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耳他是我國提供中醫醫療援助的國家中唯一的歐洲國家。2023年,我跟隨中國(江蘇)第十九期援馬耳他醫療隊前往此地,轉眼間已經在這里工作了一年。
初抵此地,我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語言障礙、文化差異就像是橫亙在我面前的一道道關卡。尤其是最初的那幾日,面對病人,我心中總會涌出一股莫名的焦慮。我怕他們不了解中醫;怕自己的英語不夠流利,無法同他們交流;怕他們對針灸療法有所畏懼;怕治療效果不盡如人意而引發誤解……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發現這些擔憂都毫無必要,只要我足夠真誠,足夠專業,便能消除所有的隔閡。
有一次,門診來了一位腰椎疾病患者,在詳細詢問了相關病史后,我提前告知他針灸治療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狀況及注意事項。他對疼痛極其恐懼,針灸時,他高度緊張,肌肉緊繃。我每扎一根針,他都會抖動一下。我扎最后一根針時,他終于忍不住了,大叫了一聲。我連忙向他解釋:“針灸時務必要放松,如果因肌肉收縮導致滯針,會讓疼痛加劇?!睕]想到他笑著安慰我說:“親愛的保羅醫生(我在馬耳他的英文名叫Paul),不要擔心。沒有疼痛,就沒有收獲。”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他的回應給了我莫大的鼓舞。
另有一位肩周炎患者,在經過針灸治療后病情明顯好轉。當他問及是否需要再次就診時,我隨口答:“你自己感覺,若有需要就再來?!睕]想到他卻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是我的醫生,我相信你,你說什么時候來,我就什么時候來?!?/p>
這些簡單卻溫暖的瞬間,讓我逐漸適應了馬耳他的生活節奏。
早晨,太陽從東方慢慢探出頭來,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一切顯得寧靜而又充滿生機。我步入診室,做好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叩門聲響起,一位老人攙扶著他的老伴兒緩緩走了進來。他們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歲月的痕跡都被這份恬淡沖刷得一干二凈。“是國立圣母醫院的一位中國醫生介紹我們來的,他說中國的針灸療法也許能幫到她。”老爺爺的聲音柔和而低沉。他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記憶缺失、癡呆,請多關照?!?/p>
我簡單了解了老奶奶的情況,安排她在治療床上躺下。老爺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拔以摿粼谶@里,還是去外面等呢?”老爺爺沉默了一會兒,猶豫著問道?!霸谕饷娴群虬桑疫@里一會兒還有別的病人?!蔽艺f。老人似乎有些不舍,但還是轉身離開了,表情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憂慮。老奶奶察覺到了老伴兒的離開,顯得有些不安。
“我可以留在這里嗎?”老爺爺又回來了,懇切地望著我,用手指向床邊的一個角落,“我保證不發出聲音?!蔽倚闹幸粍?,默許了他的請求。
治療開始了,當老伴兒因被針刺而落淚時,老爺爺輕撫著她的發絲,細語安慰?!八呀浕疾《嗄?,連親朋好友都不認得了,這兩年病情更是越來越嚴重,只有我還能夠照顧她?!崩蠣敔斴p聲解釋道。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難以想象這位老人付出了多少。
第一次來這里時,中醫中心旁邊的一座廢棄建筑以其獨特的姿態,驀然闖入我的視野。那棟建筑墻體巍峨,間或有窄窗點綴在墻面上,顯得荒蕪而斑駁。只有它前面的金色巨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匆匆一瞥,我對它印象深刻。
但做醫療援助的日子緊張而充實,我在重重疊疊的工作任務中度日,幾乎沒有時間品味周遭的風景。突如其來的神經性耳鳴如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我受其所困,變得更加遁形遠世,成日蹲守于一方斗室,兀自忙碌,憂心忡忡。
翻譯蔣老師敏銳地察覺到我的困頓,溫柔地說:“你不能總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出去走走吧。”于是,我隨她漫步在駐地旁一條隱蔽的小徑上。首次踏足,我吃驚于在都市的縫隙中,竟隱匿著這樣一處幽靜的景致。蔣老師指著那座我初來時便已留意到的廢棄建筑,言語間流露出對它獨特美感的欣賞。那一刻,我對它產生了別樣的感覺。
此后,那座廢棄的樓宇便成了我每日必到訪的心靈棲居所。它背后的草坪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鋪就的綠毯,每次靠近,我都能感受到一種清新的慰藉。我常倚靠在銹跡斑斑的鐵絲網上,與草地低語,仿佛它們能聽懂我心底的秘密。微風過處,草尖輕擺,似是對我的回應。
在那段日子里,我學會了從瑣碎的小事中找尋生活的意義,也學會了如何抵御生活中無常的遭遇。
日復一日,我的耳朵逐漸恢復了。
我在馬耳他的日子也像水一樣地流走了。
(本刊原創稿件,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