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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騰

2024-09-23 00:00:00天野
青年作家 2024年8期

大家都以為,那件事發生后,阿賽爾一家會離開這里。事實是,他們根本沒有走。

他們家的窗簾整天都拉著。屋里像是沒有人住,若是下了大雪,偶爾也能看到阿巴依戴著厚厚的皮帽子掃雪。有人路過,向他打招呼,他不抬頭,象征性地“嗯”一聲。

阿賽爾就更難見到了。

村里的人猜測阿賽爾是去找兒子了。她女兒當年以龍河市一中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復旦大學,后來留在了上海。

一家人的食物從哪里來?當然吃肉不成問題,馕、鹽、糖是少不了的。

巴爾塔家住路邊,騰出一間房子開商店。他常常坐在商店門口,等待牧民光顧,哪怕天黑了,他還蹲守著。他說,從沒見阿賽爾出去過,除非像老鷹一樣飛出去。

到現在,阿賽爾兩口子是不是還惦記他們的兒子呢?大家都說不清楚,這個兒子并非阿賽爾親生,是那年深秋,她路過馬圈灣發現的。

當年這里來過省城里的年輕人,男男女女,二十多個。住了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到底干什么,搞不懂。

阿賽爾收養這個孩子時,還沒有生孩子,有人說不該要這個孩子,畢竟不是親生的,將來能跟家里人親嗎?會不會養大了,親娘來要回去?將來老了,能給他們養老嗎?各種質疑的聲音都有。

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阿巴依起初猶豫了一陣。看孩子挺可憐,阿賽爾很疼愛,抱在懷里不放,倆人決定把孩子養大。那時候,他們也都是二十多歲的人。

不知道阿賽爾是不是去成都找兒子了,沒人聽說。人們也就不再議論這件事情了。許多事情原本很熱鬧,放一段時間就涼了,跟鍋里的飯一個理。

一天晚上,吉格特失眠了,坐在門前的舊帆布躺椅上抽煙,看到一匹馬上坐著兩個人飛馳而過,樣子像阿巴依和阿賽爾。

黑燈瞎火,急急忙忙,難道是去看他們的兒子嗎?就算是,也用不著這么晚出門,白天走不是更安全?這兩口子真是怪人。

次日早晨,吉格特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阿勒騰。

阿勒騰輕輕嘆息了一聲。她心里明白,吉格特是想兒子想瘋了,產生了幻覺,把個人的想法植入旁人身上了。當然,阿賽爾家的兒子要比索萊大幾歲,在父母眼里都是兒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

阿賽爾家里發生的事情,像一場一場悄無聲息的雪融入草原,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草木枯榮,來年又是一片蔥蘢,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無聲無息中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攥住不同的人生。

兩年。

六年。

十年。

阿勒騰總覺得喘不上氣來,像什么東西壓在身上。她努力想擺脫,可怎么都甩不掉。她沿著彎曲的小路,走到房后的山頂上,風肆意地吹著,那個看不見的東西依然背負在心頭,遠山云遮霧繞,她才漸漸意識到,纏繞在心頭的是日漸長大長高的孤獨。

阿勒騰的兒子索萊已結婚。她對兒媳艾斯露古怪的性格無法接受。過節回來,艾斯露總是百般挑剔:買的絲巾顏色過濃,買的塔爾米不夠香,大白兔奶糖早就過期了,掉了瓷的碗還能倒奶茶嗎?聽到諸如這類的話,阿勒騰的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焦躁得想掄起勺子,朝自己頭上敲幾下。她咬著下嘴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能讓索萊難堪。有一次,一家人為顯得隆重,去附近的農家樂吃飯。清燉羊肉、大盤牛排、大盤雞、大盤魚塊、爆炒羊雜、架子肉、土豆片、虎皮辣子燒茄子……滿滿一大桌,大家邊吃邊聊。艾斯露嫌菜咸,油太重,無法下口,阿勒騰嘗過后,覺得沒有她說的那么嚴重,只好放下筷子,端起茶杯,也沒有喝的意思,只為手不要空著。

只要艾斯露在場,阿勒騰就渾身燥熱,倍受更年期折磨的她又蒙受一重煎熬。她瞥一眼索萊,他的目光聚焦在艾斯露身上,根本顧不上看她。她不再是兒子的重心了,早都不是了。從索萊結婚的那天起,就預感到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無奈,阿勒騰的目光又挪到吉格特身上,他默默低著頭,吃著手里已經啃了一半的羊拐,心思也不在她這里。她重重地看了一眼那個幾乎沒有肉的羊拐,喝了一口茶水,再也沒有拿起筷子。

飯后,阿勒騰收拾桌子時,看到艾斯露把窗臺上正開著的繡球花嫩枝折斷了。她氣憤地說:“它沒妨礙你吧。”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個花,用不著大聲說我。”艾斯露說著,轉身進了里屋依在靠墊玩手機。

吉格特看了阿勒騰一眼,意思趕緊閉嘴,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犯不著為芝麻點的事情鬧得不愉快。萬一讓鄰居們聽到,怎么辦?

多年的夫妻,讀懂彼此的眼神。阿勒騰鉆進廚房再沒有出來。

索萊和艾斯露回城里時,吉格特送到門口說:“快走吧,一會有雨,你媽忙著洗碗呢。”

失眠加劇。阿勒騰去醫院做全面檢查,找到了認識多年的王安寧醫生,她是龍河市人民醫院的名醫,以前家里人不舒服都來找她。

“吃點雌激素,或者豆類保健品,這樣對身體有好處。”王醫生說:“盜汗、多夢、煩躁、情緒波動,每個女人都要熬過這段日子,沒法繞過去。”

得知索萊已結婚的消息,王醫生滿臉喜悅一個勁夸贊阿勒騰有福氣,當了婆婆,要不了多久就晉級當奶奶了。她挪動一下身子又說:“想處理好婆媳關系,要做到幾點:少管閑事;千萬別住在同一個屋里,距離產生美;該干的不躲,不該干的別搶著干,別出力不討好。”這話一聽就是掏心掏肺的真心話,要不是關系擺在那里,誰會說得這么細致具體。你過得好不好,跟人家半點關系都沒有。

阿勒騰知道王醫生的兒子在法國留學已經有好些年了,便問:“您兒子沒回來看看?”

“別提了,”王醫生低頭拉開抽屜說,“都十一年沒回來了。瞧,想他的時候就看看照片,這是他上研究生時在埃菲爾鐵塔前拍的照片。”

阿勒騰端詳了一下照片里的男孩,一臉陽光,眉眼間跟王醫生很像,文質彬彬的樣子。“你可以飛去看他。”

王安寧醫生快速敲擊鍵盤,嘆息一聲道:“我是高級職稱,六十歲才能退休,不說還有三年,就他爸,腦梗后遺癥,走路顫顫巍巍,要拄拐杖,哪敢離開人。嗨,都不讓人省心。”

阿勒騰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過去她喜歡拿王醫生家的兒子跟索萊比,那孩子就是學習的機器,王醫生忙得沒有時間管,人家自己學,這學期提前預習下學期課程,小學跳了兩次,初中跳了一次,高二就考走了。全龍河市也僅此一人。

“你孩子太優秀了。”阿勒騰沒忍住說出了口。這是她的心里話。

“優秀頂什么用!”王醫生說,“這熊孩子出去啥都變了,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一年打不上兩次電話,我們打過去說不上幾句話就掛了,等著瞧吧,將來我們死了,連一個送火葬場的人都沒有。”

“別這么想,他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阿勒騰寬慰道,“沒準過幾年就回來,這里畢竟是他的根。”

“記得回去按時吃藥,有什么不舒服就過來復查。”說完,王醫生把處方交到阿勒騰手里,送她出了診室。

很明顯,阿勒騰的記憶越來越差。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甚至忘記把剛買回來的內褲和襪子放在哪里了。

退休后,阿勒騰回到薩爾曼草原。父親在五年前的冬天去山里找丟失的馬,不慎掉入懸崖。那下面是呼爾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遠嫁的妹妹回來責備阿勒騰沒有照顧好父親,她無言以對。

不幸的是,母親失去父親后,整日抱著父親的照片發呆,原本就內向寡言的母親,兩年后突發心臟病離開了。先后失去兩位老人,阿勒騰倍感傷心,那面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墻倒了,他們要獨自迎接暴風雨。

父親家的老院子,有四畝地大。進出城里的樓房倒是方便,但活動空間小,小區到處都停了車,擁擠不堪,令人倍感壓抑。阿勒騰總想逃離到一個人少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簡單平凡的日子。

吉格特拿出多年的積蓄在老屋的隔壁給索萊蓋了新房,想兒子將來能跟他們住在一個院子里,這樣逝去的老人們就不會難過了。

結婚剛三個月,索萊跟艾斯露決定搬到南部的黑河市去謀求發展,索萊在視頻那頭報告了這個消息,阿勒騰一聽,眼前發黑,差點跌倒。

“干嗎去那么遠的地方,風沙大,水質也不好。”阿勒騰質問道。語氣里有藏不住的質疑和責備。誰都知道那地方自然條件惡劣,發展前景哪里比得上離省城不遠的龍河市。

“全年陽光充足,冬天比這里暖和。”艾斯露眉飛色舞地說。手不停轉動拴著一支毛絨松鼠的鑰匙環,根本沒有在乎阿勒騰的感受。

阿勒騰心里清楚,這件事,索萊只能聽從艾斯露的意見,她才敢這么囂張地說出口。“我們花費這么多錢蓋的新房,就這么空置起來,算怎么一回事?如果早就打算去黑河市,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把老底都掏出來蓋房子了,以后有什么難事一點余錢都拿不出來了。”阿勒騰慍怒地說,寬松的袖子抖得厲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嘿,我說,你該吃藥了。”吉格特掛了索萊的電話,過來拉住阿勒騰的胳膊說,“水都給你倒好了,再不喝就涼了。”

“別往心里去,他們不愿意回來,喜歡過自己的生活,沒什么不對,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管,也管不了。”吉格特說,拿來電熱敷包遞給阿勒騰。

吉格特從廚房提來茶壺,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看著阿勒騰說,“瞧瞧這身板,舉起一只羊都沒問題,照顧你不在話下。”

阿勒騰手握茶杯,看著吉格特的樣子,心里有種愧疚,過去把心思都用在索萊身上,對他關心得少,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稀里糊涂沖他一頓發火,有時挑起冷戰的也是她,如今,他卻給自己端茶倒水噓寒問暖。他才是我實實在在的依靠,阿勒騰心想。

天一冷,阿勒騰膝蓋就鉆心地疼,里面像有一窩螞蟻在啃食,不停地移動,痛得難受。熱敷可以緩解疼痛。凡是根除不了的疼痛,會不時地來咬一口,她知道疼痛始終蟄伏在軀體里。

薩爾曼草原上讓阿勒騰心儀的是空氣清新,沒有汽油味、柴油味,頸部的白圍巾鮮亮如新。跟吉格特走在路上,鳥聲是那么悅耳,羊和牛是那么溫馴,高大威風的馬也不會任性闖過來,打擾兩個人的世界。這些是城里無法享受到的樂趣。

晚上,阿勒騰戴上老花鏡看幾頁詩,或者翻看年代久遠的畫報,有時,看著看著,會笑出聲。偶爾也會織毛衣或者繡抱枕,這樣的時間過得很快。

吉格特問她:“有什么好笑的?”

阿勒騰復述給吉格特聽,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有時,為了不讓她難過,他硬是裝出笑的樣子。

這天下午,阿勒騰的手機響了。退休后,公務電話就消失了,接入最多的是推銷理財、房屋裝修、汽車保險、各種促銷以及來路不明的中獎電話,她立馬拉黑對方。也有親戚和舊友打來的電話,多半是節慶前或者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宜邀請她參加。

電話是索萊打來的,語氣平靜地說:“我跟艾斯露離婚了。”坐在旁邊的吉格特也聽到了電話里的聲音。

“怎么回事?”阿勒騰追問,“她提出來的嗎?”洪峰將至的語氣使她肩膀晃動,手顫抖著。

六個月,有點矛盾很正常,機器要磨合,夫妻也要磨合。阿勒騰腦際閃過即將安撫他的話語,努力控制激動的情緒,可狂亂的心跳根本無法讓她安靜下來。

“再冷靜考慮一下,”阿勒騰說,“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手續都辦完了,”索萊說,“媽媽,這是兩個人的事。”

每個字像山頂跌落的巨石砸下來,緊張不安塞滿了屋子。

吉格特搶過阿勒騰的手機喊道:“回家吧,索萊,跟你好好談談。”不容置疑的語氣夾著歇斯底里,憤怒讓平和的臉變形。

“爸爸,工作挺好,”索萊說,“別擔心,我會回去看你和媽媽的。”他超乎尋常的冷靜克制像歷盡滄桑的長者,感受不到丁點慌張與不安。那邊干脆利索地掛了電話。

半晌,吉格特沒有說一句話,眼睛空洞地望著一雙皺巴巴的手,右胳膊被一根線牽著不由自主地抽動。過去索萊在他眼里是個聽話乖巧的兒子,沒有冒犯過他和阿勒騰。成績不好斥責過他幾次,他都沒有說一句反駁反抗的話。今天,索萊用一把軟刀子,讓他重新認識這個流淌著自己血脈的兒子。

阿勒騰兩耳發悶,索萊的話將她推到海拔五千多米的神山處,稀薄的空氣堵住耳膜,心口發悶不規則地顫抖,她不敢說出心里的感受,怕嚇到臉色鐵青的吉格特。

阿勒騰深深吸一口氣,攙扶吉格特坐在炕邊,倒了碗茶,讓他喝幾口,心緒會好點。

吉格特上次去醫院檢查,王醫生特意叮囑,血液黏稠,要注意腦梗,治療不及時,輕則行動不便,重則有生命危險。阿勒騰清楚,這不是危言聳聽,親友同事已有好幾個人因腦梗去世,沒死的也拄著拐杖坐著輪椅。想想這些真令人后怕,為這事,她想學開車。他不同意,這歲數學車干嗎,草原上用不著車,騎馬很方便。再說,現在有班車,去城里不是難事。

時間熱氣騰騰向前奔流。

一連幾天,阿勒騰看吉格特飯后靠在墻角,一言不發,臉色霧蒙蒙,絲毫看不到轉晴的跡象。她回到里屋,開始織毛衣。年輕時,她是織毛衣的高手,家人的毛衣毛褲毛襪子毛圍巾都出自她手。當初,她給吉格特織的第一件毛衣,他穿了六年,袖口磨得不成樣子,也舍不得扔,壓在箱底。那時,他在養路段工作,天天在外面,修馬路,渾身瀝青味,熏得她頭痛。穿回來的衣服要立馬丟進洗衣機清洗。吉格特捏著鼻頭說:“夸張,一點都沒有聞到。”

阿勒騰閃動絲綢般的睫毛白他一眼,說:“賣魚的人,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腥味。”她把屋里收拾得香噴噴的,這種香味是復合型的,有干薰衣草味、檀香味、香水味,有花香,還有她的體香。每次吉格特回家都會沉醉在這種味兒里,睡覺的呼嚕聲都趕不走香氣。

夜色濃稠,吉格特在炕上坐了一夜,頭靠墻,緊攥雙手,把憤怒不安和孤寂藏在手心。阿勒騰半夜起來,看到這一幕時,央求道:“別再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不管怎么說,我們家至少比阿賽爾家要好吧。”她拿起一條已褪色的藍色毛巾站在靠東墻的柜前擦拭茶具,上下三層,玻璃、陶瓷、銅制,不同材質茶具,都是阿勒騰不同時期精心挑選買來的,家里來客人時拿出來喝茶用,挺好。

阿勒騰擦拭著,不時瞥一眼吉格特,他臉上的青灰加重了一層,越發暗了。過去長年在野外工作,面如楊梅的皮,紫黑油亮。后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提前病退,休養幾年,卸下了勞作和疲憊,不知不覺面色紅亮了,有一陣比她的臉都舒展。那張臉,不知道飛去了哪里。她的心被削去了一角,難受無言。

從此以后,吉格特靠墻坐在炕上發呆的時間如牧場春天的小草,越來越多。有時候抱頭,有種犯了錯,挨了批評,自愧難當的神情;有時候,緊閉雙眼,干坐著,瘦骨嶙峋,像截干枯的榆樹。過去那個彈奏冬不拉滿臉笑意的人呢?

雪停了腳。天大晴。吉格特突然從炕上跳下來,迫不及待地抓住正在看書的阿勒騰的右肩,大聲說:“要不了多久,索萊會回來的。”

瞧,吉格特坐著都能進入夢境。索萊怎么會現在改變主意呢?他貌似不吭不響,可畢竟是二十多歲的男人,骨子里有著抗爭、不服、叛逆,一旦爆發,哪會短時間回來。回不回來不要緊,不指望,平安就好。阿勒騰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吉格特,目光挪到竹簽上,繼續織毛衣。

“這是他的家呀,我們在這里,”吉格特說,“沒有理由不回來的。”他調高嗓音分貝,對阿勒騰的沉默有點不滿。

“不用操心,”阿勒騰說,“他出去闖蕩沒什么不好,他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幾天前,吉格特這么勸慰她,現在輪到她來寬慰他。

阿勒騰和吉格特都放不下索萊。回憶的幕布不時拉開,人物依次上場。

索萊上小學時,阿勒騰給他報跆拳道、籃球、英語和奧數培訓班,他不愿意去,她會拿阿賽爾家和王醫生家的孩子作比較,兩家孩子雖然比他大一些,可哪個班都沒有少去。索萊常從培訓班逃課,她氣呼呼拿起掃禿的掃帚可下不去手,罵人不是她這個幼兒園老師干的事,她無奈捂著臉抽泣。索萊一臉無辜的樣子,并不明白,自己沒偷沒搶沒打架,媽媽為什么傷心成這樣。他回頭看一眼媽媽,心里委屈,卻不得不再回到培訓班的教室。培訓結束,她等在培訓學校門口,拉著他的手,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說:“不想學,下次不來了,只要你一直在媽媽身邊就好。”

索萊轉身抱住阿勒騰,眼淚撲簌簌下來,幾秒鐘后,他說:“媽媽,我哪里都不去。”誓言般的回答,令她心里踏實安穩。她轉身蹲下來,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前襟,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稚嫩單純的臉龐,說,“媽媽沒想你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健康快樂,能讓媽媽看到你就好。”

“媽媽,我會一直陪著你和爸爸的,”索萊抱住了阿勒騰,“再不惹你流眼淚了。”

這樣的話,裹在時光的褶皺里,阿勒騰視若珍寶地藏在大腦皮層,可索萊還記得嗎?

“你過去不是也反對他跑那么遠嗎?”吉格特理直氣壯地說,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站在阿勒騰的面前,著火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目光,討要一個說法。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事情。

“眼下,要緊的是,把你我的身體養好。”阿勒騰說,“只要不犯法,干什么由他吧。”看她的眼神不慌不忙。他沒了脾氣。再糾纏下去,沒趣了。

阿勒騰用兩個月的時間學會了開車。駕校的張教練說,這是他三年來教過的年齡最大、一次性通過考試的好學生。她一直都是好學生,從小學到師范,三好學生、學習委員,各種獎狀貼滿了家里的半面墻。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她因此有了自信。這是種看不見的力量,遇到困難會推著她往前走。

吉格特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阿勒騰回來那天,他擁抱了她,一句“真了不起”,頓時讓她臉上有了草原春天的氣息。陪伴帶來的富足,瞬間讓她感受到瑣碎生活中金子般的光芒。

為了讓退休的生活更有滋味,阿勒騰決定買輛車,買新車資金不夠,二手車的選擇空間很大。阿勒騰選了輛SUV,品相尚好,這車最大的優點是皮實、空間大、好修理。

阿勒騰開車帶著吉格特去了白沙湖、魔鬼城、金戈壁瑪瑙灘,甚至去了神秘的大海道。路途中,吉格特提議給索萊打個電話,順道去看看他。

阿勒騰把手機遞給副駕駛座上的吉格特。

“我很好,爸爸。”索萊接到吉格特的電話說,“現在來不合適,做銷售會到處跑,不一定能見到面。”

“見一面不行嗎?”阿勒騰說,手握方向盤,看一眼吉格特。他把手機貼在她的右耳邊。“我們開著車,用不了多長時間。”

“等過一段時間,我會回去看你們,”索萊說,“先這樣,客戶來電話,掛了,抱歉。”

阿勒騰的舌頭在口腔里打了幾個轉,想把堵在嗓子里的東西推進去。一種無色無味的痛。她不敢側臉看吉格特,他不會好受。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后,更像一個孩子,一個需要人陪伴的孩子。實際是,丈夫和兒子之間瘦小的她,倒像需要疼愛的孩子。

阿勒騰泄了氣,身子矮下去半截,從車外看,像是無人駕駛的車跑在漆黑的公路上。

吉格特清晰地嗅到車內異樣的氣息,悄悄伸過左手搭在阿勒騰右腿上,她覺腿面貼了暖寶貼似的,暖乎乎的,身子熱了。眼眶溫度陡升,淚珠款款快要跳出來,她快速瞥一眼窗外,趁機轉動幾下,阻止它們下來。身邊的他,經不起糟糕情緒的捶打。她別無選擇,必須堅強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阿勒騰目視前方說,“都會過去的。”語調堅定自信。

“我困了,”吉格特頭向后仰著說,“打個盹。”

阿勒騰想起帶小時候的索萊去動物園,他看到斑馬,好奇地問:“難道是這草原的馬兒穿了條紋外衣嗎?” 阿勒騰笑得前仰后合。看到猴媽媽拍打小猴的腦袋,他不開心地說:“這個媽媽不好,你從來不打我的腦袋。”

阿勒騰幾乎沒有打過索萊,這種粗暴的方式在她的成長經歷中也從未遇到過。她會選擇其他方式教育犯錯的他。

四年級的索萊就跟阿勒騰差不多高,只是身子瘦弱單薄。他知道誰對他好,愛他。以后,阿勒騰沒有干涉過他的選擇,包括找對象這件事。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如今,她想不明白為什么索萊不讓他們去看他,難道他們什么地方做錯了,孩子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們?

旅行回來后,阿勒騰情緒低落,說話常常短路,一句接不上一句。毛衣兩條袖子沒有織;詩集睡在桌上,陽光好時,藍色書皮上塵埃十分活躍,像在上演一場盛大的舞臺劇。

吉格特看到她這樣子,有點擔心她。過去都是她處處操心他的生活,現在看來,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顧她。

生活是山,有高峰,有谷底。

“別這樣,你總悶悶不樂,”吉格特說,“我可怎么辦呢?”他怯生生握住她的手,手如冰塊。貼在臉上,又滑到嘴唇上,親吻了幾下。他已經很久沒有親吻過這雙手了。手骨節粗大,手背干澀,一點也找不到年輕時的絲滑感了,她是在一日一月一年的操勞中讓手還有臉失去了光澤。

“別這樣,”阿勒騰說,“不會死。”她不想聽這樣晦氣的話。過去吉格特不是這樣的人,現在居然跟她說這樣的話,真無法忍受。

緊張的氣氛在屋里盤旋。阿勒騰撤回手,拿起車鑰匙出門了,她想去山里轉一圈,也許心情會好轉。繼續待在家里,說不定又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能都怪吉格特,她,自己難道就沒有錯?算了,與自己糾纏也會生出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山里的花大都謝了,只有零星的花開著,藍刺頭、白芷、斷腸草花……阿勒騰將車子停在蝴蝶谷。鎖上車門,去采集野花。過去常在家附近的花店買花,一次不買多,一枝百合,三五枝雛菊或康乃馨,百合養好能開十天左右,康乃馨能開半個月,雛菊開一個月沒問題。

家里有花,心情大不一樣。一花一世界。阿勒騰曾給吉格特說過這話,他不以為然,語調不屑地說:“不就是花,不如吃一頓清燉羊肉或者抓飯讓人舒坦。”他不能理解中看不中用的花,在女人眼里會有那么大的魔力。

那時,索萊剛上小學。一家人日子安穩祥和,吉格特回家來時,一家三口去看看父母,有時還去看場口碑不錯的電影,到中心公園陪索萊去游樂場玩,鄰居們見了投來羨慕的目光。忙工作,但也會享受生活,這樣的家庭不多。

回到家時,阿勒騰聞到牛肉的味道。看來吉格特已經準備好了晚飯。他不會和面,不會烤馕,可煮肉做抓飯倒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一點不服不行,就這一點,她總是予以夸贊,不僅當著他的面夸,也當著索萊的面,過節家里來了親戚,一樣大大方方地稱贊他的廚藝。每每這個時候,他嘴巴從來沒有合攏過,很享受親友們從她那里接過來的贊譽。

阿勒騰把采摘的花插進一支水晶花瓶,滿屋花香。

“瞧,這些花,”吉格特說,“跟你一樣好看。”吉格特眼里滿是笑意。

阿勒騰撇嘴做了一個鬼臉。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極少說討好人的話。他這么說,是真心實意想她開心。生活中難以改變的東西太多,唯獨情緒的調整能改變人的心情。

“老太婆有花漂亮?”阿勒騰說,“渾身起雞皮疙瘩,太肉麻了。”

吉格特笑了,笑得單純。

冰箱里沒什么東西了。阿勒騰決定去龍河市的萬盛超市采購,草原的商店貨物品種少得可憐。

吉格特不想去,說夜里沒休息好,想補睡一覺。阿勒騰的意思,買的東西多,大包小包,雖然開車去,超市大,從超市提出來到停車場幾百米,他不去的話,她一個人根本提不動。

到萬盛超市后,阿勒騰對照清單,不一會兒就是整整一推車。付款后出了超市,兩人雙手都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阿勒騰看到不遠處有一輛推車在賣柿子,燈籠柿子,紅亮誘人,點燃她的食欲。她對吉格特說:“買幾個柿子吃。”

難得阿勒騰主動提出想吃什么東西。吉格特聽了高興,放下東西,一路小跑,剛跑出去十幾米,腳底不知踩到什么東西,身子晃動幾下,摔倒在地。

“吉格特!吉格特!”阿勒騰坐在車里大聲喊道,推開車門飛跑過去,他倒在地上,右手想去抓住她身后的什么東西。她貼過去問:“你怎么樣?吉格特!”

賣柿子的人撥打了120。

住院是熬人的事情。等出院的時候,草原上的花,不聲不響地笑了。微風拂過,花浪一層一層撲過來,蕩過去。非要把人惹得歡喜才罷休。

阿勒騰家院子里都是滿地的蒲公英花,小小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黃燦燦的一大片。

為發展旅游,門前的路鋪上了瀝青,烏黑發亮。有時,吉格特會轉動輪椅在門口待一會。他的視力左眼僅為0.3,右眼底病變,不得不摘除晶體,更換為人工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可他還是很謹慎,不愿意讓外人看到他的眼睛。

“路通到哪里了?”吉格特問。他知道阿勒騰在院里侍弄那些花。

“克瀾灣,”阿勒騰說,“也許還要遠一點,說不準。”

“后悔沒多去幾次,”吉格特說,“真找不到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讓人的心情也好起來。他和她說話的語調跟花一樣溫柔養耳。

阿勒騰沒有立馬接吉格特的話,對一個視力糟糕,坐在輪椅上的人,真不知道該如何給他描述風景。過去的那些年里,他也去一些地方,可沒聽他夸贊過。

吉格特是從六百公里外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一次招工的機會,他成了養路段的工人。他完全可以回到出生地。他父母已去世。兩個姐姐都成了奶奶。他從來沒有提出過要回去安度晚年。

也許想過,但沒有說出來,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說過,哪怕是夢里也沒有。阿勒騰從城里回到出生地薩爾曼草原,像回到母親的懷抱,滿心溫暖,一身輕松。

為便于做康復,他們可以住在城里的樓房,但那棟老樓,沒電梯,阿勒騰無法將吉格特背到四樓。也想在城里租房,可吉格特不同意,他說草原上舒服,城里的空氣,人戴著口罩都能聞到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

做康復時,中午在外面買點熱粥、餛飩、面條之類好消化的食物。醫生再三叮囑,飲食一定要清淡。

吉格特的飯量不如以前,最多吃半碗。剩下的阿勒騰就包了,不夠就吃點馕或者包爾薩克。她不是一個在吃上講究的人,隨便對付一下就好。

吉格特視力減弱后,他努力調動聽力捕捉信息,根據腳步輕重、話語腔調等判斷來人是誰。他的另一個法寶是嗅覺。通常認為女人的嗅覺靈敏,可阿勒騰不得不佩服吉格特的嗅覺遠超過她——只要一種味道或氣味被吉格特聞到過,再次出現,他立馬就能說出來。

“你是狗鼻子。”阿勒騰說,“我沒說錯吧。”

“你說錯了,”吉格特說,“我是狼鼻子,比狗厲害多了。”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樣的對話,在屋里彌漫時,會讓凝重的氣氛得到緩和,甚至像一枚糖果進入口腔,讓庸常的日子,有了一絲甜蜜浪漫的滋味。

吉格特在龍河市人民醫院康復中心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康復理療,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這天下午,阿勒騰的手機在包里響起來。她在給吉格特擦汗,運動時間稍長,脖頸就出汗。平時手機都處在休眠狀態。沒啥電話。那是誰呢?她放下毛巾,掏出手機。

沒姓名的陌生來電。接,還是不接?猶豫兩秒,接了。

“媽媽,我在康復中心。”是索萊的聲音。

阿勒騰聲音抖動著說:“五樓,向左,第二間。”每個字歡快得像跳“黑走馬”(哈薩克族舞蹈)一樣。

“索萊來了,”阿勒騰說,“來看你了。”阿勒騰說完,掏出抽紙幫吉格特擦眼角,這段時間,他內火旺,眼角分泌物多。接著整理衣領。

“又不是要見什么重要的客人,”吉格特說,“自己孩子,用不著這個樣子。”他說得很輕松,手卻把衣襟拽兩下,盡量挺括,把吊在下面的腳收回到踏板上。過去他對孩子是有點嚴格,在家待的時間少,跟孩子在交流上不及阿勒騰。阿勒騰不知所措地望著門口。

索萊進來了。老樣子。

“跟爸爸說說話。”阿勒騰說,聲音急切而激動,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

“早就聞到他的味道,”吉格特說,“是不是還長胖了?”他眨著眼睛,雙手捂著膝蓋,努力控制激動的心情。他盼著索萊能有結實的身體,男人沒有好身體扛不住生活的折騰。他的人生才開始,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別站著,坐吧。”阿勒騰把墻邊的一個綠色塑料凳放在吉格特身邊,拿著杯子轉身出來了。她想去開水房接點熱水,給索萊喝,或者給吉格特喝,杯子里沒水,她的嗓子也有點發干。

阿勒騰還沒有走到開水房,就聽到索萊喊:“我包里有礦泉水。”

她轉身看著他,快步返回來,看到他眼眶濕紅。

“這次回來能待幾天?”吉格特問。臉上笑容茂盛,他很久沒有這么開心。阿勒騰清楚,漫長的康復治療中,他總懷疑療效,看不到希望,情緒焦躁不安,甚至有輕生的念頭。給她添的豈止是麻煩,簡直就是讓她遭罪。

“三天。”索萊沒有多余的話,心事重重。

這一點阿勒騰并不意外,從小他的話就不多。

吉格特自我檢討過,說在索萊最需要爸爸陪伴的時候,他缺席了。沒辦法,吉格特接到一項重大工程,在大山里面,一去三年多,中間回來過幾次,每次三五天。外出補貼高,掙錢多,兒子課外補習班的費用就不用發愁了。

“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不是父母能改變的。”阿勒騰對吉格特說:“再說,你掙錢是為了養家。”

后來,吉格特提前病退,工資比同事拿得少,有了過緊日子的準備。過去吸煙不說,隔三岔五喜歡跟幾個人喝酒,主動買單。退休后,這些都主動戒掉,幾個親密酒友常來纏他去喝酒,有幾次買了牛骨頭、椒麻雞、油炸花生米等拎著到家里,毫不客氣地擺在餐桌上,拉開架勢,要大喝一場。他客客氣氣地陪著吃,滴酒不沾。后來這些人不來了。他甚至不喜歡跟過去的朋友同事交往。除非至親好友家的紅白喜事,其他應酬極少參與。

回憶春潮般拍打著阿勒騰和吉格特的心窩。

兩天轉眼過去了。

吉格特跟索萊沒說什么話,多數時間都在沉默中度過。

阿勒騰努力想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沒話找話說,但索萊不會接話,實在要接不過去,也只敷衍地“嗯”一聲。按說外出打拼需要與各色人等打交道,他的話這么少是如何應對的呢?

早飯后。天空灰黑。

吉格特揉著太陽穴,說頭暈,不想去做康復,天氣也不好,明天去,想再睡一會兒。阿勒騰同意了。他臉色跟窗外的天氣一個顏色。阿勒騰把他攙扶到床上,蓋好被子,輕輕退出來,關上房門。

“有項緊急工作要處理,”索萊說,“今天回去。”聲音果斷低沉。從衣架上拿下背包,挎在肩膀上。

“一天,一天都……都等不及了?”阿勒騰問。她說話的氣息有點弱,無法說一句簡單完整的話。她的手不停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心情急躁不安,又有點激動。

“急事,”索萊說,“非走不可。”語氣堅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阿勒騰想送索萊去車站,他拒絕了。說已經約好了車。她沒有堅持,過去可不是這樣,她說了算。現在不同了,他說走就走,不是她所能決定的了。

從那天起,加重的空寂能掀翻屋頂。阿勒騰開車駛出院子,一路向南,她給吉格特說去采點蘑菇回來,車駛入馬路沒多久,她臉頰上的淚珠順著脖頸溜進胸膛,亦如索萊小時候,受到驚嚇,不管不顧撲進她懷里一樣,他通常把頭靠在她的胸前,不偏不斜,剛好在雙乳中間。她摟緊身子發抖的他,安慰他說,“不用怕,媽媽在。”

難道這淚珠是索萊的化身!

車子繼續往前,轉過五六道山彎,藍天笑臉相迎,藍得像母親曾經搭過的一塊頭巾。后來母親把這塊頭巾送給她,她舍不得用,疊好裝入塑料袋,放入箱子。母親從沒有為她們幾個孩子的事情發過愁。

她想,不管怎么樣,我還有吉格特。

車窗前出現一片銀波浩蕩的水面,這就是克瀾灣。車到停車場,欄桿簇新,有兩輛嶄新的轎車,看樣子是來游玩的。她低頭尋找紙巾,沒找到。只好雙手搓了兩把臉,擦干淚珠。通過倒車鏡看一眼,雙眼輕微紅腫。停幾秒,繼續往前,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這副樣子,哪怕是陌生人。

阿勒騰給索萊打電話,“索萊,你在那邊怎么樣?”

“我挺好的。”索萊說,“你們保重。”

不等索萊繼續說話,阿勒騰主動講述家里的情況:“你爸爸在做康復,扶著欄桿可以走二三十步,說不定,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能走得更穩。哦,忘記告訴你,也有糟糕的事情,我春天養的那幾盆玫瑰花死了。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它們。”

“這算不了什么大事,”索萊不以為然地說,“再買幾盆。”

電話那邊有嘈雜的聲音,聽得出那邊很亂。

“先掛了。”索萊不等她再多說一句。

白樺樹的葉子黃了。楊樹葉子落了。一場大風后,樹枝禿了。悄無聲息中,雪來了。

冬季安靜漫長。百無聊賴。

阿勒騰蜷縮在靠窗的炕上。這間屋子是索萊睡過的,半間屋子是炕。她向右側臥著,身后墊著兩個厚實的靠枕,懷里是抱枕,這些都是結婚時母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用東西很細心,快三十年,完好如初。

吉格特眼睛不好后,阿勒騰就不看電視了。她買了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紅色的那種。打開后,調低音量,怕影響他休息。山里可以接收的電臺就那么幾個,不過也能打發一些無聊的時間。

電臺里有一檔“愛心屋”的節目,主要是精神科醫生講解抑郁、焦慮等情緒對人健康的影響。醫生在電臺里一再提醒,對每一個有癥狀的人來說,到醫院做全面系統的檢查是很有必要的,在此基礎上才能準確判斷是哪一種情況。治療是綜合的,物理治療、心理治療、藥物治療等。

阿勒騰把收音機攥在手里,像是攥著什么醫學儀器,正在給自己體檢。她在心里逐項對照醫生說的內容,搞不懂到底是自己有病,還是吉格特有病,抑或是索萊有病。播音員甜美的聲音,讓她聽著很舒服。腦海里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條彩虹的兩頭,她和吉格特手牽著手,從左邊慢慢走;索萊和新婚妻子從右邊緩緩走。空中無數只喜鵲叫個不停,還有百靈鳥也在旁邊歡呼雀躍。這么多的鳥,在草原可沒有見過,它們商量好的,都來湊熱鬧。

一連幾天,阿勒騰都夢到了彩虹。這彩虹不斷變換顏色,不是過去看到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有時候竟然夾雜著一道黑色,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但多數夢到的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彩虹。

一聲驚雷炸響,嚇跑彩虹。阿勒騰猛地從夢中驚醒,發現嘴角有一縷口水,已經流到抱枕上。糟糕,她暗自驚呼,忙擦嘴角。蜷縮的膝蓋麻木,輕輕用力揉搓,才舒展些。

坐起來,窗外銀幣大小的雪花,迫不及待飄向窗戶,叫阿勒騰出去跟它們一起飛舞。

阿勒騰愣愣地看著雪花,每一片雪花里都有一個索萊,他只屬于天和地,從天上來,到地里去,可就是進不到家里。她想索萊,想他為什么不回草原,不回家呢?要是草原沒有他熱衷的事業,那么龍河市、省城都可以大有作為。過去對門鄰居家的孩子,王珍珍,同濟大學畢業,回省城工作,每周都能回來。這樣的孩子不少。偏偏他要去那么個地方。

這一刻,腦際閃過阿賽爾一家,她是否還去探望她的兒子呢?他們還好嗎?

轉念一想,自己家的熱粥都吹不冷,還去操心人家的事。多此一舉。

還是想想索萊吧,他留在黑河市,一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為艾斯露或者其他姑娘。他二十幾歲的人,知道怎么處理個人的事情,我們該放手了。

心里想什么,跟真正做什么并不一致。

阿勒騰的車子駛過阿賽爾家時,阿賽爾在掃院子,頭上的圍巾包住整張臉,聽到車子減速的聲音,她看向車子。阿勒騰降下車窗說:“好久不見,還好吧。”

“哦,方便進來喝杯茶。”阿賽爾說。“我沒什么毛病,偶爾腦袋嗡嗡作響。”

過去一直對這個神秘的家庭充滿好奇,今天不妨進去看看。阿勒騰把車子停在路邊,走進院子。

院子里的黃狗吠了兩聲,看到阿賽爾的眼神后,身子縮回去,蜷臥在搭建的小棚子下。

阿賽爾從小家境優越,不大跟鄰居們的孩子往來,后來做生意,更有種飄在云端的感覺,難得跟人主動打招呼,現在肯放低姿態,到底是家里糟糕的事情,讓她活通透了。

客廳是氈房樣式,掛毯、皮毛、鹿頭,家族中的合影掛滿墻面;一圈華麗寬大的咖色皮質沙發。

茶幾上是醒目精美的水晶果盤,擺放著巴旦木、紅棗、葡萄干、核桃、桃酥、巴哈利、巧克力、牛奶糖。

“你看上去還是那么漂亮,”阿勒騰說,“一點沒變。”

阿勒騰的記憶里,阿賽爾也是個精致的女人,每次聚會或者參加婚禮時,首飾、妝容、服飾、包,從頭到腳,精心搭配,她在,定是全場最搶眼的女人。好幾次新娘不高興了,她全然不知,自顧自在人前擺弄她的裙子、迷人的卷發、修長的指甲。

眼下,悲傷和孤獨這兩把看不見的刀剔除了阿賽爾那股愛美的勁頭。她素顏的面容有些憔悴,但雙眉烏黑蔥蘢,棕色眼眸深邃脫俗,鼻翼挺拔,下顎線清晰硬朗,嘴唇單薄,鎖骨精致。灰白的頭發收攏挽成發髻置于腦后。

“喝茶,”阿賽爾說,“還是咖啡?”

“不麻煩了。”

阿賽爾給阿勒騰倒茶,茶杯是白瓷底金邊的茶杯,精美小巧。茶里裹著玫瑰花茶的香氣,裊裊升起,輕抿一口,滿嘴開滿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舒張的血管里也是新開的玫瑰花。

阿賽爾轉身坐在沙發里,姿態優雅—— 一尊散發體溫的雕像。沉默與茶味混合彌漫在屋子里。

阿賽爾家是最早搬進城里的,但保留了草原的院子。

進城是第一步。阿賽爾家的孩子讀完小學先后進了省城一家私立學校,這個學校的特色是由外籍老師教英語。一時間,薩爾曼草原的人都羨慕她們家的一兒一女。

也有不同的聲音,說現在優秀不見得將來都好。

阿賽爾的兒子上初二時,到新加坡參加了八天的夏令營。據說那地方不大,教育卻不錯。那年夏天,薩爾曼草原來了好幾批省城學生舉辦夏令營。阿勒騰發現他們思想活躍。她看帶隊的李老師在洗手,忙掏出口袋里的濕巾遞過去說:“怎么沒把學生帶去參加國外的夏令營?”李老師說:“舍近求遠,圖什么呢?城里的學生要見識草原的遼闊壯美,練習騎馬摔跤,與黃牛綿羊交朋友,與山羊奔跑,辨識植物,認識山體巖石構造,嘗嘗牧民的美食。不能總盯著書本,更多的知識和見識在大自然中,向萬物學習。這些薩爾曼草原都有。”

阿勒騰聽了,由衷佩服李老師與眾不同的見解,安撫了她未能送索萊去參加出國的夏令營的遺憾。她不再羨慕阿賽爾,起伏不定的心緒算是回到正常狀態。那段時間,各種夏令營的宣傳廣告鋪天蓋地,吸金的大幅標題,似乎錯過一次夏令營,就錯過中彩票的機會。許多家長都以孩子能去國外夏令營為榮。身邊最典型的就是阿賽爾。

風從窗縫擠進來。味兒淡了。

阿勒騰四處打量一番,屋里干凈整潔,頂部有兩處滲水污漬。窗臺下也有一段水漬,看來房子疏于維護,有漏水的情況。這都是男人們該操心的事情。

難道說阿巴依離開了?還是有其他什么變故?

這么大的院落沒有男人打理不行。阿勒騰深有感觸。吉格特不能自理,家里的院子收拾起來很費勁。尤其冬天,掃雪費力,她只掃一條小路,其他地方愛莫能助。

“打算繼續住這里嗎?”阿勒騰試探性地問。

“在哪里都一樣。”阿賽爾說,“不想再麻煩。”

阿勒騰搬來時,就帶來必須的日常用品和衣物,其他都是母親家的舊物。阿賽爾家由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拉了好幾車回來:三個大衣柜、七個沙發、兩個儲物柜、三張床、餐桌、椅子、板凳,都是大個頭;還有餐邊柜、床頭柜、梳妝臺、鞋柜、組合櫥柜、炕桌、茶具展示柜,都是結結實實的木頭;外加一個座鐘、衣帽、地毯、掛毯、裝飾畫、樂器等。

“能理解。我也搬過家。”阿勒騰說,目光繼續在屋里溜達。屋里奢華殘存,可有種令人不安的氣息,隱隱約約從后背推搡著她。

“吉格特是個好男人,”阿賽爾說,“我一直這么認為。”

“誰說不是呢。”阿勒騰附和道。

“索萊好嗎?”阿賽爾說,“他是個敏感的孩子,這一點跟吾爾肯很像。”

“許多東西是天生的,沒辦法。”阿勒騰語氣很無奈。

“可他們會怪罪到母親身上,說這源自母親身上的某種缺陷,”阿賽爾說,“天知道,這樣的缺陷僅僅存在母親身上,跟父親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的每個字像把小錘子,擲地有聲。

阿勒騰真沒有細細思考過這個問題。往往是自責,深深地責備自己,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事,讓索萊不肯回家?如果說當初她反對過艾斯露跟他交朋友,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從她多年的人生經驗來看,那姑娘不是過日子的人,或者說,還沒想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

結果如她所料,離婚了。艾斯露不覺得是大事,對索萊卻是有創傷的。也許索萊努力想修復這段破損的婚姻,可這么長時間了,沒有一點起色。

“你說得沒錯,”阿勒騰說,“男人都在外面跑,女人在家里陪孩子。”

阿賽爾重新整理披肩后,雙手相扣放在腿上,身子往扶手處斜靠,姿態溫婉優美。阿勒騰暗自驚嘆,被病魔折磨多年的女人,還這么動人。難怪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語。

“吾爾肯怎么樣?”阿勒騰問,“他還好嗎?在做什么?”

“他在成都,經營餐廳,對象是他大學的同學,是當地人,我還沒有見過。”

阿勒騰對阿賽爾兒子的記憶停留在初中,阿賽爾兒子高中時就去了廣州,一直到大學畢業。那年暑假,在城里偶遇過,個頭不高,臉頰消瘦,不像阿巴依大圓臉,也不像阿賽爾的鵝蛋臉。阿賽爾兒子禮貌性地微笑問候后,進了路邊的餐廳,他們并沒有實質性的語言交流。阿賽爾告訴她,兒子去成都發展,攔不住。

阿勒騰目光盯著紅絲絨的簾子,那里應該是一道門,通向另外的房間。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家,阿巴依去了哪里呢?

目光沒有穿外衣,總會泄露內心的秘密。阿賽爾早窺到阿勒騰的疑問,說:“他去克拉鎮找布里汗了,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懶得去管。”

涼意漫卷。

阿勒騰驚愕地看著阿賽爾,她風輕云淡得沒事人一樣。眼神淡定,整個人都是松弛的狀態。她是如何練就這樣的本領?若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怕早都要崩潰了。突然,阿勒騰想飛奔出屋子,后悔不該進來。她嘴唇顫動,小腿不自覺抽搐。阿賽爾并沒發現她細微的變化。

“你不會有自殺的念頭吧?”阿賽爾說,“你的指甲光禿成那樣,焦慮抑郁的人多半會這樣。”

阿勒騰頓感腦袋被重物猛擊兩下,一陣眩暈,身子差點從沙發滑落到地毯上。她順勢把腳邊的手包拿起來說:“我有辦法應對生活中的麻煩。”

“回到草原,不就是為躲避煩心事嗎?”阿賽爾說,“我們都一樣,沒什么區別。”

“別說了。”阿勒騰情緒激動地說,“我還有索萊呢。”

“你說得對,”阿賽爾說,“吾爾肯還在,我要為他活著,我有機會就去看他,并不覺得孤單。”

“我們都要活下去,”阿勒騰說,“要為自己活下去。” 阿勒騰目光呆滯地盯著自己的雙手,光禿禿的指甲像受虐的孩子,可憐兮兮等待人來拯救。

阿賽爾目光毒辣,一眼看穿她的痛處。

阿賽爾又何嘗不同呢?吾爾肯這個她撫養十八年的兒子,沒有聽他們的話,沒有回到省城,沒有回到他們身邊,而是留在成都。女兒在上海工作。當初都說她家好,兒女雙全,各個優秀,將來要享兒女的福,不想一把年紀,卻只剩下孤零零的兩個人。世事難料,一點沒錯。

“索萊結婚了。”阿賽爾說,“有家的人是要脫離原生家庭,我們要接受這個現實。”

“他離婚了。”阿勒騰說,之前她和吉格特從沒向外人提及過這件事。

索萊在黑河市,草原上其他的人沒有必要知道這件事情,也不會關心。每個人都很匆忙,雖然說不清忙的意義和目的。緩慢只在石頭和牛羊的眼神里,人已經慢不下來了。

“放心,要不了多久他會找新女友的。”阿賽爾說,“他在那里挺好吧。”

“他不會找的。”阿勒騰叫道,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顯然有點失態。她內心希望索萊快點回到他們身邊,他們從沒有期望他成為別人眼里優秀的人,她只期盼他健康平安快樂,不時能回家跟她和吉格特吃頓飯,聊家常。再有個孫子孫女。一家人過普通人的日子,這樣就很好。

“別這樣,”阿賽爾說,“誰家都有難以啟齒的事情,只不過外人不知道罷了。”

阿勒騰不想接話茬,毫無意義,只能加重心理負擔,自找沒趣。

“你是有什么病嗎?”阿勒騰振作起來,挺直身板。“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

“我很好,”阿賽爾說,“這個年紀不能太胖,身子笨重,走路累,也會增加心梗腦梗的風險,我可不想坐在輪椅上,那樣的日子跟死沒區別。”

阿勒騰身子戰栗,搭在膝蓋上的手也在發顫,她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找了這個糟糕話題,這下好了,戳中心窩。這個惡毒的女人,沒有一點慈悲憐憫之心。

“吃點巴哈利,新做的。”阿賽爾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招呼阿勒騰。將裝巴哈利的水晶托盤往阿勒騰面前挪了一下。

“謝謝,我要走了。”阿勒騰握著手包起身。

阿勒騰郁結在胸口的氣憤拽著她往外走,急匆匆拉開阿賽爾家房門,出門前回頭看了阿賽爾一眼,見阿賽爾蹺著腿,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嘴角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空再來。”阿賽爾說。手里拿了塊巴哈利,準備送進嘴里。

走出院子,阿巴依站在阿勒騰的車前,看樣子他等了一會兒,滿臉尷尬地說,“對不起,讓你難堪,我知道她會說什么。”

“你是個好人。”阿勒騰說。論經濟條件,阿巴依家要比她家富足,畢竟做生意多年。阿勒騰和吉格特不過是普通的工薪階層。錢這東西,關鍵的時候能難倒人,也能幫人渡過難關。自從吉格特生病,阿勒騰感到手頭緊巴,許多藥要自費,一次一兩百,次數多了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這筆開支是一座無形的山,壓在她的身上,且在一點點長高。

“如果手頭緊張,需要幫忙告訴我。”阿巴依說,“吉格特的事我知道。”

克瀾灣籠罩在薄霧里,遠山與水面難以分清。來度假的人不少,許多是年輕夫妻,帶著孩子。孩子們都經過精心打扮,帽子、背包、水壺、太陽鏡。

新修的帶護欄的木棧道上有凹進去的供人休息的木椅。草原上不缺木頭,木椅板材有一巴掌厚,顯得很笨重。一對戀愛中的年輕人摟著彼此的腰,從阿勒騰身邊走過,女孩的胳膊碰到她的身子,女孩歉意地說聲抱歉。

一個短發的年輕媽媽推著推車從對面走過來。阿勒騰瞥一眼車里熟睡的孩子。年輕媽媽速度很快,一點都不擔心路上的小石子或者礦泉水瓶子。推車輪子可不是汽車輪子,不小心會翻車。這位年輕媽媽太大意了。

阿勒騰沒想到克瀾灣這么火爆。過去這里可是很少有人。草原上的人不會扎堆去一個地方,何況草原上還有太陽湖、月亮潭、珍珠溪、貝殼山、山楂谷、蘋果谷等風景不錯的地方。

有些年頭的車子放在停車場,顯得與其他車格格不入。

阿勒騰沒打算換車,車子是代步工具,能跑就行。草原上越來越多的人買了新車和二手車,即便二手車也是新款,外觀時尚。她的這輛破車像年邁的老人走進年輕人群里一樣扎眼。她并不在意。

早上去阿賽爾家不愉快的經歷堵在她的心頭,像一團無色的液體,漸漸順著血管流到全身。她得找個可靠的人聊聊。就如在康復中心,醫生曾對吉格特說的那樣,有什么情緒要說出來,別窩在心里,那樣好人也會變成病人。

在索萊離開的那段時間,阿勒騰心情無比糟糕,總在吉格特面前抱怨:“這個不孝順的孩子,一點話都聽不進去。在這里,不管有什么事,我們還能幫得上忙,跑那么遠,真有個事,鞭長莫及。至于找艾斯露,傷心透頂。”

如今沒有索萊在身邊,即便是后來坐在輪椅上依然愿意傾聽的吉格特,遭受中風和骨折的折磨,她也感到生活依然有意義。

“奶奶,小心。”阿勒騰感覺一股風從身邊吹過,一個踩滑板的男孩說著,飛馳而過。這地方能玩滑板嗎?她暗自問,不遠處是一個大轉彎,這是危險地段,常有車禍發生,那孩子并不知道。

“小心點!”阿勒騰不由大聲喊道。

人多心躁。不如去月亮潭。那地方人少,清靜一點。

之前交往好的幾個伙伴都有各自的事情,不是幫兒女帶孩子,就是照顧年邁的父母,或者生病的老伴。能抽出時間與自己聊天的人少之又少,就是聚在一起了,也都心神不寧,不時盯著手表,總擔心錯過接孩子的時間。屬于個人的時間完全沒有。

阿勒騰轉身向車走去,十幾公里路,開車一會兒就到,走路的話這把老骨頭不敢再想。

阿勒騰剛發動車,就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她心里“咯噔”一下,立馬熄火,甩手關了車門,往前直奔。

一輛黃色兩廂轎車就地一百八十度旋轉,那個踩滑輪的少年撞在左后車輪下。這一幕電影里出現過無數次,阿勒騰還沒有跑到車前面,就暈倒在地。

夜里,阿勒騰做夢,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說喝太陽湖的水,吉格特就能康復。她便開車去太陽湖取水,可整整走了五十年,也沒有走到。她實在開不動車了,把車丟在路邊,繼續走,背著一個水壺。她想既然是神奇的水,一口就行。可她又走了五十年,仍然沒有走到太陽湖。她奄奄一息。一只金雕馱著索萊來了,他白發蒼蒼,她認不出來了。他大聲呼喊著:“媽媽,我來接你回去。”她聽出了是索萊,是她的兒子索萊。

隔壁床的陪護搖醒阿勒騰。“沒事吧,你一直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阿勒騰從窄小的陪護床上坐起來,一臉窘迫地說:“沒嚇到你吧。”

吉格特安靜地躺在床上。

阿勒騰坐在床邊的板凳上,握住他干枯的手,不見血管的影子。吉格特睜眼看到她,該吃點東西了。他眨了眨眼睛。她先給他喂幾口溫糖水,又喂牛奶泡馕,將馕壓成泥狀,慢慢送到他的嘴里,一點點,直到他搖頭示意不想吃。

“想坐一會兒嗎?”阿勒騰問,拿過床頭的毛巾擦拭他嘴邊的奶漬。

“不,”吉格特說,“你出去透透風,別總待在房間里,這里的氣味不好聞。”

阿勒騰提著暖水瓶出去,放在公共休息區,她靠在窗前,遠望牙簽般的樓房,站一會兒,掏出手機,看了看,滑動幾下鍵盤,遲疑一下,放回口袋。

期待電話。阿勒騰每次出來都盼著。

太陽出來了。阿勒騰給吉格特喂完午飯,吃完藥,扶著他坐在輪椅上,推他出來曬太陽。他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搬出草原,他們習慣有地暖、有上下水、有寬幕電影、KTV、游泳館、大超市的城市。最核心的是孩子們要上各種興趣班,美術、舞蹈、樂器、棋類、球類、搏擊等,這些在草原上沒有。

草原上的人耐得住寂寞,享受得了安靜,可下一代、下下一代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觀念變了,生活方式變了,連交流方式也變了。

變是一條河,流過去,再也不會回頭。

阿勒騰腦中來回對比這樣的變化。憋不住時,她會給吉格特說自己的想法。他總是沉默不語。頂多“嗯”一聲。這就是他的回答。

走著,風時急時緩。

阿勒騰推著輪椅路過阿賽爾家,院門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沒有人在屋里。這也說不準,這個女人總是很神秘,也很古怪,跟天氣一樣陰晴不定。

“她—可—是—是個—大—美—人。”吉格特突然慢吞吞地說了一句。毫無防備的阿勒騰停下腳步問:“誰?”

“她,”吉格特說,“女—主—人。”

一段時間以來,阿勒騰都認為吉格特的語言功能退化了,或者有了障礙。醫生在詢問他時,他也是點頭搖頭,狀態好的時候,能說出短句。狀態不佳時,簡單的詞組都說不清楚。今天真是奇怪,雖然說得不連貫,可能聽懂意思。

阿勒騰莫名有一股醋意,提高嗓音說,“你想見她的話,現在就去敲她家的門。”

吉格特一個勁搖頭。

瞧你,他不過是說說而已,三十多年來,誰不了解誰呢?阿勒騰想著,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像過去她把臉貼在索萊額頭一樣。他是索萊的父親,是另一個索萊,兩個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這個月是老樣子。

下個月還是老樣子。

秋天來了。草原上的草黃了,樹葉黃了,阿勒騰的心也有點黃了。有好幾個星期沒接到索萊的電話。真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她打過去幾次電話都是占線。這令她不安,隱約有種不祥之感。

這天晚上,阿勒騰收拾抽屜,在一個方形月餅盒里找到一袋舊照片,里面有她和吉格特結婚證上的兩寸紅底照片。她秀發披肩,面容光潔,玫瑰花瓣紅唇,荷葉領襯衣,楚楚動人。他身著藍色西裝,白襯衣,頭發烏黑,兩個人肩挨著肩。

接下來是母親的單人照,那時她三十多歲,身材豐腴,面帶微笑,可眉宇間隱約有種憂郁的氣息。難道這就是母親五十歲出頭去世的兆頭嗎?那時她在省師范上學,突然接到傳達室的人說家里人打電話來了,她從教室跑去接聽后,頓時哭作一團。那么遠的路,沒有直達班車。依照習俗,第二天要下葬。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也來不及。她錯過了母親的喪禮。是不是母親的離世,讓她對家有了更深的渴望,變本加厲依戀索萊呢?

一張是父親的照片,還有他的弟弟,一樣的身材魁梧。他們是雙胞胎。父親一直在草原;他弟弟是公安,在一次執行任務中犧牲了。這個消息對父親的打擊是沉重的。他以弟弟為自豪。曾勸說索萊報考公安大學,將來也當一名警察,索萊拒絕了。

最后一張是吉格特身穿工作服的照片,笑瞇瞇的大眼睛,一臉陽光,是剛參加工作時的留影。單薄的身子撐不起寬大的工作服。他不知道鋪設了多少公里的路面,維護了多少公里的公路,可沒有想到維護家庭的心路。他有限的日子,將在輪椅上度過。

一張是索萊的照片,三歲的樣子。一個瓷娃娃,許多人以為是女孩,睫毛濃長,胖嘟嘟的手和腳,看到忍不住都想咬一下。有時不小心用力過猛,他撇著小嘴哭,她心疼地將他抱在懷里,連忙自責,壞媽媽,弄痛寶貝,罰媽媽不許吃飯。他把頭靠在她的肩頭,很快原諒了她。這么善良的孩子,將來一定能娶個好媳婦。

索萊小時候喜好搏擊。他太單薄,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連女生也打不過,人家一拳就打得他仰面朝天。實在不忍心讓他遭受這樣的挫敗,阿勒騰再沒有帶他去過搏擊館。

青少年活動中心有繪畫班,阿勒騰給索萊報了班,不指望他將來成為畫家,有個愛好就行。索萊畫畫的時候,要是趕上吉格特回來,夫妻倆手拉手到附近的人民公園走一圈,差不多有兩公里半,走兩圈就是五公里。他要是外出去工地,她一個人照舊沿著這個路線走兩圈。這么多年,她身材沒走樣,跟她堅持運動不無關系。

那時候,彼此未必知道正在享受人生最美好的時刻。多數人都不能體會活在當下的人生,總期待未來,想象中,未來一定比眼下更好,殊不知眼下就是好時光。

靜心回顧過往,都是純凈安逸的日子。

阿勒騰把照片放回盒子,關上抽屜,躺在沙發上,腦袋空空蕩蕩。屋子里就她一個人,只有墻上的掛鐘,嘀嗒著跟她說話。她不懂它到底在說什么?

突然,一陣救護車的吼叫聲撕碎平靜的山谷。阿勒騰慌張拉過披肩搭在脖頸上,跑出院門。車子飛快駛過。她急忙轉身進屋,拿了車鑰匙,發動了車,隨著救護車的方向追去。

發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誰?

阿勒騰越來越膽小,稍有響動就心驚肉跳,這么刺耳的聲音讓她控制不住手發抖,車的方向也左右搖擺。她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沒事的。救護車上有醫生、護士、氧氣瓶、救心丸。

可她的心狂跳不止,像是她的家人出了事,必須第一時間趕到。阿勒騰一腳剎住車,迅疾從車上跳下去。沖進院子,救護車后門開著,不見醫生和護士。跑進屋里,只見醫生和護士將阿賽爾從臥室用擔架抬了出來。

割腕。

電話是阿巴依打的。

阿勒騰蹲在地上,捂著臉,哽咽著,不敢看一眼。嘴里咕噥著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再漂亮的女人也經不起病魔的折磨,阿賽爾曾經是草原上一朵讓所有男人都動心的花,如今卻骨瘦成七十老婆婆的樣子。嘆息聲在胸腔里回旋,憋得難受,不停用手捶打,才漸漸好轉。

阿勒騰回到城里時,過了飯點。肚子早餓了。想了一圈,進了沙棗花餐廳。這是城里一家老字號餐廳,老板達吾提是本地人,老板娘胡英是安徽支邊來的,他們家的兩個兒子時常來店里幫忙。

索萊小時候喜歡吃他們家的餛飩,皮薄餡大,肉餡是小塊肉丁,鮮紅油亮,吃起來過癮。

后來,他們家推出一款肉餡大餅,味道很好,堪稱一絕,阿勒騰也常帶索萊來吃。一次單位加班,剛好吉格特休假回來,讓他帶著索萊去。回來后索萊不高興,說爸爸小氣,給他買一個肉餅,給阿姨買兩個肉餅。阿勒騰好奇地問阿姨是誰?吉格特說是單位同事的老婆。她沒有再多問。

店還是那家店,達吾提退休養老,大兒子繼承父業接管了餐廳。店面重新裝修,現代風格,增加了比薩、意大利面、烤牛排等,吸引了更多年輕人就餐。如果索萊回來,他一定會喜歡這里。

阿勒騰要了一份炒面。吃一半沒了胃口。一想到吉格特還沒有吃飯,就坐不住了。這些東西帶回去都涼了,不如買幾個烤包子,回家在微波爐里加熱拿出來吃。

返回薩爾曼草原的路上,車爆胎了。這臺老爺車,是該淘汰了。阿勒騰想。

沒有備胎,只能去找修理店,請師傅來幫忙。

二十分鐘后,附近一家修理店的師傅將車修好了,十元價格,真是實惠。

回到家,看見吉格特躺在床上,開收音機聽民歌。對他來說,放在胸前的收音機是他解悶的好伴兒。收音機播放時會產生熱量。他感覺它像一只帶著體溫的小貓臥在自己身旁。

阿勒騰想過養一只貓,可要去療養院做康復,不能按時回家,貓要天天吃喝,屋里沒人,它要遭罪。想想還是算了。

吉格特沒有提出養貓養狗的意愿。他知道,阿勒騰照顧他已經夠辛苦。自從上次看到踩滑輪的男孩的慘狀后,她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一點驚嚇都經不住。貓可管不了那么多,沒準半夜跳到床上,抓她幾下,非把她的魂魄嚇丟不可。這樣誰來照顧他?指望見不著面的索萊?甭想了。過去聽老人講,孩子分兩種,一種是來討債的,不成器,各種禍事不斷,讓父母操碎心。一種是來報恩的,個人優秀讓父母省心省力。可生孩子跟開盲盒一樣,誰知道會是什么樣的?

阿勒騰進屋,吉格特聞到烤包子的味道,他知道她回來了。加熱的烤包子味道更香,放在炕桌上,他沒有急著吃,太燙容易傷到口腔,要稍微放一下。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最能俘獲人心,一個是喜愛食物的鉤子,一個是思念的手。

飯后,阿勒騰又拿起織了半截的毛衣,沒有急著穿,也沒有急著趕時間。織著,聽收音機里播放新聞,這是省廣播電臺,全省各地發生的大事都能聽到,她閑暇時喜歡聽。

男播音員用渾厚的嗓音播報一則重大車禍的新聞,說在黑河市通往沙漠腹地的公路上,一輛長途貨車司機因疲勞駕駛,與旅游車隊追尾,導致五車連環相撞,目前已經造成包括貨車司機在內的兩死三傷,傷勢最重的是一位來自龍河市的索萊,腰椎粉碎性骨折。聽到這則新聞,她手里的毛線掉在地上,幾秒鐘后,嗚一聲,頭埋在膝蓋間,用頭巾捂住嘴,哭起來。

哭得嗓子和頭都痛得厲害,她才意識到要趕緊聯系電臺,想辦法去看索萊。阿勒騰顫巍巍地從抽屜里找到一個舊筆記本和一支中性筆。嘗試通過查號臺找省廣播電臺的號碼。打一個不通,再打一個還是不對。焦急萬分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巴爾塔進來送牛奶,看到阿勒騰的樣子,驚訝地問發生了什么事。她復述了索萊的事。他安慰了她兩句,提醒她可以問一下村廣播站的人,說不定他們知道。

“我走不動路,可以幫我一下嗎?”阿勒騰含淚問。

巴爾塔轉身跑出去,半小時后,他手里拿張紙條,氣喘吁吁地進來,遞給阿勒騰。

阿勒騰眼花得看不清紙條上的電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手抖得厲害。巴爾塔掏出手機撥通電話,那邊的答復是,目前傷者送進醫院,具體是哪家醫院需要與前方記者聯系后才知道。

這樣的等待是殘酷的。

空氣稀薄令人窒息。阿勒騰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恐慌,她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吉格特,他承受不了這個事,至少現在不能告訴他。那么,只能她一個人扛著這個壞消息。

天黑下來了,依然沒有消息。阿勒騰想開車去省電臺問個究竟,可是這么晚了,工作人員早下班了。

吉格特醒來,阿勒騰煮了一碗泡面端給他吃,告訴他自己頭痛,讓他早點睡。

耐心點,總會來消息的。阿勒騰反復默念著。

這一夜,阿勒騰沒合眼。檢討自己過去對索萊要求太過嚴格,想把自己沒有實現的人生目標都通過他來實現。想讓他考師范,讓他學畫畫,甚至讓他去考警校。沒有蹲下身子,平視幼小的他,傾聽他內心真正的夢想。更糟糕的是,難得吉格特回家一次,牢騷抱怨充斥不大的房間。在吉格特醉酒回家后,原本想將茶幾上的杯子砸向他,可茶杯繞過他,砸在了剛從衛生間出來的索萊身后的置物架上,嚇得索萊號啕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讓她大發雷霆。

事后,阿勒騰對索萊講明事由,不是他不好,是惱火吉格特不該喝得爛醉。這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她忍無可忍。

愚蠢,自己到底干了多少這樣的事啊?阿勒騰的手緊緊攥著被角,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嘴巴。為什么現在才醒悟,而不是當時立即改正,再不去犯?每次錯誤都是一道無形的墻,豎立在彼此之間。

濕透的枕巾不得不扯下來,丟在一邊。

亡羊補牢行嗎?

“冬不拉!冬不拉!”

“我親愛的冬不拉!”吉格特揮著手。

阿勒騰知道他又做夢了。坐起來,揭開被子,將他的胳膊放回去,掖好被子,輕輕拍幾下,像曾經拍索萊那樣。只是過去哄索萊睡覺會唱兒歌,或者哼唱哈薩克族民歌,這些在吉格特這里省略了。

沒興趣唱,也唱不動了。

吉格特冬不拉彈得好,但比起阿巴依要遜色點。阿巴依會多種樂器,可吉格特嗓子好。當年許多姑娘都慕名來聽他彈琴唱歌。阿勒騰曾問過吉格特,在她之前到底談了幾個姑娘。吉格特俏皮地說:“你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其他都不重要。”

熱戀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糖果,甜到了心窩。現在,這個人早已拿不起冬不拉,更唱不出一句歌詞。一塊帶有溫度的石頭,擱在炕上。

當年阿勒騰和吉格特結婚時,巴哈特說吉格特娶到阿勒騰是一種勝利,年輕人都送上祝福。當時她也這么想,歷經各種困難,總算走到一起,太不容易了。

如今審視:哪有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索萊在省人民醫院做完手術推進病房,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不能說話。只能通過手機打字交流。

索萊告訴阿勒騰,他新找的女友在車禍中去世了。原本打算旅行結束,帶回家來。姑娘是當地旅游公司的一名導游,也叫阿勒騰。

還說眼睛嘴巴都像她。

把索萊接回家是阿巴依幫的忙。

腰椎固定了,一點勁都使不上,必須兩個人齊心協力才能把他放到擔架上,再緩慢放在特殊護理床上。床墊是插電帶按摩功能的,可以搖動控制床的高度。

一個瘦小的女人照顧兩個躺在床上的男人,阿勒騰別無選擇。

最初的一個月,親戚們都來探望,進進出出,家里跟集市一樣,好不熱鬧。阿勒騰除了照顧父子倆,還要忙著給客人們做飯,即使是奶茶就馕這樣簡單的飯食也耗費時間。

一次烤制五十個馕,吃不了幾天就沒了。

商店沒人的時候巴爾塔過來搭把手。他勸阿勒騰在門上掛個“謝絕探視”的牌子,不然這樣下去會累垮她。

這樣的事情阿勒騰做不出來,來的都是沾親帶故的人,人家也是好心,拒之門外,沒了人情味。

如此,又持續半個多月。吉格特的姐姐因心梗住院,子女都沒有告訴她索萊的事。哪有不透風的墻,她還是知道了,從醫院出來坐著火車,又換班車,來看吉格特和索萊。進門就哭,哭得滿屋的人都跟著流淚。

阿勒騰感到委屈,自己竭盡所能照顧兩個人,沒想到吉格特的姐姐還責備她。阿勒騰沒有說話,心里卻堵得很。

安頓好兩個人,吃過晚飯后。阿勒騰借著去買東西的空檔,走出院子。阿勒騰坐在巴爾塔的雜貨店舊椅子上,要了包加碘鹽。付過款,就那么干坐著。

巴爾塔為招攬顧客,門外有小音箱,循環播放流行歌曲。眼下不是旅游的季節,到草原來的人寥寥無幾。他從柜臺拿瓶汽水,放在挨著椅子的桌角。這款汽水夏天賣得很火爆,現在一周也難賣出去一瓶。

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巴爾塔告訴阿勒騰,阿賽爾的兒子找到生母了。是在她陪吉格特去醫院做康復期間,村里的民警來入戶順口說出了這件事。說是通過DNA比對找到的,現代技術真厲害,過了這么多年,還能找到一對失散的母子。

阿勒騰聽了這話,一臉意外,這是阿賽爾并不希望發生的事。當初為安心養育他,她從此放棄再生育。阿賽爾的妹妹一心想再生個男孩,阿賽爾便將妹妹的雙胞胎女兒接過來一個,跟兒子作伴。眼下,這一兒一女養大了,像羽翼豐滿的鳥,離開巢穴再也不回來了。阿賽爾怎么能不傷心難過呢?

可憐的阿賽爾。

“以后打算怎么辦?”巴爾塔問。眼睛看著阿勒騰那張疲憊憔悴的臉。

這個問題阿勒騰也想過無數次了。她目光呆滯地盯著鞋頭。灰塵占據鞋面,像沒洗臉的老婦。腳縮到椅下,怕人看到。

“這樣下去可不是事,”巴爾塔說,“總得想想其他的辦法。”

冰冷的沉默。

巴爾塔低下頭,看到阿勒騰臟兮兮的鞋面。他無法想象過去愛干凈愛美的阿勒騰,成了這副樣子。她不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在巴爾塔看來,她個頭、身材不如阿賽爾,可有一種阿賽爾沒有的東西,他說不準那是什么。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大家都認為她是一個有文化的人。

“你是好人。”阿勒騰說,“我得回去了,家里還有好幾個人。”

辮子從頭巾里掉出來,阿勒騰重新挽起來,用發帶固定好。整理完頭巾,往回走。

夜路幽深。柏油路似一條皮帶,拽著雙腿無力的阿勒騰向前。能走多遠,她也說不清。

阿賽爾左手提著一袋水果進來的時候,阿勒騰在給索萊擦臉。

“坐吧,”阿勒騰說,“忙完給你倒茶。”

阿賽爾的右手神經修復不理想,手無法伸開,只能作向內半抱狀,就像過去許多女人單手抱孩子的姿勢。她素顏寡淡,精致的妝容已成過去。

前幾天,阿巴依來過一次,送了一袋二十五公斤的面粉,一袋十公斤的大米。家里人多,米面經不住吃。正愁著,他就送來了。阿勒騰很感激。遠親不如近鄰。自從阿勒騰搬過來,這是阿巴依第一次來。他們原本在省城經營著一家樂器店,生意好,日子好過。也是因為兩個孩子讓他們煩心,他們才回到草原。

那幾年形成一種風氣:村里人往鎮里擠,鎮里人往縣里涌,縣里人往省城跑,再有本事的人,就去北上廣這些經濟更發達的地方。風氣跟流感一樣會傳染,自然也傳到了草原上。

草原上大小有點能耐的人都進了縣城或者省城。阿巴依的女兒考了碩士留在上海,怎么說都不回來。阿賽爾和阿巴依去探望女兒,待了十天,雨下了半個月,渾身黏稠像抹了一層膠水,原本打算待一個月的兩人實在受不了,提早回來了。這是后來阿勒騰從阿賽爾那里得知的。

那時候,阿勒騰很慶幸索萊在省城上大學,至少寒暑假和節假日能回來。以后參加工作,也能常回家看看。像阿賽爾的女兒常年在外,真會讓人發瘋。何況他那收養的兒子也不在跟前。真是沒法說。

要說阿巴依沒來過也不對。當初他去省城開樂器店,一次到她在縣城的小區,從物業問到樓棟號,將一把嶄新的冬不拉請門衛轉交給吉格特。他本可以直接送到吉格特家里,但考慮到吉格特常在野外工作,阿勒騰一個人在家,自己上門不方便。

禮到人到。

吉格特回來后,用這把冬不拉彈奏了《可愛的一朵玫瑰花》《瑪依拉》《我的冬不拉》《黑走馬》《云雀》《葵巴斯》《灰青馬》,飯端到餐桌上都不吃。阿勒騰只好放下碗筷,聽他演奏。想想當初,自己不就是因為一把冬不拉加上那磁性般的嗓音喜歡上了他?當時家里父母都是反對的。他是工人,常年在外。她是幼兒園老師。可她愿意,不顧家人的反對,跟他結了婚。

索萊對音樂不感興趣,阿勒騰叫他聽一會兒他都不肯,匆匆吃完飯就跑到樓下跟小伙伴玩去了。

不能勉強。許多事情都如此。婚姻。愛好。吃飯。

想來是阿巴依回去說了吉格特和索萊的情況,阿賽爾前來探望。她喝著茶,看了一眼里屋,知道那屋里躺著兩個不能動彈的男人。沒有聞到尿騷味和褥瘡味。那是阿勒騰精心照料的結果。

“聽說你把城里的樓房賣了。”阿賽爾說,“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留著吧。”

阿勒騰停頓了一下,背過臉,從茶幾上抽了張紙巾快速擦了眼角的淚珠,告訴她索萊借了網貸,銀行都催了好幾次,再不還,法院會起訴。更可氣的是他把身份證借給別人,在銀行辦了信用卡透支,也找到家里來了。家底掏空了,只能賣房子把這個窟窿堵上,總不能抬著索萊去法院開庭,出丑都不怕,只是實在沒有那個精力。

阿賽爾看著阿勒騰消瘦疲倦的臉龐,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告辭,臨走時在桌角放了一個信封,說是她的心意,給父子倆買點營養品。阿勒騰忙拿起信封塞進她手里,連稱不用。

阿賽爾一個轉身掙脫了阿勒騰的手,把信封放在窗臺上,疾步走出去。阿勒騰喊了幾聲阿賽爾都沒回頭。望著她的背影,阿勒騰心里五味雜陳,這個人說熱像火山噴發,說冷如世紀冰川,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個穩定的情緒,忽冷忽熱,真是受不了。

中秋節第二天,王醫生來了,提著月餅、香蕉、多種維生素、高鈣片和蛋白粉,說是來看看吉格特和索萊。

阿勒騰慌張得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她。冰箱里沒肉了。僅有的幾枚雞蛋,早上給父子倆蒸了雞蛋糕。馕倒有兩個。牛奶還沒有去雜貨店拿。

王醫生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讓阿勒騰忙活,說過一會還要去看一個人,在克瀾灣那邊,以前的老病號,順道去回訪一下。

王醫生走到吉格特面前,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認出了她。嘴巴蠕動著,像有東西堵在嗓子眼,說不出話。她握著他粗糲的手說:“為了阿勒騰qqjvX497sYql5nl74BV3i0BWrKK3uJPaL1+dQ1KvJAE=,你要好好活著,老伴老伴,全靠老來伴。”

吉格特眼角奔涌出熱淚,他喉頭滾動著,一個字都沒說出口。王醫生擦去他臉頰上的淚水說:“相信我,你一定能好起來的,到時候,我還要聽你彈奏冬不拉呢。”他努力想做個點頭的動作,可一點力氣都沒有。

王醫生轉身再看索萊,索萊像一截木頭,直挺挺躺著,眼睛緊緊閉著。王醫生摸著索萊溫熱的手,和風細雨地說:“孩子,別擔心,我已經幫你聯系了內地的專家,近期來省醫學院再給你會診一次,內地新的治療方法,一定可以幫到你。”索萊微微睜開眼睛,手反過來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希望都在這看不見的手勁里。

王醫生告別時,眼眶濕潤著,緊緊擁抱著阿勒騰。阿勒騰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慰她說:“放心吧,王醫生,我能扛得住,只要他們能好起來,我吃再多的苦都無所謂。”

出門時,王醫生握著阿勒騰的手說:“我已經把索萊的病情給省醫院的同學說了,讓他幫忙聯系上海或者北京的醫生,再幫著會診一次,能有一個更佳的治療方案,這么年輕,得想辦法讓他站起來。”

阿勒騰再次擁抱住了王醫生,已泣不成聲。王醫生抱著阿勒騰哽咽著說:“索萊跟我的孩子一樣。”說完快速上了車,車子飛馳遠去。

草原起伏,山巒青翠,河水低唱,風兒溫柔,滿眼是治愈人的景致。王醫生漸漸平復了激動的心緒,這么美的草原,還是來得少了,下次一定把老伴也帶來,走不穩,可以帶個輪椅,推著他在山里走走。阿勒騰能做到,我也能做到,都是女人,沒啥區別。

雪。五天五夜。這在薩爾曼草原是少見的。白茫茫的世界,像是在童話里。雪覆蓋了草木,唯有那裊裊升起的炊煙,讓空寂的山谷有了煙火氣。

巴爾塔給阿勒騰送蜂蜜的時候說,阿賽爾騎馬向檢查站去了。一身紅色裙子,頭發散著,一路大笑,笑聲干癟,像是山里巫婆的聲音,馬脖子上拴條紅絲帶。真是太怪異了,過去可沒有見她這么打扮過。不見阿巴依跟著。過去他們總是形影不離。

阿勒騰沒往心里去,這幾天,索萊情緒不穩定,不時說一些不著邊的渾話。吉格特也不怎么吃飯了,人明顯瘦了。自家的爛攤子都抹不平,無暇關心旁人的事。

阿賽爾上次送過來的信封里裝了五千元現金,阿勒騰送回去時,只有阿巴依在家。他告訴阿勒騰,那是他的意思。不多,應個急。實在不愿收,就當借給她的,手頭寬裕再還不遲。人家都說到這份上了,阿勒騰就再沒有推辭。的確,手頭緊張,轉不開。

巴爾塔看著阿勒騰一臉的疲憊,把牛奶放在桌子上,并沒有立即回商店,拿起立在門旁的鐵锨幫著清雪。他的一條腿是假肢,多年前車禍所致。他至今還是單身。他穿著厚實的皮褲,里面是厚厚的羊毛;腳上是白色的氈鞋。他不說,沒人能看出他是肢體殘疾的人。

父子倆的藥接不上了,阿勒騰請巴爾塔幫忙照看一下兩個人,她去城里醫院買藥。

王醫生的診室門口,公示牌上是一個男醫生的照片。阿勒騰有點懵,王醫生是換辦公室,還是榮升成院領導,或是調到其他醫院了呢?

阿勒騰腦子里七七八八出現不同的選項,拿不準,跑去服務臺咨詢。一個面熟的護士環視一周,壓低聲音告訴她,王醫生兩周前在家跳樓了。

阿勒騰驚愕地立在原地。像草原上的石人,靜默矗立。體內某根神經安置在地雷上,長長的一口氣拽響了烏黑的手雷,阿勒騰頓覺粉身碎骨。護士忙將她攙扶到椅子上,幫她捋了幾下前胸,又讓另外一位高個護士拿來速效救心丸,讓她在舌下含服十粒。不停地說放松放松。

回家的路,阿勒騰感覺在穿越星際似的無比漫長,怎么都走不到頭。阿勒騰掃一眼儀表盤,五十碼,不快不慢。車窗外是蕭瑟的樹木,一棵棵心事重重沒精打采。阿勒騰收回目光,看一眼倒車鏡里的自己,黑眼圈加重一層,眼袋耷拉著,一趟藥買回來,成了八十歲的老婦人。

院子干干凈凈,都是巴爾塔的功勞。

阿勒騰把藥放在桌子上,兩腿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回來是買了肉餡餅、沙棗花的。她多買了幾個,打電話讓巴爾塔過來一起吃,中午就不做飯了。

巴爾塔來了,看到阿勒騰臉色暗沉,想問遇到了什么事,但還是沒有問。他知道,這種情況下,主動問不禮貌。他吃著餡餅,直夸好吃。眼睛盯著餅子,不敢看阿勒騰。

阿勒騰主動把王醫生的事告訴巴爾塔。他見過王安寧醫生。他不理解,醫生是治病救人的人,怎么會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阿勒騰只是嘆氣,半晌才說:“誰能想到她會想不開啊。”

吃完肉餅,阿勒騰頭痛得厲害,吃一片ABC,想躺一會,不然真熬不到下午。她從開始照顧父子倆,頭痛就加劇了,只能靠ABC緩解。這藥吃上,就離不開了。村醫說這藥吃多了不好,可有什么辦法呢,關鍵時候,就得靠這白花花的藥品擊退疼痛,不然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這時候,阿勒騰的手機響了,接通一聽,是省醫院外科護士站的電話,說是王安寧的大學同學,囑咐他上海專家來的時候,務必再給索萊會診一下,這個醫生是留學美國的脊椎學博士,臨床經驗豐富,在省醫院只有兩天時間,請于明天務必趕在十一點前到醫院找劉帆大夫。

阿勒騰之前還以為是騷擾電話,巴爾塔在,阿勒騰按了免提,得知這個消息,巴爾塔高興地跑進里屋,告訴了索萊這個好消息。她卻站在原地,不知是喜是悲。

王安寧醫生當初隨口那么一說的話,阿勒騰以為是安慰她,哪承想她卻盡心在辦,真把索萊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等到消息了,可王醫生卻再也聽不到了。

巴爾塔擦了手告訴阿勒騰,明天一早讓弟弟過來照看吉格特,他陪著去醫院,這是索萊重新站起來的希望,不能耽誤。

【作者簡介】天野,本名段蓉萍;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清明》《青年作家》《西部》《綠洲》等刊;著有散文集《古牧地紀事》《回望乾德》《在菜子溝醒來》,短篇小說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現居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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