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理論”的爆炸式增長對于文學理論造成了較大沖擊。在“理論”的聲音之下,文本性從文本走向世界被推而廣之,而文學文本的作者卻面臨被驅逐、意義面臨荒蕪的境地,閱讀遇到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后理論”對此開啟了反思,其代表人物卡寧漢以人類在文本中的回歸試圖挽救這一局面,肯定作者以及讀者的個體化感受經驗來重新構建文本的地位,卡寧漢所提出的“接觸性閱讀”便是在“后理論”視域下對于閱讀的再研究。
關鍵詞:后理論;閱讀研究;接觸性閱讀;卡寧漢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理論界掀起了一股“后理論”(post-theory)思潮,對于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曾經風靡過的“理論”(Theory)產生了懷疑與反思。“理論”的提出是“后理論”語境下為了將“理論”區別于一般理論的回溯性概念,將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所出現的話語與語言批判等研究理論合稱為“Theory”(宏大理論)。
由索緒爾的“語言論”帶來的語言學轉向,以語言學模式的普遍化運用將研究視點從文學文本層次中走向社會文本乃至更廣闊的文本。語言運作的模式不僅僅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甚至不僅僅只存在于語言之中,因此研究文學性的文學理論,突破了自身的研究界限,將非文學性的部分也納入進來,或者說非文學的部分也具備了文學性。在語言論的模式之下,人們發現,這一研究方法能夠適用于人類語言使用者所創造的一切——可以在語言的基礎上進行觀察和解讀,并將其視為文本、文字,或者這一概念在運用中所衍生的,將其解讀為純粹的“修辭”“話語”“故事”或“敘事”[1]24。文本的概念被涌入的非文學層面所撐開,政治的、倫理的、社會的語言構成都被納入文本之中,涌現了大眾文化、女性主義、“酷兒”理論、主體建構等具體理論。當“理論”通過語言—文本的模式將研究對象由文學性的文本置換為社會化的文本之后,對文學的研究也背離了美學與歷史學的視角,不再關注文學的意義與價值問題,轉而側重于對意義和價值的生產和接受方式的研究,文學被視作是非審美和非模仿的,視作一種特殊的語言運作模式,是對語言的不及物性或自主性的凸顯[2]33。
在“理論”熱退去,各路理論家退出學術視野之后,“后理論”帶著反思與批評“理論”的意圖登上了舞臺。“后理論”(post-Theory or after-Theory)的“后”post與after,二者都有時空上的“在……之后”的意味,after多了一層追隨的意味,站在“理論”帝國已經是過去式的年代,回想當初“理論”擴張的盛況,當時暗藏的危機便是此時最需要好好反思的焦點。在“后理論”的視域之下,對于閱讀的研究也應該具有這樣的切入視點,反思“理論”中文學性閱讀所遭受到的困境。
一、“后理論”視域下閱讀所面對的問題
由于文學研究從歷史與美學視角下進入語言學轉向,被忽視的文學意義與價值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卡寧漢這樣描述“理論”對于文本的侵害:“理論模糊了文本。它讓人們以錯誤的方式解讀:違背文本的紋理;違背語言、文學的規律;違背常識;違背詞語的某些非常簡單的意義。”[1]122“理論”的泛濫對于文學性文本的閱讀造成了破壞,誤讀不斷產生出來,閱讀的危機也被堆積起來。
首先,“理論”質疑此前閱讀范式所建構起來的關于意義、寫作、文學、經驗的常識性觀點。“理論”顛覆了任何可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概念:什么是意義?什么是作者?什么是閱讀?寫作、閱讀或行為的“我”或主體是什么?文本與產生文本的環境有何關系?……在這些問題的不斷提出之中,原先的文學閱讀觀念成為碎片般的廢墟,意義、寫作、經驗都得到了顛覆性的改造,而這種顛覆使得閱讀與闡釋變成“理論”制造自身名詞的淵藪。“女性、身體、性別、政治”成為打開文本大門的鑰匙,各種各樣的解讀被制造出來,閱讀最終成為一場盛大的誤讀狂歡。
其次,“理論”徹底的懷疑主義不僅僅囿于文本與閱讀之中,“理論”質疑“在場”的可能性、質疑“語言或文字的含義就是說話者心中所想的觀點”[1]38,并從一種“本源的匱乏”中,表征“消解結構”企圖來“顛倒等級”,將文本意義從詮釋學的本原性意義中放逐,成為語言網絡中能指到所指的無限游戲,文本的意義被放逐,閱讀淪落為一種策略,是與二元對立進行游戲的階段性工具。
“理論”關注文本,但卻只是一種對于文本的“粗讀”(distant reading)[1]38,它將文本視為結構性的總體來看待,從不走進文本之中。例如,結構主義將文學縮減成公式,從普羅普到托多羅夫與格雷馬斯,故事的組成被不斷公式化,31種功能、七種角色、符號學矩陣、行動元模型等分析模式在綜合處理研究文本的同時,也將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差異性抹除掉,從而使得原本更為豐富的文學內涵趨于扁平。
回溯“理論”出現以前的歷史,西方當代文學理論曾將閱讀視為解碼、視為對話、視為意義空白的填補、視為品味的區隔[3]。解碼將文本視作符號,對話將文本視作讀者與作者相交匯的空間,而“空白”理論聚焦于文本的召喚結構與讀者的能動性,品味的區隔將閱讀認作一種文化消費。這些閱讀理論都從作者—文本—讀者的三層次結構中出發,理論間的差異在于其側重點各有不同。回到最古老的亞里士多德與賀拉斯,他們將閱讀視為達到卡塔西斯、達到寓教于樂的一個必經環節。從古典的情感—倫理環節到文學欣賞、文學接受與文學消費,人與文本總是閱讀中無法忽視的因素。就像美國學者布洛克所說:“藝術品不等于從一扇透明窗子看到的外部世界的景象,而是一種獨特的人類觀看世界的方式——是無數方式中的一種。”[4]閱讀理論總是建構在對“人類創造的東西只有人類可以理解”的思想觀念之上,人的參與使閱讀具有情感倫理的效應。
二、“接觸性閱讀”的提出
正如卡寧漢所說,“理論”抹平文本、“理論”驅逐文本[1]70。“理論”對于文本的放逐使得它離文學性的主題愈來愈遠,而在“后理論”的反思語境下,對于“理論”與文學關系,人們已經習慣了大學文學系及比較文學系的研究,其都注重于政治話語的壓迫及其機制,都在關心同性戀的權力和性變態。在這之際,有一大批學者從不同的立場開始反思理論何以從文學開始卻疏離了文學,不約而同地進行了文學轉向[2]52。從泛文學研究向文學中心回歸。卡寧漢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秉持著拋棄“理論”陰霾,還原文學文本的文學性意義,他提出了“接觸性閱讀”(touching reading)的概念。
“接觸性閱讀”(touching reading)是針對于后理論境遇下文本意義的崩塌而提出的拯救文本的工具,用以應對解決“理論”對于閱讀的諸多不足。“touch”這個詞源自柯勒律治的詩《致威廉·索斯比》中的一句:“the touch of a blind man feeling the face of a darling child.”(一個盲人感受一個可愛的孩子的臉龐時的那種輕觸。)
在“接觸性閱讀”中,卡寧漢強調最多的概念便是“人”(human-being):“以真實讀者形態存在的人類主體,以及或多或少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物角色形態存在的人類主體,都將繼續在小說和小說閱讀中出現”[1]43。他對于“人”的強調意在回歸文學的人學地位,而人學的回歸使得文本中豐富的精神與充沛的情感能夠重新回到研究視野。接觸性閱讀開始于“用身體親密接觸文本,進而轉化為對文本的精神和情感上的親密接觸,”而在對于文本的精神與情感的接觸中,讀者著眼于文本所建構的飽滿精神世界,此時“閱讀還原了一個復雜的對完整個人的道德教育的場景”[1]147,恢復了文藝影響與教化人的維度,回到了古典主義語境下對于文藝教化功能的期許。卡寧漢將閱讀活動恢復了其人性化的原始特征,閱讀回到了作者通過文本走向讀者的人與人的交互性影響維度。
卡寧漢的“接觸性閱讀”始于身體接觸,始于身體意義上的細讀[1]147。卡寧漢使用了“close reading”的概念,回到了新批評對文學批評所強調的維度。不同于“新批評”對于文本的“細致的詮釋”與對文本所采用的修辭與句法解構的關注,卡寧漢的“細讀”以身體感官(physical sense)為對象,閱讀中對于身體感官的強調在于試圖以人的日常經驗打開由語言編碼而成的文本。卡寧漢對于身體感官的強調與他對人的強調是一以貫之的,也是相輔相成的。閱讀中感官的介入正是人介入其中的一種方式,對標的是“理論”將文本視作一個框架,罔顧讀者與作者在其中投入的生命經驗,對于文本進行以己為主的解讀。
為了繼續貫徹在文本閱讀時的“接觸性閱讀”,卡寧漢提出了“得體”原則——一種適當的閱讀方式。卡寧漢以莎士比亞對文本的處理方式為例進行論證,強調莎士比亞的處理方式是適當謹慎的“后理論”之舉。卡寧漢不斷強調所謂“理性、適當、道德”,為的就是以得體原則來確立一種文本高于所有與文本有關的“理論”基本觀念,即盡管閱讀總是排在理論之后,但“理論”不可避免地是“詮釋學游戲中較次要的伙伴”[1]169。在得體的閱讀中,倫理—情感的影響效應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設法回歸,而文學文本也回歸到“人影響人”的維度。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卡寧漢還強調了“接觸性閱讀”中的個人化特征。這種個人化特征并非拋開閱讀中的人類總體的同一,而是對于個體經驗所造成的感知與理解差異的尊重。當代美國文學理論家拉曼·塞爾登曾這樣說:“一首詩沒有被閱讀,就沒有真正的存在;它的意義只有讀者才能夠討論。我們對一首詩之所以有不同的理解,是因為我們的閱讀方式不同。只有讀者能夠運用那些寫有信息的符碼,從而激活那在閱讀之前僅僅具有潛在意義的作品。”[5]只有經過讀者個體化經驗的解讀,文本的意義才能被激活,也只有在閱讀活動之后,文本才會被賦予意義。閱讀構筑起了一個相對來說較為私密的“作者—讀者”對話空間,而這一層對話空間總是鼓勵讀者去灌注自身的個體經驗。
卡寧漢的接觸性閱讀以身體感官切入文本,強調對于人和情感的回歸,強調“情感—倫理”維度,從而處理“理論”之后名詞泛濫、“理論”離文學與文學性越來越遠的現狀。
三、對于“接觸性閱讀”的反思
卡寧漢《理論之后的閱讀》實際上就是回歸新批評,作為對“理論”一直偏離純文學文本傾向的一種反彈,“接觸性閱讀”的提出則對標著“理論”對于文本的曲解與誤讀,企圖回到文本,回到文本的倫理—道德結構來解除這種廣泛的誤讀。
有學者指出,卡寧漢的閱讀理論倡導文學理論簡單地回到“理論”之前,在經歷了“理論”的沖刷之后,以“理論”之前的觀念來閱讀文學就不免有些遺憾[2]60。誠然,在“后理論”的語境之下,妄圖通過對新批評的回歸來解決文學閱讀所面臨的困境未免過于樂觀。卡寧漢的“接觸性閱讀”在清掃了一些“理論”陰霾之時,其中的一些觀念依舊需要我們斟酌思考。
卡寧漢所提倡的“接觸性閱讀”試圖將解讀的權力由理論家移到普通讀者手中,然而“所有的解讀都是片面的、暫時的。沒有誰能一錘定音。”[6]這種解讀權的下移還是沒有解決解讀詮釋的限度問題。解讀的權力雖然落到了大眾讀者的手中,然而個人化的閱讀對于文本的闡釋依舊五花八門,依據理論打開文本與按照個人經驗打開文本沒有實質上的差別,對于文本的強調無法固定個人參差不齊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卡寧漢的回歸的確似乎簡化了問題所在。詮釋的限度與經典如何重構的問題是他所忽視的維度。
另外,我們不得不注意到,對于讀者身體維度細讀的強調并不能真正打開文本,對于文學作品的討論并不能像討論日常生活那樣只從感性經驗入手,小說除了講故事,更重要的是講故事的技巧以及小說本身關于人物的態度[7]。不同的讀者對于文本的關注點不同,未經過訓練的讀者或許只能止步于“touching”的感性層面。卡寧漢的“接觸性閱讀”并沒有對讀者類型的劃分進行討論,而閱讀對于讀者而言,卻始終存在著一個“類別”問題。文學作品的閱讀,因為閱讀目的的不同、不同讀者的閱讀興趣迥異以及文化層次和個人修養的不同,還有閱讀時價值取向的多元,從而有著多種可能的閱讀類型。這些不同類型的閱讀方式,都有著自身的特點、合理性、價值以及側重點,所以對讀者和文本的要求也各異[8]。忽視讀者的類型差異,一味強調身體維度的細讀可能導致這種細讀并不能打開文本的內在層次。
卡寧漢在《理論之后的閱讀》中如是說:如果說在“理論”之后,閱讀應該做什么、應該參與什么、應該理論化什么,那么答案一定在文本中、在文本的起源中、在文本的接受中有關人類主體的存在、權利和需求[1]151。《理論之后的閱讀》是“后理論”視域下對于閱讀的一次有益思考,而答案顯然不會止步于此。
四、結語
卡寧漢在“后理論”視域下提出了“非接觸性閱讀”的概念來“理論”對于文本意義的消解,對于人的維度的忽視,對于闡釋的泛濫。“非接觸性閱讀”在處理“理論”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之時確實有其先進性,然而,仍然值得反思的是,“非接觸性閱讀”也只是在“理論”之后的今天對于“理論”矯枉過正的一種古典主義回歸。在后理論語境之下,閱讀研究的問題是否只是一種古典主義回歸就能解決的呢?這還需后續投入更多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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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湯雯靜,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