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數字勞動作為由數字化、網絡化和智能化共同創造的嶄新勞動形態,是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論時代化的新命題。時間作為勞動的重要媒介因素在資本的利益邏輯操縱下逐漸失控并異化,媒介時間遮蔽了資本剝削,數字勞動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呈現出新的剝削樣態。通過對數字時代時間與勞動的新異化問題進行辯證審視發現,數字主體在媒介時間的控制下面臨著算法異化、競速規訓以及自我剝削的數字困境,其本質是媒介時間私人化、私人時間資本化以及資本時間非線性。在消解時間異化中復歸人的主體性,應從數字媒介時間修復入手,重構數字勞動秩序,回歸數字勞動人本邏輯,實現數字主體價值復位,在數字社會主義中復歸健康有序的數字勞動主體狀態,從而促進數字文明向善發展。
關鍵詞:數字勞動;數字資本主義;媒介時間;主體性危機
中圖分類號:G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4)09-0062-08
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明確將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列為首要任務。作為新質生產力中的滲透性因素,以算力為核心的數字智能科技正以原創性顛覆性的方式賦能數字勞動的高階變革與演繹趨勢。隨著數字浪潮席卷全球,數字化重構了傳統勞動形態與勞動關系,并以其積極的社會歷史效應深刻影響著數字化時代勞動主體性的重塑與構建,推動勞動過程進入新形態。但從全球范圍來看,由于資本嬗變趨向,時間作為勞動的重要媒介因素,在資本的利益邏輯操縱下逐漸失控并異化,數字勞動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呈現出新的剝削樣態。在其影響下,勞動者的主體性危機逐步加深,數字勞動正義隨之被掩蓋,勞動異化與媒介時間的關系在數字時代具有了新的解釋張力。因此,基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人的解放理論,科學揭示數字勞動中的主體性困境并追溯其在媒介時間影響下的根源,為數字勞動主體性回歸探尋新的治理路徑,有助于解蔽數字時代物的權力對人的真實社會關系的種種遮蔽,實現新時代數字勞動正義,在數字社會主義中展現嶄新獨特的數字勞動景觀,從而推動建設中國式現代化數字基座。
一、數字時代的勞動異化與媒介時間
勞動異化存在于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的追求中,存在于工人的勞動時間被無償占有與自由時間被肆意侵占中。作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核心議題,勞動異化與時間概念密切相關。在馬克思文本語境中,時間被分為勞動者為自己的生活資料而進行生產的必要勞動時間和為資本家無償進行生產的剩余勞動時間。勞動時間是生產剩余價值的決定性因素,是與自由時間相對、以滿足自身生存需要進行勞作的必要存在。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現在是始終是直接勞動時間的量”[1],而“整個人類的發展,就其超出對人的自然存在直接需要的發展來說,無非是對自由時間的運用,并且整個人類發展的前提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作為必要的基礎”[2]。資本積累的關鍵原則就是不斷縮短生產、流通、消費的時間,使勞動時間不斷延長并擠占自由時間。當時間被引入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制度便隨之充當了他們的潛流與暫時的中介[3],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追求實際等同于對勞動時間的追求,資本以對勞動時間的控制與對自由時間的攫取實現自身增殖。因此在馬克思異化勞動的邏輯理路中,勞動是人的類本質,具有四重基本樣態的“異化勞動”則是其對在相對固定的“空間”與“時間”中人的對象化活動與生命本真的梳理[4],其通過對勞動價值論進行邏輯縝密的理論分析,以時間為核心深刻詮釋了時間權力與資本對時間的控制,揭露了主體在雇傭勞動下的異化表現形式與勞動剝削歸化[5]。在此情況下,時間不再單純地被視為脫離社會本質的抽象化概念,而是關乎勞動生產與價值交換的衡量、關乎人的社會關系與社會交往的重要范疇,成為馬克思批判資本邏輯、揭露剝削本質的關鍵維度。
隨著數字時代生產力的變革,時間媒介化在勞動異化中成為新的時代表征,媒介時間成為資本攫取利潤的顯性依據。所謂媒介,不僅指構成其的技術與工具,還包括媒介生產者和使用者的一切活動、實踐和社會安排[6]。而時間作為人的存在結構,“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7],以媒介工具標識時間是社會發展與技術進步的應然結果。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到以節氣變換主導農耕生產,不同的媒介決定著人類的時間意識與時間觀念的差異,直到鐘表等媒介工具的產生使主體對時間的感知精確化、統一化。隨著時間與媒介的共振,人類逐漸步入規范化、秩序化的社會體系,媒介時間隨之產生。在此情況下,主體被督促并限定在機械時間的精密刻度下行動,工人自覺按照“媒介時間”標準邏輯行事,所有人的社會勞動與日常生活被精確計算與精細安排。然而,媒介在逐步滲入主體時間感知與時間觀念塑造的過程中被資本所利用,個體時間的稀缺與集體時間的規訓在資本的操控下出現了沖突。一旦時間在媒介化標準化的過程中消解,勞動時間便成為衡量剩余價值的媒介,而自由時間成為攫取剩余價值的手段,媒介時間實現了從媒介度量時間到以媒介時間衡量人類價值的躍遷與質變,并以一種掩藏人類本真行為的技術,驅使人成為機器,隱晦地加速著社會節奏[8]。因此,主體逐漸在媒介時間內被規訓、加速、塑形,淪為媒介時間的附庸。
數字時代,勞動異化與媒介時間正進一步交互融合。隨著智能化數據化的普及,傳統勞動實現了數字技術加持和形塑下的數字化升級,但技術的便利并未使時間變得充裕且自由,也未能將人從勞動時間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數字勞動仍在資本以攫取剩余價值為內在驅動下運轉,勞動時間的被剝削也在數字化的遮蔽下進行,并為數字資本提供了更為流動靈活、更加隱匿遮掩的方式以挑選為其生產剩余價值的主體。數字資本憑借數字化媒介將人的勞動與數字捆綁在一起,實現了對傳統產業的數字升級與權力內嵌[9]68,于是時間開始在生產與消費的界限中消解,各類主體的介入使人類的一切活動都趨向于被資本所包含與利用,人類存在的所有時間都趨向于資本積累的剝削與異化。因此,資本剝削的方式由機器大工業的雇傭勞動變成了智能終端下的隱性勞動,從而產生了勞動范圍極限泛化、自我剝削循環強化和勞動關系碎片散化等新的數字勞動異化現象[10]。在此條件下,數字時間進一步成為單向線性運轉且無限精確化的客觀測量媒介,人作為主體愈發在數字社會中經歷隱形剝削、無意識操控及社會關系等級化的異化過程,并被抽象為一組在勞動過程中可被時間節點衡量、被工作時長計算的數據,使自身主體性在具體勞動實踐中逐漸被遮蔽,迷失在媒介時間控制下的社會加速進程中。
二、數字時代媒介時間的實質表征
在數字資本主義的語境下,控制時間仍是資本獲利的手段,數字資本對剩余價值的剝削仍是時間權力導致主體異化的起點[11]。數字資本對時間的理性控制不僅將時間推向異質化,而且將數字主體推向由外在削弱到自發剝削的新階段。通過對媒介時間根源的追尋,可以發現資本推動了剩余價值形式在時間中的重組[12],數字時代媒介時間在媒介時間私人化、私人時間資本化、資本時間非線性等方面具有漸進性的實質表征。
(一)媒介時間私人化:主體行為偏狹
媒介時間的客觀性表明其具有特殊的運行邏輯與客觀表征,因此不同主體可對媒介時間形成不同的時間體驗、時間感知及時間觀念。在傳統工業社會中,媒介時間是秩序的核心,人類社會被媒介時間協調至同一節拍的同時,身處其中的每一個成員也將媒介時間作為標準測量、協調管理和控制的準則,并用時間概念整合其思維和社會生活的種種形態。在此境況下,人作為社會主體實現了對媒介時間的私人占有,每個人都將媒介時間作為自身生存的依據,以對媒介時間的分配、保存、再造,完成自己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價值創造與意義實現。然而,媒介時間私人化被視作權力的表征,并被社會資本所控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闡述了剩余價值理論,鞭辟入里地指出資本家對主體勞動時間的掠奪與侵占,“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身體極限”[13]。這種異化的媒介時間私人占有,無償壓榨了勞動主體的休閑時間,克扣了社會個體的自由發展時間,以對勞動時間的統一實現了對空間的控制,以勞動普遍化、同質化達成對主體標準化、精細化的規訓目的,勞動主體隨之成為流水線上刻板單調的工具,嚴重限制了主體的自由發展。
數字時代,媒介時間仍以自身方式持續建構社會現實,塑造社會個人的時間觀點,在一定程度上致使社會個體的行為受限。媒介時間是一種秩序化時間,其以可連接、碎片化以及共時性等特征對社會主體日常生活進行定時與建構已被視作一種慣例,二者之間的既定關系正以一種合理滲透的方式實現對人類時間感知的更新與對主體行為活動的重組。在現實生活中,人的一日三餐、朝九晚五、節慶紀念日等已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時間錨點,媒介時間通過對既定時間規律的把握,創造了嶄新的公共性時間結構,通過視聽化時間客體影響人的時程規劃[9]68,例如早間新聞、天氣預報、兒童節目等在規定時間內播放。隨著手機、智能手表等移動終端人均持有率的不斷增高,每個主體形成了獨特的私人場域,人們不再局限于在共同的時間段做事,私人化的媒介時間不斷沖擊著公共時間軸。作為一種權力的新表現,媒介時間私人化不僅承載了媒介空間中個體的自我存在與表達權,而且代表著個體在認識與反映外部世界方面的主動權[14]。誠然,數字暢通了人們展現自我的通道,但也使其越來越沉浸在數字世界中,忽視了現實的實踐交往。私人化媒介時間正在無形之中影響著人的社會關系,以時間段內同質化行為活動為引導規訓著人們的日常活動,導致主體行為偏狹。
(二)私人時間資本化:主體邊緣模糊
數字時代,勞動創造價值與資本增殖邏輯并未改變,時間仍是衡量價值的重要尺度,我們仍可遵循馬克思對勞動時間的劃分并在其中認清資本對勞動力的剝削本質。但隨著媒介時間概念在數字時代的衍變,勞動時間在數字資本中變得無時不存,知識工作和自動化興起促使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之間的矛盾進一步被數字化遮掩與隱藏。在此情況下,數字資本依靠模糊媒介時間概念以實現自身最大化增殖,妄圖將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轉為數字技術與數字主體之間的矛盾,在數字時間對人的剝削的矛盾顯化中實現行為隱身與價值褫奪。這種數字資本借由媒介時間對主體的剝削,實現了以時間沖破空間的硬度限制,以工作時間與睡眠時間的劃分替代了傳統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的劃分,致使勞動時間不斷蠶食著主體的非勞動時間[15]。福克斯指出:“娛樂時間與工作時間相交,人類存在的所有時間都是為了資本積累而被剝削。”[16]169資本的運轉正以一種近乎詭辯的方式使勞動與玩樂緊密相連,使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密不可分。不僅勞動對象數字化導致非雇傭數字勞動者的勞動時間不斷增加,而且任何界限都在資本對時間概念模糊中融為一體,工作時間與閑暇時間的邊界出現交疊與模糊。隨著數字技術的龐大支持與數字算法的精細衡量,人們在數字設備或平臺上在線的所有私人時間也被無形地納入生產剩余價值的潛在時間,特定群組用戶的在線耗費時間的數量決定了社交媒體產消者商品的價值,其商品價格同樣經由算法對時間的衡量決定。在此條件下,傳統雇傭關系開始解體,數字生產關系變革致使不穩定勞動形態與流眾無產階級產生[17],私人時間不再從屬于數字主體,屬于主體的所有時間都變為替數字資本創造潛在利潤的實現時間。
主體邊緣模糊是私人時間資本化結果的隱性特征。在私人時間資本化的數字化過程中,主體的時間被粗魯簡單地量化,所有人都成為進行數字資本生產的潛在數字勞動者。媒介時間下數字勞動的范圍與形式打破了傳統同一場域模式下的限制,使得娛樂活動勞動化。勞動的范圍原集中固定在勞動場所中,勞動的形式本質是主體的外化與客體化,然而在數字化時代,娛樂活動勞動化作為一種自愿、無意識且免費的數字勞動誕生了[12]。例如,社交媒體用戶是商品化的雙重對象。不僅他們本身是商品,且通過這種商品化,其在線時間被作為廣告時間遭到惡意利用,其意識在網上以廣告的形式永久地暴露在商品邏輯中。在數字網絡娛樂中,人們不會再感到強制與強迫,反而在舒緩與休憩的時間中無形地將知識性消費活動轉化為生產性勞動活動,花費在數字平臺上的時間則是他們無酬數字勞動所創造的價值。主體對內容的瀏覽即為必要勞動時間,廣告時間即為剩余勞動時間。作為一種特殊商品,數字信息既不會被時間消耗與物理損耗,也不會在無限分享與復制中喪失本身。但是在具體應用中,數字資本以一種破壞性的辯證法將勞動與“玩”聯系[16]169,數字主體的在線生成內容在無限時間的瀏覽與傳播中以可換取的微薄利潤明碼標價,數字主體的在線行為數據、社交網絡關系等被數字平臺兜售給客戶。因此,主體的所有時間都在數字運轉過程中變成了無間歇的生產剩余價值的工作時間。
(三)資本時間非線性:主體身份焦慮
數字資本對時間的利用帶來了媒介時間的彌散與斷裂,致使其出現非線性的特征。在媒介時間標準化進程中,資本或權力主體通過媒介時間實現對人的管理與控制,個人時間與媒介時間融為一體,勞動社會化與時間加速化密不可分,無論是人們在閑暇時主動進行碎片化工作,還是在玩樂時無意識進行利潤的碎片化生產,抑或是觀看視頻前需要等待的碎片化廣告,都是資本時間非線性的結果。資本時間非線性的顯著表現就是短視頻的興起。數字時代,數字主體難以沉靜安心閱讀大段的文字,主體在工作過后更樂于接受爽感明確的下沉內容。誠然,譬如短劇等快餐式的文娛產品是市場傾向的反映,將難以接觸數字信息的群體拉進了內容受眾中,但背后卻是資本邏輯對閑暇時間的利用,為其自身提供了高速便捷的斂財方式。在數字資本操控下,一方面,數字內容生產者不得不在幾秒內抓住受眾眼球,以完成自己可能只有十幾秒的視頻播放并獲得收益;另一方面,數字受眾開始不由自主站在資本的角度評判生產者,同時陷入對符合自身審美的同質化內容的追捧中,進一步在碎片化的時間中喪失主體性。在媒介時間和資本的雙重邏輯下,資本對勞動時間的剝削實現了利潤最大化,將整體的時間分裂成非線性時間以衡量人的價值,迫使數字主體在碎片化的時間中喪失自身的線性邏輯思考能力,在社會加速中無法體會生命的連續性,消解了人的自主性與自覺性。當人們對時間的主觀把握與對時間的客觀計時之間出現了明顯的落差時,勞動主體與非勞動主體便愈發敏銳地捕捉著時間之于自身的意義與價值。
非線性的媒介時間使數字主體面臨無法排解的焦慮,不僅使數字主體意識形態被迫桎梏在資本的內嵌偏見之中,而且在資本的有意利用下造成自身的數字異化。一方面,主體在非線性的時間利用中逐漸受到數字資本意識形態的裹挾。他們以使用占主導的互聯網商業平臺甚至行為效仿作為維持其社會關系的重要方式,以便能夠在交流、共享、創造等過程中滿足需求與情感。但這種不得不在零碎時間進行的高度同質化行為只會為主體帶來數字資本控制下的虛假獲得感,在虛擬與實際中模糊了主體自我建構,進一步導致了主體的數字身份焦慮。例如,觀看短視頻已成為數字主體的主要閑暇行為之一,人們可在平臺獲取信息、表現自我,但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為資本帶來高額的利潤。此外,短視頻碎片化、及時性的新特點打破了人們對時間持續性、連貫性的感知,重構了媒介時間的結構,致使人們在沉浸觀看中對時間的感知能力降低,流逝感加速成為其對時間的重要觀念,無形之中加重了人們對無意義閑暇的焦慮。另一方面,數字資本內嵌主體偏見,以隱匿的方式蠶食人們的零散時間。數字資本以窺探主體的文字、符號及話語玩弄主流規則,以數據為核心的數字勞動在算法編寫過程中刻意回避無法給自身帶來豐厚利潤的數字弱勢群體,甚至在數字勞動實踐中歧視種族、性別、年齡等。這種行為致使數字主體產生自我懷疑與內耗,愈發依賴以數字平臺為主的數字資本,不得不耗費大量的碎片化時間在數字平臺上,在高頻的信息流里尋找自身存在與自我認同,進一步導致了認識偏差,造成了主體自我認知困境。
三、媒介時間嵌入數字勞動的主體性困境表現
數字時代的主體性困境是數字勞動異化的應然表征,延續了傳統勞動主體性困境的內核,數字資本邏輯與數字技術邏輯對時間的全面嵌入與主宰,導致媒介時間遮蔽資本的豪奪和剝削,意味著人作為數字主體在時間中被催化產生出異化樣態。數字資本積累的內在本性促使世界范圍內社會勞動的割裂,竊取時間成為數字資本擴張的必然邏輯。以時間為核心的資本數字化的擴張迅速打破了工作與生活、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處于普遍概念下的平衡,使居于數字時代的主體變得抽象化、狹隘化、空洞化,淪為數字資本操縱下的勞動者,算法異化、競速規訓及自我剝削等主體性困境也隨之到來,嚴重阻礙了數字社會主義的發展。
(一)算法異化:媒介時間窺探主體隱私
算法在對媒介時間的分析與預測中窺探主體隱私,對數據的利用轉向導致了算法技術的異化。作為數字勞動與智能技術的運轉核心,算法以數據為根本驅動,以對數據的識別、分類及預測等作為過程,逐步實現自我生產、自我分析、自我優化及自我矯正。但由于受到數字資本驅使,算法不斷遭到人為濫用,逐步產生了“全景監視”式數字倫理困境,不斷沖擊著現代社會。在“全景監視”下,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受到算法的探尋與窺視。一方面,算法通過智能技術捕捉用戶在數字平臺或網絡頁面的停留時間,實時監視主體線上隱私,追蹤主體線下行為,在將用戶數據商品化的同時完成對主體數字身份的固化。另一方面,用戶的數字畫像在算法分析與監測中完成了實時更新,通過預測主體行為的預期增益,算法基于數據實現了信息的精準推送與廣告的定向投遞,進一步搶占用戶在其應用上的在線時間。作為一種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形式,平臺不僅可以通過對時間的檢測向受眾投放廣告與信息,而且在同一時間點上,可展示更多符合消費者興趣的內容。這種基于時間的算法權力干預,以數字技術的合理性巧妙避開了民主監督,在公權力范圍內不斷挑戰正當程序原則與數字倫理,將主體置于個人隱私泄露的風險之中,并在“過濾氣泡”與“信息繭房”的同質化內容中逐步規訓主體,不斷在信用評分、個性化推薦與定價等操作中使主體成為可產生利潤的商品,背離了尊重人的尊嚴的價值內核,窄化了主體的信息獲取與認知邊界,使其不斷對算法產生依賴。
(二)競速規訓:媒介時間弱化勞動倫理
媒介時間在數字化時代形成了即時性的時間紀律,在勞動過程中不斷對主體進行非自我的生產競速與加速規訓。在數字資本擴張的邏輯下,時間是權力[18],是利潤的空間,對時間體系、象征及其解釋的確權代表著對社會生活與勞動秩序控制的確證。時間的有限性與稀缺性迫使主體對此進行精細化利用。隨著數字技術與人工智能的發展,媒介時間稀缺性并未在效率提高中得到改善,反而規訓著數字勞動過程的高效與守時,壓榨著數字勞動者的剩余價值,迫使數字勞動主體異化為高強度、高精密的機器,以便相對延長被無償占有的自由時間。數字勞動異化,致使勞動倫理不斷被侵害。以外賣騎手為例,人工智能基于算法對數據模型、機理模型等進行融合,依據天氣、路況等具體情境生成配送方案,實時監控并管理騎手的行為。嚴密的算法技術與精確的數據驅動促使時間成為勞動過程的監督者與操作者,勞動主體卻成為困在時間中的虛擬數值。數字化、編碼化的勞動者被控制在數字平臺中,交往與傳播能力成為按照算法運轉與游走的標準化數據,所有數字主體在其時空中形成了物體間性的關系[19]。這不僅使其合理化權利保障訴求被公然無視,阻礙其權益和勞動補償的獲得,而且模糊了數字主體的自主創造性與自覺發展性。此外,不僅數字勞動主體在時間系統中喪失了主體性與自覺性,陷入了機械重復的數字勞動順從的焦慮困境中,而且消費者對時間的感知也在同一過程中被解構與重組,被壓縮時間所帶來的高效便捷迷惑,成為資本的共謀者與利己者,對時間的期待與要求逐步在規訓中變本加厲。主體在被時間控制的同時顛覆了數字勞動關系與所屬地位,從而產生了數字用工歧視、數字交往異化、數字信任難題等問題。
(三)自我剝削:媒介時間約束主體閑暇
生產數字化與數字技術化的加速發展模糊了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的邊界,主體對自我的“使用”為剩余價值剝削提供了更加隱匿的途徑。伴隨數字信息傳播的即時性與全球發展的廣域性,數字化發展彌合了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之間的縫隙,同時使得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之間切換更為靈活與變通。在數字紅利面前,數字資本把握了固定的勞動時間無法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與信息需求[20],引發主體性發展失衡的隱憂。一方面,工作時間的隱性延長導致主體能動性式微。得益于數字技術發展與數字平臺利用,數字勞動者已然習慣于在各類社交平臺中處理工作,并在無意識中延長自身的工作時間,導致主體性被遮蔽。無論是在閑暇時間中工作以完成額定的目標或應對突發任務,還是在非工作時間內學習新技術以提高自身工作效率,超時工作已在數字技術加持下規訓為主體的無意識行為,進一步將閑暇時間轉化為勞動時間并為雇主斂財而運作。另一方面,勞動時間邊界模糊導致主體建構混亂。由于數字勞動時間的被限制條件不斷降低,致使數字主體無法分辨其帶有目的性網絡行為并非對傳統休閑時間或玩樂時間的利用,而是對自身剩余勞動時間的剝奪與自由時間的占用。也就是說,當用戶使用社交平臺或娛樂設備時,已然在大量的時間耗費中將自身剩余價值變相自愿地交到數字資本手中,自身成為不具備勞動關系的類勞動者。而這種主體對數字設備與數字產品的過度依賴緣于數字資本的隱蔽規訓,主體在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重疊中得到虛假獲得感,同時喪失了自主性與主體性,不得不以時間換取滿意結果,以自我挖掘回應自主天性,以自由支配換取靈活性[16]98,從而進一步導致了自身異化。
四、數字勞動主體性困境的解蔽路徑
數字勞動是集傳播、信息、數字和智能等技術于一體的嶄新勞動形態。作為人生命活動的天然正義,勞動本身并不存在自由或異化的原始設定。但由于數字資本以控制時間攫取剩余價值,使數字勞動陷入主體性困境之中。基于馬克思人的解放理論與馬克思勞動正義的價值取向,社會主義是消解時間技術負面作用的路徑[10],主體異化的解蔽必然會在社會主義社會實現。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式現代化,有利于促使數字勞動回歸對象性的內在性活動[21],助力實現以人為本的數字社會主義。數字時代,消解數字主體異化應從數字媒介時間修復入手,重新構建數字勞動秩序,回歸數字勞動人本邏輯,實現數字主體價值復位,在數字社會主義中回歸健康有序的數字勞動主體狀態,在對數字勞動的合理性前提與合目的性追問中實現復歸人類自由存在本質。
(一)“暫停”:重構勞動秩序,尊重數字主體行為隱私
重新構建合理的數字勞動秩序是批判數字資本邏輯的起點。時間暫停并不意味著機械時間的停擺或者社會發展的停止,而是要遵循時間線性概念,客觀反思數字勞動中不合理的現實境況,促使數字社會在時間加速的節奏中擁有發展的彈性空間,在數字社會主義中重構合理的數字勞動秩序。
要在社會加速中重新思考定序,在時間關鍵幀上變堵為疏,遏制數字資本無序擴張的邏輯本性,尊重數字主體的數據與行為隱私,有序實現數字正義。一是要完善數字勞動相關法律體系并加大治理,強化數字主體權利的法制化保障。數字法治體系建設是對數字主體公平正義與隱私安全要求的正面回應,也是衡量數字社會發展的關鍵標尺。立足我國數字法治情況,要正視數字勞動的復雜性和普遍性,統籌好數字立法設計和數字科技開發,以良法善治、以人為本為價值導向,全面梳理數字勞動主體所涉及的高頻事項和服務場景,合理關切數字非勞動群體與數字弱勢群體的數字權益,以此構建多層次、立體化、適用度高的法律保護體系,充分發揮法律對數字勞動的規范作用。因此在智慧法治背景下,既要以人的數字屬性為依托確立主體法律權利形態,維護數字勞動倫理與數字勞動正義,通過立法將數字時代的網絡接入權、算法排他權、數據用益權及數據遺忘權等新型數字人權轉換為法定人權,暢通數字權利訴求通道,切實保障數字空間中主體數據安全、個人所得及行為隱私。同時,要以人的數字義務履行促使法定人權轉化為現實生活中實際享有的人權,加強對人權的尊重、保護與給付[22],實現社會秩序重構。二是要完善算法管理制度,建立科技倫理治理機制。算法技術的正當性發展應以尊重人的主體性為中心,避免數字技術盲目崇拜與算法歧視,推動算法應用公平、透明。因此,要逐步制定關于算法的可靠性行業標準,完善算法技術備案審查、風險公示及影響評估制度,為開發者、使用者提升算法性能提供規則激勵,推動技術信任與治理信任[23],平衡算法技術邏輯與數字勞動正義,協調數字技術創新與數字勞動倫理,懲處算法侵權與技術損害行為。此外,要在推動數字算法監管機制場景化、精細化的過程中,合理構建包容審慎的行業自律制度與內部審查機制。要在堅守技術倫理底線中推動多元主體的算法治理與數據治理有效聯結,鼓勵自我審查、自我監管與自我預防[15],切實尊重數字主體行為隱私,在正確把握數字倫理中實現技術中立,抵御技術資本化偏向,促使數字勞動秩序回歸合理有序的發展軌道。
(二)“轉向”:回歸人本邏輯,維護數字主體多元利益
回歸人本邏輯是消解數字勞動異化的正確方向。媒介時間逆向計時的實質是數字主體與數字勞動關系在時間維度的非共變模式,是資本邏輯下追求剩余價值的應然之變。數字主體異化是媒介時間逆時加速的重要特征,數字勞動良性發展的實現必然要在對不合理數字發展邏輯的批判中進行,以有序回歸媒介時間影響下的數字社會發展軌道。
要在時間正逆轉換中落實以人為本價值導向,充分尊重數字主體勞動成果,維護數字主體多元利益,促使數字文明運行軌跡朝著合理正確的方向前進。一是要變革數字生產關系,明確數字生產資料與數字產品的所有權歸屬。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數字化形態是數字社會的底層邏輯,數字生產資料與數字產品也在新時代的經濟形態轉換中發生了質的變化。在數字生產關系中,每一個關系對等的數字主體在虛擬空間中的一切行為都會成為數字生產的原材料與包含數字內容的數字產品,社會主體對數字生產資料與數字產品的占有是實現二者社會化與公共性歸屬的重要前提,同時規定著數字文明的發展方向。因此,要在大力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基礎上,遵循數字生產資料開放性、共享性、合作性的鮮明特征,革新數字理念,明確數字權屬,培育數字主體信任機制。同時,把握數字主體行為數據、內容生產的社會屬性,在充分發揮數字勞動的社會效益中構建合理的數字勞動關系,探尋數字生產資料與數字勞動者在依托更高的數字智能生產力水平上的直接結合路徑。數字時代的勞動者與數字生產資料的直接結合是以超越數字資本主義私有制間接結合的排斥性、壟斷化弊端為靶向的高階結合方式,有利于明確更高生產力水平上的數字公共歸屬,助力數字社會主義的實現[24]。二是要厘清數字勞動用工性質,明確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界限。在數字勞動具體實踐中,數字用工關系趨于多元化與復雜化,同一勞動可以來自不同數字用工模式,也會在時間中產生不同的工作效益,進而使數字勞動過程出現管理偏差。因此,要基于數字資本勞動控制與管理的實際情況,建立數字平臺治理機制,創新數字勞動管理機制,合理確定數字勞動者的權利與義務范圍[25]。尤其要注重探索建立數字主體勞動在線時間的熔斷機制,在制度規范與工作引導中厘清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的邊界,充分保障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工作休息權,堅決遏制數字經濟過勞現象的滋生和蔓延,不斷改善數字勞動者的工作環境和勞動條件,加強新形態下數字主體勞動成果的保護與激勵,有效規避主體閑暇時間異化。
(三)“弛豫”:實現價值復位,促使數字文明向善發展
在數字勞動中實現主體的價值復位是現實需要。弛豫時間原指在統計力學和熱力學中,系統由不穩定定態趨于某穩定定態所需要的時間。我們要充分認識到數字勞動實現非平衡狀態到平衡狀態的弛豫時間的持久性、曲折性,穩步推進數字勞動治理與變革,使數字主體在關鍵時間錨點上實現自我時區重構與時間節奏的把握,在消解時間的異化中實現自身解放。
要在數字社會主義中實現主體異化暫態到主體自由定態的發展,逐步在具體實踐中復歸人的主體性,實現人的價值復位,促使數字文明向善發展。一是要喚醒主體數字意識,規避數字素養赤字。社會公眾對數字發展具有知情權、參與權與選擇權,為實現價值復位,必然要從數字主體出發,綜合提高社會數字公知與數字素養,構建公平正義的數字空間。因此,既要加強新就業形態下數字勞動者的職業規范和工種設計,引導數字勞動者樹立正確的職業認知并進行理性維權,又要兼顧數字非勞動主體與數字弱勢群體的數字行為規范與引導,化解倫理困境。此外,還要喚醒數字主體的交往互為意識。要科學審視數字技術打造的虛擬空間,在社會企業家、數字技術開發人員、數字消費者等不同數字主體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實現主體數字行為反思自省,在數字實踐中實現相互尊重與自我尊重,遵循數字倫理,維護多重時間共存,尊重多重生命觀念,實現數字技術向善與數字文明發展向善。二是要構建數字命運共同體,推動數字社會發展。在數字資本邏輯控制下的勞動化社會里,主體從數字化終端得到的反饋只局限于個人的映射,使自身拘泥于更狹窄的生存空間中,難以形成真正的聯合體并對其進行有效反抗[9]68。因此,要基于馬克思真正共同體思想,在其政治經濟學批判中以把握關于人的時間的新理解作為超越資本主義社會時間性的必要向度。要在中國式現代化的創造性探索中構筑完善數字勞動保護與數字安全保護的政策支持體系,實現數字發展共商共治共享的全球治理格局,并著眼追求全人類共同價值,以數字多邊主義打破數字壁壘,以數字文化交流互鑒打造良好的數字生態,在數字社會主義的實現中消解時間異化,復歸人的主體性,賦予人類數字文明嶄新的敘事邏輯與精神范式,建構數字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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