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坡谷間,不只是桐花,所有在春天里該開花的樹都開過了,只剩下滿目的翠綠。而那綠色沉郁起來,像在暗中蓄積力量,使開花期中所有珠胎暗結的子房都變成可以期待的果實。草的生長也不再是一點點張望著,一點點地試探,它們都嘩一聲潮水拍岸般地醒過來,一個勁瘋長。只有溝頭路邊,那些新翻出來的瘠薄新土中,苦荬多漿汁的莖上,細碎而有些寂寞地開滿了小黃花。這個春天最早的那些花開始綻放的時候,苦荬就零星地開放了——在那些喧鬧的花樹下。
而這樣的花我們是不會專門去看它的,我上山去,為的也是桐花的影子。但桐花確乎是謝盡了。原本想,看不到泡桐,會看到城里沒有的更漂亮一些的油桐吧,結果,油桐花也已開盡了。油桐花漂亮,樹形也漂亮,城里怎么就沒有它的身影呢?
扯遠了,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原來,開始寫這組物候記時,是想讓這些文字與花期同步,與一個個花信同時到達的,現在卻越來越落到后面了。
首先,當然是因為春深時節花信來得太猛了——簡直是花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者,雖然說,在這個倉促紛繁的世界中,我算是個閑人了,當潮頭迭起的花信涌來,還是因為一些事務而應接不暇。
現在,差不多所有從早春里依次開放過來的先花后葉的植物都安靜下來,自然之神會讓我們稍稍靜默一下,在靜默中回味一下,然后,就該是那些先葉后花的樹了。要不了多久,就是丁香的時節,女貞的時節,夾竹桃的時節,還有槐花的時節。
這些年城市綠化時引種的外來植物越來越多,城里土著植物成氣候地蔚為景觀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泡桐正是這漸漸退隱的土著植物之一種。如今能在城里蔚為景觀,有些氣象的就是錦江堤上,活水公園往西北去的那一段了。
我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午休時間。
那時,樹上對生的卵形單葉一片也未曾萌發,十數米高的樹上,所有的枝頭都沉甸甸地墜著白中泛紫的花朵。
那些花朵每一朵都沉甸甸的,質地肥厚的花自身的重量把本該是鐘狀的花萼壓成了盤狀。
那一瞬間,我我想起了康德的一句話:“世界萬物非瞬息之作。”
還想起了歌德說過這樣的話:“大自然!我們被她包圍和吞噬——既無法擺脫她,又不能深入其內。未經請求和警告,她把我們納入她的循環舞蹈,并攜著向前,直到我們疲憊不堪,從她的懷抱里滑脫出來。”
哦,看見了大自然最華美亮光的人們,為什么又對這啟示性的驚人的美麗垂下了眼簾?這就是先哲所說的“不能深入其內”,還是因為生存的疲憊從自然懷抱中滑脫出來了?是什么把我們變成身在自然之中,卻又對自然感到漠然與困倦的存在?我們這些只能經歷一次,或者說只能意識到自己一次生死的人,請記住歌德還說過這樣的話:“生命是自然之神最美好的發明,而死亡則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現。”而花開花落正是我們可以歷經的多次的生命重現。交響樂聲是真切的。那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我聽見了最后那個樂章的雄渾合唱,那合唱曲正是歌德偉大的詩章!
花開滿樹,是生命的歡樂!滿樹繁花映射著陽光,使晦暗的事物明亮,是生命的華彩!風起了,花香四溢,一朵朵落花降到水面,隨波起伏,更是生命深長的詠嘆!
(沈雨欣摘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