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給父母當“父母”的女孩抑郁了

她心煩時常常溜出家門，坐上公交車，卻不知道要去哪兒。生活里她有個家，心里卻沒有家

小雨（化名）讀大二。來我這里咨詢時，她穿一件白色連衣裙，清新又文藝，只是眉頭緊鎖、面容憔悴。

學習上，她懷疑自己完成不了學業；人際交往中，她與同學關系疏離，缺少朋友。她覺得自己抑郁了，想輟學，但父母堅決不同意，讓她再堅持兩年。情緒的低落和父母的強硬，兩相夾擊，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我讓小雨做了抑郁自評量表。結果顯示，她有輕度抑郁。

我詢問小雨的成長經歷。

小雨說，爸爸開公司，總是很忙，在家待不了多大會兒就走，脾氣暴躁，尤其對媽媽態度不好。不過，爸爸對她永遠是一張笑臉。媽媽是會計，單位效益不好，工資低，好在工作清閑，可以照顧家庭。媽媽曾要求去爸爸的公司幫忙，被爸爸斷然拒絕。

她從小學習不錯。晚上寫作業時，媽媽總給她端水果、送牛奶，然后囑咐她，一定要好好學習、自立自強，因為男人靠不住。媽媽的話語中帶著哀怨。

她知道媽媽是在發泄對爸爸的不滿，所以每次聽到這些，她都極力向媽媽保證自己一定好好學習，以安慰媽媽。同時，她又覺得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保證，很累、很煩。

爸媽婚姻不幸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因為他們總吵架。吵著吵著，爸爸就開始扔東西，咣咣當當的。媽媽則帶著哭腔開罵。她嚇得躲在自己的房間，一步也不敢出去。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幫媽媽還是幫爸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乖點、更乖點。好像她乖點、更乖點，爸媽的心情就能好點，吵架就能少點，家里就能太平點。

小雨說，她心煩時常常溜出家門，坐上公交車，卻不知道要去哪兒。生活里她有個家，心里卻沒有家。好在后來她喜歡上了畫畫，每當她拿起畫筆，現實中的煩惱就消失了。所以，在家只要有時間，她就畫畫。媽媽不喜歡她畫畫，一見她畫畫，就苦口婆心地勸：“別畫了，現在要以學習為主，考上大學后再畫也不遲。”她只得放下畫筆。

一番苦讀后，她終于熬到高考，所幸考得不錯。

填報志愿那天，爸爸難得地在家待了一天。爸爸說，金融專業好，讓她報金融。這次，媽媽少見地和爸爸站在了一邊。

她不想學金融，可也沒反駁，因為她對未來很迷茫，不聽爸媽的又聽誰的呢？

上大學后，她對金融課程實在提不起興趣，不想學，也學不進去，可做慣了好學生，考試又想考好，不想掛科，所以她格外害怕考試，一考試就心跳加速、異常緊張。

同寢室的女生總是結伴上課、打飯或者出去玩，她和她們在一起時也很緊張，而這種緊張她們也感覺到了，慢慢就不喊她了。她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自己不討人喜歡，于是焦慮不安，漸漸抑郁起來。

父母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會被孩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并形成相應的自我認知

看到同學們青春洋溢、神采飛揚，自己卻活得這么擰巴，小雨覺得自己很無能，于是心生退縮，不想上學了。可爸媽都不同意。媽媽情緒激動：“你要敢輟學，我就跳樓！”爸爸也勸她：“都大二了，再堅持兩年吧，把大學畢業證拿到手再說。”可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兩年。

我問：“你覺得自己在哪些方面無能？”

她答：“我的學習能力不行，人又懶，總覺得困，想睡覺。即便繼續學下去，以后考試怕是也難及格。”

我又問：“大一時，你考試都及格了嗎？”

“都及格了，運氣好吧。”

“運氣好？能具體說說嗎？”

“其實，每次考試前我都很焦慮，同寢室的同學都吃早飯去了，我還沒起床。勉強起來后，我也不想去教室，但又怕被批評，只好硬著頭皮去。進了教室，老師講的內容，我一點也聽不進去，只覺得困，昏昏欲睡。我不知道每次考試自己都是怎么考過的。”

“你白天上課睡覺，那晚上睡眠咋樣？”

“晚上我睡得晚，看書、刷題，大概要到凌晨兩三點才睡。”

“如果你的室友學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早上別人起床她沒起，你會覺得她懶嗎？”

“不會。”

“那你為什么因此覺得自己懶呢？”

“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努力，我媽以前總這樣說我。”

心理學上，把別人對自己的態度猶如一面鏡子能照出自己的形象，并由此形成自我概念的現象，稱為鏡像效應。父母是孩子一生最重要的鏡像對象。父母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會被孩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并形成相應的自我認知。比如，父母對孩子抱欣賞態度，孩子就會擁有自信；父母對孩子抱否定態度，孩子就會失去自信。

在小雨的成長過程中，她的父母沒有給予有效陪伴，只關注她的學習成績，而不關注其他，比如她的愛好、情緒等。媽媽還總對她的成績不滿意，希望她的分數考得高些、再高些。久而久之，小雨也覺得自己不夠好，遇事容易自責、退縮，而且她覺得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達不到媽媽的要求，因此很無望，并產生嚴重的挫敗感。

小雨的心里明顯壓抑著很多對父母的真實感受，我鼓勵她說出來，并再三強調保密原則。但一提父母，她就掉淚、搖頭，無法用言語順利地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后來，她要來紙、筆，把對父母的想法寫了出來。我很感動，感到她非常渴望改變自己。

隨著咨詢的深入，信任感逐漸建立起來，小雨終于愿意談論自己和父母的關系。而這，其實也是她將內心混亂的、無法被處理的感受從頭梳理一遍的過程。

只有將感受表達出來，心智的大門才能打開，才能進行下一步思考。

我問：“你怎么看你要輟學媽媽就跳樓這事呢？”

小雨低下頭，哽咽著說：“我很羞愧，我總達不到媽媽的要求。我明白她的不容易，也知道她對爸爸很失望，才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才對我的要求這么高。可我真的很累。我辜負了她，太不爭氣了。”

我說：“事實上，你很努力，學習也不差，只是沒達到爸媽尤其媽媽的高標準而已。你不必羞愧，更不必為別人壓抑自己的感受和愿望，哪怕這個別人是爸爸媽媽。”

她再次泣不成聲。

父母、孩子角色錯位，父母成了鬧情緒的“孩子”，孩子成了不斷安撫父母的“父母”

接下來，我們討論了小雨爸媽的一些認知局限，以及干涉小雨的人生選擇給她帶來的痛苦。

我說：“一直以來你爸媽爭吵不斷，他們的矛盾是他們的，應該由他們處理，不應該讓你卷入。在這個家里，你無辜地承受了很多本不該承受的痛苦，你才是最需要被好好對待的人。”

小雨說，她非常渴望得到爸爸的認同，因為在她眼里爸爸是強大的、有權威的。雖然爸爸對她很好，但爸爸對媽媽的態度讓她有幻滅之感。爸媽長期失和，家庭氣氛冰冷，爸爸的憤怒、媽媽的哭泣，常常讓她感到恐懼。她不知道那是大人的問題，以為是自己不好才導致爸媽不和。

“他們廝打的時候，爸爸打在媽媽身上的每一拳，就像打在我身上一樣。我渾身緊縮，嚇得要命。”小雨掩面而泣。

更糟糕的是，小雨無法將內心的受告訴任何人，親戚、同學、老師，似乎都不行。她能做的只有緘默，她心里的恐懼無處排解，越積越多，最后便掉轉槍口進行自我攻擊，這時常讓她陷入無望和焦慮。

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她被迫照顧父母的情緒、平衡父母的矛盾。在精神層面，她是在給父母當“父母”。

中學學業緊張，大家都在為考一個好大學而埋頭苦讀，小雨人際交往中的缺點表現得不明顯。

上大學后，學業不那么緊張了，小雨發現自己和別人的關系一旦親密起來，從前那種不好的感覺，如邊界不斷被侵犯帶來的窒息感、習慣照顧大人的情緒帶來的被利用感和剝削感，就會卷土重來。

這讓她在人際交往中困難重重：一方面她想參與集體活動，和同學搞好關系，另一方面她又覺得時時照顧別人的情緒，自己很累。特別是與室友互動時，她很難表達自己的訴求。即便有時表達了，一旦被拒絕，她馬上不再堅持，而對方讓她不舒服的要求，她卻沒有勇氣拒絕。所以她覺得疏遠同學對自己也是一種保護，但看到同學在一起說說笑笑、自己卻無法融入時，她又覺得自己被排擠，很失落。

就這樣，她擰巴地活著，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這與從前爸媽忽略她的感受，媽媽把自己不切實際的希望和未消化的情緒扔給她有關。

在長期的咨詢工作中，我發現好的父母是“容器”，能接納孩子的壞情緒，再將壞情緒轉變成好情緒交給孩子。在這樣的父母身邊長大，孩子有樣學樣，長大后很會處理人際關系。然而，小雨沒有這么幸運。

在小雨家，父母、孩子角色錯位，父母成了鬧情緒的“孩子”，孩子成了不斷安撫父母的“父母”。媽媽對爸爸失望透頂，于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雨身上，爸爸的情緒很不穩定。父母的這些性格特點使得小雨早早學會看臉色，時刻照顧他們的情緒。她比同齡孩子承擔得更多，表現也更乖，但心里的自我卻從未有舒展的一刻。

慶幸的是，小雨在受不了的時候懂得求助，這使得她一直壓抑在黑暗中的情緒、感受終于被看見。

反思自己和父母的關系后，小雨說：“必須做出改變。我要改變和父母的互動模式，在情感上理智地與他們剝離。”

她表示，以后她會決定自己的事情、安排自己的生活，對父母的干涉，勇敢地說“不”。以前，她以父母的意見為主，盡量滿足父母的意愿，從沒考慮過自己的愿望，從沒詢問過自己的需求。她戴著“乖乖女”的面具努力討父母歡心，父母未必歡心，她卻一天天走向了抑郁。

我很贊賞小雨想要改變自己的態度，也知道這不會太容易。在改變的過程中，她的內心一定會有掙扎，但掙扎也有它的力量。我鼓勵她：“很多時候，人要經過暴風雨的洗禮，才會強大起來。”

兩個月后，我收到小雨寄來的禮物。

打開一看是一幅畫，確切地說是她的自畫像—她還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不同的是，畫上的她眉頭舒展、笑容滿面。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