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我在上軍校時曾經(jīng)發(fā)表過兩三篇小說,分配到野戰(zhàn)軍后,領(lǐng)導知道我會寫小說,就覺得肯定也會寫材料,把我調(diào)到了宣傳股。干了半年,忽然有一天,集團軍宣傳處來了個通知,說是要編一部軍史,把我借調(diào)過去參加這一工作。他們也是覺得我會寫小說,就應(yīng)該會寫軍史。這個工作一干就是六年。主要是在軍區(qū)一個離休的副司令的帶領(lǐng)下,在全國各地采訪那些老兵和首長。副司令的想法很宏偉,我們這部軍史不是純粹的學術(shù)著作,而是要寫成一部紀實文學作品,讓每個戰(zhàn)士都愛讀,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于是,我接觸到了周英。周英是個老紅軍,也是我們集團軍前身“老虎部隊”醫(yī)院第一任院長,她丈夫是我們軍首任軍長吳勝天。遺憾吳勝天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我沒能采訪到他。采訪周英,本來是為了核實吳勝天的一些事情,核實完以后,她卻給我講起了她和吳勝天的愛情,以及他們生的那幾個孩子的事情。他們一共有四個孩子,但只有一個叫吳彩云的女孩活了下來。那時,解放戰(zhàn)爭開始沒多久,周英生下吳彩云三個月后,就跟隨丈夫吳勝天南下了,在山東打了幾仗,又參加了千里躍進大別山。到了大別山,她突然很想念自己還在河北邯鄲留守處的女兒,就讓老紅軍、保育員李田生帶著孩子,前來相見。那是1947年冬天,形勢還很緊張,沿途匪患甚多,又有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潰兵流竄,李田生帶著吳彩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于1949年6月在浙江金華終于追上了部隊,把吳彩云安全地交到了他們手上。
這個故事很傳奇,說不定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如果有人看上,拍成電影也不是沒有可能。我一下子來了勁,采訪完周英,又去采訪了周英的女兒吳彩云。李田生呢,雖然早已去世,但我仍然利用休假的機會去了一趟河南麥縣皇路店鎮(zhèn)——這是他復員后生活的地方,可惜他從來沒有給人講起他在部隊的經(jīng)歷,以至于很多年過去了,這里的人甚至都忘了他曾是一位老紅軍。很遺憾,我在這里什么也沒采訪到。英雄就是這么低調(diào)。
如果沒有后來出現(xiàn)的趙鐵牛,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篇小說。那部軍史出版后,在集團軍舉行首發(fā)式時,我意外遇到了吳勝天的警衛(wèi)員趙鐵牛,他主動給我講了他所知道的李田生千里護送吳彩云的故事。這完全是另外一個版本了。
這就不再是個傳奇故事,而是一個精彩的小說了,無須我再作任何虛構(gòu),只照實把周英、吳彩云、趙鐵牛三人向我講的如實記錄下來,就已很圓滿了。但趙鐵牛不讓我這么做。他給我講了這件事兒,是因為,他需要有人記錄下來,告訴世人真相,但他又有個要求,要等他和周英百年之后,我才能這么做。我遵守和他的約定,把采訪筆記莊重地收起來了。
十多年過去了,就在上個月,我突然接到趙鐵牛去世的消息,這才想起,我和趙鐵牛的約定已經(jīng)到期了。周英走了,他也走了,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公之于眾了。我把當年的采訪筆記找了出來,除了必要的補充和梳理,沒有作任何修飾,你們將要看到的,都是真實的。
上部 革命時期的愛情
時間:2000年9月17日
地點:江蘇省南京市軍干休所
講述者:周英
年輕人,你聽我說,我接下來要講的事情,雖然不能寫在正史里,但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生花的妙筆,寫成一篇文章,最好能在全國最大的報紙上發(fā)表,讓世人看到,曾經(jīng)有這樣一位偉大的老戰(zhàn)士,肩負組織的重托,千里走單騎,護送首長的女兒,從河北走到浙江,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歷經(jīng)種種磨難,最后圓滿完成了任務(wù)。他叫李田生,護送的是我和吳勝天司令員的孩子彩云。
我們醫(yī)院當時駐扎在浙江義烏。那天一大早,就有一只喜鵲落在我窗前的樹上叫個不停,聲音婉轉(zhuǎn)動聽,就像唱歌一樣。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以前沒有聽過,以后也沒有聽過。我披衣起床,拉開門來,那只喜鵲看著我,竟然也不害怕,似乎還沖著我笑了一下。年輕人,我不騙你,我能看出來,它就是沖我笑了一下。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我就知道,肯定會有天大的好事要發(fā)生了。
果然,快到中午時,吳勝天的警衛(wèi)員來了,就是趙鐵牛,你以后會采訪到他的,他后來是從牛城警備區(qū)司令員的位置上退下來的。一個生在太行山區(qū)的苦孩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大字不識一個,后來參加了革命,建功無數(shù),最后當上了正師級干部,娶了個女大學生,一口氣給他生了七個孩子。那時他只有二十來歲,騎著馬沖到我跟前,臉上的笑意就像熟透的石榴籽一樣接二連三地迸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他,我就知道,那個天大的好事來了。他跳下馬,向我敬了個禮,大聲地說:“報告院長,云云找到了,云云找到了……”
他的聲音那么大,嗡嗡地響,每個字就像炸彈一樣,在我眼前炸開了。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就軟軟地要歪下去。我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兒,卻沒想到會這么大。趙鐵牛搶上一步,扶住了我。我愣愣地看著他,有好多話要說,有好多的問題要問他,但我就是說不出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趙鐵牛這人非常善解人意,他笑哈哈地對我說:“院長,你放心,云云一點事兒都沒有,有胳膊有腿,活蹦亂跳,李田生也沒有事兒,他們兩個在首長那里,正等著你……”
我抓住他的手,顫抖著說:“快,快,快……”
醫(yī)院的王協(xié)理員很快就牽來了一匹馬。他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咂了咂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是啊,云云已經(jīng)失蹤一年多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認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現(xiàn)在,云云失而復得,別說是他們,就連我,也覺得像做夢一樣呢。
王協(xié)理員把我扶到馬背上,關(guān)切地看著我,輕聲道:“院長,快去吧,去吧。”
我騎上馬,跟著趙鐵牛向軍部奔去。風兒在我耳邊呼呼地吹著,速度已經(jīng)夠快了,但我還是不停地拍打著那匹馬,我想快點見到云云,只有親眼看到她活蹦亂跳地站在我面前,我才能放下心來。
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兒,我就再也沒有后代了。原因很簡單,我做了絕育手術(shù)。我是在生下云云后不久做的這個手術(shù)。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甚至包括吳勝天。他聽了我的打算,低頭沉默良久,低聲道:“我尊重你的選擇。”他這樣說,我很欣慰,不過,我們兩個也都知道,我決定的事情,向來很少改變,他即使不同意,也沒什么用。在別人眼中,我是個女人,但吳勝天和我都知道,我首先把自己當作一個戰(zhàn)士,然后才是一個女人。至于母親,我更是把它放在了最后。對我們這些革命女性來說,做母親,而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你想啊,我們每天都要行軍,要戰(zhàn)斗,自己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如果再挺著個大肚子,那還如何鬧革命?最要命的是,我們還沒有很成熟的墮胎手術(shù),一旦懷上,就只能等著瓜熟蒂落了。這懷胎十月,是最為漫長的十個月。孩子生下來了也是一件麻煩事兒,你能帶著行軍嗎?想想都不可能。
我生下云云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三個孩子,但他們都沒能活下來。
在說孩子之前,得先說說我和吳勝天的婚事兒。怎么說呢?我是自愿從軍的。我原本在江西南昌女子師范學院讀書,父親是我們雉城縣城關(guān)小學校長。18歲那年,我們家的女傭李大嫂突然來到南昌,她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父親重病,醫(yī)生說是病危,他希望能盡快見我一面。我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母親剛在前年生病去世,只剩下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父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辦?我那時根本就沒往其他地方想,你想嘛,我們雉城離蘇區(qū)很近。部隊源源不斷地開過來,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我們縣城周圍會經(jīng)常打仗。父親去年把我送到南昌來上學,他回去時,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長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沒有什么事兒,你就不要再回去了吧。”我確實再也沒回去。在這種情況下,他讓李大嫂特地跑到南昌帶我回去,可見他的病情是多么嚴重啊。
我心急火燎地要回到雉城去,李大嫂卻不急不慢,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張家長李家短,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周老板。周老板這人我也認識,是我們雉城最有錢的,但我一直都不喜歡他。他很胖,特別是他那凸起的肚子,就像身上扣了口鍋,更要命的是,他左邊臉上還有一個很大的黑痦子,上面長著一根長長的毛發(fā),不知道為什么,他也不把那根毛發(fā)剃掉。每次我看到他時,都恨不得上去把它拔掉。他去年過了五十大壽,搞得非常隆重,就連前來“剿匪”的胡將軍也出席了。
我們快到老家雉城縣城時,李大嫂對我說:“你知道嗎?前不久,周老板的老婆從娘家回來,一頭闖進了戰(zhàn)場,一顆流彈當場就把她打死了。”
我著急地問她:“我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李大嫂說:“你說吧,這個周老板也真是的,老婆剛死,還不到半個月呢,就又要娶媳婦了。唉,你說說,這算什么事兒呢?”
這樣的事兒,周老板完全干得出來,他就是一個為富不仁的家伙嘛,但我對他的事兒并不感興趣,我說:“管他呢,我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李大嫂說:“周老板雖然是急了些,但他那么有錢,無論是誰,跟了他,都會有享不完的福。”
我點了點頭,覺得李大嫂說的也有道理,無論誰再嫁給他,確實吃穿不愁了。
李大嫂一臉神秘地看著我:“你知道周老板看上的人是誰嗎?”
我們那條街上,長得漂亮的女人,我也認識幾個。李大嫂成功地勾起了我的興趣,我趕緊問她:“是誰?”
李大嫂得意地笑了,說:“是你啊。”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這怎么可能呢?我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好笑,李大嫂這是跟我開玩笑呢。我笑著打了她一下:“李大嫂,你別拿我打趣了,到底是誰啊?”
她一臉同情地看著我,這讓我有點緊張了,她說的是真的嗎?但我隨即把它否定了。可以說,父親是我們縣最開明的人,年輕時曾是同盟會員,據(jù)說還是我們縣第一批剪辮子的。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個君子固窮不墜青云之志的知識分子,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商人和官員,經(jīng)常說,金錢乃萬惡之源,官場乃污穢之地。即使周老板看上我了,按照父親的骨氣,他也不會同意的。我看著李大嫂,冷笑了一聲,這玩笑有點過分了。我懶得再理她。
我們一回到家里,我就明白了,李大嫂說的都是真的。她把我?guī)У礁赣H的書房,只見父親很精神地伏在書桌前寫著什么。我的腦袋嗡地響了,父親什么病也沒有。也就是說,他騙了我,很可能,就是讓我嫁給周老板的。父親揮了揮手,讓李大嫂退出去了,然后一臉慈愛地看著我說:“英兒,回來了?”
我喃喃地說:“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騙我?”
父親說:“我并沒有騙你,我確實有病,是比身體上的病痛更嚴重的心病。”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到,即使我把他的騙局拆穿了,他仍然會如此淡定,一點也不羞愧,連裝一裝的意思都沒有。
父親站起來,來回走著,聲音低沉:“英兒啊,在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我們得提前為自己鋪好后路,像鳥兒筑巢一樣精心準備。畢竟,手里有糧,心里不慌……”
我冷冷地看著他,心里暗笑,說吧,你說吧,我看你還能吐出什么樣的話來。
父親接著說:“周老板呢,雖然歲數(shù)是大了些,但歲數(shù)大了知道疼人。你嫁給他,以后日子就好過了,不用愁吃愁穿。有錢嘛,啥事兒都好辦……”
我再也忍不住了,充滿怨恨地看著他,說:“爸爸,你怎么能這樣呢?我還要上大學,將來要當個老師呢……”
這個理想,我很早以前就告訴父親了,他一直都很支持。
父親打斷了我:“如果放在以前,我是百分百贊成的,可現(xiàn)在是多事之秋,記住了,未雨綢繆總勝過臨時抱佛腳……爸爸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我實在擔心你啊……”
父親的所作所為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揮手讓李大嫂走開時,同時給她使了個眼色。我也看到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這是讓她去向周老板通風報信。我還沒來得及向父親表達我的憤怒,周家的幾個下人就趕來了,他們把我抓了起來,關(guān)在了周家一個廂房里。周老板和父親商量,決定當天晚上就給我們舉辦婚禮,生米做成熟飯,我也就沒辦法了。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我那時其實是下了必死的決心,但在我死之前,我會放把火把整個周家大院燒掉的。說起來,我也算是小家碧玉,但我一點都不嬌氣,這事兒要是放在別的女人身上,估計早就六神無主了吧。但我沒有,我被關(guān)在周家的廂房里,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出去了,如何避開眾人,如何找到火種,如何點火,如何讓火勢盡快地燒起來。年輕人,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這么想的。要不,怎么說我是天生的革命者呢?
當天晚上,周家大宴賓客。周老板的面子果然夠大,連胡將軍都請來了,大大小小的軍官坐了一院。你不得不佩服,周老板的辦事能力還是很強的,從我回來到晚上六七點,也就七八個小時的時間,他居然就把一個婚禮準備得排排場場。兩個女傭把我?guī)У绞釆y臺前,那里已經(jīng)有個女化妝師在等著了。梳妝臺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發(fā)飾和首飾。
我的頭發(fā)被精心盤起,上面插一支翡翠發(fā)簪,閃爍著溫潤的光澤。我的雙手戴上了一副珍珠手鐲,與旗袍上的珍珠紐扣相呼應(yīng),更增添了幾分貴氣。他們給我梳洗打扮好,換上新娘的喜慶衣服,那是雉城最有名的吳裁縫精心縫制的大紅旗袍,上面繡著精美的牡丹圖案,寓意著富貴和吉祥。旗袍的剪裁合身,完美地勾勒出了我的身材曲線。周老板本來還不放心,門口安排了兩個壯漢,以防我逃跑。他們沒有想到,我會如此配合,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不但連正眼都不敢看我,還對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你想啊,婚禮過后,我就是周老板的夫人了,是老板娘了,而他們?nèi)允窍氯耍斆魅硕贾涝撛趺崔k。
周老板雖然是個土鱉,但他請來辦事兒的人卻都是當?shù)氐捻敿鈱<摇U麄€婚禮現(xiàn)場布置得既傳統(tǒng)又浪漫,紅色的燈籠和金色的喜字掛滿了整個院子。周老板站在院子的另一端,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顯得英俊挺拔。他看到我出來,忙迎了上來,牽著我的手走上紅毯,接受著親朋好友的祝福和掌聲。
我們兩個在會場中央站定,我一眼就看到,周老板左邊臉上那顆黑痦子似乎變得更大了,上面長著的那根長長的毛發(fā)也更長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到這顆痦子上的毛發(fā),就想沖上去把它拔掉。我用左手緊緊地握住右手的手腕,拼命地克制著。那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我的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他們還以為我是太過激動,哈哈地笑了起來。我連忙低下頭,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周老板卻覺得我這是害羞了,他因此更加興奮,笑意更濃,那滿臉的皺紋仿佛瞬間蘇醒,層層疊疊地鋪展開來,那些自命不凡的得意怎么也藏不住,爭先恐后地從每條皺紋里溢了出來。我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厭惡,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惡臭籠罩,讓我的胃都忍不住翻騰起來。我急切地想要逃離這片被污染的空氣。老天爺好像聽到了我的呼喚,就在我們即將交換婚戒時,酒席上一個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他戴著眼鏡,穿著長袍,像一個儒雅的教書先生。他撩起長袍,掏出一支短槍,向著鄰桌的胡將軍射去。槍聲一響,天啊,那些端盤子的、燒火的,甚至周老板請來的戲班子,都像變戲法一樣,紛紛從身上掏出槍來,沖向酒席上那些軍官。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我聽到了遠處城墻那邊傳來了幾聲炮響。
紅軍就在那天晚上攻破了雉城。這是三年來,雉城第一次被攻破。我的婚禮幫了紅軍的大忙,胡將軍的部隊所有校級以上軍官都來參加婚禮了,戰(zhàn)場上沒有人指揮,那些城墻上的守軍在內(nèi)外夾擊之下,很快就潰不成軍了。
周家大院闖進了更多的紅軍戰(zhàn)士。我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他們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院落之間,搬來醫(yī)療器材,搭建起帳篷,一座簡易的救護所很快建起來了。我站在那里茫然張望,到處都是死掉的胡將軍的部隊士兵,胡將軍靜靜地躺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周老板和我父親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不但是他們,似乎所有雉城的老百姓都消失不見了,整個雉城只有紅軍戰(zhàn)士在來來回回地奔跑著。我津津有味地觀看著這一切,對那些紅軍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跟著他們跑來跑去,甚至還幫著幾個女兵一起搶救傷員。她們看著一身新娘打扮的我,一臉驚訝,我也充滿好奇地看著她們,女人也能當兵,這放在從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萌發(fā)了成為一名革命戰(zhàn)士的想法。
天剛蒙蒙亮,我們安置完所有傷員,剛要坐下來喘口氣,一個騎兵趕來,他急切地大聲傳達著上級的命令,國民黨大部隊已經(jīng)向雉城開來,先頭部隊已經(jīng)在二十里外與阻擊部隊開火,雉城所有的紅軍部隊都要趕緊撤退。剛剛安靜下來的周家大院立即又活過來了,就像他們搭建救護所時一樣,他們眨眼工夫就把它拆得干干凈凈,要不是地上殘留著的血跡,你根本就看不出來這里曾是一個救護所。那些紅軍像風兒一樣走了。我回頭打量著周家大院,這才想起,我本來是要燒了它的。好在現(xiàn)在也不晚。我立即找來火柴,來到堆滿木頭的柴房,急切地劃著火柴,毫不猶豫地將它投向柴房。那堆干燥的木頭被點燃,火勢迅猛地蔓延開來。火光熊熊,照亮了夜空,也映照出我興奮的臉龐。我靜靜地站在大火前,感受著火焰帶來的熱度,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意。
年輕人,我這一生,也算是轟轟烈烈了,干過很多大事,比起其他事兒來,這算是一件小事兒,但它卻是我18歲時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兒。本來覺得很艱難的事情,結(jié)果卻是如此簡單。我興奮得大聲呼喊,聲音在火海中回蕩,仿佛要將這份激動與喜悅傳遞給整個世界。這一刻,我感受到自己身上充滿力量,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知道,今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將無所畏懼,因為我已經(jīng)擁有了這份火一般的勇氣和力量。
對了,你可能猜到了,在我的婚禮上第一個掏出手槍的那個穿著長袍的斯文先生就是吳勝天。我那時決定把周家大院燒了,至于燒掉以后,我要怎么辦,倒沒有想那么多。這下好了,有了紅軍,有了吳勝天,一切都明了了,我要投紅軍去!我穿著一身火紅的新娘旗袍,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跟在紅軍的隊伍后面小跑著。這身裝扮在清一色的灰布軍裝的紅軍隊伍中格外醒目,紅軍戰(zhàn)士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搖頭輕笑。盡管心里怦怦直跳,但我盡量保持著鎮(zhèn)定,微笑著向他們點頭致意。就這樣,我跟著紅軍隊伍順利抵達了蘇區(qū),成為了一名紅軍戰(zhàn)士。
我本來是在紅軍醫(yī)院工作,沒過多久,吳勝天就找來了。當時,我還很驚訝,瞪著眼睛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參加了紅軍?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醫(yī)院里?”他笑了笑,說:“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搞偵察的,你就是變成一只鳥,我也能認出來,把你從幾百只幾千只鳥中找出來。”他是代表組織來找我,說是要選派幾名女同志到上海做地下工作。吳勝天后來告訴我,紅軍本來計劃,在我進入洞房后再開槍,但他看著我與那個丑陋的老男人拜完天地,就要交換婚戒時,實在忍無可忍,就掏出短槍,提前行動了。為了這事兒,他還受了批評呢。
我有些驚訝,對我們紅軍來說,一是一,二是二,任何事情都不能如此隨便,何況是一次大戰(zhàn)?他擅自行動,僅僅就是受到一點點批評嗎?他狡黠地看著我,嘿嘿地笑了,說:“那當然,本來還準備給我立功呢。我為什么提前開槍?我告訴他們,是因為一個假扮成上菜的紅軍不小心露出破綻,被胡將軍看出來了,我不得不當機立斷,擊斃胡將軍,提前行動了。”
我們家老吳,還是很聰明的。后來他向組織提出來,讓我和他一起前去上海做地下工作。上海是什么地方?那是龍?zhí)痘⒀ò τ诘叵鹿ぷ髡邅碚f,最好的掩護身份是什么?當然是夫妻了。如果有個孩子,那就更理想了。你想嘛,敢于投身革命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無牽無掛的年輕人嘛。如果成了家,有了孩子,心里有了牽掛,也就等于捆住了手腳。國民黨特工也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往往會假扮夫妻。說是假扮,但天天生活在一起,變成真的了該怎么辦?這是我不能接受的,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讓我們成為真正的夫妻。于是,我就向組織提出,要我和吳勝天假扮夫妻前去上海搞地下工作可以,但我必須和他先結(jié)婚。就這樣,我和吳勝天結(jié)婚了。不可能有什么婚禮了,就是請來幾個同志,擺上幾盤干果、糖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瓜子,說著閑話,算是做了見證。
我們在上海呆了兩年。形勢越來越緊,更多的人叛變革命,同志們不斷地被捕。我和吳勝天一直沒有孩子,房東總是旁敲側(cè)擊地問我們,怎么還沒孩子啊。就連首長,也暗示我和吳勝天,最好還是有個孩子,這樣就更像是一對夫妻了。要不,就是真夫妻,也像是假的了。我們立即行動起來,我終于在半個月后懷上了孩子。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和吳勝天興奮地討論孩子的名字,最后決定如果是男孩就叫向夏,女孩就叫向秋。夏天熱烈,秋天絢爛,看上去很正常很普通的名字,實際上卻蘊藏著我們堅定的革命信念,向夏,就是向夏明翰烈士學習,向秋,就是向鑒湖女俠秋瑾致敬。我們也覺得很幸運,上海這個花花世界,肯定比蘇區(qū)的條件好,生起孩子來,也相對安全。但人算不如天算,隨著顧順章、向忠發(fā)等人的叛變,1932 年 12 月,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批準,中共臨時中央決定撤出上海,秘密搬遷到瑞金蘇區(qū)。
我們是分批秘密撤出上海的,我和吳勝天在第二年七月抵達瑞金。沒多久,向夏就出生了。向夏的降生,如同一道曙光照進了我們的世界。吳勝天抱著他,眼中滿是慈愛和溫柔,仿佛所有的疲憊和困苦都煙消云散了。我也沉浸在這份喜悅中,撫摸著向夏嬌嫩的臉龐,眼中滿滿的都是母愛。
然而,好景不長。一個多月后,敵軍發(fā)起了第五次“圍剿”,瑞金再次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下。我們不得不將向夏寄養(yǎng)在遠離瑞金的一個叫丁村的小山村,這里有對中年夫婦,結(jié)婚多年卻不曾生養(yǎng)。他們對向夏的到來驚喜交加,再三向我們保證,他們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悉心照料他。
在離開丁村的前夜,我抱著向夏,在月光下輕輕地晃動,給他吟唱著紅色歌曲。說來好笑,我也是在南昌上過學堂的,但我真的把那些流行的歌曲全都忘了,只記得參加革命后學的一些紅色歌曲,那些歌曲都是熱氣騰騰的。好在向夏早就睡著了,他的呼吸均勻而寧靜,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他而安靜。我親吻著他的額頭,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他能在這個遠離戰(zhàn)火的地方平安成長。臨別時,我抱著向夏久久不愿放手,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我知道,這是為了保護他,為了讓他能夠在這個亂世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不斷與敵人沒日沒夜地進行著廝殺。那場戰(zhàn)爭進行了整整一年。傷亡很大,吳勝天剛到瑞金時,本來只是一個營長,一年時間,就成了師長。他當然也很英勇,但死的人實在太多,戰(zhàn)爭的殘酷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1934年10月,我們不得不離開瑞金,踏上了漫漫長征路。臨出發(fā)前,我不顧吳勝天的勸說,甚至也不顧組織的命令,執(zhí)意要再去看看向夏。我騎著馬,穿越戰(zhàn)火紛飛的山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見向夏一面。當我抵達丁村時,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村莊早已經(jīng)化為灰燼,只剩廢墟和殘骸。我四處尋找著向夏,但除了廢墟和殘垣斷壁外,什么也沒有找到。當?shù)氐睦相l(xiāng)告訴我,我們把向夏送到丁村的第二天,國民黨反動軍隊就襲擊了這里,村里人都遇難了,包括向夏。
我無法想象向夏那么小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無法想象他臨死前是多么無助和害怕。我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我抱著頭,跪在廢墟上放聲大哭,哭聲在空曠的山谷中回蕩。如果我一直帶著向夏,如果我把向夏換個地方寄養(yǎng),也許他就不會遭遇這樣的厄運。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和絕望,但我也明白,我是一名戰(zhàn)士,還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我擦干眼淚,站起身來,騎上馬,去追部隊,淚水隨風向身后飄去。回到部隊后,我因為擅自行動而受到了組織的警告處分。這是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受處分,但我并不后悔。
在接下來的長征路上,我時常會想起向夏那純真的笑容和稚嫩的臉龐。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會獨自坐在火堆旁,凝望著遠方的星空。我想象著向夏此刻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快樂地生活著,他的笑容如同星星一般璀璨。我也想象著我們重逢的那一天,我會緊緊地抱著他,告訴他,我有多么愛他,多么想念他。
歲月如梭,轉(zhuǎn)眼間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從一個年輕的女人變成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然而,在我的心中,向夏的身影卻從未消失過。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他固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時常會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天空發(fā)呆。我知道,在那個遙遠的天堂里,向夏一定也在默默地注視著我。我們雖然相隔萬里,但我們的心卻始終緊緊相連。我相信,在未來的某一天里,我們一定會在那個美好的世界里再次相遇。
向夏的死,對吳勝天的打擊是慘重的。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就不用多說了,她是抗戰(zhàn)時期在延安出生的,是個女孩,我們叫她向秋。那時紅軍改編成了八路軍,吳勝天由紅軍的師長變成了八路軍的團長,他特地抽空從前線趕回,但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上她一眼,她在出生半個月后就因為傷寒而去世了。我當然也很悲痛,吳勝天為了帶我走出傷痛,和我商量,我們準備再要一個孩子。
我們與日寇進入持久戰(zhàn),日子相對平靜了一些,吳勝天也從前線趕回,在延安學習。他又提起要孩子的事情。我沒有什么理由拒絕,只好同意了。那時生活還是很艱苦的,但就是奇怪了,我還真的很快就懷上了。過了十個月后,順利地生下來了,是個男孩。他小小的,紅紅的,像極了春天的桃花。我望著他,心中滿是歡喜,于是自作主張地給他取名元元,寓意著他是我們新生活的起點,是我們未來的希望。吳勝天一有空就趕到我這里,抱著元元,滿臉洋溢著滿足的微笑。這份幸福如同初升的陽光,溫暖而動人。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很快就去前線了。
組織為了照顧我,特地把我安排在延安保育院。我在保育院呆了兩年,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上戰(zhàn)場的日子,就向組織要求也去前線。組織拗不過我,只好安排我到一個分區(qū)的野戰(zhàn)醫(yī)院當了院長。我?guī)显ど狭四菞l充滿未知與危險的道路。
在前線,元元成了我們所有人的心頭寶。他天真無邪的笑容,總能給疲憊的官兵們帶來一絲慰藉。然而,好景不長,日寇突如其來的“掃蕩”打破了這份寧靜。敵人如潮水般涌來,我們且戰(zhàn)且退,掩護我們醫(yī)院的部隊被打散了。長時間的奔波,大人們都吃不消,更不用說一個孩子了,元元變得越來越瘦弱,后來他發(fā)了一場高燒,沒撐幾天便沒了呼吸。每次一回想起他那小小的、蒼白的臉,我的心就揪著痛。
兩個月后,吳勝天帶著部隊經(jīng)過我們分區(qū),我將元元的事情告訴了他。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失神。他愣在那里,仿佛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的雙唇微微顫抖,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沉默地低下了頭。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打擊。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地上,破碎成無數(shù)細小的碎片。
“元元……”他低聲呢喃著,聲音沙啞而顫抖。他抬起頭,望向我,眼中充滿了痛苦。他伸出手,想要撫摸我的臉龐,但手卻在空中停住了,嘆了口氣,收了回去。他蹲下身,抱著自己的頭,喃喃地說:“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他……”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悔恨和自責。失去孩子的巨大悲痛淹沒了我,我也蹲了下來,和他一起相擁而泣。
我們失去了三個孩子,每次對我的打擊都猶如抽筋剝皮。我暗暗發(fā)誓,在打敗日本鬼子之前,我是決不會再要孩子了,我再也承受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和吳勝天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我們只能杜絕同房。我們那時連三十歲都不到,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夫妻生活對我來說倒沒什么,只是委屈了吳勝天。他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就拼命地訓練部隊,打仗時就帶頭往前沖。他從團長升為旅長,在抗戰(zhàn)結(jié)束時成為分區(qū)司令員。我不讓他碰我,他滿腦子都是打仗,整天琢磨的也是打仗,哪里還有打不好仗的道理?
我沒有想到日寇說投降就投降了。那一晚,整個延安都沸騰了,歡樂的人群在街頭巷尾涌動,人們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喜悅,歡聲笑語與激動的淚水交織在一起,人們互相擁抱、放聲高歌。我和吳勝天跟隨著人群,一直轉(zhuǎn)到后半夜時才回去,還是激動得睡不著,一切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我還抱著僥幸心理,覺得就這么一次,不可能懷上的,但我沒想到,還是中招了,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日寇雖然投降了,但還有國民黨呢。我不想讓這個孩子捆住我的手腳。我瞞著吳勝天,偷偷地吃了墮胎藥,又用了各種土辦法想把孩子打下來,但這個小生命極其頑強,即使我用肚子使勁地撞擊桌角也沒用,最終還是在我的體內(nèi)生根發(fā)芽悄然綻放了。她的到來,讓我既感到欣喜又憂慮。我給她取名叫彩云,希望她能像云彩一樣自由、純潔。面對彩云的到來,我內(nèi)心深處對吳勝天還是有點怨恨的。如果沒有他,也許我就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境了。好在,這種恨意很快就過去了,看著彩云那雙清澈的眼睛,我的心都化了。我那時就下了決心,無論再難,我也要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組織上看我辛苦,主動幫我找了一個保育員。這個保育員是個男的,叫李田生,有三十來歲。他是紅軍長征到達四川時參的軍,在抗戰(zhàn)快結(jié)束時,他在戰(zhàn)斗中負傷,雖然命保住了,但卻成了瘸子,只好留在延安保育院當了一名保育員。他個子不高,顯得有點佝僂,一臉憨厚,即使穿著軍裝,也像一個老農(nóng)民。他心很細,天生就是一個保育員。孩子出生沒多久,我就沒奶水了,全靠李田生搞的面糊糊喂著她,他還在面糊糊里加上了剁碎的蔬菜,研磨成粉末的干蝦,把彩云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說實話,他要比我這個母親還要細心。有他照顧彩云,我和吳勝天都很放心,吳勝天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我在醫(yī)院里也忙個不停,我們甚至可以十天半月把孩子扔給李田生而無須任何擔心。
在彩云出生兩個月后,形勢緊張起來,國民黨反動軍隊進攻中原解放區(qū),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這個時候,我突然得了闌尾炎,只好住進了醫(yī)院,準備手術(shù)。我獨自站在醫(yī)院走廊的盡頭,內(nèi)心猶豫不決,我想在做這個手術(shù)的同時,把絕育手術(shù)也做了。我實在是不想再生育了。我承認,我一直都是個合格的革命戰(zhàn)士,但卻不是一個好母親。我也無意去當一個好母親,就像彩云,我雖然也愛她,但把她交給李田生照顧,我也可以十天半月地不見她。一個彩云已經(jīng)足夠了,我很愛她,我愿意把所有的愛都給她。
我深吸一口氣,就這么決定了。當我告訴醫(yī)生時,他愣了一下,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恢復平靜了,說:“您需要明白,這意味著您將永遠失去生育能力。”我點了點頭,聲音中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明白。”他看了看我,又把頭扭向了窗外,顯然,他對我的決定感到不安:“我需要請示一下吳司令員。”我微微一笑,說:“不錯,我是吳司令員的愛人,但我也是一個革命戰(zhàn)士,一個獨立女性,我自己可以做出這個決定。”我直直地盯著他,語氣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我是醫(yī)院院長,他不能不聽我的。他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同意了。
手術(shù)進行得異常順利。我醒來后,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我做出了一個無法逆轉(zhuǎn)的決定,盡管我并不后悔,但這也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決定。吳勝天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趕來了。他坐在我床前,眉頭緊鎖,默默地凝視著我,似乎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
“你……真的做那個手術(shù)了?”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中透露出一種無奈和痛苦。
我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已經(jīng)做過了。”我挑釁地看著他,聲音中充滿了堅定和決絕。這有什么呢?大不了,我們就離婚。我反正已經(jīng)有了彩云,做過母親了,我是個完整的女人了,這一生,沒什么遺憾了。
吳勝天沉默片刻,無奈地嘆口氣,仿佛所有的掙扎和不甘都隨著這口氣消散在空氣中了。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這是你的決定,我……我沒有辦法改變。”他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我尊重你所有的決定!”
“勝天,謝謝你。”我輕聲說道,聲音中充滿了感激和溫柔。
吳勝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握緊了我的手。
在彩云剛剛過了百日,吳勝天被任命為縱隊司令員,我也被調(diào)往縱隊醫(yī)院擔任院長。部隊要南下,我們只得把孩子留在了河北邯鄲留守處,由李田生撫養(yǎng)。我們約定,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就回來。
一年多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我們一路南征北戰(zhàn),打到了大別山。這時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不那么激烈,我有時間開始思念起遠在北方的彩云了。我和吳勝天商量,讓李田生帶著彩云前來大別山與我們團聚。吳勝天立即同意了,他也想念彩云。
勝利的腳步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它甚至超出了李田生和彩云的腳步。他們在11月份出發(fā),歷經(jīng)艱險,第二年四月份到達大別山時,我們已經(jīng)轉(zhuǎn)移出了大別山,到了河南。他們又追著趕往河南,但在他們趕到河南時,我們又轉(zhuǎn)移到了湖北參加襄陽戰(zhàn)役,然后又前去豫西南麥縣打了一仗。等到李田生帶著彩云趕到麥縣,我們又去參加淮海戰(zhàn)役了。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兩個失去了聯(lián)系。一直到1949年 1月份淮海戰(zhàn)役結(jié)束,李田生和彩云仍然沒有消息。我們在安徽蒙城一邊緊張地進行強渡長江的準備,一邊焦灼地等待著他們。吳勝天甚至不顧相關(guān)規(guī)定,偷偷地派出保衛(wèi)部長帶領(lǐng)一個班,沿著我們部隊走過的路,重新走回大別山,一路上打聽倆人的消息。一直到河南麥縣時,才聽到當?shù)氐霓r(nóng)會主席說,在我們部隊出發(fā)不久,曾經(jīng)見過一個中年瘸腿男人背著一個大概兩歲左右的小姑娘在尋找部隊。保衛(wèi)部長問了很多人,反復確認了,李田生和彩云最后確實消失在了一個叫廟嶺的村莊,而那個村莊當時遭到了敵機轟炸,早被夷為平地了。
保衛(wèi)部長帶回來的消息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入了我和吳勝天的心中。我們兩個再在一起時,就變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這個話題。每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見到彩云,她不再是個三個月大的嬰兒,而是一個三歲多的天真無邪的兒童,她沖著我咯咯地笑著,張開雙臂朝我撲了過來。可不是嘛,算一算,彩云應(yīng)該三歲多了。
有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著遠方的星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焦慮。我喃喃自語:“彩云在哪里呢?”吳勝天正在整理床鋪,他突然停了下來,憤怒地瞪著我,眼中充滿怨恨和痛苦地問:“你當年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了絕育手術(shù)?”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承受著他的指責和怨恨。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失望,但我卻無法解釋和彌補。彩云如果真的死了,那我和吳勝天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了。是的,我也有點后悔了。
吳勝天憤怒地丟下手中的被子,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好吧,我承認我輸了,我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革命成功后,我就和吳勝天離婚,讓他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給他再生一個孩子。
我們打過了長江,向江南進軍,五月份的時候,解放了金華,部隊進行休整。本來,對于生養(yǎng)孩子,我和吳勝天都已經(jīng)心如死灰,一年多了,李田生和彩云如果還活著,他們也早就該找到我們了。現(xiàn)在沒有找到,那說明,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死在河南。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趙鐵牛趕來告訴我,李田生和彩云安然無恙地到達了軍部。你能想象那一刻我的心情嗎?那是一種悲喜交加的復雜情緒,仿佛黑暗的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花,既耀眼又令人心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是感激、是欣慰、是思念,也是愧疚。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心中那片被陰霾籠罩的天空。這就是生活啊,總是在你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我趕到軍部,終于見到李田生和彩云,心中的激動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然而,當我走向彩云時,她的反應(yīng)卻讓我心頭一緊。她望著我,眼中滿是陌生和好奇,她似乎對我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感到害怕,緊緊地依偎在李田生的身邊,不愿意接近我。
吳勝天輕輕拍了拍彩云的背,輕聲地對她說:“那是你的媽媽啊,孩子。”
彩云卻搖了搖頭,似乎對我的身份依然感到困惑和不安。我的心如被刀割一般,一陣難以名狀的酸楚涌上心頭。我離開她時,她還只是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如今已經(jīng)三歲多了,時間的流逝讓我在她眼中變得如此陌生。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心中的哀傷,含著淚水,緩緩伸開雙臂,溫柔而堅定地說:“彩云,我是媽媽啊。”
彩云看看我,又看向了李田生,眼睛里仍然是疑惑和膽怯。在吳勝天和李田生的鼓勵和引導下,她慢慢地走向我,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我的懷中。我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要將她融入我的骨血之中。我親吻著她的臉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滴在她的頭發(fā)上。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滿足。我感激李田生這些年對彩云的照顧和關(guān)愛,也感激他終于把彩云完整地帶到了我們身邊。如果我失去了彩云,也可能會失去吳勝天。雖然我和他之間沒什么愛情,但就像一雙鞋一樣,穿慣了,就是最合適的了,也就懶得再換了。
李田生告訴我們,他們的確是在河南麥縣遇到了空襲,不過,不是在廟嶺,而是在一個叫皇路店鎮(zhèn)的地方,他為了保護彩云,腿被炸傷了,為了養(yǎng)傷,他們在那里耽擱了大半年。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怪不得我們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
李田生帶著彩云,跟著我們從江南打到了西南,我和吳勝天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回國后,李田生看我和吳勝天工作太忙,就繼續(xù)帶著彩云,一直到1960年,彩云上中學了,他這才復員。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堅決不要任何職務(wù),就要回去當個農(nóng)民。
你要采訪他?現(xiàn)在晚了,他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彩云當時還有病,但還是堅持前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的墓碑也是彩云立的,上面還刻有她寫的一首詩:“李叔如慈父,愛我似親兒。恩情深似海,永留我心間。”他護送彩云的經(jīng)歷,我雖然聽說一些,但知道得最多的還是彩云,這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雖說那時她只有兩三歲,并不記事,但在她成長中,仍舊是李田生在照顧她的吃穿住行,李田生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啥話都對她說,當然也包括護送她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最好還是去采訪一下我女兒吳彩云,她和我一樣,也是部隊醫(yī)院院長,人很和善,一定會對你暢所欲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了,年輕人,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要是還想知道其他的,就去采訪云云她們?nèi)グ伞?/p>
中部 千里走單騎
時間:2000年9月20日
地點:駐京解放軍某部醫(yī)院
講述者:吳彩云
小裴干事,你坐你坐,我媽已經(jīng)在電話里給我說了。我這幾天一直在整理李田生叔叔的事跡。可以說,我是我們家人中和他呆的時間最長的,我還沒出生,他就到我們家了,一直把我?guī)У搅?5歲。我可以這么說,他不是我爸爸,卻勝似我爸爸;他不是我媽媽,卻勝似我媽媽;他是既當?shù)之斈铮瑫r也是我成長道路上的引導者,是我的老師。
都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他在我心中的痕跡不但沒有變淡,反而更濃了,我更加想念他了。每當寂靜的夜晚,閉上雙眼,他的形象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那份敬仰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聽說你要來采訪他護送我千里尋親的事跡,我這幾天都睡不著,整天都在想著他,夜里還夢到過他好幾次,就連在夢里,他還是對我那么好。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他如同我的父母一般,用他粗糙的雙手為我遮風擋雨,用他善良的心靈為我驅(qū)散寒冷,用他高尚的情操為我點亮前行的燈。如今回首往事,我深感自己的童年是如此幸運與珍貴。在那么小的時候,我的心靈就被他那高尚的情感所滋養(yǎng),如同被陽光照耀的嫩芽,茁壯成長。這份感激與懷念之情,纏綿悱惻,無法割舍。它們在我心中交織成一幅幅生動的畫面,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和力量源泉。
他后來雖然復員去了河南麥縣鄉(xiāng)下,我留在了北京,但只要有空,我都會去看他。對,他千里護送我尋親的事情,他都給我講了,從小講到大,講了一遍又一遍,我都記在心里了,你所要了解的,我都知道。
李田生叔叔是一位老紅軍。他本來是四川地主家的一個放牛娃,紅軍經(jīng)過他們家鄉(xiāng)時,他很羨慕紅軍隊伍里那些年齡和他差不多的小戰(zhàn)士,吵著也要當紅軍。我父親吳勝天當時就在那個部隊當師長,當然,那時李田生叔叔還不認識我父親。紅軍連長看他年紀還小,只有十四五歲,就沒要他。第二天,紅軍出發(fā)了。中午時分,在一個村莊休息時,李叔叔追上來了,要求加入紅軍。紅軍連長還是嫌他年紀小,人也瘦弱,還沒槍桿子高,還是不同意留下他。李叔叔死纏硬磨了一個中午,連長就是不為所動。下午開始行軍了,李叔叔就哭著跟著紅軍走。我父親正好騎馬經(jīng)過,看到李叔叔,走了老遠,又勒馬趕了回來,問李叔叔是咋回事。當我父親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就哈哈一笑,對連長說:“收下吧,他現(xiàn)在是個娃娃,明年就是個壯小伙了。”父親的話,連長不能不聽。李叔叔當場就要跪下給我父親磕頭,把我父親嚇了一跳,忙跳下馬把他扶了起來。這就是李叔叔和我父親的緣分。只不過,雖然李叔叔一直對我父親念念不忘,覺得我父親是他的再造恩人,但我父親卻因為軍務(wù)繁忙,早已忘了這件事。當我快要出生時,組織上考慮到我父親是分區(qū)司令員,我媽媽是野戰(zhàn)醫(yī)院院長,工作繁忙,就決定給我們家配一個保育員。延安有很多這樣的保育員,除了部分女同志,大部分都是負傷的男同志,特別是那些傷在腿上的,再也無法適應(yīng)長距離急行軍,只好留在了后方。他們是最適合做保育員的。李叔叔就是這樣一位老同志。他參加紅軍后,果然像父親說的那樣,第二年就長成了一個比步槍還高的小伙子,可以拿著槍上戰(zhàn)場了。他表現(xiàn)得很英勇,沒過一年,就當上了班長。抗戰(zhàn)快結(jié)束時,他當上了排長,可惜在與日寇最后一次戰(zhàn)斗中,被敵人的炮彈擊中了腿部,命雖然保住了,腿卻瘸了,再也上不了戰(zhàn)場。他只好輾轉(zhuǎn)來到延安,做過馬夫、炊事員、收發(fā)員,但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因為國共之間正在進行談判,如果談成了,肯定是要精兵簡政的,像他這樣的瘸子,毫無疑問得復員回家,而他真心想留在部隊。在這種情況下,組織安排他到我們家當保育員,可想而知,他內(nèi)心是多么高興。李叔叔對我的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親口告訴過我,因為我,他才得以留在了部隊。
他那天興沖沖地來到我們家,父親只是簡單地和他聊了兩句。他有點失望,父親已經(jīng)忘記他了。他很想把父親幫他參軍這事兒說出來,但嘴巴張了張,還是沒有說。父親到死也不知道李田生叔叔是因為他才當上了紅軍。
我是1946年6月出生的。好巧不巧,國共內(nèi)戰(zhàn)在那個月里全面爆發(fā)了。三個月后,父母就和部隊一起南下了。我被留在了河北邯鄲留守處,由李田生叔叔專職照顧我。
李叔叔告訴我,母親是很愛我的。出發(fā)前半個月,她剛剛做過闌尾炎和絕育手術(shù),身體變得異常虛弱,臉色蒼白,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盡管身體極度不適,母親還是堅持每天帶著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她親自抱著我,李叔叔則在一旁默默地照應(yīng)著。在這半個月里,她不讓我離開她的視線,哪怕一分一秒。我雖然只有兩個多月大,但奇怪的是,我似乎一直有這個記憶,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都能感受到那雙溫暖的手臂緊緊抱著我,還有那熟悉的、喃喃低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用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母親那蒼白而堅定的臉龐。她不顧自己的疲憊和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彩云啊,爸爸媽媽要出遠門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白天、晚上都不能回來,你要跟著李叔叔好好生活。你要愛他,不要想爸爸媽媽,不要哭。”
母親說著說著,淚水就滑落下來。她使勁地親著我,淚水滴在我的臉上。我什么也聽不懂,天真地看著她,咯咯地笑著。我伸出小手,似乎想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卻只能觸碰到她的臉頰。
父親和母親隨著部隊南下那天,李叔叔抱著我,站在路口與他們告別。母親接過我,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我的臉頰,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滑落。父親的目光里,除了不舍,還有深深的擔憂,他擔憂母親的身體是否能承受得住戰(zhàn)爭的殘酷,擔憂我是否能在李叔叔的照顧下健康成長,更擔心他們這一去不復返,我將如何面對這世界的冷暖。這種擔憂如同沉重的鎖鏈,緊緊束縛著他的心,讓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無法言說的愛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雖然沉默,卻閃爍著溫暖的光芒。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將他的力量和勇氣傳遞給我。他一遍遍地囑咐李叔叔要好好照顧我,仿佛要將所有的關(guān)愛凝聚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
更多的部隊過去了,在父親的催促下,母親不得不將我遞給了李叔叔。她轉(zhuǎn)過身去,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后回頭對李叔叔說:“李兄弟啊,你一定要照顧好彩云。萬一,萬一我和她爸爸有個什么事兒了,你就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養(yǎng)大成人吧……”她的聲音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說完這些,母親騎上了戰(zhàn)馬。李叔叔還記得,她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睛仿佛成了一片深邃的海,透露出無盡的深情和不舍,如同潮水般洶涌,幾乎要將她淹沒,但又被她堅強地克制在眼眶之內(nèi)。她轉(zhuǎn)過身,哽咽著催促戰(zhàn)馬前行,身影在塵土中漸行漸遠。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能抓住一片虛無的空氣。騎在戰(zhàn)馬上遠行的母親放聲大哭,哭聲嘹亮,仿佛一道破曉的曙光,穿透了重重黑暗的云層,撕裂了寂靜的清晨。多年后,當我長大成人,母親再次提起這段往事,她告訴我,她那次是抱著赴死的決心踏上喋血沙場的,這一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見面,甚至還有可能就是與我的訣別了。即使這樣,她也從未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因為她知道她的犧牲是為了更多人的幸福和安寧。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革命者。
1947年11月時,父親和母親所在的縱隊在大別山區(qū)站穩(wěn)了腳,母親更加想念我了。她央求父親,讓縱隊給留守處發(fā)報,讓李叔叔帶上我,前來大別山相聚。父親也想我了,立即就答應(yīng)了。留守處接到電報,十分重視,領(lǐng)導親自和李叔叔談話,再三向他強調(diào),我父親是名揚天下的戰(zhàn)將,母親是屈指可數(shù)的女紅軍,是受人敬仰的領(lǐng)導,彩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就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證把彩云送到他們身邊,一根指頭,不,連一點點皮都不能掉,要把一個完整的彩云交到他們手上。李叔叔默默地點了點頭。留守處立即行動起來,他們給李叔叔和我準備了老百姓的衣服,還給李叔叔開了介紹信,讓沿途的部隊或者地方政府接待。他們還準備了一頭毛驢,又找來一個背簍,墊上棉被,把我放在里面,掛在毛驢背上,一瘸一拐的李叔叔牽著毛驢,我們倆出發(fā)了。
我們出了邯鄲,走了三天,離前線也越來越近了。李叔叔更加小心翼翼,但怕啥來啥,當我們經(jīng)過一個村子時,兩三架敵機突然從云層中鉆出來,開始狂轟濫炸,整個村莊瞬間陷入一片火海。驢子受驚了,它瘋狂地扭動著身子,想要逃離這片恐怖的火海。我坐在背簍里,被晃得七葷八素,最終摔了下來。李叔叔見狀,立刻扔下韁繩,一把將我抱起。他焦急地檢查我的傷勢,發(fā)現(xiàn)我只是額頭上有些擦傷,這才稍微松了口氣。他在手掌心吐了口唾沫,輕輕地揉在我額頭上破皮的地方。他聽人說,唾沫能消毒。他突然想起那頭驢子,那可是我們唯一的交通工具啊,得靠著它馱著我翻山越嶺,前去大別山呢,這一路,怕是有上千里。他抬頭張望,那頭驢子早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輕輕地將我放入背簍里,背在背上,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他剛一動,我就哭了起來。李叔叔聽到我的哭聲,心疼得停下了腳步,將背簍挪到胸前,讓我可以更加舒服。他輕輕搖晃著背簍,試圖讓我安靜下來。他輕聲地哄著我,告訴我不要害怕,有他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然而,我的哭聲卻越來越大。李叔叔見狀也急了,他嘗試了用各種方法哄我,但都無濟于事。李叔叔看著我,眼中滿是無奈和心疼。他嘆了口氣,坐在路邊的大青石上,束手無措。他突然也哭了起來,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滴落在我的臉上。我好奇地看著他,反而不哭了。我伸出小手,輕輕地給他擦去淚水。他的哭聲漸漸停了下來。他看著我稚嫩的臉龐和純真的眼神,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后來李叔叔掌握了一個神奇的規(guī)律:一旦我哭了,當他如何哄也無濟于事的時候,只要他急得也開始哭,我就會止住哭泣。他覺得挺好玩的,我哭,他來哄,他哭了,我來哄。我們兩個一直都是這樣,到他復員離開我時,我們才停止了這個游戲。這種互動讓李叔叔感到一種奇妙的平衡,我需要他的安撫,而他則借助我的陪伴來尋求慰藉。
李叔叔說,我們出了河北,進入河南,本來可以坐著火車到武漢,然后再到大別山,這樣的話,可能半個月左右,就能找到我的父母了。可惜那是敵占區(qū),到處都是敵人,而我們一老一小,又是往正在激戰(zhàn)的大別山區(qū)走,很容易引起懷疑。我們上了火車。李叔叔小心翼翼地將我從背簍中抱出,輕輕地將我放在座位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根還冒著熱氣的油條。我接過油條,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滿口的香味讓我陶醉不已,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樣的美味。正當我沉浸在美食的歡樂中時,無意間抬頭,發(fā)現(xiàn)李叔叔正慈愛地看著我。那時,我已經(jīng)會說話了。我忙將手中的油條遞給李叔叔,他微笑著接過油條,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車廂內(nèi)人來人往,其中還有很多國民黨官兵。一個少校經(jīng)過,聽到我和李叔叔說話,突然停了下來,打量著我們兩個,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你們是陜北人?”李叔叔在延安呆久了,一開口就帶著濃重的陜北口音,而我在李叔叔的熏陶下,也帶上了些許陜北腔調(diào)。李叔叔看向這個少校,鎮(zhèn)定自若地捏了捏我的小手,堆起滿臉的笑容,點頭哈腰地對他說:“老總好,老總好,我們是大同人,離陜西近,口音都差不多,差不多。”我也跟著說:“我們是到這里走親戚的。”少校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似乎并沒有完全相信我們的話,但他也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
火車緩緩地停在了一個小站。李叔叔突然抱起我說:“彩云,咱們在這里下車。”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要在這個小站下車,但李叔叔的眼神堅定而決絕,我懂事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李叔叔把我放在背簍里,背起背簍向車門邊走去。我們匆匆下了火車,站在站臺上,火車緩緩開動了,這時少校帶著兩個士兵急忙忙跑到我們原本的座位前,卻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少校四處張望,看到站在站臺上的我們,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
我站在站臺上,看著火車遠去,緊緊握住李叔叔的手,生怕他會離開我。李叔叔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低聲對我說道:“彩云啊,從今天開始,咱們不能再坐火車了,只能走著去大別山了。還有啊,咱們要更加小心了,走到哪里就學著說哪里的話,千萬不要讓人聽出咱們是從陜北來的。”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他們都是壞人。”李叔叔嘆了口氣:“是啊,你爸爸媽媽就是要解決這些壞人的,把他們解決了,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好人了。”他頓了頓又說:“等到了大別山,咱們就安全了。”
要命的是,我們在火車上呆了那么一小段時間,李叔叔身上的錢就被小偷偷走了。李叔叔在棉襖里面縫了個口袋,特地把錢放在了那里面,但就是這樣,還是被偷走了,我和李叔叔竟然都沒有發(fā)覺。我們出了火車站,晚上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要買東西吃時,李叔叔解開棉襖,這才發(fā)現(xiàn),錢被偷了。李叔叔沒了辦法,想了半天,最值錢的也就是我坐著的這個背簍了。李叔叔只好把我從背簍里抱出來,用它換了兩個饅頭。
我們以后只能沿途乞討了。一個一瘸一拐滿臉風霜的中年男人,背著一個還不到兩歲的小孩,要去武漢投靠親戚,路上被人偷了盤纏,多么可憐啊。老鄉(xiāng)們心腸還是很好的,能給就給一點。最難受的是晚上,只能在村里的麥秸垛或者柴草垛里將就一晚。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們走到河南中部的一個村莊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啃了一個冰冷的窩窩頭后,李叔叔帶著我躲在了老鄉(xiāng)院子外面的柴草垛里。哪知半夜里下起了大雪,盡管李叔叔把我攬在懷里,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我還是感冒了。第二天一大早,我醒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如紙,小小的身軀在破爛的棉襖中瑟瑟發(fā)抖。李叔叔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他急忙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只覺得那溫度滾燙得驚人。李叔叔忙蹲下身子,把我背了起來,急急地向小鎮(zhèn)走去。風更加凜冽了,雪花如柳絮般紛紛揚揚地飄落,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李叔叔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是那么艱難。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他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經(jīng)過艱難跋涉,李叔叔終于找到了一家破舊的旅店。他將我放在床上,輕輕蓋上厚厚的被子,又去店老板那里要了一條毛巾,打濕了敷在我的額頭上。后來我才知道,李叔叔身上還留有一點點錢,那是他隨手放在另一個口袋里的,小偷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一直舍不得花,就是為了應(yīng)急。今天終于用上了,成了我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李叔叔坐在床頭,慈愛地看著我。我的臉色依然蒼白,但呼吸已經(jīng)平穩(wěn)了許多。李叔叔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心中充滿了愧疚和自責。就在這時,我突然在夢中掙扎著發(fā)出微弱的囈語:“媽媽,媽媽,云云乖,別把云云扔了……”
李叔叔握著我的手,急切地回應(yīng)我:“云云……”我慢慢安靜下來,艱難地睜開眼,看了一眼焦急的李叔叔,輕聲回應(yīng)了一聲:“叔叔……”高燒讓我迷迷糊糊,我又閉上了眼睛,看上去十分虛弱。
李叔叔把我的手塞進被窩里,又摸了摸我的額頭,我的額頭仍然滾燙。他雙手抱著腦袋,低聲抽泣:“老天爺啊,你快點讓云云退燒吧,云云要是有個什么事兒,我也沒法活了啊……云云,你快點好啊,好了咱們就去找爸爸媽媽……”
我含糊不清地發(fā)出囈語:“爸爸,媽媽,你們在哪里啊……”
李叔叔那點錢,只夠我們在這旅店里茍延殘喘兩天。好在我的高燒漸漸退了。第三天一大早,李叔叔背起我,準備離開這家旅店。我趴在他的背上,雙眼緊閉,仿佛一朵即將凋零的花。走到門口,外面依舊大雪紛飛,如同千萬只白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李叔叔站在那里,猶豫了片刻。
店老板是個好心人,他關(guān)切地看著我們:“你們這是要去哪?”
李叔叔回答道:“娃退燒了,我們要走了。”
店老板走過來,看看我,搖了搖頭:“娃的身子還虛得很,這么大的雪,再說了,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你們爺兒倆,咋能出門呢?要是不嫌棄,你們就先住下來,等來年開春,看看形勢再說吧。”
李叔叔有些為難:“這,我身上也沒錢了……”
店老板嘆了口氣:“你要是過意不去,就在鎮(zhèn)上打點短工,我象征性地收點錢吧。唉,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啊。”
李叔叔嘆口氣,只得帶著我回到了房間。我們像是兩只被風雪困住的麻雀,滯留在了這個小鎮(zhèn)。旅店老板幫助李叔叔在一個木器店里找了個活兒。李叔叔劈著木頭,我在一旁玩耍。雖是冬天,但李叔叔的臉上卻淌著汗水,他不時地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為了省錢,到了飯點,李叔叔就背著我,手里拿著一個破碗,在鎮(zhèn)上的飯館前乞討。店老板看我們可憐,便拿了個窩窩頭放進碗里,然后揮手驅(qū)趕我們,仿佛我們是令人厭惡的蒼蠅。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感謝這個小鎮(zhèn)的人們,我和李叔叔在這里度過了最嚴酷的冬天。來年春天,當冰雪融化的時候,我和李叔叔又上了路。
沿途的風景如畫,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小草從土里探出頭來,嫩綠的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我們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兩旁的樹木郁郁蔥蔥,鳥兒在枝頭歡快地歌唱,仿佛在為我們加油鼓勁。
四月底,我們終于趕到了大別山。這座雄偉的山脈在春天的裝扮下更加壯麗。我們穿行在山林間,聽著鳥鳴蟲叫,別提多么興奮了。然而,當?shù)氐挠螕絷爡s迎頭澆了我們一瓢冷水,他們告訴我們,我父親母親所在的縱隊已經(jīng)離開大別山,前往豫西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李叔叔當然很失落,但我們稍作休整,又毅然踏上了前往豫西的漫漫征途。很不幸,當我們追到豫西時,父親他們的縱隊又轉(zhuǎn)移到湖北襄陽那邊了,等我們追到襄陽時,他們又揮師北上前去河南麥縣了。
李叔叔一聽急了,白天黑夜地追趕父親他們的部隊。那是我們從河北出發(fā)以來,離父親母親最近的一次。父親所在的縱隊在豫西南麥縣的劉村鎮(zhèn)包圍了一個旅的國民黨部隊,志在全殲。敵軍派來飛機轟炸。他們把劉村鎮(zhèn)十多公里外的皇路店鎮(zhèn)誤認為劉村鎮(zhèn)了,飛機像蒼蠅一樣俯沖下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一個好好的鎮(zhèn)子炸得稀巴爛。此時,李叔叔帶著我,正好經(jīng)過這個鎮(zhèn)子。一顆炸彈落在了我們身邊。李叔叔還是有經(jīng)驗的,他見勢不妙,在炸彈落下之前,撲到我身上,緊緊地把我護在了身下。炸彈爆炸了,我安然無恙,而李叔叔卻中彈了,背上、腿上都是血。我驚恐地搖著李叔叔的身子,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我以為李叔叔死了,伏在他身上,放聲大哭。
敵人的飛機飛走后,人們出來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正好是家藥店,店老板叫馮福生,50來歲,女兒叫馮金妹,20來歲,馮金妹的母親早逝,父女倆靠著這個藥店相依為命。他們看到我伏在李叔叔的身上痛哭,忙趕了過來。馮金妹上前試了試李叔叔的鼻息,把我抱了起來:“乖,別哭,你父親還活著……”我抽泣著,喃喃道:“他不是我父親,他是我叔叔……”
馮爺爺很善良,他立即背起李叔叔,金妹抱起我,向家里走去。
李叔叔昏迷了兩天兩夜后,終于醒了過來。他醒過來后,著急地問劉村鎮(zhèn)的戰(zhàn)斗怎么樣了。馮爺爺告訴他,劉村鎮(zhèn)的戰(zhàn)斗在他受傷那天就結(jié)束了,解放軍很快就向東北方向走了。李叔叔一聽,急了,就要下床,但剛一抬腿,就疼得慘叫一聲。他在抗戰(zhàn)時,本來傷了左腿,這下好了,又傷到了右腿,傷勢還挺重的,他根本就下不了地。李叔叔無可奈何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淚水緩緩地流了出來。李叔叔后來告訴我,他那次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眼看就要找到我的父親母親了,卻因為這條腿與他們失之交臂。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時能前去尋找我父親母親,又成未知了。
馮家是遠近聞名的中醫(yī)世家,在他們精心照料下,兩個月后,李叔叔終于能下地走動了。馮爺爺還給李叔叔做了一根拐杖。馮爺爺和金妹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也不好意思再瞞著他們了,就悄悄地把我們真實身份告訴了他們。還好,他們也恨透了國民黨,聽說我們是共產(chǎn)黨的人,李叔叔的腿又是在打鬼子時傷的,他們對我們就更好了,特別是金妹,再看李叔叔時,眼睛里都有明亮的光了,但李叔叔卻裝作沒有看出來。
這天,李叔叔靜靜地坐在院子里,金妹坐在他的身旁,專注地為他縫補那件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衣服。我在旁邊抓著石子玩。金妹的手指在針線間穿梭,如同在編織著一個溫馨的夢。李叔叔竟一時看呆了。金妹咳了一下,看向李叔叔,輕聲問道:“田生哥,你傷養(yǎng)好了就要走嗎?”誰都能聽出來,她的聲音中充滿了不舍與惆悵。
李叔叔點了點頭,口氣很堅定地說:“對,我要把彩云安全地帶到她爸爸媽媽身邊,這是我的任務(wù)。”金妹手中的針線一顫,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輕輕地將手放在嘴里吮吸著,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然而她并沒有出聲,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繼續(xù)低頭縫補著衣服。
李叔叔并沒有察覺到金妹的異常,他依然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喃喃地說:“彩云的爸爸媽媽都是大領(lǐng)導,他們對我可好了,我可不能辜負了他們。”金妹低聲道:“我和我爹對你不好嗎?”李叔叔愣了一下,忙道:“好好好,你們對我也好,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金妹嘆了口氣,不再吭聲了。她的情意,李叔叔其實是知道的,但他有任務(wù)在身,只能硬著心腸不去回應(yīng)。這還是四個月后,我們離開皇路店鎮(zhèn)時,他告訴我的。當然,我那時只有兩歲,對這些是沒有一點印象的,這一切,都是李叔叔后來告訴我的。
李叔叔雖然能下地走動了,但還沒好利索,每天都需要敷草藥,金妹天天上山采草藥。采藥是很危險的,越是名貴的草藥,越是長在險峻的地方。金妹這天上山,在一個懸崖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草藥。李叔叔跟我說過這種草藥的名字,可惜時間長了,我也記不起了,這種草藥對李叔叔的傷很有幫助。要是放在往日,金妹不會冒這個險,但想到李叔叔的傷,金妹就決定把它采下來。她用荊條擰成繩子,拴在樹上,然后拽著下了懸崖,還好,采到草藥了,但在她要上去時,用荊條擰成的繩子突然斷了,金妹驚叫著摔下了懸崖,當即就暈了過去。一直到晚上,金妹還沒回來,馮爺爺急了,要到山里去找。李叔叔也要跟著去,被馮爺爺勸下來了。那里的老鄉(xiāng)還是很善良的,鎮(zhèn)里所有成年人都出動了,他們舉著火把,浩浩蕩蕩地上了山,一直找到第二天中午才在懸崖下面找到了金妹。她當時已經(jīng)醒過來了,衣服早已經(jīng)被山上的灌木藤條扯得破破爛爛,渾身都是傷,最要命的是,她的右腿骨折了。金妹真是個奇女子,她拖著這條腿爬了一里多路,人們找到她時,她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把草藥。
金妹被鄉(xiāng)親抬回鎮(zhèn)里,遠遠地看到李叔叔站在鎮(zhèn)子邊,癡癡地往遠處張望著。看到金妹渾身是傷,李叔叔的淚水當即就掉下來了,他心里充滿了自責,要不是為了給自己治傷,金妹也不至于受這么大的罪。
那天晚上,鄉(xiāng)親們走了以后,馮爺爺和李叔叔坐在金妹的床前,我也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金妹臉色煞白,閉著眼睛在休息。李叔叔看向馮爺爺,小心翼翼地問道:“馮伯伯,金妹怎么樣?沒事吧。”馮爺爺喃喃地說:“命能保住,就是,就是……”他搖了搖頭,不再往下說了。李叔叔急切地看向馮爺爺?shù)溃骸榜T伯伯,怎么了?您說,您說啊,如果我能做到,我豁出這條命都愿意!”馮爺爺?shù)溃骸懊m然保住了,但她的右腿卻廢了,就是治好了,也是一個瘸子了。”李叔叔的臉色緩和了些,他安慰馮爺爺?shù)溃骸榜T伯伯,只要人在,其他的事兒,都是小事兒。”馮爺爺眼神黯淡:“一個瘸腿的女娃,怕是嫁不了好人家了……”我們看向金妹,她的眼中緩緩流出淚來。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連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到,那呼吸聲都很沉重,就連對世事一無所知的我,都覺得壓抑得不行。李叔叔突然撲通跪下來,重重地向馮爺爺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已是滿臉淚水。他哽咽著說:“馮伯伯,金妹是為了我才這樣的……如果您不嫌棄,我把彩云送到部隊就回來,我愿意入贅當您的女婿!”
沒什么說的,馮爺爺和金妹本來對李叔叔就很滿意,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過了兩個來月,金妹的腿好多了,可以下地了,但正如馮爺爺所說,她的右腿瘸了。李叔叔的腿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馮爺爺?shù)尼t(yī)術(shù)果然高明,李叔叔這條受傷的腿居然沒有任何異樣,甚至都看不出曾被傷過。他并沒有立即帶上我出發(fā)去找我父母親,而是繼續(xù)留在了皇路店鎮(zhèn),照顧著金妹。李叔叔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就像金妹的拐杖一樣,經(jīng)常攙扶著她走路,鍛煉她的腿。她和李叔叔,一個右腿瘸,一個左腿瘸,兩個人走在一起,你可以想象,別提有多滑稽了。就連我,都感到不好意思,從來不跟著他們一起出去。他們一到街上,后面總跟著一群小孩子,追著兩人唱童謠:“北邊來了一個瘸子,背著一捆橛子。南邊來了一個瘸子,背著一筐茄子。背橛子的瘸子打了背茄子的瘸子一橛子,背茄子的瘸子打了背橛子的瘸子一茄子……”剛開始時,李叔叔和金妹都很氣惱,慢慢地也想通了,就隨他們?nèi)チ恕@钍迨甯苫罾哿耍鹈镁吞统鍪峙两o他擦汗,大大方方的,也不避人耳目。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把兩人當做兩口子了,再也沒人在背后說他們的閑話了,就連小孩子也不追著他們唱那些難聽的童謠了。
我們又住了兩個月,金妹的腿雖然瘸了,但總算恢復了八九成,基本上算是好了。李叔叔覺得,是時候離開了。但他很為難,因為馮爺爺和金妹儼然已經(jīng)把他當做一家人了。他拖了五六天,當他看到金妹不在家,只有馮爺爺在院里忙著一些雜活時,忙來到馮爺爺身旁,找了塊石頭坐下,但真要開口時,他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馮爺爺抬起頭,問道:“大侄子,有啥事兒?”
李叔叔沉默片刻,終于鼓足勇氣開口了:“馮伯伯,我在這兒待了七八個月,腿上的傷也養(yǎng)得差不多了。我想,我得帶著彩云去找部隊了。”
馮爺爺看了看李叔叔,猶豫了一下,喃喃道:“那你就沒想過留下來和金妹……好好過日子?”
李叔叔后來告訴我,他當然想留下來,這對一個瘸腿的三十來歲的男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兒,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他苦笑了一下,看著馮爺爺,真誠地說:“我說話算話。你們要是信得過我,等我把彩云送到她爸爸媽媽身邊,向組織打復員報告,等組織批準了,我就回來找金妹。”
馮爺爺和金妹見李叔叔態(tài)度堅決,也就不好再挽留,他們烙了幾十張大餅,讓我們在路上吃,又給我們準備了盤纏。第二天,李叔叔帶著我,離開了皇路店鎮(zhèn)。馮爺爺很傷心,沒有出來,他讓金妹送我們。李叔叔在前面牽著我,金妹緊緊跟在我們身后,她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但后來李叔叔說,他能感覺到她的每一步都仿佛承載著千斤的重量。已經(jīng)爬過一條溝,又過了一條小河,金妹還在跟著我們。在一個坡頭上,李叔叔停了下來,看著她,低聲而堅決地說:“金妹,你腿也不好,你得停下來,不能再送了。”
金妹抬頭望著李叔叔,臉上掛滿淚水、不舍與牽掛。她低聲道:“田生哥,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李叔叔點了點頭,“金妹,你放心,我把孩子安全地送到部隊,然后就回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離開。”
金妹緊咬著下唇,努力不讓淚水滑落,她點了點頭,聲音哽咽:“田生哥,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李叔叔轉(zhuǎn)過身去,牽著我的小手,又開始向前走了,他的步伐雖然堅定,但每一步都仿佛沉重如石。他不時回頭望向她,眼神中充滿了不舍與眷戀。
李叔叔一邊走著,一邊抹著淚水,他臉上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地滑落。我們翻過了一座山梁,回頭望去,金妹的身影早已經(jīng)消失了,而李叔叔的淚水,卻依然在不停地流淌。
李叔叔是真的愛上了金妹,那種愛,如同大地對萬物的滋養(yǎng),深沉而執(zhí)著,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選擇了把組織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他和我的父母一樣,是一個偉大的革命戰(zhàn)士!
那個時候,我父母所在的縱隊已經(jīng)被改編成了軍,父親當了軍長,母親當了軍醫(yī)院的院長。我和李叔叔趕到安徽蒙城,這里早已經(jīng)解放了,經(jīng)過當?shù)伛v軍的幫助,得知父親他們那個軍已經(jīng)打到了浙江麗水,現(xiàn)在正在那里進行休整。我們立即往前趕,半個月左右,我們就趕到了浙江金華。到了金華,又沒吃的了,但我們一點也不慌。李叔叔有經(jīng)驗,帶著我去找部隊。那時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我和李叔叔還穿著破爛的棉襖棉褲,這讓我們兩個看上去就像叫花子一樣,不,甚至比叫花子還要慘,特別是李叔叔,馮伯伯給他做的拐杖早就壞掉了,他拄著一根樹枝,胡子幾乎把整個臉蓋上了,上面還殘留著玉米糊糊渣子,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亂得像堆雜草,小雞都可以在上面做窩了。最扎眼的是,他腰里還用麻繩拴著兩個洋瓷碗和用樹枝做的筷子。那是我和李叔叔吃飯的家伙。
我們終于找到了在金華休整的解放軍,他們駐扎在一個學校里,門口站著兩個威嚴的哨兵。李叔叔從棉襖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介紹信,雙手捧著遞給哨兵,陪著笑臉道:“同志,你看看,咱是自己人。”他回過頭來,把我拉到跟前,對哨兵道:“這是吳勝天軍長、周英院長的女兒吳彩云,組織交待我的任務(wù),把她從河北邯鄲送到麗水父母那里,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年多了……”
大個子哨兵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李叔叔,慌忙說道:“你們先在這里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首長。”
大個子哨兵拿著我們的介紹信匆匆地走了,沒過一會兒,他領(lǐng)著三四個干部模樣的人來了,其中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的人離得老遠就叫了起來:“李同志,終于等到你們了,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
他快步跑過來,把我抱了起來,笑哈哈地看著我:“讓我看看,哦,我們的彩云長大了,成大孩子了!”
我有點害怕他,使勁地向李叔叔那邊掙扎。他把我遞給了李叔叔,自我介紹道:“我叫郭有材,E師師長。”他笑瞇瞇地看向李叔叔,“軍部不在麗水,就在金華這里,走,咱們這就去找吳軍長!”你說,這事兒就是這么巧,我們一下子就找到E師這里來了,而E師正是父親那個軍里最厲害的一個師。
當我們趕到軍部時,父親早已經(jīng)得到消息,他幾乎是小跑著趕來了。李叔叔看到我父親,忙把我放下來,雙腳啪地立正,向父親敬禮道:“報告軍長,保育員李田生攜吳彩云前來報到!”說完這話,李叔叔眼中的淚水突然洶涌而出,他竭力地控制著,但肩膀還是不住地抽搐,整個身子都在晃動,好像站立不穩(wěn),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又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臉色通紅,癡癡呆呆地看著我父親。父親上前熱情地握著他的手,使勁地搖著。李叔叔沙啞著嗓子,喃喃地說:“軍長,我完成任務(wù)了,我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wù)了!”
父親眼睛濕潤了,他抽出手,啪地立正,也給李叔叔敬了個禮。
從兩個人的舉動中,我已經(jīng)意識到,面前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就是我的父親,那位我日夜思念,卻又從未真正相識的父親。當父親真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卻突然害怕起來。他對我來說,既是血濃于水的親人,又是完全陌生的路人。我從未見過他,他的面容、他的聲音,對我來說都是那么奇怪。我本能地躲在李叔叔的身后,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父親一把將我抱了起來,使勁地親著我。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嚇得哭了起來,伸著雙手使勁地向李叔叔那邊掙扎,哭著喊:“叔叔,叔叔……”
李叔叔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焦急:“云云,這就是你爸爸啊!”
我停止了哭泣,愣愣地打量著父親。他緊緊地抱著我,用力地親著我的臉頰,嘴里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云云,云云!”我終于明白,這就是我的父親,那個我日思夜想的父親。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大哭:“爸爸,爸爸……”
父親也哭了,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我的手上。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安撫著我:“云云乖,云云不哭……”
我漸漸停止了哭泣,四處張望,充滿期待地問:“媽媽呢?我要媽媽……”我其實對母親毫無印象,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渴望著早點見到她。
母親所在醫(yī)院駐扎在義烏。父親立即回頭招呼警衛(wèi)員趙鐵牛,讓他前去通知母親。
母親聽說找到了我,高興地騎著馬一路飛奔而來。當她看到我時,跳下戰(zhàn)馬,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我跟前,蹲下來,向我伸開了雙臂:“云云,我是媽媽啊。”
我急切地盼望著,母親真來了,我卻害怕了,總覺得面前這個陌生的女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母親,我想象中的母親是像馮金妹那樣的年輕女子,而她卻是如此蒼老,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她的眼角布滿了魚尾紋,皮膚松弛而略顯暗淡,顴骨高聳,使得她的面龐顯得更加瘦削。她的雙手布滿了皺紋和繭子,頭發(fā)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烏黑亮麗,而是夾雜著絲絲白發(fā)。
我躲在李叔叔的身后,不敢看她,更不敢靠近她。我有點不大相信,我的母親怎么會這么老?母親過來,把我從李叔叔身后拉了出來:“云云,來,讓媽媽抱抱。”我拉著李叔叔的衣襟,使勁地掙扎著,怎么也不肯過去。母親松開了手,有些無奈地看著我。
李叔叔焦急地沖著我叫道:“云云,這是你媽媽呀!你不是天天想媽媽嗎?見了媽媽怎么不讓抱呢?”
我看了看李叔叔,膽怯地搖了搖頭。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用竹子編好的小鹿,遞給了我:“云云,來,拿著,這是媽媽特地為你準備的禮物。”我看著那只小鹿,它的身上有著紅色的斑點,非常好看。我猶豫著伸手接了過來,指著上面的紅色斑點問母親:“這紅色的是什么?”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說道:“這是梅花鹿,這上面的紅點是爸爸特地用紅墨水點上去的。你看,多漂亮啊!”我點了點頭,確實很漂亮。
母親再次伸開雙臂:“來,讓媽媽抱抱。”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我偎依在母親的懷里。我們一家人終于團聚。
后來我才知道,那只小鹿上的紅色斑點并不是父親用紅墨水畫上去的。而是母親因為思念我而生病,口吐鮮血噴到了她正在編的小鹿上。當我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和無私。
李叔叔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他不僅把我安全地帶到了父母身邊,還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我父母的婚姻,我父母后來一直幸福地相伴到老。
李叔叔曾經(jīng)向馮福生、馮金妹父女承諾過,把我送到父母身邊,就回去和他們一起生活。他本來想把這個打算告訴父親,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父親母親決定讓他繼續(xù)留在我們家里,照顧我的吃穿住行。我父親母親覺得,李叔叔是個殘疾人,給他這份工作,是對他表示感謝的一種方式,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李叔叔和馮金妹的事情,而我那時還太小,無法理解這些事情,也就沒有告訴父親母親。而在李叔叔那里,我父親母親就是領(lǐng)導,就是組織,組織說的話,那就是命令,他沒有任何推辭,默默接受了這個安排。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叔叔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峰,為我遮風擋雨,守護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在我四歲時,有次生病了,高燒不退,李叔叔守在我的床邊,整整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一遍又一遍把毛巾打濕,給我降溫。當我病情好轉(zhuǎn),他終于可以休息時,他一下子歪在我的床邊睡著了。
歲月如流水般匆匆逝去,很快十年過去了,我開始上中學,需要在學校食宿,李叔叔這才向組織提出復員的要求,組織批準了。李叔叔本可以回到四川老家,與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他卻選擇了前去河南麥縣皇路店鎮(zhèn)。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當他滿懷期待地趕到馮金妹的家時,卻得知她已另嫁他人,但他并未因此怨恨任何人,而是選擇默默地守在她身邊。他在馮金妹家的旁邊搭建了一座簡陋的茅草屋,留在了皇路店鎮(zhèn)。
李叔叔一直未娶,默默地堅守在那里。四十年過去了,也就是十年前的時候,馮金妹的丈夫生病去世了,她處理完丈夫的喪事,就搬進了李叔叔的家。兩人雖然都已年過半百,但他們的心卻如同初見時那般年輕,且更加深沉和真摯。
這就是李叔叔一生守諾的故事,他遵守了把我護送到父母身邊的承諾,也遵守了回到馮金妹身邊的諾言。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什么是責任,什么是堅守。他的一生就像一部沉重的歷史長卷,充滿了曲折與坎坷,但也充滿了對愛與希望的追求。他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也溫暖了周圍人的心靈。他是個小人物,但他是一個偉大的小人物,一個值得我們永遠銘記和敬仰的英雄。小裴干事啊,你一定要在軍史上濃墨重彩地給他寫上一筆,要把他這一生寫得飽滿多汁,寫得波瀾壯闊,讓他的精神永遠激勵年輕人不畏艱難,勇往直前!
下部 雙兔傍地走
時間:2006年8月1日
地點:集團軍招待所
講述者:趙鐵牛
小伙子,我把你叫來,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今天是八一建軍節(jié),是一個偉大的日子,我們上午參加了集團軍慶祝建軍節(jié)的典禮,很是隆重,讓人激動。我也是離休后第一次回到老部隊來,看到鳥槍換炮,有了這么多的新裝備,我很興奮。上午參觀咱們的坦克時,不怕你笑話,我抱著炮筒哭了。這么好的東西,我們要是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也裝備了,就不會犧牲那么多同志。現(xiàn)在好了,也有了可以一邊跑一邊瞄準開炮的家伙了,我們就不怕他們了。這是閑話,咱們可以以后再聊。
今天還在集團軍舉行了《老虎部隊》這部書的首發(fā)式,我很高興,用紀實文學的形式反映軍史,這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用官兵喜聞樂見的方式講軍史,有故事,有人物,年輕官兵愛看,入心入腦。什么叫與時俱進?這就叫。小伙子,祝賀你們,你們做了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這些,我也都在首發(fā)式上講了,還建議部隊給你們立個功。小伙子,你們的軍史寫得非常好,我在出版前就看了。我是1942年5月到“老虎部隊”當兵的,以前的事情我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但我聽首長講過很多次,也很熟悉。1942年以后的事情,很多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你們寫得都很好,值得表揚。特別是李田生帶著首長的女兒吳彩云千里尋親的故事,非常感人,故事也很曲折,很吸引人,我沒有任何異議。
小伙子,你先放下筆,把門關(guān)上,對,反鎖了。
小伙子,你聽好了,我下面要給你講的,你不能以任何形式泄露出去,更不能寫在軍史上,至少在我還活著時,你一個字都不要給別人說,因為這事關(guān)重大。對了,還有首長的夫人周英同志,她活著的時候,你也不能講。首長的原話是,從此之后,這事兒絕對不能再提,一個字都不能提。知道這事兒的,全世界只有三個人,我,首長和高醫(yī)生。首長和高醫(yī)生早就去世了,他們兩個活著的時候,都沒有向外界透露一個字。我當然也應(yīng)該向他們學習,但我說實話,我心有不甘。我現(xiàn)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情人了,我不能讓這個真相和我一起埋進墳?zāi)梗矣忠蚴组L負責,所以,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你不能向外人透露一個字,但在我和周英同志百年之后,你如何處理,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這并非是我不向首長負責,而是我沒任何辦法負責了。這個是原則問題,我們先要說清楚了。小伙子,我要再重申一遍,在我和周英同志沒死之前,我得遵守我與首長的約定,所以,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在我和周英同志百年之后,你再自行決定。你能不能做到?好,你既然保證能做到,那我就把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你可要注意了,我下面所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老虎部隊》里李田生帶著首長女兒吳彩云千里尋親的故事是你寫的,我知道你寫得很辛苦,采訪了首長的夫人周英同志,采訪了首長的女兒吳彩云,還采訪了當年在他們身邊工作的其他同志,他們講得很詳細,你寫得也很生動,但我要告訴你,小伙子,你所寫的那個故事是假的,至少在李田生帶著吳彩云來到河南麥縣皇路店鎮(zhèn)以后所發(fā)生的,全是假的。你不要吃驚,我接下來要告訴你一個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你聽好了,就連吳彩云也是假的!
年輕人,你別激動,先喝口水喘口氣,且聽我慢慢往下講。
李田生能歷經(jīng)一年半把吳彩云從河北邯鄲帶到浙江金華,中間還繞道到了大別山和河南,這些都加上去,應(yīng)該有四千來里了,這是個了不起的奇跡,相當于一個小型長征。長征是大部隊在一起,互相還有個照應(yīng),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一瘸一拐的殘疾人,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除了險峻的山川河流,還要經(jīng)過很多敵占區(qū),所經(jīng)歷的艱難險阻可想而知。首長是個重感情的人,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掏心掏肺地對你好。李田生帶著吳彩云到達金華的那個晚上,周院長帶著孩子睡著以后,首長把李田生叫到一邊,莊重地和他談了次話。我當然也在現(xiàn)場,首長除了睡覺、上廁所,其他時間,我可以說是寸步不離。那還是戰(zhàn)爭年代,國民黨特務(wù)防不勝防,保衛(wèi)首長的任務(wù)還是很重的。我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來不說假話,我所給你講的,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沒有半個字是虛構(gòu)的。首長對李田生說:“老李啊,你能把彩云平安送來,我和周院長都很感激你。你說吧,你想當個什么官?”首長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按道理講,一個軍長來征求你想當個什么官,沒有一個人是能拒絕的。我本來以為李田生至少要個營級干部干干,心里還有點嫉妒呢。我怎么也沒想到,李田生猶豫了一下,喃喃地說:“軍長,我想復員回家。”天啊,他一個瘸子,居然會要求復員!就連首長可能也沒想到吧,和我一樣,也是一臉驚愕。首長問他:“你為什么要復員回家?”李田生低聲道:“我腿瘸了,打不了仗了,還呆在部隊,不大合適……”首長打斷了他:“你把彩云從河北護送到浙江來,三四千里路,這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你不但是個合格的軍人,還是個優(yōu)秀的軍人。說吧,你想當個什么樣的官?”李田生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首長,執(zhí)拗地說:“軍長,我什么官都不想當,我就想復員回家……全國就要解放了,部隊也不需要我了……”首長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說:“不,部隊里既有打仗的,也有在機關(guān)的,更不用說還有搞后勤的,你就是搞后勤的嘛。你升了職,級別上去,但工作不變,我和周院長還要繼續(xù)干革命,顧不了彩云,所以還得由你來照顧她。說吧,你想要個什么級別的官?”
李田生慌忙擺手道:“軍長,我會照顧好彩云的,這是我的工作,但我不能當官……”首長有點不高興了,厲聲打斷了他:“為什么不能?你干的也是革命工作!”李田生忙道:“是,是革命工作,可,我只是一個保育員,待遇太高了不好,其他同志都是要上前線拼命的,我在后方,沒什么危險,就帶帶孩子,級別太高了,不好……”首長沉思了一會兒,可能覺得李田生說的也有道理吧,就緩和了語氣,笑哈哈地說:“那就給你個連級干部待遇吧。”
李田生受了驚一般,后退一步,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連級太高了,就排級吧,副排級吧。”最后的結(jié)果,是首長和李田生各退一步,李田生享受副連級干部待遇。這一點,我還是很佩服李田生的,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官,而他,卻能堅決地把它推掉,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唉,怎么說呢,我做不到,所以你看,我是在牛城警備區(qū)司令員位置上離休的,正兒八經(jīng)的正師級待遇,而李田生呢,他那么高尚,只能當一輩子農(nóng)民了。唉,我這樣說也不好,革命分工不同嘛。不說它了,不說它了,咱說正事兒。
李田生就這么留下來了,我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皇路店鎮(zhèn)有個相好。他如果說了,也許首長就真的讓他復員了。李田生這人,是真正的革命者,組織上讓他做啥,他就做啥,從來不討價還價。首長讓他留下來,他就留下來了。這一留,就是十來年,一直到一九六〇年,彩云上了初中,要在學校吃住,不用他接送了,他這才復員回去了,他沒有回到四川老家,而是去了河南麥縣的皇路店鎮(zhèn)。
小伙子,你別急,我這就給你講,為什么我說吳彩云是假的。這事兒,還是首長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彩云失而復得,最高興的當然是首長。他的夫人周院長做了絕育手術(shù),首長是有意見的。當時他去醫(yī)院看了周院長,并且還安慰她說,尊重她所有的決定。但他出來后,我親眼所見,他的笑臉立即變成了黑臉,上了馬,不停地抽著,向前飛奔,也沒有回部隊,而是去了野外,一直到一個懸崖邊,這才把馬勒住了。我趕緊趕過去,只見首長直直地盯著遠方,臉上都是淚水。他眉頭緊鎖,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呆呆地看著他。
“我從未想過,我的妻子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瞞著我做了絕育手術(shù),她這是置我于何地!”首長突然大聲說道,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怒意,首長的聲音顫抖著,憤怒的情緒在他的胸腔中翻涌。我忙低下了頭,不敢再看首長。我那時剛二十出頭,對他們的事兒知道得并不多,愛情啦、婚姻啦,更是一無所知,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首長。首長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他呆呆地望著遠處的群山,一動不動,似乎自己也變成了一座山。過了很久,首長的情緒終于平復了,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嘆了口氣:“我們走吧。”他的樣子,絲毫看不出來剛剛還在暴怒中。我悄悄地松了口氣。首長很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一點讓我很佩服。
周院長確實太強勢了。她啊,是個純粹的革命者,在這方面,我們許多男同志都不如她。她自個決定做了絕育手術(shù),手術(shù)做完以后,還是在醫(yī)生的要求下,才對首長說了。
首長當時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很有風度,但實際上,首長是很痛苦的。好在還有個女兒,這個女兒是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淮海戰(zhàn)役結(jié)束后,我們在安徽蒙城休整,首長派出保衛(wèi)部長帶著一個班,重回大別山尋找李田生和彩云。保衛(wèi)部長最后確認,李田生和彩云在豫西南麥縣一個叫廟嶺的村莊消失了,而那個村莊正是我們在劉村鎮(zhèn)之戰(zhàn)中,被敵人轟炸的村莊之一。首長送走保衛(wèi)部長后,去了醫(yī)院。周院長那段時間生病,比較嚴重,正在住院。他帶著我匆匆趕到醫(yī)院,把這事兒告訴周院長后,嘆了口氣,垂下頭,喃喃道:“李田生和彩云,很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周院長當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這是我們第四個孩子了……可能我們這一輩子注定沒有孩子吧。”首長突然就爆發(fā)了,他呼地站了起來,沖著周院長大聲喊道:“都是你,當初為什么要去做絕育手術(shù)?如果我們還有其他的孩子,至少還能有個盼頭!可現(xiàn)在,我們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周院長聽到這話,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她臉色蒼白,掙扎著坐起來,聲音顫抖,說:“你,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做絕育手術(shù),是出于革命的需要,是為了你我的事業(yè)……”周院長越說越激動,聲音慢慢地高亢起來,她憤怒地吼道:“彩云出了意外,跟我做絕育手術(shù)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又要拿它做文章?你想讓我為這事兒感到羞愧嗎?告訴你,吳勝天,我一點都不后悔!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是個合格的革命者!”
首長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眼中充滿悲憤,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他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摔門離開了病房。走在醫(yī)院走廊上,首長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在妻子最需要關(guān)愛的時候發(fā)脾氣,但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首長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和掙扎,他停了下來,回頭張望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去,但他最后還是扭頭走了。
首長本來已經(jīng)絕望了,他為了忘卻喪女之痛,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工作中,他甚至吃住在司令部,很少和周院長呆在一起了。他怕看到她,就會想起女兒。周院長和首長整月整月地分居,她反而覺得更加輕松了,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工作上了。她干脆平常也吃住在醫(yī)院。我這個警衛(wèi)員,雖然對男女之事并不了解,但看在眼里,也是著急的,我總覺得,他們這樣下去,這個家遲早會破裂。在這種情況下,李田生帶著彩云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們跟前,他們能不高興嗎?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啊。就連我這個局外人,也被感染了,興奮了幾天幾夜。
首長對女兒的愛,你是無法想象的,深得像大海一樣,寬廣得能包容一切。這份愛,真的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他從前整天都呆在司令部,是真正地以司令部為家了,但有了彩云,他一有空就往家跑,帶著彩云玩。吃飯的時候,首長會問問女兒這飯合不合胃口,吃沒吃飽,總是把好吃的往女兒的碗里夾。到了晚上,即使忙到大半夜,他也要回家去住。到了家,先去看看女兒,瞅瞅她有沒有睡著,被子是不是蓋得好好的,窗戶是不是關(guān)得緊緊的。可以這么說,在彩云成長的過程中,首長就是她的守護神。
很快全國解放了,大家都以為能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了,誰知道,抗美援朝又開始了。我們軍也跟著去了,好在回來得還算早,1953年一停戰(zhàn),我們就回國了。
回來一看,喲,彩云都七歲了,長成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了。雖然有三年時間沒見,但和上次不一樣,彩云見了首長,一點都不陌生,撲過來抱著首長的脖子,再也不肯放開。周院長還和從前一樣,在她心里革命是第一位的,家庭是第二位的,有事沒事就總是呆在醫(yī)院里,倒是首長,沒什么仗打了,他就把部隊的事情交給其他領(lǐng)導,大部分時間都給了彩云。有一天,我牽著馬去河邊飲水,首長自己一個人騎著馬回了家。那馬兒長得漂亮,渾身雪白,沒一根雜毛,跑得飛快。彩云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嚷嚷著也要騎馬,首長哪受得了她這撒嬌啊,就抱著她上了馬。首長可是一個老革命,騎馬對他來說,那是小菜一碟,可那天就是怪了,路過一個拐彎的地方,迎面突然駛來一輛小轎車。首長為了躲車,一拉韁繩,馬兒受驚了,把首長和彩云摔了下來。摔就摔吧,偏偏還摔到了路邊的亂石堆上。首長皮糙肉厚沒啥事,但彩云可就慘了,大腿上被石頭劃了個大口子,血嘩嘩地流。首長一看,心疼得要命,抱起彩云就往醫(yī)院跑。
我飲完馬回到軍部,一聽說這事兒,立即跑去幫忙。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首長正坐在醫(yī)院樓前的石凳上,整個人看著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當時真的把我嚇壞了,我腿都軟了,看首長這樣子,我還以為彩云出了大事呢。我忙過去問彩云咋樣了。首長抬頭看我一眼,眼睛紅紅的,啞著聲音道:“沒事兒,她正在輸血。”我松了一口氣,沒事兒就好,但我旋即就覺察出來不對勁了。小伙子,我不騙你,我是有這個警覺性的,要不,我為什么能跟著首長干那么多年的警衛(wèi)工作呢?你想嘛,首長那么寵愛女兒,女兒現(xiàn)在在輸血,他不在那里守著,反而跑到了病房外頭,這不合常理。還有,我問他彩云咋樣了,他回答說,沒事兒,她在輸血。小伙子,你聽出什么毛病沒有?你當然聽不出來,但我聽出來了,因為首長從來不用“她”來稱呼彩云,要么是“云云”,要么是“我閨女”,口氣親昵得不得了。這次就不一樣了,用了“她”,并且還很冷漠,不,是焦灼。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但他不說,我自然也不好問什么。
首長突然扭頭看著我,低聲問我:“鐵牛,你說實話,你覺得我老婆怎么樣?”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能問我嗎?我就是對她有意見,我也不能說啊。首長是聰明人,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該問我,就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你不用為難了。唉,也不能怪她啊,責任在我身上。”我試探著問首長:“首長,發(fā)生什么事了?”首長看了看四周,除了遠處有條瘸腿的小黑狗在無聊地散著步,我們身邊并沒有什么人。首長低聲道:“云云不是我的女兒!”我嚇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兩步,吃驚地瞪著首長道:“這怎么可能?彩云是您的姑娘啊!”首長雙手捂著臉,低下了頭:“剛才要給云云輸血,查過她的血型了,她是O型血。”我是首長的警衛(wèi)員,我當然知道,首長是AB型血,如果彩云真的是O型血的話,她絕對不是首長的女兒。我著急地說:“會不會把彩云的血型弄錯了?”首長看了看我,搖了搖頭:“怎么可能呢?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術(shù),高醫(yī)生確認了。”我渾身冰冷,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這可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首長目光堅定地看著我,說:“這是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忙點了點頭:“首長,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一個字。”首長朝我招了招手:“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首長平常不是這樣的,他這人有啥說啥,嗓門大著呢,可見,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非同小可。我忙上前,俯下身子。首長低聲道:“你給我留個心眼,想辦法多接近周院長,還有她身邊的人,一定給我盡快查出來這個人是誰。”我點了點頭,心情十分沉重。你想啊,首長讓我私底下調(diào)查周院長的相好,周院長呢,也是一個資歷很老的領(lǐng)導,她能看上的男人,肯定也不是一般的人物。我當然要聽首長的話,他讓我往東,我不能往西,但周院長那邊,我也不能輕易得罪啊。這個任務(wù)像座山一樣沉甸甸的,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我要是啥也查不出來還好說,真查出來那人是誰了,那就糟糕了,首長必定不會放過他,有可能會出人命的。想到這里,我的額頭上不由地出了一層冷汗。
首長覺察到了,冷冷地看著我,說:“怎么了?要不,我換個人?”首長的性格我還是了解的,作為他的警衛(wèi)員,他要是信任你,那就如同他的家人,他要是懷疑你了,那你立馬就得滾蛋,以后也沒什么前途了。小伙子,我后來無數(shù)次回想那一刻,我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俗話說,狗急跳墻,人急懸梁,我卻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靈光乍現(xiàn),張口就對首長說:“首長,會不會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和周院長離開彩云的時候,她才只有三個月大。李田生把她從河北帶到浙江來,你們再見到她時,她都三歲了,容貌必定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沒有可能,現(xiàn)在這個彩云,并不是你和周院長的親生女兒呢?有沒有可能在她幾個月大時,就與別人搞混了?就說沒搞混,是你和周院長的親生女兒,但李田生帶著她前來尋親的這一路上,兵荒馬亂的,會不會出了什么事兒?李田生又不敢說,只好找了一個和真的彩云歲數(shù)差不多的小孩來應(yīng)付你和周院長?”我剛說完這話,首長呼地一聲站了起來,攥住了我的衣服,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吼道:“你在說什么?不可能,李田生不是這樣的人!”
小伙子,我向你說實話,我說完那些話,其實連我自己都驚呆了,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放在平常,我連想都不敢想,但我那時就那么說了。首長攥著我衣領(lǐng)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神迷離,似乎有點不明白自己身處何方。很明顯,他也意識到了,我說的,很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周院長是個徹頭徹尾的革命者,除了工作,毫無其他興趣可言,她怎么可能會有外遇呢?在尋親的漫漫路途中,李田生和彩云之間,一定發(fā)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首長松開了手,急急地朝我吼道:“你的馬呢?”
首長這是要去找李田生求證。我忙跑到醫(yī)院外面,把拴在樹上的馬解開,剛要牽進去,只見遠處有個人影急急地向這邊走來,一瘸一拐的。對,你猜對了,就是李田生。首長也看到了。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首長顧不得騎馬,急急地向李田生沖了過去。我一看,忙把馬又拴在樹上,跟上了首長。我們來到李田生跟前,李田生著急地問我們:“云云呢,云云呢?云云怎么樣了?”
首長瞪著李田生,說:“孩子輸過血,沒事了。”李田生松了口氣,臉上輕松多了。首長皺起眉頭,瞪著李田生,低聲喝問道:“李田生,你告訴我,我的女兒,真正的吳彩云在哪里?”“她怎么了?”李田生的臉刷地白了,后退了兩步,驚恐地看著首長,首長狠狠地瞪著他。李田生突然跪了下來,使勁地在地上磕著頭:“首長,我有罪,我有罪……”
首長抬頭前后左右看了看,這是條大路,不時還有人經(jīng)過。首長伸出手拉起了李田生,低聲道:“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什么都不要說了,走。”首長帶著我和李田生,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把門反鎖了,這才嚴肅地看著李田生,問道:“說吧,你把我女兒吳彩云弄到哪里去了?”
首長本來是讓李田生坐下來講的,李田生卻說什么都不肯坐,首長最后也只得由著他了。李田生站在首長跟前,低著頭,把一切都講出來了。
小伙子,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還真是被我猜對了,這個吳彩云是假的。對,就是你采訪過的這個吳彩云。你不要急,且聽我慢慢給你說。
李田生從河北邯鄲帶走的確實是首長的女兒吳彩云。他們追到了大別山區(qū),我們已經(jīng)離開那里,到了湖北襄陽。等他們追到襄陽時,我們追著國民黨反動軍隊“鋼八旅”又到了豫西南麥縣的劉村鎮(zhèn),把“鋼八旅”包圍在那里。“鋼八旅”乃是國民黨反動軍隊的一支勁旅,我們雖然是縱隊,是一個軍的編制,人數(shù)是它的四五倍,但仗打得仍很艱難,打了兩天兩夜才把它拿下來。我們剛拿下“鋼八旅”,國民黨反動軍隊就派來飛機轟炸,但他們誤把十多里外的皇路店鎮(zhèn)當作了劉村鎮(zhèn),翻來覆去地把皇路店炸了個遍。李田生本來前一天走到了麥縣的廟嶺,吃過晚飯,他急著追部隊,就沒停下來,連夜背著彩云趕路,第二天天剛亮,來到了皇路店鎮(zhèn)。國民黨反動軍隊的飛機來的時候,他剛走到鎮(zhèn)子中央。他一聽到飛機的聲音就覺得不妙,立即背起彩云就往鎮(zhèn)子外邊跑。炸彈幾乎是一路追著他炸的,他快跑出鎮(zhèn)子時,一顆炸彈落到他們不遠處爆炸了,氣浪把他掀了起來,他的身子離開了地面,孩子也被拋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不輕,鼻子出血了,猛地一咳,咳出的也是血,但他顧不得這些,趕緊站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條瘸腿上又多了片彈片。他忍著劇疼,拖著那條腿,四處尋找彩云。終于找到了,孩子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了呼吸。李田生驚恐地大聲哭喊著:“云云,云云,你趕緊活過來啊,你趕緊活過來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孩子死得透透的。李田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悲慘的事實,他抱著孩子,臉緊緊地貼在孩子身上,放聲大哭。
整個鎮(zhèn)子都被炸爛了,到處都是死尸,哭聲響成一片,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李田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用袖子擦干淚水,把孩子抱到鎮(zhèn)子外邊的一塊野地,挖了一個坑,把孩子埋了。他本來想做個記號,想了想,沒有做不說,還把整個墳頭也平了。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下意識地覺得,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部隊當然不能再去了。他倒不是怕首長和首長夫人怪罪于他,哪怕把他槍斃了,他也不會怕的,他主要是覺得,首長和首長夫人只有這一個孩子,他們要是知道她死了,會受不了的。他最初的想法是回四川老家躲起來。他也是這么做的。他把彩云埋了以后,就一瘸一拐地向西出發(fā)了。
我們打了兩天兩夜,終于把“鋼八旅”干掉了,但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援軍很快就要來了,我們不得不趕緊轉(zhuǎn)移。根據(jù)李田生對首長說的,他其實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與我們縱隊擦肩而過,他趕緊躲在了莊稼地里,等我們走遠,這才出來,繼續(xù)向西走。他怕再遇到我們的部隊,不敢再走大路了,而是揀偏僻的小道走。沒過多久,經(jīng)過一個山谷時,他看到了一輛國民黨反動軍隊的吉普車,顯然是從頭頂上的懸崖上摔下來的。吉普車旁散落了兩具尸體,一個是士兵,顯然是司機,還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李田生過去看了看,有些疑惑,很顯然,士兵開著吉普車帶著這個女人逃跑,從女人的打扮來看,應(yīng)該是個高級軍官的夫人。她丈夫呢?李田生向四周望去,突然聽到旁邊草叢中傳來微弱的哭泣聲。他忙一瘸一拐地趕過去,只見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趴在一個上校的身上哭著,她可能哭了很長時間,嗓子已經(jīng)啞了。小女孩看到李田生,哀求道:“我爸爸,救救我爸爸……”李田生過去,看了看,上校已經(jīng)死掉了。他從上校口袋里掏出一個證件,這才知道他是“鋼八旅”的參謀長。
李田生講到這里時,首長瞪大了眼睛,再三追問,你肯定嗎?李田生點了點頭,我肯定,我親眼看到了他的證件,他叫鄭天奇。首長長長地出了口氣,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很好。我記得那場戰(zhàn)斗,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首長再三叮囑我們,一定要找到鄭天奇,死要見尸,活要見人。這個鄭天奇是黃埔軍校的高材生,很會打仗。“鋼八旅”旅長是個國民黨高官的侄子,并沒有多大的本事,每次打仗都是靠鄭天奇指揮的,曾經(jīng)給我們部隊帶來很大損失。所以,首長才再三叮囑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我們找遍了整個戰(zhàn)場,當然沒找到他。首長為此耿耿于懷,他一直以為鄭天奇跑掉了,沒想到,他原來死在了那里。
李田生看著那個孩子,心里猛地一動,孩子和吳彩云差不多的歲數(shù),都是兩歲左右的樣子,會說一點話,但也不多。他的心怦怦地劇烈地跳動起來,首長和他夫人離開河北時,彩云只有三個來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兩年了,他們再也沒見過她。孩子和成人不一樣,一天一個樣兒,他完全可以把這個孩子當做彩云帶給首長。對孩子來說,這也是好事兒。她父母全都死掉了,父母的老家在哪里,有什么親人,她一無所知,除了讓人收養(yǎng),還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把她當作吳彩云送給首長,既解決了首長失去女兒的問題,也解決了她的生存問題,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是好事兒。李田生抱起孩子,慈愛地看著她,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喃喃地說:“我叫鄭楚瑤,爸爸媽媽叫我瑤兒。”李田生搖了搖頭,說:“不,你其實叫吳彩云,爸爸媽媽叫你云云。”
李田生把孩子放在一邊,開始埋葬鄭天奇、他的老婆和那個司機。小姑娘安靜地坐在一邊,不哭不鬧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他一邊干著活,一邊給小姑娘虛構(gòu)著身世,她的爸爸其實叫吳勝天,媽媽叫周英,他們還活著,他就是被他們派來找她的,而這里埋的,只是她的叔叔、嬸嬸,并不是她的親爸親媽。他不斷地重復著她的名字是吳彩云,并告訴她,以后無論是誰問她,她只能叫這個名字了。
李田生還是很慎重的,他帶著孩子回到了皇路店鎮(zhèn),那個鎮(zhèn)上有個姓馮的中醫(yī),藥店被炸了。他留在馮家,馮家父女兩人幫他治腿傷,他則幫著他們重建藥店。最主要的是,他要在這里把這個小姑娘以前的記憶全部洗掉,確保見到首長時不會出任何紕漏。你不得不佩服這個瘸子,他天天給這個小姑娘灌輸他編造的那個故事,最后還真的做到了。半年之后,這個小姑娘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她只記得自己叫吳彩云,是在延安出生的,父親是共產(chǎn)黨的戰(zhàn)將吳勝天,母親叫周英。他還不放心,經(jīng)過幾次出其不意的考驗,這才確認這個小女孩已經(jīng)完全和死去的吳彩云合二為一,她真的覺得自己就是吳彩云了。他這才帶著她上路了。
李田生講完這一切,站在那里:“首長,我該死,我騙了您,您把我槍斃了吧……”首長并沒有去扶他,臉上都是淚水,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李田生啊李田生,你這是把我當驢耍了……讓你把我們的孩子帶來,你卻讓她死了……槍斃你?槍斃你一百次都不虧!”我是首長的警衛(wèi)員,首長的事兒當然就是我的事兒,我當時恨死了李田生,恨不得立刻掏出槍來解決了他。李田生還站在那里。首長煩了,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李田生嚇壞了,老老實實地站著。首長看著窗外,任憑淚水在臉上流淌,一聲不吭。李田生看了看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再看我了。我們都在等著首長的指示,但首長卻一言不發(fā)。
李田生耐不住性子,低聲道:“首長,您怎么處理我,我都沒意見……可,可云云,不,不是不是,鄭楚瑤,瑤兒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記得了,沒她什么事兒,我和她有感情了,我,我想,我想把她帶走……”首長皺著眉頭,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猛地扭過頭來,盯著李田生道:“你準備把她帶走?”李田生羞愧道:“您現(xiàn)在知道了,她不是您的孩子,讓您白養(yǎng)了這么多年,對不起……”
首長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恨聲道:“誰說她不是我的孩子?她就是我的孩子,她就是吳彩云,是我們的云云!”我和李田生都呆了,吃驚地看著首長。首長痛苦地搖了搖頭,對李田生道:“你不能走,你繼續(xù)帶著云云……”首長轉(zhuǎn)過身,又看了看我,他的目光沉重,表情嚴肅:“還有,趙鐵牛,你也聽著,這件事,除了高醫(yī)生,只有咱們?nèi)齻€知道。高醫(yī)生那邊,我一會兒去給他說。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云云是假的這件事兒,你們兩個一個字都不能泄露!這件事兒,到此為止,從此以后,誰也不許再提一個字!”
李田生和我都有點疑惑地看著首長,首長痛苦地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周英啊。她已經(jīng)做了絕育手術(shù),三個孩子都沒保住,只剩下云云了,她要是知道這個孩子并不是我們的,這對她的打擊可想而知。她絕對不能知道,這一輩子都不能知道!”首長停頓了一下,盯著我倆,嚴厲地說:“你們兩個給我記好了,在我老婆,也就是周英去世之前,這件事,誰也不許說!”我和李田生都忙點了點頭。我暗暗地松了口氣,這可能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了。李田生看來也是這么想的,他緊緊繃著的身子放松下來。
首長實際上還是很難受的。那天晚上,首長拉著我,我們換上便裝,到部隊駐地的一個小飯館里喝酒,首長喝得酩酊大醉,鼻涕眼淚流了一大把。他攬著我的肩膀,說:“鐵牛啊,我活得太累了,太累了,你嫂子,我老婆,她是一個女人啊,是個母親,她要是知道現(xiàn)在的吳彩云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的親生女兒已經(jīng)死掉了,她會瘋掉的,會瘋掉的……”
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安慰首長:“沒事的,沒事的,你放心,李田生會保密的,我也會保密的。”事實證明,我沒有欺騙首長,我們做到了,直到此時此刻,你是除了高醫(yī)生和我們?nèi)送猓谝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這事兒,連吳彩云,或者說是鄭楚瑤自己都不知道。
唉,首長還是非常想念自己親生女兒的。就在十多年前,首長已經(jīng)很老了,身體也變差了,但他還是堅持讓干休所的同志送他去豫西南麥縣看看。干休所的同志拗不住他,讓我來勸勸。我一聽說他要去麥縣,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自告奮勇地陪著首長去了。我們到了麥縣的皇路店鎮(zhèn),當然無法找到埋葬彩云的地方。首長顫顫巍巍地跪下來,撫摸著大地,呼喚著彩云的名字,號啕大哭。那是我見過的首長最悲痛的時刻,以前沒有過,以后也沒有過。
好了,小伙子,這個事兒,我之所以講給你聽,是因為除我之外,知道的人都去世了。現(xiàn)在就只有我知道真相,我要是不講,它就永遠無人知曉了。真相不應(yīng)該埋在地下,它應(yīng)該被人看到。我說出來,就輕松了。我百年之后,你如何處理它,隨便。
好了,就這樣吧,我已經(jīng)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