樹蔭,也看不見聒噪的花叢不斷地敘述她的身世;事物與記憶的邊界漸漸模糊,痛楚與歡愉焚成炊煙,我只是坐著,安靜地感受苔石的冷意從下往上流動,麗日的溫暖自上而下蜿蜒,兩股能量終于在我的胸膛匯聚,非冷非熱,我虔誠地記憶這種奧妙,好似是我的第一樁啟蒙。
思緒經過多年練習,我已能熟練地從蜘蛛網似的人世脈絡迅速抽身,沿著一條隱秘的垂直線往上攀升,回到峰頂巖石小坐,重新看世間一眼;于是,不難看到駐留于世間一隅尚未消散的我的身影,還在為某件悲痛事件垂泣或是歡愉時刻與友人同樂。熱熱鬧鬧的現實,置身其中時我毫不懷疑;然而,回到峰頂石座,那些經歷過的真實紛紛松綁,不再纏縛,仿佛是他人故事;我無從思索從高樓夷為廢墟的過程是一瞬抑或一世,甚至不能辨認它們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瓦礫與輕塵。
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在現實世間另行“造境”——開辟峰頂石座以攬觀人生,大約是孩提舊事了。我至今仍記得那個背黑書包戴一頂黃色圓帽的小女孩,漫無目的行走于稻原阡陌全心全意問“我是誰?”的憂慮表情,她的質疑與困惑建構了我的生命底基。
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命運呢!如果作為一個人意味著必須逐步通過數道無所遁逃的難題,顯然除了咬牙通過之外,我們已無法央求上天替我們摘除擺設難題的那個年月日。每道難題背后都有一張龐大復雜的因緣網,如果要規避喪親之痛,得先取消父母的婚姻……然后呢?我有機會誕生嗎?就算誕生在另一家庭,難道就能免除人生難題?我記得,在麻服加身、扶棺出殯的行列中,我低頭看裹著草鞋的我的雙腳一步步踩過碎石路,被咸淚灼痛的眼睛偶爾掠過仲夏時節的黃金稻原,那樣遼闊且平靜。人!人啊人!虛虛實實地存在著、歡樂著、泯滅著。可是,此時此刻,為何腳步這么重,時間這么慢?如同置身于幽閉的監獄,愈走,空間變得愈窄,仿佛要將人活埋。遙遠山邊,一列火車宛如黑色長蟲穿過田原往陌生城市去,我開始從可憫的喪禮中醒來看見自己活著,活在十三歲的身體里。什么語言都是多余的,我決定離開家鄉去尋找天下,不管這個世界歡不歡迎一個十三歲的孤兒,既有膽量來到人世,應有膽量一概承擔。
那個漂泊的少女已經永遠消逝了,我感謝她在每一道關鍵難題面前像武士一樣勇毅且理智,她清醒地知道石礫底下藏有沃壤與清泉,不曾松懈鋤耕,她也知道唯有知識與教育能讓她免除一般貧農孤女提早進入基層勞力市場與婚姻的傳統宿命,她常常從噩夢驚醒因為有人在夢中押她到成衣廠上工,她遂決定把整個少女歲月像祭壇的牲禮般獻給未來的自己。那些獨自賃居于廢棄別墅常常面臨斷糧的寒夜,她把毛巾放入冰箱冷藏室用來醒神,壓抑渴望家庭溫暖的原欲,逼迫自己凝睇窗外深沉的黑夜自惕;不會有一雙慈父般的厚掌撫慰你,不會有誰引導你的破舟航向天堂港灣。她打開抽屜拿出從文具行買來印著“真善美”字樣的稿紙,那么光滑,宛如春日薄霧輕輕呵護著南國平原,她虔誠地流淚:“帶我進去吧!帶我去找我的世界!”
然而,人之所以高貴,不在于通過多少道難關,在于通關之后能否以涵藏群山百川般的胸襟憫恤他人,進而做出喜舍。當她完成少女時期任務開展另一階段人生,她卻開始厭惡自己,潛藏于性格中的敵意惡化成殺氣使她不自覺地變成無法平衡的人。她意識到自己得面對一生中最大的關鍵:改革性格。她幸運地從佛理中獲得啟蒙,宛如病入膏肓的重癥者學習幼嬰誕生,重新虛懷若谷,檢驗行路中每一樁末枝細節,油然心生感謝。
什么語言都是多余,僅僅一念之間,看見自己回到峰頂闊巖上,朝滾燙的紅塵人間、蕓蕓眾生聚緣的世界俯首:請受我一謝!
不管英年或高壽,一生都僅是一瞬。我依然坐在峰頂巖石上,看擺設在人生道上的困局與美景,遠遠地發出瑪瑙般的光。
(綠光摘自臺海出版社《微暈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